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澄
由旅美華人作曲家盛宗亮作曲、盛宗亮和黃哲倫聯(lián)合編劇、賴聲川導演、葉錦添擔任舞美設計的英文原版歌劇《紅樓夢》去年9月在美國舊金山歌劇院首演獲得好評后,經(jīng)過了今年3月香港藝術(shù)節(jié)的歷練,9月8日在北京保利劇院開啟了盛大的中國內(nèi)地巡演北京站首演。雖然此前兩站演出均引起了巨大轟動,在中國內(nèi)地的首演也早早被社會各界高度關(guān)注,但它將被觀眾解讀的程度、方向以及接受的程度,事先都是個未知數(shù)。即便在北京首演時,現(xiàn)場觀眾反響極其熱烈,但演出后媒體的反應和觀眾網(wǎng)絡上的評論都顯得相當?shù)摹肮蜒浴?,而私下聽到的不少聲音都是負面的評價。當然,如果你仔細觀察一下這些負面評價,就會發(fā)現(xiàn),與美國和香港的關(guān)注點相比,中國內(nèi)地觀眾首先是以小說《紅樓夢》和電視劇《紅樓夢》為出發(fā)點的,很少人會愿意撥開曹雪芹“眼花繚亂的迷霧”,跟著盛宗亮的“紅學”去欣賞他的戲劇音樂和音樂戲劇。從這個角度看,這是一部寫給外國人的《紅樓夢》,“回鄉(xiāng)”反而會有些“水土不服”。
這部歌劇以《石頭記》為引子,以黛玉淚盡最終融入水中了結(jié)“人世情緣”和寶玉的“抗命”出家為終,通過“元妃省親”這個賈府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折點,引出了一個關(guān)于“命運”這個經(jīng)典主題的另外一種詮釋和哲學思考。在這里,盛宗亮為全劇增加了一個旁白點題式的“老和尚”,由他道出“木石姻緣”的前因,他又是在凡界之“外”全程的旁觀者,最終寶玉出家其實又是“回家”。而這兩條線索,正是盛宗亮、黃哲倫對于歌劇《紅樓夢》劇本的改編核心和他們的文學觀、世界觀、價值觀——他們想要說的話,都在這里……
歌劇《紅樓夢》由男高音石倚潔飾演寶玉、女高音武赫飾演黛玉、女中音石琳飾演寶釵,賈母、元春、王夫人、薛姨媽由張秋林、何佳陵、凱瑟琳·普拉赫特和郭燕瑜飾演,北京站演出攜手杭州愛樂樂團和烏克蘭第聶伯羅歌劇院合唱團。盛宗亮親自執(zhí)棒,將這部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用英文唱詞演繹得美妙精致、驚心動魄,盛宗亮音樂和戲劇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強烈張力和戲劇性,贏得了現(xiàn)場觀眾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歌劇《紅樓夢》的序曲是從風月寶鑒說起的,由此引出了黛玉前來投靠賈府,寶黛相見的親密與王夫人的暗恨。按照盛宗亮的說法,他是把王夫人設計成了明線上寶、黛、釵三人悲歡離合的“操盤手”,而賈母則是維護寶黛純真愛情的“保護神”,賈母之死也就意味著黛玉命運的必然。
此次《紅樓夢》的首演,飾演林黛玉的女高音武赫給人的印象非常深刻,豐富動情的聲樂表情、高超的聲樂控制力、角色的戲劇把握都令人贊嘆不已。武赫的黛玉極少有我們習以為常的“黛玉葬花”那種凄楚病弱相,反倒是每每見到寶玉時總歡喜得有些像史湘云那樣感情外露。她與飾演賈寶玉的男高音石倚潔的“木石配”非常精彩,而第三幕“黛玉之死”前盛宗亮為她寫就的《葬花吟》,是最能夠顯示出武赫這種輕女高音精妙唱功的詠嘆調(diào),她在結(jié)束段長線條的弱聲,綿綿長長不絕如縷,能夠牽動所有觀眾的心。我唯一覺得遺憾的是這個長弱音的收尾,到底還是因為演員年輕,控制力不夠而變成了漸強的高亢……若是能夠繼續(xù)弱音轉(zhuǎn)而漸弱收,則當為今世女高音詠嘆調(diào)之絕品。如果說武赫是用自己的表現(xiàn)力展示給了觀眾一個全新又非常惹人喜愛的黛玉的話,那么石倚潔的聲音與寶玉這個人物則幾乎是渾然天成,這得益于他高超的技術(shù)和漂亮的聲音質(zhì)地,更得益于盛宗亮的寫作幾乎是為這個聲音量身定制的,所有的技術(shù)難點都在石倚潔合理的技術(shù)能力范圍內(nèi)——有難度,對男高音又沒有難度——這也正是石倚潔的寶玉在舞臺上充滿光彩的原因所在吧。
歌劇對《紅樓夢》采取了大刀闊斧的“砍伐”,情感線索僅留下寶玉、黛玉、寶釵的“三角戀”,而對于故事的大構(gòu)架則以盛宗亮的“紅學”,做了一個“皇帝的陰謀”的暗線,作為西方歌劇中通常最不可抗拒的“命運”,決定著寶黛釵三人的生死姻緣,而當暗線最后成為明線時,人們才恍然大悟,寶黛釵的命運都只是皇家陰謀的工具、手段和過程……
“元妃省親”在歌劇《紅樓夢》中成為了體現(xiàn)“命運”起承轉(zhuǎn)合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當“元妃省親”的高潮——賈母、王夫人、薛姨媽、寶玉、寶釵、黛玉手捧著御賜時,“皇恩浩蕩”,每一個人的“角色”“任務”和“命運”就已經(jīng)不可更改了。而這七個人里唯一的男性——寶玉,卻選擇了與“命運”——“天子之命”抗爭——出家,也就是出世。編劇盛宗亮和黃哲倫其實是為“命運”這個古典話題提供了一個新的現(xiàn)實的哲學思考。
盛宗亮的《紅樓夢》音樂的歌劇結(jié)構(gòu)非常合理,如果明白了“元妃省親”這個全劇的核心,你就會發(fā)現(xiàn)盛宗亮的音樂和唱段,更多的筆墨和用心其實不是在詠嘆調(diào)上,盡管他為幾位主角都寫了非常精彩的詠嘆調(diào),但其實重唱、多重唱才是最能夠體現(xiàn)盛宗亮戲劇思想和音樂邏輯的“大手筆”。在寶釵入賈府一段,盛宗亮以賈母為一條線索,寶玉、黛玉為一條線索,寶釵、王夫人、薛姨媽為一條線索的三組陣營六重唱,就在做著異常明確的戲劇交代,他對幾個場景的多人物不同“陣營”、不同心境的多重唱都寫得極其精彩,尤其是在“元妃省親”最后的高潮段落的七重唱,其音樂線索交錯復雜,卻又極其清晰地傳達出每一個人物此時此刻的心境和人物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堪稱是中國人寫的歌劇中多重唱最復雜、最漂亮的一部作品。在其中,你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盛宗亮歌劇作曲所受到的,從莫扎特到威爾第歌劇重唱思維與技法的影響至深,而且基因純正文脈清晰。比較意外的是,盛宗亮的音樂全程都極少聽到“耳熟能詳”的中國傳統(tǒng)元素,但在寶玉完婚一場,竟然出現(xiàn)了滬劇《燕燕做媒》的歡慶曲調(diào),讓人眼前為之一亮。
在這部歌劇中,盛宗亮、黃哲倫神奇地在“警幻仙境”中一段隱去秦可卿,又以寶玉夢中與蒙面的黛玉、寶釵以及眾多女性之間的輾轉(zhuǎn)來展現(xiàn)情與欲,這對于《紅樓夢》的警幻仙境之“夢”有了出人意料的新的解讀方向。在這里,盛宗亮對音樂的處理方式和舞蹈隊的表現(xiàn)方式,頗有些《參孫與達麗拉》中“火之舞”的感覺,很有些意外驚喜……不太滿意的是舞蹈隊的編舞和舞蹈演員的水平都有待提高和精致。
此次,葉錦添的以皮影戲式景片和具有巴洛克時代特征的歌劇景片相結(jié)合的舞臺布景,能通過簡單的景片交錯組合,營造出大觀園的華麗壯觀。而葉錦添對于燈光使用的“吝惜”更是讓人不得不佩服,姜還是老的辣!不過,“警幻仙境”和“黛玉沉水”的多媒體特效似乎還可以有更精彩玄幻的處理手法,尤其《葬花吟》場景的那片瀟湘竹林,很多人都覺得太“實”了。
如何看待盛宗亮的英文版歌劇《紅樓夢》,是一個相當糾結(jié)的過程。相當數(shù)量的觀眾難以接受這樣一個“與《紅樓夢》相距甚遠”的《紅樓夢》,所以也有“此《紅樓》非彼《紅樓》”的討論。我也很認同“此《紅樓》非彼《紅樓》”的說法,盛宗亮的《紅樓夢》是一部寫給西方人看,并借此得以“管窺”古代中國以及兩千年以降中國帝王文化本質(zhì)的歌劇,他的音樂的寫作方式、戲劇結(jié)構(gòu)、故事邏輯,都非常適合西方觀眾。盡管如此,盛宗亮對《紅樓夢》文學的“刀斧”和“再拼圖”,其實是更值得中國觀眾認真咀嚼和思考的,《紅樓夢》開篇將“真事隱去”和“假語村言”所埋下的暗線,在這部歌劇中都如剝筍般,漸漸顯現(xiàn)成了明線,是非常有現(xiàn)實意義的文學詮釋。也有觀眾認為開場交待太多太長,顯得沉悶,也因此在第一幕結(jié)束時走了不少觀眾。若能夠?qū)ⅰ霸∮H”放在開場,再回頭倒敘,以一個熱鬧的高潮開場,或許能夠一下子抓住觀眾,這也符合傳統(tǒng)歌劇的格局和節(jié)奏,但如此則不再是盛宗亮所想要的戲劇邏輯更何況音樂邏輯。我倒是覺得,也許在舞臺呈現(xiàn)上再做一些改變,或許效果會有大的改善。就現(xiàn)在的效果來看,到底是本子的原因還是音樂的原因,抑或是舞臺呈現(xiàn)的原因,還有待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