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莉

沒有她，王俊凱、鄭爽、歐陽娜娜就不能演戲？

“我恨我自己，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救我！”用膠帶固定住左臂的王俊凱激動地對表演老師劉天池吼道。

“說，追著我說！”劉天池向前跑了幾步，一邊跑一邊回過頭觀察王俊凱的表情。

“我恨我自己，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救我！”王俊凱再次發(fā)出怒吼。這次他加入了一些肢體語言，先是用能活動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然后猛地拍了拍胸脯。

“說出來！”劉天池繼續(xù)“逼迫”。

王俊凱越喊越激動，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邊聲嘶力竭地喊這句臺詞，一邊瘋狂地砸身旁的道具。喊了幾次后，他突然停了下來，把頭埋得很低。劉天池小心翼翼地繞到王俊凱前面，發(fā)現(xiàn)他早已泣不成聲。

“你恨你自己什么？”劉天池平靜地問。

“我恨我自己被救出來，讓我們大家活得都難受，姐！”王俊凱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身體因為痛苦而微微顫抖著，“我恨我自己。”終于，王俊凱喊累了，帶著哭腔的聲音低下來。受他的感染，劉天池也忍不住流下了淚水。

這一幕發(fā)生在《演員的誕生》紹興排練廳里。劉天池在幫助王俊凱排練電影《唐山大地震》中的一幕。《演員的誕生》是一檔演技競技類節(jié)目，每期會請三組演員上臺演繹影視劇中的經(jīng)典片段，由評委和觀眾共同選出每組中演技較好的一位晉級。晉級的演員將獲得和導(dǎo)師對戲的機會。在中央戲劇學(xué)院做了快20年老師的劉天池是節(jié)目中的表演指導(dǎo)，幫助明星理解劇本，進入角色，更直白地說就是教他們演戲。

張藝謀“帶出”的新職業(yè)

“小凱（王俊凱）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干凈，這是作為演員最好的品質(zhì)。因為你可以上很多的顏色給他，他也愿意把最真實的東西交出來，跟你產(chǎn)生共鳴。”劉天池說。記者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劉天池表演工坊”，這里位于北京朝陽區(qū)高碑店鄉(xiāng)，遠離喧囂的市區(qū)。面前的劉天池穿著深灰色的線衫，黑色的燈籠褲，頭發(fā)梳在腦后打了一個簡單的結(jié)，看起來隨時都能去樓下排練廳上課。

在上《演員的誕生》之前，劉天池一直很低調(diào)，只在去年七月高調(diào)了一次。那時她剛學(xué)會用微博，就在學(xué)生的慫恿下發(fā)了條微博宣傳班上的畢業(yè)大戲。“因為劇場能容納一千多人，沒太多人的話場子其實是涼的。”劉天池說。在黃渤、鄧超、楊洋等十幾位演員的轉(zhuǎn)發(fā)下，這條微博的轉(zhuǎn)發(fā)量竟然達到了14萬。“我是發(fā)微信了，比如說胡歌，我說快幫我轉(zhuǎn)一下微博，趕緊的。鄧超、文章什么的你們趕緊的趕緊的，快快……”

這些明星，有的是她在中戲教過的學(xué)生，如文章和白百何；有的是她在片場指導(dǎo)過的演員，比如楊洋和倪妮。除了在學(xué)校教書，劉天池還擔(dān)任過《尋龍訣》《歸來》等多部影視作品的表演指導(dǎo)。

“表演指導(dǎo)是導(dǎo)演和演員之間的翻譯或橋梁。主要工作是把導(dǎo)演想要的東西轉(zhuǎn)換成演員能聽懂的話?！眲⑻斐馗嬖V記者，表演指導(dǎo)這個職位來自好萊塢，在國內(nèi)則是由她開的先河。2011年，劉天池受張藝謀之邀幫《金陵十三釵》培訓(xùn)新人，之后“表演指導(dǎo)”這個職位就流行開來?！斑@說明張藝謀導(dǎo)演的影響力太大了?！眲⑻斐卣f。

“表演指導(dǎo)”的流行，和影視行業(yè)整體的變化也有關(guān)。劉天池還記得，1993年她演電影《活著》里的啞女鳳霞，拍了整整八個月。但現(xiàn)在一部五六十集的電視劇，兩三個月就拍完了。“現(xiàn)在是整個制作周期都很短，導(dǎo)演沒那么多時間給演員說戲，所以就需要更有經(jīng)驗的人輔助，迅速解決表演問題。”劉天池?zé)o奈地說。今年九月，她剛指導(dǎo)完楊穎演《創(chuàng)業(yè)時代》。

逼出王俊凱的真情

收到《演員的誕生》總制片人吳彤的邀請后，劉天池很猶豫，“我開始是有點緊張的，因為我既不會做節(jié)目，也不會在節(jié)目上表演?！睘榱苏埖絼⑻斐?，吳彤從杭州來北京找了她三次，終于說動了她，“他們想探討一個話題，到底什么是真正的演員。”

在劉天池看來，上節(jié)目的演員有兩批，一種是成熟的演員，比如翟天臨和周一圍；還有一部分是準演員，他們完全沒有達到一個成熟演員的高度，但是具備成為演員的素質(zhì)，比如王俊凱和歐陽娜娜。對于這類演員，最寶貴的東西就是“單純”。

“我選歐陽娜娜，因為她是一張白紙?！痹诘谌诠?jié)目中，年僅17歲的歐陽娜娜和41歲的鄭昊表演了《我的父親母親》片段。鄭昊飾演一個有健忘癥的父親，歐陽娜娜飾演他的女兒英子。表演結(jié)束后，宋丹丹以“娜娜是白紙”為由，把票投給了演技略遜一籌的歐陽娜娜。盡管這個選擇引起了爭議，但也能說明“單純”確實是業(yè)內(nèi)評價新人演員的一個標(biāo)準?！把輵虻臅r候如果自我意識特別強，其實是沒辦法進入角色的。只有在你特別簡單的時候，我才容易影響你。”劉天池解釋道。

對于這類白紙一樣的演員，劉天池最常用的方法就是“逼迫”他們釋放情緒。和訓(xùn)練王俊凱一樣，劉天池也吼過歐陽娜娜?！澳阌悬c累了，說出聲音來?！笨闯鰵W陽娜娜是在擠眼淚后，劉天池叫停了她的表演，命令她不停地大聲重復(fù)“媽，我有點累了”，逐漸激發(fā)出她本能的情感。“劉天池老師專業(yè)得不要不要的，要向她學(xué)習(xí)?！痹诂F(xiàn)場擔(dān)任評委的《戰(zhàn)狼2》編劇董群說。

盡管“逼迫法”立竿見影，但眼尖的觀眾卻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問題——它只管得了一時。在《演員的誕生》中，王俊凱在舞臺上的表演遠沒有和劉天池對戲時投入?！耙驗闀r間太短了，都不能算是建立了人物的情感，只能叫剛剛啟動?！眲⑻斐卣f，“如果在學(xué)院，這樣的練習(xí)我們大概要經(jīng)歷半年之久。只有不停地接受這種訓(xùn)練，你才有可能在沒有我的情況下獨立創(chuàng)造角色?！北硌萁Y(jié)束后，劉天池給自我介紹為“北電大一新生”的王俊凱寫了一段話：你剛剛站在演員的起跑線上，如果沒有經(jīng)過這種身心疲憊的折磨訓(xùn)練，就不能成為一個演員。

“鄭爽，看著我的眼睛”

“鄭爽一直在笑場，你滿意什么？”在《演員的誕生》第一期中，章子怡嚴肅地質(zhì)問劉燁。

“我覺得鄭爽演得非常好！”劉燁一拍桌子，和章子怡吵了起來。

幾個回合后，章子怡居然一氣之下把劉燁的鞋扔下了舞臺，嚇得宋丹丹在旁邊叫出了聲。

正當(dāng)臺上的演員和主持人面面相覷時，章子怡突然和劉燁來了個擁抱，說“我們其實是在即興表演，告訴你們什么叫一秒入戲”。

節(jié)目播出后，很多觀眾把槍口對準了在即興表演中笑場的鄭爽。“一點信念感都沒有！”觀眾們把章子怡批評鄭爽的這句話奉為金句，并對鄭爽展開了全方位的批判：在排練室時不愿和搭檔任嘉倫對戲、在正式表演中還是只會瞪眼抿嘴……

“小爽等了任嘉倫足足兩個小時?！眲⑻斐赜悬c替鄭爽打抱不平?！八畈欢?1點就到了，任嘉倫當(dāng)然也是一直在往這邊趕，但可能舟車有點問題。最后我們開始排練時，已經(jīng)到了凌晨一點。換了任何一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有情緒啊，為什么落到鄭爽身上，就變成鄭爽有問題了？”

在早到的兩個小時里，鄭爽把自己的戲份都準備好了，但在和別人對戲時常常走神。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后，劉天池開始想辦法集中她的注意力。在訓(xùn)練中，劉天池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爽，你看著我的眼睛?！?/p>

“她的注意力是不集中的。她沒辦法長時間和別人對視，甚至還有點回避?！眲⑻斐馗嬖V記者。在采訪的過程中，劉天池給在場的媒體示范了一堂表演課。她用半催眠的方法讓學(xué)生逐漸放松，再把注意力聚集在某個物品上?！昂芏鄷r候我們覺得某個演員演得不好，不知道他在干嘛，就是因為他沒有聚焦到一點上?！眲⑻斐胤治龅馈?/p>

“整個班的孩子剛進入學(xué)校，她就能迅速把他們點燃?！眲⑻斐氐恼煞蚴窃?jīng)演過《北平無戰(zhàn)事》《歡樂頌》的演員祖峰。在他看來，妻子身上最大的特點就是熱情和開朗。有朋友開玩笑說，要是以“那兒的人特別需要你”為由騙劉天池去某個山村，她肯定會去。過一個月后再去看她，她肯定會在村子里搞起自己的文藝宣傳隊，和當(dāng)?shù)厝碎_心地玩到一起了。

為了“點燃”鄭爽，劉天池悄悄地拉著鄭爽說了很多話，并嘗試和她進行身體接觸。先是拉著她的手，然后是緊緊抱著她?！笆遣皇呛芫枚紱]有人這樣抱你？”劉天池問?！皼]有?！编嵥÷暤鼗卮?，平靜地看著這位陌生的老師?！八麄冞@群年輕演員其實是很難的，因為他們站在風(fēng)口浪尖上，大家都可以隨意地評說。久而久之，他們就會選擇漠然或者無謂的對抗。這些東西對演員來講是一個傷害，真的是傷害?！眲⑻斐卣f。

面癱和用力過猛的對決

“分寸感”是業(yè)內(nèi)在討論演技時常常用到的一個詞。在《演員的誕生》第三期中，周一圍在后臺評價章子怡，第一句話就是“很喜歡她在《一代宗師》里的分寸”。在劉天池看來，鄭爽之所以能贏任嘉倫，也是因為分寸感更好一些?！靶∷业搅艘稽c……不能說她完全，但其實是找到了一點少女的感覺。”這場戲來自《我的父親母親》，鄭爽和任嘉倫飾演一對依依惜別的戀人。最終劉燁把票投給鄭爽，也是因為她“讓我看出了少女懷春的情 緒”。

包括第三期中鄭昊和歐陽娜娜這組，盡管現(xiàn)場評委大多以“鄭昊身為老演員沒帶戲”為由投了歐陽娜娜，劉天池卻認為問題并不在于“帶戲”，而在于鄭昊本身的表演不夠有分寸?！班嶊黄鋵嵤且粋€成熟的演員，在人物的揣摩和分寸感的把握上本來就高于娜娜。但他僅僅是演了一個父親，而不是一個和女兒相依為命的、得了健忘癥的父親。那種滄桑感和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狀態(tài)都沒有拿捏好?！北硌莸貌粔驕蚀_，就無法影響到演女兒的歐陽娜娜?！熬秃帽戎挥形宜さ箷r你才會扶我，我坐得好好的，你上來扶我一把那不叫多余嗎？”劉天池做了一個摔下椅子的動作。“他沒有給球，娜娜也沒有太多經(jīng)驗給球，他倆就形成了一個各自打墻的感覺。”和章子怡一樣，劉天池也用“打球”來形容演對手戲。

劉天池很欣賞宋丹丹的表演，在《演員的誕生》第一期中，宋丹丹和鄭爽演了一段《失憶的母親》。宋丹丹前一秒還在祝女兒新婚快樂，后一秒就愣住了，“嗯？你咋……還（叫我）媽、媽的?！彼蔚さつ樕系男θ葜饾u消失，一句“我閨女才十三”讓觀眾跟著心里一沉，知道這位母親又失憶了。“同樣是表演失憶或健忘，你馬上就能看出鄭昊的表演分寸比丹姐這邊差了很大一塊?！眲⑻斐卣f。

表演的分寸感沒把握好，有時會顯得面癱，有時則會用力過猛?！拔乙呀?jīng)兩次對表演情緒過于用力的哭戲提出了見解和建議，可能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1月14日，宋丹丹在微博上寫道，“只要演悲傷就是臺上一群人摟作一團嚎啕大哭，鼻涕都掛在觀眾臉上，這只是‘刺激，不是觸動，不是美，不能制造心靈的滿足。”

這段話說得沒錯，但宋丹丹卻忘了，在《演員的誕生》舞臺上，由于現(xiàn)場評委看表演時距離很遠，有些演員為了贏，會下意識地用力過猛。事實上，早在第二期節(jié)目中，就有演員因為表演不夠用力而被“誤殺”，比如辛芷蕾。當(dāng)時宋丹丹也沒有選辛芷蕾，事后卻在微博上向她道歉，“現(xiàn)場距離太遠，細節(jié)看不大清楚，很容易被劇情帶跑了?；丶译娨暽峡?，辛芷蕾演得真好。對不起！”

“現(xiàn)在這種呈現(xiàn)方式確實有點矛盾，因為鏡頭語言會放大你所有的東西?！眲⑻斐爻姓J，因為觀演關(guān)系不一樣，現(xiàn)場觀眾和電視觀眾看到的表演的確有出入?！懊總€演員都應(yīng)該知道，如何在舞臺上拿一個分寸和如何在影視劇里有一個分寸。他的情感基礎(chǔ)是一樣的，但是分寸要隨著場地而更改?！痹谒磥恚凇堆輪T的誕生》中以表演是否過猛來評判演技其實是錯誤的。

最欣賞的是黃渤

在《演員的誕生》第一期中，章子怡說，“我覺得演員這個職業(yè)是應(yīng)該得到敬畏的，因為他們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情緒、身體、心靈全都奉獻給一個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角色。”這個在劉天池眼里叫“建立形象感”。能否給角色建立形象感，是她評判演技最重要的標(biāo) 準。

“演員應(yīng)該藏在形象背后。但是很多演員都跑到了形象的前面，自己在那兒演上了。如果沒有形象感，你就依然是本色出演，不能稱為好演員?！眲⑻斐卣f。把她的話翻譯得通俗點，就是好演員得“演什么是什么”?！澳憧袋S渤，他演的孫悟空和在《殺生》里演的村民就完全是兩個形象。演員最好評判的就是一張臉，如果觀眾能從一張臉上裂變出很多個形象，就說明這個演員的功力很深?！痹诮佑|過的演員里，劉天池最欣賞的是黃渤。

為了讓新人演員建立形象感，劉天池會借助很多外力。比如用膠帶捆住王俊凱的左臂，讓他單手扛一些東西?！斑@還只綁了4個小時，如果真的要完成這個角色得綁他4個月?！眲⑻斐刈罱趲碗娨晞　兜弁鯓I(yè)》訓(xùn)練演員，為了讓一名演殺手的演員找到感覺，劉天池讓他買了很多玫瑰花，再把花放在手里一點點碾碎。一支、兩支、三支……摧毀的“美麗”多了，人就會變得麻木。有時候，劉天池甚至?xí)ㄗh“殺手們”把自己泡在加了冰塊的水里，先體驗一下生理上的麻木。

當(dāng)然，對成熟的演員來說，這些基礎(chǔ)的訓(xùn)練已經(jīng)不需要了。“像周一圍和尹正就不需要，拿到劇本后，我們更多的是在探討劇本和角色本身。對戲的時候，我會有節(jié)制地提醒哪里是有表演空間的，哪個地方可以多點創(chuàng)造性，讓這段表演更感人?！眲⑻斐卣f。在最終呈現(xiàn)的舞臺版本中，周一圍飾演上海灘黑幫老大，尹正飾演被他搶了老婆孩子的地下黨員。當(dāng)周一圍拔出槍一直盯著尹正看時，現(xiàn)場的氛圍緊張到了極點；當(dāng)周一圍最后掏出娘倆的照片給尹正看時，兩人之間又多了種惺惺相惜的感覺。而這兩個細節(jié)，都是他們即興創(chuàng)造的。

采訪即將結(jié)束時，記者問了劉天池一個問題，“您認為怎樣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好演員？”劉天池的回答非常學(xué)院派，“首先要看完斯坦尼的書，《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然后去掉外界對你的干擾，不停地學(xué)習(xí)。最重要的是，你應(yīng)該鎖定演員是你終生的目標(biāo)。就像我的老師告訴我的那樣，你面對的角色也是一個生命體，你必須為這個角色穿衣、打扮和思考。我們只有在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問題解決后，才能開始講下一本書《演員的創(chuàng)造》?！痹谡f這段話時，劉天池的眼里閃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