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虎
摘 要: 要想做好哲學原著教學工作及掌握和傳達文本闡釋的技術,至少需要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方面,借助經典哲學教材及相關論著,了解解釋學理論的發(fā)展和觀點變遷,用解釋學理論指導哲學原著教學和文本闡釋。另一方面,要了解文本闡釋的若干經典案例,并進行文本闡釋的親身實踐。文章展示了《尼各馬可倫理學》選讀中對文本闡釋技術的實際運用。
關鍵詞: 原著教學 解釋學理論 文本闡釋
原著教學在哲學專業(yè)教學活動中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能否經受住哲學原著閱讀,能否學會獨立的原著閱讀,乃是一個初學者是否進入哲學專業(yè)的關鍵標志。對于哲學專業(yè)教學和研究而言,所謂進入和學會原著閱讀,其實意味著學會創(chuàng)造性的文本閱讀和文本闡釋,這是一種很高的專業(yè)要求。由于人們在大學入學之前長期接受的是知識性教育,突然之間要轉向創(chuàng)造性的文本閱讀和文本闡釋,確實困難。在實際教學工作中,發(fā)現(xiàn)某些學生在進入大學階段以后,難以適應大學階段的創(chuàng)造性學習,主要是因為他們仍舊沉浸在那種大標題、中等標題和小標題寫得非常清楚的教科書套路中。當他們進入大學之后,特別是面對哲學原著時,就會覺得哲學原著“不正?!薄H欢?,事實卻是自古以來的經典作品都沒有那種條條框框。
當然,即使是在哲學專業(yè)教學活動中,也要把教科書的使用和哲學原著的使用結合起來,因為單純的原著閱讀由于運行緩慢和人們時間及精力的局限,在知識面的涉獵方面肯定是不夠全面的,所以,教科書能夠使人較迅速地了解盡可能多的學派和思潮。但是,無論如何,教科書都不能代替原著閱讀,因為任何教科書都會受到編寫者的局限而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陷或不足。而且,最關鍵的是,哲學專業(yè)教學工作的最終目標不是使人獲得豐富的知識點,而是讓人學會思考;只有直接面對原汁原味的原著(當然包括原語種的原著),才能讓人更好地學會思考。這里打算從理論和實踐兩個方面論述文本閱讀和文本闡釋的技術,這是哲學原著教學需要運用和加以推廣的核心技術。在理論方面,我們可以參考國內現(xiàn)代西方哲學教學領域的著名權威夏基松教授的《現(xiàn)代西方哲學教程》中有關解釋學的精要介紹。
一、通過解釋學理論說明哲學原著教學中文本闡釋的技術
依照夏基松教授的介紹,解釋學的發(fā)展至少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其一,傳統(tǒng)階段,代表人物主要是施萊爾馬赫和狄爾泰,雖然他們強調在文本理解和文本闡釋中要發(fā)揮閱讀者和闡釋者的主觀能動性——理解需要心靈的再創(chuàng)造,理解需要“愛”、“同情心”和“移情作用”,但是他們最終都認為文本的意義乃是文本固有的,不以閱讀者和闡釋者的主觀努力而轉移的客觀的東西,因而,文本閱讀和文本闡釋的任務乃是客觀地理解和把握文本的原有意義。其二,伽達默爾的解釋學。區(qū)別于傳統(tǒng)解釋學,伽達默爾認為,文本的意義并不是完全客觀和完全靜止的,毋寧說,它具有開放性和流動性,與閱讀者和闡釋者的生活處境和主觀視域是不可分割的[1]586-587,598-600。
特別引人注意的是解釋學發(fā)展的第三階段——德里達的解釋學。依照夏基松教授的介紹,德里達將解構主義看作一種閱讀策略,主要是通過文本閱讀和文本闡釋體現(xiàn)出來的。其一,解構主義的閱讀策略不同于傳統(tǒng)的、客觀主義的閱讀方式。依據(jù)傳統(tǒng)的和客觀主義的閱讀方式,閱讀和闡釋的任務是忠實地理解作者的原意,這樣實際上使讀者變成了作者的奴仆。其二,解構主義的閱讀策略不同于所謂主觀主義的閱讀方式。所謂主觀主義的閱讀方式,是與文本毫無關聯(lián)的任意發(fā)揮,缺乏內在的根據(jù)。因此,解構主義的閱讀策略一方面要發(fā)揮閱讀者和闡釋者的主觀創(chuàng)造性,給文本添加上主觀意義,使文本的意義實現(xiàn)增殖,另一方面這種創(chuàng)造性和意義增殖并不是隨心所欲的,相反,它需要尋找文本自身有歧義的地方或者說文本自身的裂隙,然后才能進行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1]646-648。
當然,這種解構主義的閱讀策略并不簡單,需要經過嚴肅的專業(yè)訓練,特別需要結合經典文本的經典闡釋才能逐漸適應并逐步熟悉。但是,這里需要說明的是,不要因為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牽涉到諸種爭議,就對這種解構主義的閱讀策略產生懷疑。為了說明德里達解構主義閱讀策略的正當性,這里援引海德格爾的有關論述,因為海德格爾毫無疑問是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大師之一,而且是同為解釋學大師的伽達默爾和德里達的思想前輩。海德格爾在1924年至1925年冬季學期闡釋亞里士多德的時候,他本人非常清楚,他的亞里士多德闡釋是“非正統(tǒng)的闡釋”,但是他嚴肅地指出,這并不是什么穿鑿附會(Hineindeuten),毋寧說,文本闡釋就是要把未曾明言的東西清理出來;而且,他認為后人對于前人的理解完全可以超越前人對他們自己的理解,因為在關鍵的地方,前人其實并不理解他們自己[2]。
毫無疑問,解釋學理論對于文本闡釋和哲學原著教學具有巨大的理論意義,不過,這里所指的解釋學理論其實并不局限于夏基松教授教材中介紹的解釋學發(fā)展三階段的那些內容,毋寧說,對于解釋學理論的深刻領會,必須結合相當強度的實踐練習才能充實更多和更細的解釋學理論。這里可以再提示一個重要問題,即如何理解原著文本的否定性論述。海德格爾就曾說,“反對……”并不意味著對……的徹底否定,“一種思想面對通常意見提出來的這種‘反對竟是必然指向完全否定和否定的東西嗎”[3]?真正重要的是領會海德格爾批判論述的分寸,而不是將海德格爾的某些話語奉為“金科玉律”進而號稱要原封不動地忠實于海德格爾;相反,我們真正要忠實的是生活本身,而不是某個哲學家的某個論述。這是我們進行文本閱讀和文本闡釋時需要特別注意的原則。
二、以“《尼各馬可倫理學》原著選讀”為案例說明原著教學中文本闡釋的技術
關于《尼各馬可倫理學》第一卷第三章第一段,教學方案可以這樣安排,首先由一個學生朗讀,同一排學生逐一闡釋??梢园l(fā)現(xiàn),許多學生的闡釋竟然與文本意義背道而馳,認為政治學要追求確定性;只有個別學生從自然科學和精神科學的角度闡述這段話的意義。不錯,開頭只是講政治學如何如何,給人的感覺是在討論政治學。但是,結尾談到了數(shù)學和修辭學,就大不相同了。須知,在古代希臘,修辭學并不是關于遣詞造句的寫文章的學問,也不是作為某種表演和作秀的演講比賽的學問,而是現(xiàn)實政治的學問、實戰(zhàn)的學問。例如,戰(zhàn)爭來臨時,作為將領,就需要發(fā)表一篇站前動員,用以振奮人心和鼓舞士氣,務必要達到切實的鼓動效果,而且只有一次機會,不可重復練習和表演。因此,修辭學乃是一種政治學。所以,數(shù)學和修辭學的比照,乃是數(shù)學和政治學的比照,實際上探討的是自然科學和精神科學。(這種擴展性的引申乃是原文沒有的,但是,在文本闡釋中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
“不能期待一切理論都同樣確定”,只能達到其題材所能容許的那種確定程度;一門科學、一門學問,是否精確,精確到何種程度,取決于它所關注的對象或題材;如若題材是確定的,那么這門學問就表現(xiàn)為精確;如若題材不確定,那么這么學問就表現(xiàn)得不那么精確了[4]6-7。例如這張桌子有多長,很確定,可以精確地測量出來;但是,一個高中生學什么專業(yè),一個大學生畢業(yè)后如何選擇職業(yè)方向,一個人找一個什么樣的人生伴侶,這些問題則不確定,很難有精確的論述。因此,自然科學和精神科學在精確性方面的差異乃是由于其對象的差異,這并不能說明前者更加優(yōu)越或更加科學,并不能說明后者不科學或不夠科學。
自然科學為什么是精確的,精神科學為什么沒有那么精確?雖然取決于其對象或題材的差異,但是,就像文德爾班和李凱爾特所講的那樣,其實更加重要的乃是其研究方式的差異。自然科學可以就大量實驗對象進行反復試驗,從而尋找到其中的普遍性也就是規(guī)律。但是精神科學,特別是這里實際論述的人生之學——將論題表述為自然之學和人生之學,其對象是唯一的,不堪忍受大量和反復的試驗。比如,為了找到一個合適的燈絲,可以試驗兩千次,然而為了找到一個合適的人生伴侶,卻不能試驗兩千次。理論上講,也是可以這樣試驗的,但關鍵是不堪忍受這樣多的反復試驗。
于是,自然之學是精確的,但是,人生之學沒有那么精確。注意,并不是完全缺乏精確性,而是沒有那么精確,也就是說,仍舊可以是有套路的(這一點原文完全沒有提到,但是,在闡釋工作中不得不這樣發(fā)揮,否則學生很容易誤以為,人生乃是完全偶然的東西)。自然之學可以通過大量和反復試驗而找到普遍性也就是規(guī)律,那么人生之學既然不能借助大量反復的試驗,如何找到普遍性或套路呢?這就需要收集經驗或者案例,或者當代人的案例,或者歷史中的案例,可以每個月研究一本案例,這樣有助于窺見成功的普遍性和套路。所謂“快樂就好了”和“順其自然就好了”,往往是由于無知,未必算得上智慧和灑脫。因為人生之學是可以成立的,人生并不是毫無套路的,只是相對而言沒有那么精確,如此而已。當年紀見長,閱歷豐富,洞察到套路之后,往往只能嘆息,不可重新再活一次。因此,真正有大志向的,要多研究古今案例,積累經驗,這非常重要。
進展到《尼各馬可倫理學》第一卷第三章第二段,仍舊由一個學生朗讀,同一排學生逐一闡釋。許多人認為論題是年輕人,只有個別學生從兩種科學角度闡釋,只是并未表達出最關鍵的字眼。關鍵在于這句話:“政治學的目的不是知識而是行為?!盵4]7這就提示著自然之學和人生之學的差異:在自然之學中,研究對象和研究者往往是分離的,比如研究小白鼠和某藥品之間的因果關系,這里不涉及研究者的人生,只涉及研究對象的生命;而在人生之學中,研究者本身就是研究的對象,人生之學的關鍵意義在于如何使研究者本人的行為方式有所改變,如何使研究者本人增加一些有益的生活智慧,并不在于是否獲得某些知識點。如果說一個人自然科學做得很好,但是人生不順,尚可理解,但如果說一個人人生之學做得好,卻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很不好,就自相矛盾。因為人生之學是否學得好,檢驗標志就看研究者能否搞好自己的生活,所學東西對于自己的人生軌跡是否具有切實的意義。
另一方面,談到年輕人不適合學習政治學,所以有的學生說,年輕人不適合學政治學、人生之學,所以,還是要看運氣,慢慢長著,積累經驗,這是典型的斷章取義。亞里士多德的本意并不是讓年輕人不要學習政治學,而是告訴我們其中的癥結。癥結在于,年輕人受感情的宰制,不能自制,于是,即使知道了什么,也跟不知道是一樣的[4]7-8。這才是亞里士多德要說的。勤奮何等重要,其實大家都是知道的;提問何等重要,大家也是知道的;但就是難以堅持做下去。尤其是在移動互聯(lián)網時代,太多的精力都被手機刷屏綁架和分散了,所以難以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真正該做的事情上。人生之學的關鍵在于行為之改變,改變行為的關鍵在于節(jié)制自己的情感和欲望。所以,不是適不適合的問題,而是必須努力的問題。依靠本能是不行的,必須動用強大的理智;最好達到一種境界:感受到動用理智的愉悅。
參考文獻:
[1]夏基松.現(xiàn)代西方哲學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2]Heidegger. Platon: Sophistes[M]. Frankfurt: Verlag Klostermann,1992:62,77-78,11.
[3]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路標[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410.
[4]亞里士多德,著.廖申白,譯.尼各馬可倫理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基金項目:江蘇師范大學科研項目“海德格爾對亞里士多德哲學的闡釋”(15XWR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