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瑜
我看野史熱
□王春瑜
上世紀80年代以來,由名不見經傳的民間人士寫作的史書時有出版。近年來影響最大的,當數(shù)當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兒》,已經出了好幾本,發(fā)行量很大。毛佩琦教授作序并大力推薦。有明史專家告訴我,書中有不少硬傷;也有明史學者說,這書寫得還不錯,至少作者認真讀了《明史》。在我看來,這類歷史作品,就當野史看好了,對普通民眾普及歷史知識,還是有益的;更何況閑來讀這樣的書,總比打麻將通宵達旦,甚至做更無聊的不良消遣,要好得多!
事物的發(fā)展往往呈現(xiàn)出多樣性。歷史也是如此。有官修的正史,有民間寫的野史;而且野史的資格,比正史還要老。乾隆皇帝欽定的二十四史,把司馬遷的《史記》列在其中。其實,《史記》就是司馬遷寫的野史,所以才能把漢高祖的流氓嘴臉,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把呂后的殘暴行徑,揭露得體無完膚。魯迅贊《史記》是“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我看《史記》是中國史學的喜馬拉雅山,后人只能高山仰止,嘆為觀止。官修正史是為改朝換代的勝利者唱贊歌的,甚至就是帝王將相的家譜,一臉的假正經。而野史常常拆穿假面具,露其原形。例如,南宋偏安一方、在殘山剩水間作威作福、悍然殺害民族英雄岳飛的宋高宗,及當過塾師、一臉仁義道德的秦檜,人們只有讀了南宋陸游的《老學庵筆記》、王明清的《揮麈錄》、明朝才子文征明的詠史詞、清代陳玉澍《后樂堂集》的史論,才會認識到南宋有個以宋高宗為首的“五人幫”。文征明的詞說得好:“笑區(qū)區(qū)、一檜亦何能,逢其欲?!币簿褪撬胃咦谥喝绱驍〗鹑耍鼗?、欽二帝,他的“九五之尊”就沒了。又如朱元璋,坐上皇帝交椅后,馬屁精們把他塑造成神,但到了明中葉,《翦勝野聞》、《閑中今古錄》等野史蜂起,讓朱元璋走下神壇,還原成人:他有剝人皮的國家恐怖行徑,也有給出版書籍免稅的大智之舉,更有承認自己好色、將犯有小過的美麗妓女當庭釋放的菩薩行為。大體說來,歷代王朝的中葉及末年——易代之際,是野史的兩個高潮時期。前者因為經濟發(fā)展,社會安定,老皇帝去世多年。正如高爾基所說,說掌故,道野史,有好事者或有心人筆錄成書,便成了一本又一本的野史。在朝代行將更迭或更迭后之際,皇權衰弱,具有憂患意識傳統(tǒng)的知識界,不甘陸沉,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紛紛著書,力求記錄歷史真相。翻翻明清史專家謝國楨先生的《晚明史籍考》,就可以知道,明末清初的野史,簡直多得不可勝數(shù),成了今天史家研究明清史的珍貴史料。野史還包括通俗的講史之作,如近代蔡東藩的歷史演義,《明宮十六朝演義》、《清宮十三朝演義》等等,因其通俗易懂,擁有廣大讀者,直至今日仍一版再版。當然,在專業(yè)歷史學家看來,這些通俗史書,往往把傳說當成真史,甚至添油加醋,編造歷史情節(jié)。不過,普通讀者不過是拿它休閑,像嗑瓜子、剝花生一樣,哪里管那么多,歷史學家不必大驚小怪。
明朝弘治年后,朱元璋的影響越來越小。隨著明朝的滅亡,關于他的一些不同說法越來越多。人們把他的不得人心處放大,從神壇上拉了下來。而對他身邊的大臣謀士,卻給予了拔高到神的待遇。在這種背景下,幫助皇帝打勝仗的劉基,地位自然抬高了,民間的傳說也越來越向神仙靠攏。
史料看,這一時期劉基的后代,開始神化劉基,民間野史更不斷編造故事,越說越玄。真正把劉基形象從人抬高到神的,是小說《大明英烈傳》(又名《英烈傳》、《皇明英烈傳》等)以及《燒餅歌》?!洞竺饔⒘覀鳌冯m是小說,但以朱元璋建國立業(yè)為藍本,以史實為依據(jù)寫成,因此在民間影響極大,很多地方還改編成戲劇上演,直到現(xiàn)在還有被改編成電視劇。但此書對劉基過分渲染,把他描寫成奇人奇才,對后世認識劉基作了很大誤導。劉伯溫神話化,就從此書開始。
到了近代,中國的政治經濟格局發(fā)生很大變化,飽嘗內憂外患,百姓生活窮困潦倒。這種情勢下,迷信活動、民間神話漸漸占據(jù)社會地位,成為日常生活的部分,百姓借助這些活動和故事寄托個人的愿望。也可以說,社會格局的變化,為這種民間活動提供溫床。因此,劉伯溫的《燒餅歌》在民間漸漸出名。這是用隱語寫成的“預言”歌謠,向朱元璋暗示大明日后發(fā)生的事,甚至明亡后數(shù)百年的事。在民間流傳很廣,影響極深。但陳學霖教授考訂,劉伯溫的《燒餅歌》并非劉伯溫作,而是光緒年間的假冒之作;北京建城與劉基毫無關系,劉基也從未到過北京。
劉基從人到神的演變很耐人尋味。從歷史的角度看,社會經濟的改變,政治的腐敗,獨特的社會氛圍、社會環(huán)境,促使產生神話的土壤,出現(xiàn)迷信活動,從而產生比如劉伯溫這樣的神話故事。從中,可以看出中國歷史變遷的側影。
選自《博覽群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