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修己1995年編的《中國新文學史著作編目》,注明“不收無書號之非正式出版物”①,洪亮2012年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目錄》,也注明“各種內(nèi)部印行的史著均未列入”②,也就是說他們只關注正式出版或發(fā)表過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著作,而那些在各高校內(nèi)部流通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講義等都未能進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編纂史相關研究者的閱讀視野。當然他們也并非刻意地回避這些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編纂史研究相關的文獻資料,只是由于這些內(nèi)部印行的文學史著作,由于種種條件的限制,搜集起來并不容易,困難重重,并且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搜集完備的。
錢谷融在當代文論、曹禺研究領域的貢獻,早已為人熟知,但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編纂方面的探索卻還鮮為人知。錢谷融不單寫出了《論“文學是人學”》,更用《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曹禺專章、《〈雷雨〉人物談》踐行了“文學是人學”這一學術命題,他用他的人學思想“談”活了《雷雨》中的人物。錢谷融無意于獨創(chuàng)一種新的文學史框架,卻以對《雷雨》《日出》的分析,提供了從文本細讀闡釋文學史的范例、個案——透視文學史的眼光和對文學史論述中對文學性的追求。
一
錢谷融曾說:“《曹禺和他的劇作》一文,原是我編寫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1959年華東師范大學函授部出版)中的一節(jié),去年略加補充后曾在《上海師范大學學報》上發(fā)表,現(xiàn)在就用來作為本書的代序?!雹矍『?,筆者找到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上冊由王西彥、錢國榮、陳孝全、翟同泰編,下冊由錢國榮、翟同泰編,系華東師范大學函授部出版,大眾文化印刷廠印刷,1959年6月第1版,印數(shù)為1100冊,定價0.98元。這本講義有兩個重要的特色值得一提:一是1949年之前,有不少現(xiàn)代作家編過新文學講義或提綱,而1949年之后,很少有作家參與到現(xiàn)代文學史的編寫工作中,而這本講義的編寫者之一是現(xiàn)代作家王西彥。二是每章的最后都附錄了關于該章作家的具有重要參考價值的各類文章。通觀如今的各類現(xiàn)代文學史,無論是作家的參與,還是相關評論文章的附錄,在以后的各類文學史編纂中,這些有價值的經(jīng)驗卻未能很好地延續(xù)下來,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盡管這本講義的編者預設的讀者是“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函授同學”,但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的其他同學以及上海其他兄弟院校的中文系學生未必不會閱讀到這本講義。因此,筆者認為,對這本講義進行一番細致的梳理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編纂史的研究應當不無意義。
由講義的說明可知,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當時為函授生開設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課,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是“作家作品”,一是“文學史”。通常的現(xiàn)代文學史,都有較為完整的體系,有緒論、概述、結(jié)語,并且根據(jù)作家的“等級”,分配給不同的作家以不同的篇幅,有的設立專章,有的設立專節(jié),有的只能在概述中被提到一筆而已。而《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里關于“作家作品”部分的講義,由十個作家專章組成,按次序依次為魯迅、瞿秋白、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趙樹理、周立波、李季、杜鵬程。這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文學史教材,并且編寫得也很匆忙,在付梓之前也未組織集體討論,使得各章的體例很不統(tǒng)一。但正是各章的體例并未要求統(tǒng)一,也就給編寫組成員較大的自由空間,使得每位編寫者在編寫時可以在最大程度上發(fā)揮自己的特長。
從講義的編選說明可知,錢谷融負責編寫了講義的第二章瞿秋白、第六章曹禺、第八章周立波、第九章李季。錢谷融晚年在接受訪談時曾說“我從來也不喜歡現(xiàn)代文學”、“我總覺得現(xiàn)代文學成就不高,也就是魯迅、曹禺、老舍等少數(shù)幾個作家還夠分量”④。由此可見,他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整體評價并不高,并且真正能吸引他持續(xù)關注的現(xiàn)代作家也不多。他寫有不少關于魯迅、曹禺的經(jīng)典評論文章,但我們在他的各類著作中,很少能讀到關于其他現(xiàn)代作家的評論文字。錢谷融對瞿秋白、周立波、李季等現(xiàn)代作家的認識水平,未必能超越當時其他文學史教材的評述,但《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的發(fā)現(xiàn),畢竟讓我們獲知除了魯迅、曹禺,他也關注其他現(xiàn)代作家。瞿秋白這章是錢谷融根據(jù)劉泰隆的研究生論文增刪修改而成的,我們?nèi)缃褚呀?jīng)無法確切知道究竟哪些屬于他的原創(chuàng)觀點,哪些屬于他根據(jù)劉泰隆的論文修改而來的,但我們?nèi)匀粦摮姓J錢谷融對瞿秋白是有關注的,畢竟在現(xiàn)代文學編纂史上,一般是以專節(jié)的篇幅在文學史中書寫瞿秋白的,而《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給予瞿秋白與魯迅、郭沫若、茅盾等作家同等的篇幅,設立專章予以評價。盡管錢谷融對瞿秋白、周立波、李季的分析,并未超越當時文學史的一般敘述,但也不無新意,尤其是他直面作家缺點的勇氣,比如他在講義中指出,《王貴與李香香》“對于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過于簡單”、“個別地方的轉(zhuǎn)折欠自然”、“有些地方音節(jié)還不夠圓潤”,對《暴風驟雨》使用方言土語中出現(xiàn)的“失敗的地方”也一一做了梳理。
二
與瞿秋白、周立波、李季專章相比,錢谷融關注更多的是曹禺。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對《雷雨》《日出》人物的細讀上。從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中撰寫的章節(jié)中可以看出,錢谷融無意于建構(gòu)新的文學史框架,他把重心放在了對作家作品的細讀和鑒賞,這一點從其對曹禺作品的相關研究和對比中明顯可以看出。錢谷融的《〈雷雨〉人物談》堪稱現(xiàn)代文學評論(人物論)的經(jīng)典之作,而他早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中就撰有曹禺專章,因此筆者主要想通過對照《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曹禺專章與《曹禺和他的劇作》以及《〈雷雨〉人物談》等,來分析錢谷融是如何從文本細讀闡釋文學史的。
錢谷融曾回憶,“《雷雨》的劇中人物,有名有姓的一共是八個,周魯兩姓,各占其半。我從姓周的寫起,然后再寫到姓魯?shù)摹W钕葘懗傻氖侵軜銏@和蘩漪,時間是在1959年9月?!雹?959年9月30日他為談周樸園和蘩漪兩個人物的初稿寫了附記,他說,“前不久,上海人民藝術劇院在長江劇場公演《雷雨》,聽說是根據(jù)作者新的修改本演出的。我沒有得到觀賞的機會,很以為憾。只在報上讀到過導演吳仞之同志的一篇文章,才稍稍知道了一些修改的情況。對于這些修改,我當時感到頗有可以討論的地方,因此很希望能讀到看過這次演出的同志們所寫的討論文章。但后來這類文章竟未見出現(xiàn),心頭便若有所失地感到很不滿足。我這篇文章,可以說就是為了填補心頭的這種不滿足之感而寫的?!雹薏殚嗗X理群編的《曹禺戲劇演出年表(1935—1990)》,可知1959年曹禺戲劇在上海的演出情況,“1959年7月,上海滬劇演員大會串,合作演出滬劇《雷雨》。8月,上海人民藝術劇院演出《雷雨》,導演吳仞之。9月,上海電影演員劇團演出《日出》,白楊飾演陳白露?!雹哂纱丝芍?,錢谷融寫周樸園和蘩漪最初應該是在1959年8月上海人藝劇院《雷雨》演出之后,初稿寫成于1959年9月。而《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付印是在1959年6月,因此可以推知,錢谷融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曹禺專章應在1959年6月之前,換句話說,錢谷融先寫了曹禺專章,才寫關于周樸園和蘩漪的人物談的。從這個意義上說,曹禺專章第二節(jié)“《雷雨》”是《文學評論》1962年第1期刊發(fā)的《〈雷雨〉人物談》的雛形。
《文學評論》版的《〈雷雨〉人物談》共分兩個片段,一是談周樸園,一是談蘩漪,將它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曹禺專章第二節(jié)“雷雨”相對照,絕大部分是相同的,但也有幾處改動。
據(jù)錢谷融回憶,1959年9月他寫成談周樸園和蘩漪兩個人物的初稿后,又寫了附記,寄給了《上海文藝》,“但未能刊出”。過了兩年,他又重新寫了附記,才將稿子寄給《文學評論》編輯部,“不久收到回信,說是準備采用”,不過認為他在分析周樸園對侍萍究竟有沒有真正的感情,會不會真正懷念她這一問題時,道理還說得不夠充分,要他再加補充”,于是錢谷融又“加寫了將近一千字寄去”⑧。錢谷融添加了一千字,但《文學評論》刊出時僅保留了六百多字,并且把附記略去了。關于周樸園對侍萍的感情,《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中說:“周樸園對侍萍會不會有真正的感情,真正的懷念了?如果我們不對所謂‘真正的感情、‘真正的懷念作過高過苛的要求,那就應該承認他確是有一些這樣的感情,這樣的懷念的。”⑨《文學評論》版的《〈雷雨〉人物談》刊出時,由八十個字擴充到了六百多字,錢谷融先指出“階級本質(zhì)是滲透在具體的個性中,而且只有通過具體的個性才能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而個性,則總是比較復雜的,總是充滿著各種各樣的矛盾,而且還常常是帶有各種各樣的涂飾物的”。接著,他又強調(diào)“在一個人的身上,可能有某一種品質(zhì)是比較突出的,但這一種品質(zhì)并不能夠完全決定這個人的性格。處在復雜的階級斗爭環(huán)境中的人,特別是處在社會關系高度復雜化了的現(xiàn)實社會中的人,他們的個性總是比較復雜的。個性的復雜性并不否定或削弱個性的階級性,而恰恰是更生動、更豐富地體現(xiàn)了他的階級性,更充分、更深刻地揭示了他的階級性”。最后他總結(jié)說:“我們說周樸園是虛偽的,乃是因為整個地來看他時,歸根到底地來說時,他只能是虛偽的。但這并不等于完全否認周樸園具有任何真正的感情,也決不排斥周樸園對侍萍可以有某種程度的真正的懷念。周樸園對侍萍的某種程度的懷念,不但絲毫不能動搖我們認為周樸園是極端虛偽的看法,而恰恰是——從他的懷念的性質(zhì)及其具體表現(xiàn)中——只有更其加深了我們的這一看法。”⑩錢谷融的這些看法,自然有時代的局限,但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去分析文學人物,同時又能兼及對人性的關照,事實上,錢谷融把兩種不同的批評體系在六百多字的小文里運用自如。階級論的涇渭分明與對人物本質(zhì)的深入剖析,使得這篇小文充滿了辯證法的色彩。
錢谷融對周樸園的偽善的理解可以說是相當?shù)轿坏?。錢谷融正是把他的“文學是人學”的觀念貫穿到了他的文學批評之中?!耙环N存在物之所以能夠作出偽裝,是因為它具有一個‘內(nèi)心,對于它來說,謊言和奸詐都成了工具。”11這是人性的層次結(jié)構(gòu),他總是在不斷后退,對自我進行審視?!叭魏蜗嘈哦疾皇峭耆嘈?,人們永遠不相信人們相信的東西?!?2“真正的真誠,是在意識到這種真誠有可能是虛偽時才產(chǎn)生的,是對自己的真誠永不滿足和隨時拷問。”13真誠只有在對他人的不斷拷問中才能實現(xiàn)對自己的拷問,每一次對他人偽善的拷問,實現(xiàn)的正是對自我的人性拷問,也只有進行了自我人性拷問的人,才能洞察人性的偽善。錢谷融正是深深地理解了人性的結(jié)構(gòu)層次,才能洞察到周樸園內(nèi)心的真正的感情與虛偽,虛偽也可能恰恰是真正的感情,真正的感情也可能恰恰是虛偽的,它們交織在一起,甚至連自己都難以辨別。當我們意識到這種人性復雜性的時候,我們的文學觀念才是人道主義的,而不是用階級立場和政治立場將人的豐富性肢解得支離破碎。
曹禺專章“雷雨”開頭關于周樸園第一句就是“周樸園:他是《雷雨》中的罪魁禍首”14,在引用了周樸園入場的那段文字之后,說“這寥寥的幾筆,就把周樸園的形象非常鮮明地刻畫出來了。接著,作者就讓他用自己的言語、行動,讓他在與周圍人們的矛盾糾葛中來展示自己的性格”15,而《〈雷雨〉人物談》修改為“這寥寥的幾筆,就把周樸園的形象非常鮮明地刻畫出來了。專橫、自是和倔強,確是周樸園性格中的一個非常突出的一面”16。原文提示了曹禺展示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的風格,修改文與原文相比較,一是與后文更為銜接,再者強調(diào)了周樸園專橫、自是和倔強性格的突出。
《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在評述蘩漪時,開頭說“蘩漪可以說是雷雨的化身,全劇的動力”17。后來修改為“在《日出》的跋文中,曹禺說,他在寫《雷雨》時,把劇中的一個最主要的人物,就是那被稱為‘雷雨的好漢,漏掉了,其實,我認為他并沒有漏掉,還是寫進去了。那個人就是蘩漪。在《雷雨》初版本的序言中,曹禺曾說蘩漪是一個最‘雷雨的的化身,她操縱著全劇,她是整個劇本的動力”18。錢谷融這樣的修改,讓讀者一上來就獲悉了蘩漪的鮮明性格,給人以強烈震撼。《文學評論》刊出《〈雷雨〉人物談》時,最后一段說:“當然,蘩漪畢竟還只是地主資產(chǎn)階級隊伍中的一員,譬如她對四鳳就有許多‘上等人的偏見。她所反對的,也只是周樸園的家長式的統(tǒng)治,只是對她個人的種種束縛限制,種種她所感到的個人的不自由,而并沒有比這更高一些的要求,更進一步的內(nèi)容;而且,只要周萍能陪伴她,這‘悶死人的屋子也會使她留戀,她也會安于虛偽和欺騙的不自然的關系而不起來反抗。同時,不消說,她當然是個個人主義者,她為達到她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最后甚至把自己的兒子拉出來借以破壞周萍和四鳳的結(jié)合。這許多地方都是我們所不能不看到,因而不能給她以過高的評價、過多的贊揚的。不過,話又得說回來,在《雷雨》這一作品中,蘩漪的斗爭性總算是很強的了,她對周樸園的揭露,也總算是很辛辣、很無情的了。如果我們因為在她身上存在著以上所說的一些缺點和局限性,因而就鄙棄她,否定她,那也是很不對的?!?9而曹禺專章“雷雨”一節(jié)在評論蘩漪的最后是這樣寫的:“然而有許多讀者和觀眾卻不那么看。他們對蘩漪受著周樸園的壓制,長期過著苦痛寂寞的生活這一點,也是同情的。但對于她為著不甘于受周樸園的統(tǒng)治,死勁抓住周萍,多方設法要辭退四鳳,以至最后把自己的兒子拉出來借以破壞周萍和四鳳的出走,對于她的這些行動就很有反感。而且,實際上往往是這樣的情形:對于她的同情是抽象的,微弱的,而對她的不滿卻是具體而真切的。對蘩漪抱著這樣的看法,勢必大大有礙于對劇本的精神實質(zhì)、思想意義的領會。而且,對蘩漪個人來說,也是不夠公允的。蘩漪當然并不是什么值得學習的對象,可以仿效的榜樣。由于受著她的階級出身和時代環(huán)境的限制,她的思想行動,她的反抗斗爭,都是很不徹底的。這,大家看得很清楚,我想是無需多說的。但是,象她這樣一個舊社會里的女子,為了要過一種真正的人的生活,敢于沖破一切的桎梏,向黑暗、專橫的家庭、社會,向頑固的統(tǒng)治勢力,作出了勇猛的斗爭,無情的抨擊,這無疑是應該得到我們的同情與支持的。至于她之所以要死命抓住周萍,乃是因為在她看來,周萍是唯一能使她改變她的寂寞痛苦的生活的人。要辭退四鳳,則是因為她誤以為周萍最近之所以對自己冷淡,是為了四鳳的緣故。她對四鳳,盡管有著許多‘上等人的偏見,但她為了要辭退四鳳,而把侍萍請來和她面談,這卻是與一般地主、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主婦的做法很不相同的。她也并沒有因為四鳳是她的情敵,而過分的虐待她、凌辱她。所以在這一點上,是不應該對她有過多的不滿的。而且周萍不會是一個能夠真正愛四鳳的人,這蘩漪是比較清楚的。她雖然決不會是為四鳳好才辭退四鳳的,但從四鳳一方面來說,如果能夠忍痛于一時,跟著侍萍離開周家,那亦未嘗不是好事。所以蘩漪的要辭退四鳳,無論從她的主觀動機來說,或者從它可能產(chǎn)生的效果來說,都應該是能夠得到我們的諒解的。她利用周沖來達到她破壞周萍與四鳳的愛情的目的這一點,確是最難得人同情的地方。但我們也要考慮到,她是在一切的努力都失敗了、處在萬分絕望之中才這樣做的。這是她的孤注一擲,她的最后的掙扎,或者象作者所說的是一種困獸之斗,我們?nèi)绻驗樗谶@種時候,這種場合,錯用了武器,就掉過頭去,不肯給以原諒,也未免太苛刻、太迂執(zhí)了吧?其實,如果我們能從劇本的總的精神出發(fā),從蘩漪這一形象所體現(xiàn)的巨大的社會意義著眼,就根本不至于會對蘩漪提出那樣多的責怪;而我上面的一段為她辯護的話,也就完全是多余的了?!?0錢谷融對蘩漪的“了解之同情”都融入到這段動了感情的辯護詞里了,“好像不是為一部話劇中的人物辯護,而是在為一個活生生的,與我們的感情息息相關的人辯護”21,也許是由于學術論文的文體限制,修改文更富于理性。行文更為溫和的《〈雷雨〉人物談》尚且引來爭議,甚至是上綱上線,不知這些持不同意見者看到錢谷融為蘩漪寫的這段辯護詞時,又會引來什么樣的非議。
錢谷融堅持“對作家在當時社會、歷史條件下的種種情況一定要給予充分的理解。不過,理解不等于無原則的寬容,我以為我們不應該采取‘理解一切就能原諒一切的態(tài)度,而是應該堅持一定的原則,掌握必要的標準,站在更高的位置上來重新審視歷史”22,因此他固然喜歡曹禺,喜歡《雷雨》,但也不是毫無原則地喜歡,他也會毫不客氣地指摘《雷雨》中的缺失。錢谷融在“《雷雨》”這一節(jié)中,就提到《雷雨》中的兩處敗筆,一處是關于《雷雨》最后一場周樸園的說話口吻,“這樣的一番話,不但很能迷惑侍萍以及所有其他在場的人,而且也會沖淡讀者和觀眾對周樸園的憎恨,而使整個作品的思想意義受到損害。這應該說是作者的一些敗筆。而這些敗筆的出現(xiàn),這是與作者當時的弱點直接聯(lián)系著”23,另一處是關于周萍的描寫,“在對周萍的描寫中,也有同樣的敗筆存在。周萍的行為,正如作者在序文中所說,本來是‘不易獲得一般觀眾的同情的。所以作者要演員‘設法替他找同情,以免演到后來演不下去。但是,我怕作者自己先已給了他太多的同情了,特別是在他和四鳳的關系這一問題上。他對四鳳當然不會是全無感情,不會是存心玩弄。但他的感情總有一個限度,從他的出身、教養(yǎng),以及他的膽小怕事、意志薄弱的性格里,他是必然會象過去周樸園對待侍萍那樣的始亂終棄的。而在作者筆下,卻不能讓人看出這點來,甚至會給人相反的印象。所以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也是基于以上所說的同樣的原因,也是因為作者受了世界觀的限制,不能徹底否定周萍這個人物的緣故。對周樸園和周萍所抱的態(tài)度,當然要影響到他對圍繞在這兩個人周圍的許多人的態(tài)度,如蘩漪、侍萍、魯大海、四鳳等。因此他對這許多人的態(tài)度也有不夠徹底、不夠明朗的地方。所以有些人在看過《雷雨》以后,特別是在看到最后一家人死的死、瘋的瘋的時候竟不知道該同情哪一個了。其實,這正是曹禺的思想的反映;當時曹禺自己就正是陷在這樣一種困境里的?!?4
《〈雷雨〉人物談》把“敗筆”換了一個相對中性的詞“弱筆”,并對周樸園說話的口吻作了細致分析,“當然,我們并不是說,周樸園決不會說這樣的話,也并不是說,這樣一番話就與周樸園的性格存在著怎樣的抵牾。像周樸園這樣一個人,在眼看真相已萬難再行掩蓋時,為了維持他的偽善面貌,維持他一向極力裝扮的假道德,為了給他的兒子以‘良好的榜樣,為了維護他的家庭的‘平靜而‘圓滿的秩序,是完全有可能說出類似的話來的。問題是在于他說這些話時的態(tài)度與口吻。像上面這樣的態(tài)度與口吻,恐怕是很難使人不受到迷惑的。作者應該使這些話成為對周樸園的偽善本質(zhì)的更深一層的揭露,而這里卻似乎是在肯定周樸園的懺悔心情了。這應該說是作者的一些弱筆。而這些弱筆的出現(xiàn),并不是由于作者藝術表現(xiàn)能力方面的欠缺,而是與作者當時思想上的弱點直接聯(lián)系著的?!?5
此外,曹禺專章“《雷雨》”這一節(jié),在分析了周樸園和蘩漪的人物形象后,又對《雷雨》的結(jié)構(gòu)和語言作了簡略分析,在收入《曹禺和他的劇作》時,幾乎只字未動,后來他還寫有《試論話劇臺詞》《曹禺戲劇語言藝術的成就》,對這一話題作了深入探索。
三
錢谷融說:“如果說作者在寫《雷雨》的時候,是一面為封建性的中國資產(chǎn)階級敲起了喪鐘,一面還流了幾滴眼淚的話,那么他在寫《日出》的時候則是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他用滿腔義憤宣布了那個可詛咒的、人吃人的社會制度的末日。”26《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曹禺專章第三節(jié)是“《日出》”,對《日出》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情節(jié)、矛盾沖突、藝術手法、整體氣氛以及陳白露這一個被談得頗多而又頗有爭議的劇中人物一一作了分析。
錢谷融在曹禺專章中只為周樸園和蘩漪寫了人物專論,后來又寫了周萍、周沖、魯侍萍、魯大海、四鳳、魯貴,最后結(jié)集出版了《〈雷雨〉人物談》。關于《日出》,錢谷融只為陳白露寫了專論《簡談陳白露》,刊于《文學評論》1979年第5期。筆者通過對比曹禺專章的第三節(jié)“《日出》”中關于陳白露的評論與《簡談陳白露》,發(fā)現(xiàn)《簡談陳白露》中的絕大多數(shù)文字是與“《日出》”這一節(jié)關于陳白露的評論文字是相同的。因此可以說《簡談陳白露》脫胎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曹禺專章“日出”這一節(jié),“日出”這一節(jié)在談到陳白露保護和救助小東西以及方達生的出現(xiàn)時,說,“她盡管是強打起精神跟顧奶奶、張喬治等人應酬、周旋,但對這些人總止不住要流露出一種輕鄙厭惡的感情。她是正如方達生所說的故意裝出滿不在意的樣子,天天在自己騙著自己的。她生活在這樣一個圈子里,內(nèi)心其實是說不出的痛苦。她只能抱著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過一天算一天。她的生活,她自己明白,實際上是一種慢性的自殺。方達生的到來,給她帶來了一股新鮮的空氣,使得她稍稍振作了一些。小東西的發(fā)現(xiàn),更使她得到了一個能夠做一些比較有意義的事情的機會,她的生活就比較的有了些生氣。但是,不久,小東西又失蹤了,方達生也馬上就要離去。這兩個人一走,她的周圍又將盡是些面目可憎,語言無味的人,眼看著自己將漸漸的被周圍沉重而惡濁的空氣窒息以死。一種幻滅的悲哀,絕望的憂傷,絞痛著她的心。第四幕一上場時,她所以顯得那么憂郁,那么悲涼,就是以此?!グ桑∧銈?nèi)グ?!我知道我會被你們都忘記的。這是她在聽到方達生告訴她就要離去時說的,在這句話中間該是有著多少的凄涼寂寞之感呵!”27
而《簡談陳白露》用了近五倍的篇幅分析了陳白露在方達生出現(xiàn)后的內(nèi)心波瀾,并對陳白露的自殺作了細致分析。
通過對照錢谷融1959年參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1962年《文學評論》刊發(fā)的《〈雷雨〉人物談》以及1979年刊出的《曹禺戲劇語言藝術的成就》《曹禺和他的劇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盡管時代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變,盡管錢谷融數(shù)十年來所寫的關于曹禺的評論文章,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曹禺專章的文字作了不少的增刪和補充,但他數(shù)十年關于曹禺戲劇人物的分析,“前后相當一致,很少大起大落的變化”28,他“尊重劇中的每一個人的個性生命,能夠結(jié)合具體的藝術環(huán)境、氣氛和沖突,從人物的口吻、聲氣、態(tài)度和細微的行為動作中捕捉和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發(fā)現(xiàn)一般人難以發(fā)現(xiàn)的心理動機和意向,使他們的個性生命有了更完全的體現(xiàn)”29。我想這與他的文學觀有關,“那種吸引和打動我最強烈、最深刻的作品,常常能使我超越平凡的現(xiàn)實生活,擺脫膚泛瑣屑的感情的糾纏,使我的心靈得到升華和提高;雖然有時它也會給我?guī)硗纯嗪蛻n傷”30,“文藝當然沒有旋乾轉(zhuǎn)坤的力量,但是偉大的作品卻的確如契訶夫所說,能夠激發(fā)起人們的熱情,叫人跟著它走的”31,“真正的文學藝術作品,都有一種強大的感染力量,能夠使你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出好惡愛憎的感情。這種感情,直通你的心靈,深入你的骨髓,將熔鑄到你的整個品性和人格中去,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任你今后的處事行事中都會發(fā)生作用?!?2錢谷融每次讀曹禺的劇本,“總有一種既親切而又新鮮的感覺,他那色彩明麗而又精煉生動的語言,常常很巧妙地把我?guī)нM一個藝術的世界,給予我無限的喜悅?!?3“文學應該是自由的天空,文學是感情與想象的產(chǎn)物。想象是最活躍的思想,有感情則意味著它有現(xiàn)實的依據(jù),不離開現(xiàn)實土壤。文學應該是非常靈動,開闊的,文學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乃情致之寄托?!?4盡管他所寫的關于周樸園和蘩漪的人物論曾被認定為“美化周樸園和蘩漪,宣揚資產(chǎn)階級的人性論,是《論“文學是人學”》一文中的反動觀點的具體運用,受到相當嚴厲的批判”35,但曹禺劇作中人物的命運遭際,深深攪動著他的心魂,他仿佛聽到了劇中人靈魂的低訴和內(nèi)心的戰(zhàn)栗,他不能不為“洋溢著濃厚的詩意,都像詩篇一樣的完整和和諧”的曹禺劇作的魔力所吸引,于是他陸陸續(xù)續(xù)寫了關于《雷雨》劇中人的人物論,結(jié)集為專著《〈雷雨〉人物談》。
錢谷融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曹禺專章中細讀《雷雨》的評論文字那么靈動,那么鮮活。他說,“文章要寫得好,必須逞心而言,無所顧忌,使語語皆從肺腑間流出。能如此,則人人必深,其動人之也必然大”36,“對于欣賞者評論者來說,他所面對的是一件藝術品,是一個藝術世界,要能欣賞它評論它,首先必須走進這個世界中去。不跑進去,而只站在外面,站在旁邊,那是既不能領會作品中的人物的思想感情,也不能領會作者創(chuàng)造的意圖和甘苦的?!?7錢谷融“體驗到作家藝術家所灌注在這一作品中、灌注在他的人物身上的思想感情”38,領會到曹禺創(chuàng)作的意圖和甘苦,走進了曹禺的《雷雨》所營造的藝術世界。但不能不說,錢谷融并未完全走進瞿秋白、周立波、李季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世界。錢谷融筆下的瞿秋白、周立波、李季與同時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幾乎沒有太大區(qū)別,唯有曹禺專章并未完全為文學史教材的框架所束縛,并沒有寫成“嚴謹?shù)?、?guī)范的、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僵死的東西”39。當通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關于瞿秋白、周立波、李季的專章時,我們無法想象撰寫者竟是寫曹禺專章和《〈雷雨〉人物談》的錢谷融,也許這一切是因為他并未與瞿秋白、周立波、李季等作家以及他們所塑造的人物“形成一種如見肺腑、如共痛癢那樣的相知相親的關系”,他在撰寫這些章節(jié)時,沒能做到“無所顧忌,使語語皆從肺腑間流出”。
錢谷融曾就讀于中央大學師范學院國文系,當時的中央大學中文系教學一向守舊,只講古典文學,不講新文學,而師范學院國文系的系主任是伍叔儻,“對文學有真的愛好,而且胸襟開闊,識見宏通,不拘一格,多所涉獵。”40當時伍叔儻開了一門“各體文習作”的課程,要求學生每兩周至少要交一次作文,但題目寬泛靈活。在他的引導下,錢谷融對文學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他意識到“文學是只有好壞而并無新舊國界之別”41的,他體會到“真正的文學藝術作品,都有一種強大的感染力量,能夠使你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出好惡愛憎的感情。這種感情,直通你的心靈,深入你的骨髓,將熔鑄到你的整個品性和人格中去,成為你生命的一部分”42。伍叔儻的開明灑脫,對文學的癡迷,這些都深深地影響了錢谷融,使他一生都在追求美,追求趣味。錢谷融不是詩人,但是身上具有濃郁的詩人氣質(zhì),他關注的是能震撼人心的文學經(jīng)典,在乎的是詩意的探詢。他的藝術感受力非常好,也擅于對曹禺劇作中的人物進行心靈的探尋。他提醒我們在對文學作品進行歷史批評的同時,也不要忘記對它進行美學的批評。這使得錢谷融在后來從事現(xiàn)代文學史研究時,無意于新的文學史框架的建構(gòu),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對現(xiàn)代作家經(jīng)典文本的細讀上,放在對人物內(nèi)心世界豐富性與復雜性的揣摩上。
《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曹禺專章的撰寫,可以視為錢谷融《雷雨》劇中人物解讀的原點,可以視為錢谷融曹禺研究的起點。囿于文學史框架的束縛,錢谷融在撰寫曹禺專章時,對《雷雨》人物的解讀并不充分,但是經(jīng)過他不斷地對劇中人物心理進行反復的揣摩與分析,如今《〈雷雨〉人物談》已經(jīng)成為關于《雷雨》人物研究的重要篇章,已經(jīng)成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史上的經(jīng)典評論。我們不僅為錢谷融對《雷雨》人物的精彩評論所折服,更為他的行文風格所吸引,它給我們以美的享受。
《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曹禺專章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解讀錢谷融的曹禺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歷史文獻。更重要的是,它帶給我們啟示。撰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既需要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歷史的宏觀把握,也需要深入文學史的細部,對文學史上的作家作品進行文本細讀與精讀,實現(xiàn)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微觀聚焦。撰寫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時,不單要關注歷史本身的內(nèi)容,還要關注歷史的敘述方式與語言風格?!吨袊F(xiàn)代文學講義》瞿秋白、周立波、李季專章與曹禺專章的參差對照,也提示我們在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時,要根據(jù)自己的精神氣質(zhì)與審美趣味,選擇自己的研究對象。當然這并不是說,我們只關注與自己審美趣味相投的研究對象,只是強調(diào)我們要揚長避短,盡可能地結(jié)合自己的特長選取恰當?shù)难芯繉ο蠛团c之相匹配的研究方式。
【注釋】
①黃修己:《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549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②洪亮:《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編纂的歷史與現(xiàn)狀》,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7期。
③錢谷融:《〈雷雨〉人物談》,169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
④34 《錢谷融:我總覺得現(xiàn)代文學成就不高》,載《瞭望東方周刊》2008年第12期。
⑤⑥⑨1618192533錢谷融:《錢谷融文集·文論卷:文學是人學》,262、262-263、263、116、126、126、124-125、212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⑦錢理群:《大小舞臺之間:曹禺戲劇新論》,405-406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⑧1415172023242627錢谷融:《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義(初稿)》下冊,39、36、37、42、49-50、56、56-57、58、69頁,華東師范大學函授部1959年版。
⑩ 錢谷融:《〈雷雨〉人物談》,載《文學評論》1962年第1期。
11普列納斯:《新視角——哲學人類學諸觀點》,203頁,斯圖加特1982年版。
12薩特:《存在與虛無》,107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
13鄧曉芒:《靈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24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版。
2129錢谷融:《錢谷融文集·對話卷:有情的思維》,360、368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223738錢谷融:《藝術·人·真誠——錢谷融論文自選集》,5、179-180、180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2831錢谷融:《文學的魅力》,490、189頁,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3032353642錢谷融:《閑齋憶舊》,21、19、12、15、1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
39錢谷融:《致魯樞》,載《閑齋書簡》,64頁,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4041錢谷融:《錢谷融文集·散文、譯文卷:靈魂的悵望》,40、211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宮立,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2015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佚文佚簡考釋”研究成果,編號:15FZW0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