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桂林
可以追隨但不可復現(xiàn)的存在—懷念恩師王富仁先生
譚桂林
5月2日晚上10點半,突然一陣鈴聲響起,在夜晚的靜謐中顯得格外急促、緊張,驚醒了處在朦朦朧朧睡前狀態(tài)的我。爬起床來到書房接電話,是山東師大的老同學魏建兄打來的,他劈頭就問,聽說王富仁老師去世了,是真的嗎?我腦袋嗡的一下,有點懵了,回答說我不知道。魏建說,網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我想找你求證一下消息。電話掛斷后,我立馬上微信看王門微聊,果然上面已經是蠟燭成群,淚流一片了。幾分鐘后,電話鈴又一次驚乍地響起,這次是北師大的李怡師弟打來的,他告知了相關情況,語調低沉、沙啞,聽得出內心的悲痛。確實,雖然富仁師患病已久,從去年9月以來數(shù)次北上住院治療,對先生病情了解的弟子們可能都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遽然聽到這一消息,心仍然像被刀錐一般地痛。這天晚上,徹夜難眠,先生的音容笑貌一直在腦海中呈現(xiàn)。多少往事,多少情景,多少追悔莫及的遺憾,一齊涌上心頭。
最早見到先生,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那時我剛進入山東師范大學師從馮光廉先生讀研究生。那個年代就像五四時代一樣,是個文學的時代,一個充滿理想與激情的時代,學術界明星璀璨,偶像群集,像富仁師,還有錢理群、吳福輝、趙園、劉納等等,都是我們這些在讀研究生崇拜的偶像,他們才情橫溢、思想激揚的文字,每每在同學中爭相傳閱。但對于我們這些山東師大的研究生而言,富仁師似乎顯得更加親近些。因為先生是山東人,早年曾在聊城工作過很長時間,那些來自聊城的同學講起先生就像講家人的故事一樣有趣。馮光廉先生當時在中文系做主任,也給我們提到過先生研究生畢業(yè)時,山大和山師大都有引進他的計劃,據(jù)說先生鄉(xiāng)情深厚,當時也確實有著回山東的打算。所以,提到先生,我們不由得感到親切和自豪,當先生真的要來山東師大作講座了,同學們的那種激動和興奮簡直難以形容。那次講座完全就是一場學術的嘉年華。先生說他不會講別的,只會講魯迅,而一個魯迅被先生講得如此震撼人心,至少在我是從來沒有過的聽課體驗。記得當時先生來濟南后就患了感冒,帶病連續(xù)作了好幾場講座,喉嚨都嘶啞了。晚上回北京前,為了滿足青年學子們的愿望,先生硬是嘶啞著喉嚨,扎扎實實又講了一下午。臨走的時候,還像道具一樣坐著,分別和學生合影留念。折騰完了,我們去送先生,感到他連說聲再見都很困難了。那次見面,先生戴著一個呢子的鴨舌帽,身著一件磨得發(fā)亮的舊中山裝,中山裝的口袋上方端端正正地別著北京師范大學的?;?。印象很深刻的是,先生的衣著,和我下放在農村時見過的許多大隊干部比較,簡直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過從先生炯炯發(fā)亮的眼神中,我得到了一種異樣的、前所未有的強烈感覺。我覺得先生很特別,他似乎是一個矛盾的結合體,當他沉浸在自己的言說中時,那種眼神似乎像刀一樣鋒利,撕開著愚昧的假相,洞穿著世俗的詭計,閃爍著睿智的光芒;但一旦從言說狀態(tài)中退出,回到與學生們的日常交談中,那眼神瞬間就柔和起來,溫暖起來,隨意起來,就像一個溺愛孩子的家長,對學生們有求必應,百般順從。
1993年秋考到北師大讀博,我有幸同蕭同慶一起成為先生招的第一屆博士生。入門后,聽先生講話的機會就多了。先生的書房就是我們的課堂,差不多每個星期我和同慶師弟都要去先生家聊一個晚上,說是聊,只是說形式上的隨意,其實主要還是先生講,我們聽,偶爾插插嘴,提個問。聊學術,聊人生,也聊時事,什么話題都聊,當然聊得最多的還是先生最崇敬的魯迅。先生煙癮很大,一支接著一支,同慶兄雖然年輕,滿身的書卷氣,但煙民的資歷也頗為不淺。在這一點上,他們師徒倆對上了脾氣,你一支來,我一支去,抽得歡暢極了。整個書房煙霧彌漫,我身在其中,絲毫不以為意。最近讀同門師兄弟們寫的懷念文章,多有深情地回憶起在老師的書房里享受煙熏的情景。對我而言,能夠享受這樣的煙熏,不僅是一種幸運,一種福氣,而且還具有一種特殊的象征意味。因為20多年來一直活躍在我心中的魯迅影像,就是在這種濃重的煙霧中完整起來的。讀碩士時,導師馮先生也是魯迅研究專家,他是一個相當理性的學者,講究明晰、清楚,引領著我去辨析一個魯迅的側影,去解決魯迅研究中的某個問題。而在先生這里,煙霧彌漫之中,感受到的則是情感的激越和心靈的震撼。在我的印象中,先生從來沒有津津有味地討論過魯迅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也從來沒有專心致志地講述過魯迅學術工作上的雅趣,他呈現(xiàn)給我們的魯迅,從來就是精神上的先哲,思想上的智者,一個覺醒的受難者和他孤獨的大寫人格。先生為我們展現(xiàn)的魯迅影像,構架清晰、邏輯圓滿,但是他的飽含張力的話語,他的滾雪球似的增值性思維,又似乎時時刻刻在誘引你走向一個朦朧的魯迅,一個深不可測的魯迅。那時,先生的研究領域正在拓寬,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魯迅之外的現(xiàn)代作家綜論,在書房的聊天中,先生也常把這些作家與魯迅對談。我的感覺是,魯迅在富仁師那里,始終是一個原點,一個標桿,一種尺度。所以,那幾年的煙熏,不僅讓我從先生那里繼承了一種濃濃的對魯迅的敬仰,而且也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也可以說是體會到了先生的一個經驗,這就是,一個做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者,無論你研究的路數(shù)有多豐富,方式有多炫目,最終你還是要以魯迅為基點;無論你開拓的疆域有多寬闊,走過的領地有多璀璨,然后你還是想回到魯迅那里去。
隨先生問學三年,學術上的親炙不計其數(shù),最不能忘懷的事情是我的博士論文選題的確定。上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期,因一個很特殊的機緣,大概在兩三年的時間內,我相當認真地讀了一些常見的佛經。而且一時興起,也不揣淺陋地寫過幾篇現(xiàn)代作家與佛學的單篇論文。1993年去先生那里讀博前,《文學評論》又發(fā)表了我的《佛學與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一文。這篇論文綜合地梳理了現(xiàn)代作家與佛學之間的關系,也宏觀地闡析了現(xiàn)代作家與佛學關系的一些共同特征,在現(xiàn)代文學學術界或許算得上是首例。我當時覺得,已經寫過幾個單篇,現(xiàn)在又做了一個綜論,這個課題可以到此為止了。所以,入學后同先生商量開題時,我說想寫道家文化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當時確實也做了一番準備,于是對先生大談自己的寫作計劃。先生還是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透過裊裊的煙霧盯著我,聽我的匯報。聽完后,他把還未抽完的煙按熄在煙灰缸里,往里倒了一點茶水,靜靜地反問了我一句,你的佛學與中國現(xiàn)代作家就是一個好題,為什么不繼續(xù)往下做呢?接著他又說,遇到一個好題目,不要輕易放棄,要做細,做深,做成一顆釘子,釘在學術史上,讓后來者無法繞過你去。先生說這番話,隨意得就如敘家常,對我而言不啻醍醐灌頂,如雷貫耳。回到宿舍,整個晚上我都興奮得無法入眠。1995年的暑假,我寫完了博士論文的初稿,一開學就交給先生去審閱。那本稿子是學先生的習慣,用蘸水鋼筆寫就的,還特地用了500字規(guī)格的稿子,有較寬的空白處可供老師批閱。記得先生接過稿子,很高興的樣子,當時就和我談到了這部論稿的取名。先生說,一部書稿也好,一篇文章也好,看它是否有創(chuàng)見,就看它能不能用一句話來概括它的內容,而這句話要是別人沒有聽過的話。后來我把博士論文的題目由“20世紀中國文學與佛學”改成“佛學與人學的歷史匯流”,就是聽了先生這一言語的啟示而得來的。在此后自己的教學經歷中,我把先生的這些教誨歸納成“釘子”主義和“一句話”原則,不斷地對我自己的學生傳授。我的那些學生是否真正理解了富仁師的這些教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自己是獲益多多,受用無窮。1996年元月,我提前半年舉行了博士論文答辯,答辯主席是《文學評論》的王信先生,答辯委員是錢理群、宋益喬、郭志剛和朱金順四位先生,吳福輝和凌宇先生也為拙文寫了通訊評語。答辯整整一個上午,但我過得還是比較輕松,因為讓我答辯的問題其實不多,大部分時間是老師們自己圍繞這個話題興奮地討論。后來,拙文出版時,富仁師效仿師祖李何林先生,將七位評審委員的評語串聯(lián)起來,放在序中,立此存照。這些評委都是在自己的研究領域內作出了重要貢獻的著名學者,他們的評語本身就是一篇篇精彩的學術短文。這些年來,自己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時不時會把他們的評議翻開來,不斷地溫習,從他們熱情的鼓勵中吸取力量,從他們細致的建議中啟發(fā)靈感,我想,這也許就是先生如此這般寫序言的初心吧。先生在序的結尾中也說:“譚桂林的這部論著的主要意義就在于它的開拓性,在于它做的是披荊斬棘的工作,是翻耕這塊生地的工作。這也是一種‘收獲’,但這‘收獲’還不是最終意義上的,還只是為種莊稼做了必要的準備,真正意義上的收獲還有待于后來更細致、更深入的研究,還有待于更多的研究者的共同努力。它是進行曲,而不是主題曲?!睆哪菚r到現(xiàn)在,一路走來,我雖然做魯迅研究,做詩學研究,興趣來時,也去當代文學評論領域中敲敲邊鼓,湊湊熱鬧,但始終還是牢牢記著先生的教導,把主要精力堅持不懈地用在“翻耕這塊生地”上。最初是研究現(xiàn)代作家與佛學的關系,后來拓展到現(xiàn)代作家與其他宗教的關系,最近又出版了《現(xiàn)代中國佛教文學史稿》,能夠有這些成績,無疑都要感恩于20多年前那個晚上先生的當頭棒喝。
畢業(yè)之后,我回了湖南工作,雖然有時到北京出差,抽空到先生家里看望一下,有時開會見到先生,也盡量利用時間隨侍左右,但見面的機會畢竟不多了,主要還是通過電話聯(lián)系,談話的內容也不再是學術,而是噓寒問暖的寒暄、照顧身體的叮囑之類。但我就像上世紀80年代讀先生的《吶喊》《彷徨》綜論一樣,始終關注著先生自己的學術發(fā)展,為先生提出的每一個震撼現(xiàn)代文學學界的新見而擊節(jié)叫好(如先生提出的現(xiàn)代文化發(fā)展的逆向性特征、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是中國式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等等),并把它們化入到自己的教學與研究中;也隨時跟進先生的學術步武,到先生所開辟的每一個新的學術天地中(如先生后來提出的“新國學”、先生曾經熱衷過的語文教育改革等等)去領略先生的思想與智慧,來開拓與提升自己的學術境界。所以,在先生身邊也好,不在先生身邊也好,一樣可以沐浴浸潤著先生的精神熏陶、學術光耀,這對我們這些王門弟子而言,不啻是人生最為幸福的事情。當然,我也深知,就先生的學術成就和影響而言,先生不僅屬于我們王門弟子,而且屬于魯迅研究界,屬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界,甚至說屬于當代中國的學術界也毫不為過。學術乃天下之公器,學者乃人類追求真理之楷模。先生也許并不在意自己的聲名,也許并不著意追求自己的影響,但桃李無言,下自成蹊,先生創(chuàng)造性的學術成就,已經自然而然地成為我們這個時代里學術的一個奇跡,一種標志,一種思想力量的化身。
先生離開我們一個多月了,這些天來,一個令人傷感的問題始終在我的心里糾結纏繞。先生的離去已經成為今年中國學術界的一個不幸,這個事件對于未來的學術界它將意味著什么?對于我們這些弟子乃至許多敬仰先生的青年學子而言,我們失去了一個可親可愛的導師,對于先生同時代的各位尊長而言,他們送別了一位值得信賴和敬重的同伴,而對于整個的魯研界、現(xiàn)代文學界乃至當代中國學術界呢?這個損失恐怕也是無法估量和彌補的,因為先生的思想、先生的學術是一個極其獨特的存在,也是一個可以追隨但無法復現(xiàn)的存在。先生的學術之路深深刻印在中國的土地上,但每一個足跡的深度及其震撼力,除了來自于本身具有的嚴密的邏輯推論與高屋建瓴般的理論思維之外,無疑也來自于先生對中國文化心理結構深邃的洞察,以及對自己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個人經驗的富有意義的發(fā)現(xiàn)、升華與堅守,它們不僅記錄了一個非常時期中國學界的思想風云,而且昭現(xiàn)著一位杰出學者的良知、激情、智慧與真誠。新世紀以來,中國學界的分化日益顯明,被五四新文學嚴厲批判過的“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方式在卷土重來,而重考據(jù),作實證,爬梳整理,旁征博引的研究方式也大行其道,但真正熔鑄著學者個人良知、激情、智慧與真誠的學術成果則越來越珍稀,學術的純化與規(guī)范化正在付出激情萎縮與思想褪色的代價。先生去世的第二天上午,我正好給研究生上魯迅專題課,內容是魯迅文學中的革命敘事。強忍著心中的悲痛將課上完,臨下課時,我向同學們宣告了先生離去的消息??粗鴮W生們驚諤的神態(tài),我實在情不自禁,滿含淚水,用顫栗的聲音又補了一句:“這位先生的離去,或許將預示著魯迅研究一個時代的結束”,隨即宣布下課。事后想來,這話說得有點情緒失控,但它確實是我心里想說的話,顯示著先生的學術成就和影響在我心中的地位與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