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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塵埃落定 第一章(節(jié)選3)

        2017-12-06 18:15:00阿來
        當(dāng)代作家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畫眉奶水少爺

        阿來

        這時,我正在盡我所能放聲大哭。土司太太沒有了奶水,卻還試圖用那空空的東西堵住傻瓜兒子的嘴巴。父親用拐杖在地上拄出很大的聲音,說:“不要哭了,奶娘來了?!蔽揖吐牰怂频闹棺×丝蘼?。奶娘把我從母親手中接過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飽滿的**。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樣,而且是那樣的甘甜。我還嘗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顏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腦袋漲得嗡嗡作響。

        我那小胃很快就給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為表示滿意,我把一泡尿撒在奶娘身上。奶娘在我松開奶頭時,背過身去哭了起來。就在這之前不久,她夭折的兒子由喇嘛們念了超度經(jīng),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了。

        母親說:“晦氣,呸!”

        奶娘說:“主子,饒我這一回,我實(shí)在是忍不住了?!蹦赣H叫她自己打自己一記耳光。

        如今我已經(jīng)十三歲了。這許多年里,奶娘和許多下人一樣,洞悉了土司家的許多秘密,就不再那么規(guī)矩了。她也以為我很傻,常當(dāng)著我的面說:“主子,呸!下人,呸!”同時,把隨手塞進(jìn)口中的東西——被子里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綻出的一段線頭啦,和著唾液狠狠地吐在墻上。只是這一二年,她好像已經(jīng)沒有力氣吐到原來的高度上去了。于是,她就干脆做出很老的樣子。

        我大聲哭喊時,奶娘跌跌撞撞地跑了進(jìn)來:“求求你少爺,不要叫太太聽到?!?/p>

        而我哭喊,是因?yàn)檫@樣非常痛快。

        奶娘又對我說:“少爺,下雪了啊?!?/p>

        下雪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但我確實(shí)就不哭了。從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鑲著一方藍(lán)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她把我扶起來一點(diǎn),我才看見厚厚的雪重重地壓在樹枝上面。我嘴一咧又想哭。

        她趕緊說:“你看,畫眉下山來了。”

        “真的?”

        “是的,它們下山來了。聽,它們在叫你們這些娃娃去和它們玩耍。”

        于是,我就乖乖地叫她穿上了衣服。

        天啊,你看我終于說到畫眉這里來了。天啊,你看我這一頭的汗水。畫眉在我們這地方都是野生的。天陰時誰也不知道它們在什么地方。天將放晴,它們就全部飛出來歌唱了,歌聲婉轉(zhuǎn)嘹亮。畫眉不長于飛行,它們只會從高處飛到低處,所以輕易不會下到很低的地方。但一下雪可就不一樣了,原來的居處找不到吃的,就只好來到有人的地方。

        畫眉是給春雪壓下山來的。

        和母親一起吃飯時,就有人不斷進(jìn)來問事了。

        先是跛子管家進(jìn)來問等會兒少爺要去雪地里玩,要不要換雙暖和的靴子,并說,要是老爺在是要叫換的。母親就說:“跛子你給我滾出去,把那破靴子掛在脖子上給我滾出去!”管家出去了,當(dāng)然沒有把靴子吊在脖子上,也不是滾出去的。

        不一會兒,他又拐進(jìn)來報(bào)告,說科巴寨里給趕上山去的女麻風(fēng)在雪中找不到吃的,下山來了。

        母親趕緊問:“她現(xiàn)在到了哪里?”

        “半路上跌進(jìn)抓野豬的陷阱里去了?!?/p>

        “會爬出來的?!?/p>

        “她爬不出來,正在洞里大聲叫喚呢?!?/p>

        “那還不趕緊埋了!”

        “活埋嗎?”

        “那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麻風(fēng)闖進(jìn)寨子里來?!?/p>

        之后是布施寺廟的事,給耕種我家土地的百姓們放種子的事。屋里的黃銅火盆上燃著旺旺的木炭,不多久,我的汗水就下來了。

        辦了一會兒公事,母親平??倰煸谀樕系木氲∩裣Я?。她的臉像有一盞燈在里面點(diǎn)著似的閃爍著光彩。我只顧看她熠熠生輝的臉了,連她問我句什么都沒有聽見。于是,她生氣了,加大了聲音說:“你說你要什么?”

        我說:“畫眉叫我了?!?/p>

        土司太太立即就失去了耐心,氣沖沖地出去了。我慢慢喝茶,這一點(diǎn)上,我很有身為一個貴族的派頭。喝第二碗茶的時候,樓上的經(jīng)堂鈴鼓大作,我知道土司太太又去關(guān)照僧人們的營生了。要是我不是傻子就不會在這時掃了母親的興。這幾天,她正充分享受著土司的權(quán)力。父親帶著哥哥到省城告我們的鄰居汪波土司去了。最先,父親夢見汪波土司撿走了他戒指上脫落的珊瑚。喇嘛說這不是個好夢。果然,不久就有邊界上一個小頭人率領(lǐng)手下十多家人背叛了我們,投到汪波土司那邊去了。父親派人執(zhí)了厚禮去討還被拒絕。后一次派人帶了金條,明只買那叛徒的腦袋,其他百姓、土地就奉送給汪波土司了。結(jié)果金條給退了回來。還說什么,汪波土司要是殺了有功之人,自己的人也要像麥其土司的人一樣四散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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