李少倫

1

進門左面兩張辦公桌圍成辦公區(qū)域，一把椅子，一臺電腦，配著椅子上進入靜默狀態(tài)的孫曉紅，冷清的圖書館是一個思想者的世界。圖書館公眾閱覽室左面是墻，右面是像蜘蛛網(wǎng)一樣橫七豎八迷宮般的書架。

這是個巴掌大的小縣城，這是個周末，休息的人都在忙。上午八點鐘開門，十點鐘，圖書館的空氣還是靜靜的。孫曉紅微微睜開眼轉(zhuǎn)動脖子，剛才靜默中，她通過書本進入龐雜無邊的宇廟，自己成了宇宙中虛無縹緲的東西，急速向上飛越又急速墜落無底深淵……

窗外的陽光照在屋頂和穿過斑駁樹葉照在墻上，斑駁地落在馬路上。圖書館敞開的窗不是透亮的，街邊的風景樹長過位于二樓的圖書館窗戶，枝葉密得可以做窗簾。馬路對面一層是商鋪，二層以上是居民樓。一對男女依托風景樹枝葉織成的屏障，敞著窗在二樓房間里親熱，火熱的鏡頭穿過枝葉孔斑斑點點進入孫曉紅的瞳孔，把斑斑點點聚起來，孫曉紅看見男人緊緊握著女

人。

孫曉紅的身子動了動，那個清瘦白凈的男人也緊緊握著自己，地點是在縣城另一端一幢老舊的圖書館，在某兩個書架間的空隙里。男人的重力使自己后仰，慢慢下蹲，慢慢向后倒下。孫曉紅是清醒的，腦子里一直閃著那句話：男人最享受推倒女人的那一刻。孫曉紅感覺是自己躺下的。

“你的真白，白得像雪?！鼻迨莸哪腥擞米煸谧约荷砩瞎爸?/p>

記不得男人臉上有沒有胡子，記不得何時。孫曉紅一直懷疑那幢老舊的樓房是否存在過。只記得蜘蛛網(wǎng)一樣的書架，紅裙子，眼鏡，握著，書架上的書嘩嘩往下掉，掉在地上的書破舊、發(fā)霉。

他又握了 N次，說了 N次，一次比一次無力。

對面的男人和女人倒在了房間的某個地方，孫曉紅記起來了，這個男人不是某個周末的那個男人，要么是她丈夫要么不是她丈夫。

握住自己的男人也不是丈夫，男人的手像蛇一樣在自己身體上游走厭倦了，男人說她的身體像蛇，鼻孔里有蛇的氣息。說她的家和圖書館就是一個大蛇洞，圖書館是蛇洞的一端，她的家是蛇洞的另一端。男人說這個蛇洞早晚會被海水灌滿。男人收拾了東西開始了逃難，把自己扔在蛇洞里。自己肚里沒有孕育蛇蛋，直接懷了一條小蛇。海水幾次漫向蛇洞，又悄無聲息地退去。

2

一個孩子的腳步很輕，像怕驚動別人的竊賊。他悄悄把頭伸進公眾閱覽室里的燈光下，看了看閉著眼睛的孫曉紅。孫曉紅感受到了他的氣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小男孩嘴角撇了撇、會心地笑了。他輕輕轉(zhuǎn)身，輕輕地走進亮著燈的兒童閱覽室。小男孩在桌子上放了書包，在書架上匆忙地尋找他的世界。小男孩一下子挑了四本出來，放在桌上快速翻開，用眼睛一本本敲打，像是用眼睛彈鋼琴。

忙碌讓小男孩有些熱，拽下脖子上的紅領巾扔在桌上。小男孩覺得紅領巾在脖子上像一道血，像書本上描述的絞繩，拋開紅領巾的束縛他就融進了世界。

聽著小男孩的響動，孫曉紅心里特別踏實。把圖書館交給他，身子軟了下來，孫曉紅昏昏欲睡。

“睡覺是從睜眼的世界進入閉眼的世界，是從有光的世界進入一個更明亮的世界?！睂O曉紅這樣哄小蛇。小蛇害怕閉上眼睛，害怕黑暗。小蛇說媽媽的身體太弱，絕對擋不住黑暗里那頭野獸。孫曉紅說你不懂什么是黑暗，黑暗不是眼睛看不見東西，而是你看見了東西裝作沒看見。小蛇不懂，費力搖了搖頭。小蛇猛然醒悟“黑暗是看見東西的時候用手蒙上眼睛？”

這時小蛇三歲，愛動。小蛇五歲后靜靜的，眼睛深得像一個黑洞，到哪里都是一個人，身邊的一切事物都好像與他無關，孫曉紅牽著小蛇的手像牽著一段有溫度的樹枝。小蛇卻清楚地知道身邊的人在干什么，清楚周圍發(fā)生的事情，能清楚回答孫曉紅的問題。比如有次孫曉紅帶小蛇到動物園看猴子，看了一會小蛇就閉上眼睛似睡非睡，孫曉紅問小蛇“你看小猴子們在干什么？”

“你應該去問猴子?！?/p>

……

小蛇的思維讓孫曉紅害怕，孫曉紅決定不再讀書給他聽，不再給他賣漫畫書，不再給他講社會深層的東西。蛇是老鼠的天敵，孫曉紅覺得這條小蛇像老鼠，能偷書，想方設法。他寧愿餓著肚子，也要把早點錢、午飯錢、零花錢變成書本。他的床下成了儲書柜，書漸漸的從書柜里漫了出來，堆在床邊和枕頭上。

“你應該去和小朋友們玩?！毙∩呔艢q時孫曉紅跟他說。

“他們說我是蛇?！?/p>

“你是人，怎么會是蛇？”

“我確實會像蛇一樣走路?！?/p>

小蛇用手做了一個蛇行的動作，很像；小蛇把兩個手掌交在一起就是一條兩頭蛇。

“蛇冬眠呢?！?/p>

“我也會冬眠?！?/p>

第二天孫曉紅叫小蛇起床上學，小蛇說他在冬眠。孫曉紅后悔不該把男人說自己像蛇的事說給小蛇，不應該和小蛇說那人的手像兩條蛇，冰涼水涼的。不應該跟小蛇說那些應該由大人承受的東西。孫曉紅記得自己把這些從懷著小蛇一直跟小蛇說到小蛇六七歲。

孫曉紅不得不改變上班，下班，買菜做飯，吃飯、看書、睡覺和習慣。把能擠的時間都擠出來帶小蛇去公園、游樂場，去縣城之外的其它地方，去全國各地。小蛇在那些地方還是呆呆地一個人走，呆呆地一個人坐。孫曉紅問小蛇為什么要這樣？小蛇說他在想要怎么樣才能不欺騙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在想自己的嘴巴怎樣才能咬到自己的眼睛？小蛇說他在想要怎樣才能看到黑暗？他看東西時蒙上眼睛還是看得見。

3

小蛇說想看看人，孫曉紅說你天天都在看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人。小蛇說人只有兩種：一種活人，一種死人。小蛇鬧著要讓孫曉紅帶他去看一次死人，孫曉紅說人死了就像睡著了一樣。小蛇說不對，睡著了的人才是活著的呢，能夠到很多地方，想怎么樣怎么樣。孫曉紅狠狠訓斥了小蛇，小蛇真的開始冬眠，整天不吃不喝，寡白的臉嚇壞了孫曉紅。孫曉紅只好帶小蛇到農(nóng)村的親戚家看殺豬，說死豬的樣子就是死人的樣子。

孫曉紅背著身子沒看血淋淋的場面，小蛇卻一直呆呆看著殺豬人用繩子捆了豬的腳手，用鐵錘猛砸豬的腦門，把長長的尖刀戳進豬的脖子，血順著刀流出來……小蛇呆呆地看著殺豬人的每一個動作。殺豬人跟他說話沒有反應，殺豬人說他是個傻子。

小蛇說死豬的樣子不是死人的樣子。

小蛇問殺人也是這么殺嗎？

孫曉紅后悔帶他去看殺豬。

“不是?！?/p>

“怎么殺？”

“我不知道?！?/p>

“帶我去看一次?！?/p>

“你去看書上吧。”孫曉紅咬牙說了這么一句。

“書上只有圖，只有文字。殺豬刀子是攘進去的，血就出來了。為什么刀子進去血出來豬就死了？為什么要殺豬？為什么要殺人？”

孫曉紅實在控制不住，打了小蛇一耳光。

“你在殺人，我看見了，你在殺我?！?/p>

小蛇不再理孫曉紅，眼睛呆呆地望著某個地方。

“對不起，媽媽錯了?！?/p>

“什么是錯？”

“錯就是做了不該做的事?！?/p>

“你在說假話，你沒錯。”

小蛇好長一段時間不再理孫曉紅，呆呆地出神，要么不言不語，要么自言自語，要么悄無聲息地在某個地方溜進溜出。孫曉紅害怕他，帶小蛇去了刑場。刑場上在槍斃一個殺人犯，殺人犯的罪惡很大，他用鋤頭砸死跟了其他男人的女朋友，砸死女朋友八歲的弟弟。

小蛇說死刑犯是個活人，他看見他眨眼睛。死刑犯嘴角掠過一絲笑意后抬頭呆呆地看著天空，神情像小蛇，孫曉紅嚇了一跳，目光看向小蛇。小蛇的眼神和死刑犯的一模一樣，孫曉紅要帶小蛇走，小蛇不走，脾氣表現(xiàn)出從來沒有過的拗。

槍聲一響，死刑犯身子歪著倒向一邊，害癆病的老太婆幾乎是跟臉尸官一起走到死刑犯跟前的，她把麥面粑粑在死刑犯的血上滾了幾遍。沾滿血的粑粑她吃得很香，很自然，孫曉紅把胃里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小蛇說老太婆是個巫婆，說老太婆的嘴和牙齒都是紅色的。

孫曉紅患上紅色恐懼癥。

小蛇慎重其事地跟孫曉紅說：“請你以后別再叫我小蛇，我叫孫志明?！?/p>

孫曉紅很高興，給孫志明買了一套新衣服，給自己買了一套新衣服。

孫志明說想天天都讀到不同的書，孫曉紅認認真真地把他領到孫志明來過 N次的圖書館。孫志明一放學就往圖書館跑，挑了書縮在墻角，像一條別人帶來的狗。

4

臨近中午十二點，小男孩凝神聽著外面，孫曉紅的腳步一直沒有響起來。小男孩有些放心不下，輕腳輕手來看孫曉紅。孫曉紅故意閉上眼睛。小男孩不知所措，臉上的肌肉顫動了幾下：“阿，阿姨。”

見孫曉紅沒有反應，小男孩想溜走，又留下來叫了第二聲“阿姨?！甭曇舯葎偛糯?。小男孩叫第三聲時聲音就自然了，孫曉紅想笑，想笑的念頭嚇了她一下，多少年沒有這種念頭了。孫曉紅睜開眼睛，小男孩非常好奇地看著她：“阿姨，你該下班了?！?/p>

“嗯”

“你借我一本書吧，我去外面的廣場看，下午你上班時候我再來時會帶來還給你的?！?/p>

自從男人開始逃難后，孫曉紅基本不看書了，受了小蛇的感染，孫曉紅又沉溺于書本。時間是向后推移了好幾年，書本除了花樣外，書的世界好像沒什么變化，孫曉紅發(fā)現(xiàn)書里的內(nèi)容超越了感知世界的無數(shù)種可能，發(fā)現(xiàn)圖書館的小蛇和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小蛇慎重其事地讓孫曉紅喊他孫志明，孫曉紅卻喜歡叫他小蛇。

孫曉紅要努力記起說自己像蛇的那個男人，男人比努力忘記時還要模糊，孫曉紅懷凝這個男人是不是真的出現(xiàn)過。孫曉紅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有一個男人說過自己像蛇，鼻孔里有蛇的氣息。

是有個男人來找過自己和小蛇，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男人。男人到他沒被海水淹沒的蛇洞里坐了坐，既沒有驚訝蛇洞未被海水淹沒也沒有驚異小蛇看他的眼神。小蛇的眼睛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兩個孔，通過小蛇的眼睛，他可能看到另一個比真實世界還要神秘的世界。孫曉紅像招待一個迷路人一樣給他做了晚飯，他吃得很安靜。男人走后沒過幾天給孫曉紅寫了信，收到他的來信時孫曉紅在讀小蛇的一篇作文。男人的信孫曉紅怎么看都看不懂，晚上在看時，信上的字變成了些圖案、線條，后來變成水紋。孫曉紅覺得特別懊惱，天天泡在書里，自己竟然對文字失去了識別能力。小蛇的作文她只看清楚題目：醫(yī)生治不好真正的病人。題目下面的正文不像圖案，不像線條，像迷宮。

小蛇的班主任找到孫曉紅。小蛇的班主任年齡跟自己差不多。臉上長著麻子的班主任一臉愁苦，一臉責任重大，表現(xiàn)出對她這個家庭的莫大關心，好像她不關心這個家庭就要被卷入某個漩渦里，即使自己和小蛇張開著雙手平躺在漩渦里也不可能被漩渦拋出來。就像很多年前那個男人擔心她的蛇洞被海水淹沒。班主任語重心長地說小蛇很危險，思想總是跟正常人不同，總是看到那些黑暗的東西。

孫曉紅就很生氣，班主任在說謊，小蛇說他看不到黑暗，班主任卻說他總是看到黑暗的東西。

孫曉紅想戳穿班主任的謊言，班主任沒給她機會。班主任說我讓學生寫的作文是白衣天使——生命的守護神。他竟然寫成醫(yī)生治不好真正的病人？

孫曉紅很認真地跟小蛇談了一次。

“老師有病。”

“你怎么會這么說？”

“沒病她怎么會布置這樣的作文題目？”

“……”

“誰守住了生命？”

“這個世界上都是班主任那樣的病人教出來的優(yōu)秀學生，你得像他們一樣，要不你活不下去。”

“我才不稀罕他們那些事情呢，滿世界都是些很好笑的東西，只要沒有黑暗，每一個人都會活得好好的?！?/p>

小蛇沉默了一會：“現(xiàn)在看書真無趣，我要到處走走?！?/p>

小蛇拿著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站在孫曉紅面前，孫曉紅打量著他眼鏡后面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你不能不要我。”

“誰也不能對誰說這樣的話，在身邊跟不在

身邊與要和不要沒有聯(lián)系?！薄澳氵€上學呢?！薄吧蠈W是最沒意思的事，老師盡說些與事實

無關的東西。他們只教人浮在生命的表層?！薄笆澜绫緛砭褪沁@個樣子?！薄笆澜绫驹摬皇沁@個樣子?！睂O曉紅發(fā)現(xiàn)小蛇十五歲了。孫曉紅擔心他走丟了，擔心他遇到危險，擔

心他被人傷害……兩年后小蛇回來了，頭發(fā)很長，臉很臟，個子長高了，人很瘦。小蛇回到家里倒在床上睡了兩天。起來后在小縣城轉(zhuǎn)了一整天。孫曉紅試著問他兩年來的經(jīng)歷。孫曉紅剛開了口，小蛇便說你不用再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5

之前圖書館周末是輪班的，發(fā)現(xiàn)小男孩每個周末都到圖書館里來后，孫曉紅主動把周末攬了下來，周末她實在無地方可去，實在無話跟別人說。孫曉紅想起了以色列民族的一件事、一個神、一本書。以色列人說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圣經(jīng)》上已經(jīng)寫了，還未發(fā)生的事情《圣經(jīng)》上也寫了……孫曉紅每個周末都在等小男孩，小男孩一來，她心里就實實的。

“你的午飯呢？”孫曉紅對小男孩說。“我?guī)砹?，我做的，西紅柿雞蛋炒飯。”“你爸爸媽媽呢？他們不擔心你？”“我跟爺爺過。爺爺下棋去了，他一下上棋

就忘了我。”“你爸爸媽媽呢？”“走了，一個跟了女人，一個跟了男人?！?“……”“生命本來就是各活各的，我的空間本來就

應該屬于我?！闭Z氣像小蛇，只是小男孩說話時一直微笑著，不像小蛇一樣面孔冷冷的。小蛇說要上學，小蛇重新上學后就不再到圖

書館來，除了依然冷冷的，除了常常一個人沉思發(fā)呆，除了像活在一個人的世界里小蛇再沒做過什么出格的事。出格的事是孫曉紅一直擔心小蛇找不到女朋友，小蛇卻經(jīng)常帶不同的女孩子回來。

孫曉紅擔心他的經(jīng)濟，把自己攢下的錢給了他。

“不需要。”小蛇冷冷地看著孫曉紅：“我花別人的?！?/p>

“不能做犯法的事?！?/p>

“別人心甘情愿地給我錢花是犯法？”

“你欺騙她們？”

“是她們負我，一個個都自己離開了，他們說我像蛇，沒有人的體溫?！?/p>

長大了的小蛇不像那個男人，有些像自己。難道自己真的像蛇？難道那個男人真的說過自己像蛇，鼻孔里有蛇的氣息？

6

孫曉紅想摸小男孩的頭，小男孩彎下腰把頭伸了過來。小男孩高過孫曉紅的肩頭，他不彎下腰，孫曉紅摸他的頭得把手抬起來。孫曉紅覺得小男孩的頭發(fā)有些刺手，像刺猬身上的針。

“我?guī)愕酵饷娉燥埌??！?/p>

小男孩笑了，笑得把臉皺起來“我還是覺得我炒的飯好吃，要不我不去廣場了，就呆在圖書館里，你把我鎖在圖書館？”

孫曉紅敞著門走到圖書館外面的廣場上，廣場上的人稀少得像散落的棋子。孫曉紅覺得自己也是一顆散落的棋子。小蛇呢？小蛇也活在這個中午，不知道他在哪個城市。小蛇在一個地方久了就要換，他說喜歡陌生的地方，不喜歡活在熟悉的人群里。

孫曉紅走到廣場上，太陽不自覺地爬在她的頭頂，使她的影子矮得像小矮人。孫曉紅踩著自己的影子，感覺小蛇和小男孩在身后笑自己。孫曉紅轉(zhuǎn)身，身后是空的，生命是空的。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