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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鈺小說二題

        2017-12-05 19:56:36梅鈺
        海燕 2017年11期
        關鍵詞:劉凱

        □梅鈺

        梅鈺小說二題

        □梅鈺

        異相

        我蹚著一尺厚的雪走到法院,訴訟中心排了一長溜人,一個挨著一個。在門口,他們被要求把胳膊乍開——像腋下突然長出拳頭大的癤瘤——接受一個面無表情的女人用黑色探測器漫不經(jīng)心的掃描。有時快,有時慢,取決于對方的顏值、氣質(zhì)、姿態(tài)或者味道,我不知道。我沒被要求做那個動作,探測器也只是象征性地朝我戳了一下。

        我抖落的雪花,很快與前面人抖落的融為一體。鋪在腳下的硬紙片飽吸了雪水,一腳踩上去,滋一聲,水朝四面溢開。

        找哪個法官?被要求出示身份證后,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問我。

        不知道。我搖搖頭。

        那你來干嘛?冰冷里又加了幾分嫌惡。

        我忙遞過去傳票。

        是的,我是來當被告的。跟三月下暴雪一樣,兩個年輕人敲開房門將它遞在我手上時,我沒有吃驚,沒有慌亂,無喜無憂,整個人是蒙的。傳票上蓋著人民法院的公章,寫著案由離婚、被傳喚人陳書畫,寫著三月十二日上午八點三十分,民一庭開庭。

        我想象過開庭:巍峨的審判庭,四個法官全部穿制服,三個在臺上,中間一個穿法官袍,還有一個在臺下記錄。兩旁原告、被告、代理人,下面烏壓壓一片旁聽者。我像影視劇主人公一樣,從收到傳票就開始打腹稿,準備從婚戀、哲學、思想、精神角度剖析我們的婚姻。

        來時的路上,我又將那些話默念了三遍。

        時間已經(jīng)過了八點三十分,民一庭的門還是緊關著。我在等待區(qū)坐下,這里有一群人,聽說話是一個原告對六個被告,這個原告跟誰說一句話,另外五方就集體朝他們注目,將耳朵扯得遠遠的,捕捉每一個字眼,眼神里藏著細細的不安和惶恐。我猜他們是兄弟姐妹,是父子母女,因為我嗅到他們身體里某種相同的特質(zhì),是從祖上傳下來的通過胎盤承襲的性格基因,他們眉目相像,表情神似,鼻子擤起時,兩側(cè)紋路的深淺都一模一樣。雖然我是第一次來法院,但通過媒體不難知道,夫妻反目、兄妹成仇、父子隔閡、母女相見如陌路的事情,每天都在我們這座城市上演。像陽春三月本該和暖如煦,卻下起該死的暴雪一樣。早起的新聞說,北極圈溫度突然上升20度,在零度以上保持了一周。長遠看是地球變暖,尤其局部變暖,造成暖冬,氣流活動緩慢,霧霾不斷,其他危害相應出現(xiàn)。短期看是形成北極風,今春將溫差大、雨雪多。昨晚六到七級大風和大暴雪的起源,都在這。

        天都有異相,何況人乎。

        果然不出所料,他們是一家人,爭執(zhí)的是一套房產(chǎn)。房產(chǎn)主人,九十多歲的老爺爺默坐著,不說一句話,任由渾濁的老淚一滴一滴掉在手背。我用胳膊肘輕輕碰碰他,說爺爺你還好嗎,他抬起木然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又低下頭去。我猜他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又站起來。一個微胖女人正在打開民一庭的門,我想跟著她走進去,聽見她說,在門口等著。語氣不容置疑。

        大約十分鐘后,她朝我吼道,進來吧。

        我被指示關上門,坐在被告席。我的丈夫劉凱——在他經(jīng)過安檢,大大咧咧邁著外八字走過來,站在走廊等待的時候,我已經(jīng)感知到他的存在——推開門走進來,沒有朝我看一眼,坐在原告席。他身后,簇擁著好幾個人:律師,父母,姐姐、姐夫。我這才發(fā)現(xiàn),旁聽席只有一排簡易的醫(yī)院、公園常見的塑料排椅,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個座位。他們四個都坐在靠近他的地方,我這邊,虛著六個位置。這讓我莫名慌恐,我又環(huán)視了一下審判庭,高處三把椅子,都有高高的椅背,但中間那把明顯更高,它們上方,懸著一枚徽章,不像國徽,應該是法院徽,由天平、麥穗、齒輪組成。微胖女人是書記員,沒穿制服,坐在電腦前。

        原告姓名。書記員問,聲音尖刻,像被刀子削過,那刀,藏在嗓子里,或者嘴巴里,或者聲音必由的每一處。她又用這樣的聲音依次問過性別、生日、民族、住址、工作情況。劉凱和我都回答了。

        問答中,書記員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鈴聲很大,是一首流行歌曲,沒有歌詞,咦咦呀呀的。她接起來,發(fā)出一串笑聲后說,當然是吃米飯啊。又說,你必須炒兩個菜啊。又說,必須有肉啊。她像連續(xù)經(jīng)過三次性高潮,又放蕩地笑了一陣,才掛斷手機。

        接受調(diào)解嗎?她問,聲音跟剛才判若兩人。

        我們都沒說話。

        調(diào)解跟判決有一樣的法律效果,……她的話被走進來的女人打斷了,女人徑直走上去,坐在靠左的椅子上,書記員叫她什么姐,同時遞給她幾張紙,我猜是起訴書、答辯狀之類的。

        劉凱的起訴書提了三條請求,一是解除婚姻關系,二是分割八年共同生活期間兩個人所有的工資,三是婚房,包括家具家電都歸原告,因為那屬于婚前財產(chǎn)。他給出的事實理由是,夫妻感情破裂,無法共同生活。膽小鬼。我看過后把起訴書扔進垃圾桶,心想劉凱你真是個膽小鬼。為什么不告訴法官,你跟我離婚是因為我得了不孕癥,不能給你生孩子。

        我在規(guī)定的時間遞交了答辯狀——沒有請律師。愛情里沒有誰是誰非,請個外人為婚姻把脈,這違背我對愛情的信念——也寫了三條:一、不同意。二、不同意。三、不同意。用黑色中性筆寫下這九個字時,我們八年來一起走過的每一步歷歷在目,清晰如昨。恩愛像潮水般泛濫,我倆都沒意識到婚姻里缺少一樣重要東西:孩子。直到公婆不滿電話催促,趕到家里長駐,逼著我們跑遍大小醫(yī)院。我被確診:多囊性卵巢疾病導致排卵困難、不孕。陰云從那時起彌漫。省里的專家給我排列了從一號到九百六十五號的類似病例,她們抱著新生兒的燦爛笑容給了我莫大的安慰,我開始接受治療,想象有個粉嫩的在自己子宮孕育的小生命延續(xù)我倆的愛情。像愈彌足珍貴的花兒愈要經(jīng)受不尋常的歷練一樣,我深信我會孕育不一樣的嬰孩,他會長著爸爸的眼睛媽媽的嘴巴,他會像爸爸一樣笑像媽媽一樣哭。從骨頭到骨頭,從血液到血液,從脈搏到脈搏,一代一代的人,一代一代地生。我充滿希望。

        半個月前,劉凱跟我提離婚。像說“我愛你”“我想你”一樣,他說:我們離婚吧。

        不!

        我大叫一聲,比寫在答辯狀上的那三個字更歇斯底里。當天晚上,我第一次獨守空床。劉凱在距我七米之遠的客廳,整夜嘆息。

        公婆和我抗衡,戰(zhàn)爭膠著。

        劉凱對我的深情,最終敵不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家訓。

        有一瞬間,我以為時間靜止了。書記員停止聒噪,手指靜靜放在鍵盤上,微胖的臉龐潮著一縷一縷的紅。之前,她以相同的節(jié)奏詢問了我們哪年結(jié)婚,有無證件,為什么離婚,盡管得到的回答跟起訴書答辯狀一樣,她還是饒有興致地點頭,或搖頭。

        時間到了九點三十分。門被重重打開,我扭頭一看,一個頭發(fā)染成棕色、剪得極短、穿著便衣的女人目中無人地走進來,高跟鞋蹬蹬蹬,一直響到臺上,停在中間那把椅子旁。

        原告姓名。棕發(fā)女人屁股還沒挨著椅子,就開始發(fā)問,她的聲音細細的,語速極快,像從狹窄的地方硬擠出來。把聲音從身體里面送出來的時候,她的腦袋會隨之搖晃,一會轉(zhuǎn)向劉凱,一會轉(zhuǎn)回來。我從她暗沉的膚色看出她性冷淡,是可憐的受虐者,她丈夫朝她鞭來的冷眼還呼呼響在她耳邊。她的愛情和婚姻不是模板,她卻坐在高高的殿堂,要依自己的好惡給我們的婚姻判處死刑。

        我把這些話,加在先前想好的某一段中間。等著合適時機,把它們念誦出來,像之前,一直在心里念的一樣。這樣想時,我眼睛潮潤,故意不朝劉凱看。

        我們把基本情況又分別復述了一次。隨后,棕發(fā)女人念了幾個名字,說這幾個人組成合議庭,問我們可有異議。她念了四個名字,可只有三個人在。我不懂有異議該怎么辦,就沒說話。接著聽見她說,現(xiàn)在開始法庭調(diào)查,原告你的訴訟請求是……嗎?

        劉凱說,是。

        夫妻感情破裂有證據(jù)嗎?被告領取了你們一年零三個月的共同工資有證據(jù)嗎?房產(chǎn)家俱等屬于婚前財產(chǎn)有證據(jù)嗎?

        當然有。

        律師一邊回答一邊將一份份證據(jù)捏在手上,是工資單、房產(chǎn)證、結(jié)婚證之類的復印件,他聲音高亢,發(fā)際線很高,腦門一片光亮。我猜他無數(shù)次在這種場合替各種男女代言,為他們爭取想要的結(jié)果。可他理解他們的愛情嗎,他探究過每場愛情分崩離析的原因嗎?他只將證據(jù)捏在手上,像捏著對方的命門,他才不管愛情死活。書記員抻長胳膊把證據(jù)接過去,遞給棕發(fā)女人,那女人隨意翻了翻,放下。

        被告你不同意離婚嗎?

        我說,是。

        那些話爭先恐后涌出來,默念了十幾次的,關于婚戀、哲學、思想、精神的那些話。我說,因為……

        我問什么你說什么,不問的不用說。棕發(fā)女人不耐煩地打斷我,語氣更加急促,甚至是焦慮。從接到起訴書,我就想著自己要面對法律,法律不外乎人情,沒有孩子就解除婚姻,這不合人情。我對著法律默念愛情應該堅貞不渝,婚姻應該從一而終,孩子不應該是決定我們愛情死亡的籌碼,我們還有希望孕育新生。結(jié)果法律讓一個焦慮的女人代言,從她嘴里蹦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寫著:快點,快點!我想她在追求結(jié)案率,像曾經(jīng)有個最美法官,三年累計結(jié)案1500起,平均每天結(jié)案三起。雖然有太多人質(zhì)疑他弄不明白案件的真相,可它到底是一個時代標記。出生率、死亡率、結(jié)婚率、離婚率、就業(yè)率、失業(yè)率……各種各樣的率,同各種各樣的量、比一起,既影響我們,又跟我們無關。

        我注意平復情緒,聽見棕發(fā)女人問,你有證據(jù)嗎?

        我這才意識到,她的問題總是這樣:有嗎?是嗎?對嗎?確定嗎?在這框架內(nèi),對方只能回答有、是、對、確定,或者沒有、不是,不對、不確定。她似乎只需要知道有沒有、對不對、是不是、確不確定,而不需要知道為什么沒有,為什么不確定。這讓我驚駭,再一次覺得法律模糊在我意識之外。

        我沒有證據(jù)。一直愛他沒有證據(jù),將領到的工資用于兩個人的吃喝拉撒沒有證據(jù),房子是我倆共同購買卻只寫了他一個人名字,也沒有證據(jù)。我是一個沒留任何證據(jù)的女人,在愛情里斷了所有退路。我跟劉凱四目相對,讓他讀懂了我眼里的疑問:你的愛情交由誰作主?

        他沒說話。

        律師在侃侃而談。

        棕發(fā)女人說,這是法庭辯論階段。

        愛情要散,便散去。語言只是給一方尋找臺階下,或者爬著道德上。財產(chǎn)在愛情面前,既卑微如塵,又沉重似山??上?,除此,亦無其他東西可以衡量。

        被告,你要做辯論嗎?

        要。我說,我跟劉凱……

        你隨后遞交個書面答辯意見吧。棕發(fā)女人又一次打斷我。焦慮愈燃愈烈,讓我相信她在表演自焚,既旁若無人,又唯恐天下人不知。我想聽的,你必須說;我不想聽的,你必須閉嘴。要表演輪不上你,這是我的舞臺。她霸氣地,讓我徹底明白:我沒有機會在法庭說一句完整話,那些爛熟于心的詞匯只配蒸發(fā)在空氣中,零落在雪水里。

        被告,你要做最后陳述嗎?

        我搖頭,覺得一切離我越來越遠。

        冬林,認識你,我要感謝多年好友張笑天先生。那年,身為吉林省作協(xié)主席的張笑天,帶了一批擬評上首屆吉林省文學獎的文學作品,進京請雷達、李敬澤、白燁,以及筆者再研究一下。我們審讀后一致認為胡冬林的《青羊消息》為最佳。第二年全國第一屆環(huán)境文學評獎終審會上,我發(fā)現(xiàn)竟沒有《青羊消息》,便向主持評獎的全國人大環(huán)境與資源保護委員會主任委員曲格平先生指出,這次評獎漏掉《青羊消息》是很大的遺憾。會上,同任環(huán)境文學獎評委的雷達、李敬澤同意我的看法。根據(jù)評獎規(guī)則,有三位終評委同時提議、推薦,便可列入評議對象。包括王蒙在內(nèi)的全體終評委看了《青羊消息》,便一致同意該作品榮獲首屆環(huán)境文學獎。

        從棕發(fā)女人走進民一庭,到我走出民一庭,不到二十分鐘,很短暫,也很漫長。雪花披頭蓋臉,抬望眼,掃視雪在空里的姿態(tài),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在憤怒,像拼著全身力氣吶喊,又像伸著千手千腳捶打。它到底想說什么?是譴責無常將它推上舞臺嗎?在往素這個月份,它已經(jīng)偃旗息鼓,調(diào)養(yǎng)生息,閉目閑看其他氣象你起我伏了呢。

        有三五秒,劉凱跟我并排,在我腳底打滑時,還出手攙扶。但很快被父母拉開了。脫離我的胳膊時,他的指尖一直朝前繃著,讓我想到一個長長的電影鏡頭:被外力拉拽,五根手指一根接一根,由緊而松,慢慢離開,指尖充滿惆悵,虛無綻開。指縫間,女人越走越遠。

        我回頭,試圖看到由他指頭延伸的他的全部。但他已經(jīng)被父母拖著,走遠了。

        我們沒能達成調(diào)解意愿,我在意的是離散婚姻本身,可棕發(fā)女人只將財產(chǎn)比例一再調(diào)整,二八、三七、四六、五五。至于劉凱,結(jié)婚八年的任何一天,他都不像這么猶疑。應該行吧。我覺得還行吧。差不多就行吧。當然不行!律師說,她沒有任何證據(jù),讓法庭判決,她一分錢都得不到,還要付給你三萬四千五百二十一塊五毛錢。他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在身后捶他,要他答應聽律師的,不要胡說話,不要調(diào)解。

        我痛恨他乖乖聽話的樣子。

        日子如常,又不如常。婆婆比我更早察覺我懷孕,在我以為被哀傷襲擊導致舊疾復發(fā),不住惡心呃氣的時候,她敏銳地想到另一種可能,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下樓,為我買回大包早孕測紙。全家人盯住那兩條紅杠,聞迅趕來的,曾在民一庭對我冷眼相對的姐姐不顧我正在泛酸,一把將我攬進懷里,嘴里撲出的洋蔥味刺激我更兇猛地反應。像作秀,他們滿意地圍觀,笑著打轉(zhuǎn),忘了三天前還心心念念要將我掃地出門。

        我沒有慶幸懷孕。

        他們肯定以為一空烏云散,不會想到,有些惡毒,像春分時候隨意丟棄的種子,會肆意生長,不由人操控。

        民一庭打來電話,說胡庭長——打電話的女人特別強調(diào),就是開庭時坐在審判臺中間位置的那個——讓我趕緊提交書面答辯意見,說案子既然不能調(diào)解,就要判決,要判決就得做到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程序合法公正。這些詞匯金光閃閃,又重又硬,在客廳上空久久盤旋不肯落下。

        我用寫下三個“不同意”的黑色中性筆,重新書寫答辯狀:一、同意;二、同意;三、同意。寫下這六個字后,我故意將它放在寫字臺最顯眼的位置。不用特別留意我就發(fā)現(xiàn),公婆馬上拉劉凱進了臥室——像密謀離婚一樣,他們要密謀不跟我離婚。

        我冷笑一聲,把自己關進臥室??蓯u地想象三個人互相埋怨,腦袋碰著腦袋,眼睛盯著眼睛,指頭戳著指頭。

        劉凱在七米之間來回踱步,舉起指頭又放下,拉住門把又松開,半夜,他的嘆息不只一次驚醒夜的寧靜。我硬著心腸裝聾作啞,不讓自己落入他們的套路。那孩子在夢里踢了我一腳,又一腳。醫(yī)生說,每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天使,該來時,他才會來。我想這個孩子太會惡作劇。

        第二天,我四處找不到答辯狀,不得不在胡庭長辦公室重新寫了一份。用“同意”替換“不同意”,顯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比出庭時有耐心,問了我好幾個為什么,但我沒心情,只搖了一次頭。

        開庭后不能更改答辯狀。

        胡庭長最后說,唇邊扯出的兩縷冷笑,一直蔓延到耳朵后面。我又看到了潛伏在她體內(nèi)的焦慮,斷言那只怪獸的起伏隨的是它自己的性子,而不是她的心情。

        我沒再堅持,但拒絕提交她要的書面答辯意見。人心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復雜,可以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也可以把復雜的事情簡單化。所謂一念滄海一念桑田,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我明白自己不在乎官司勝訴與否,不在乎婚姻存在與否。我要擺出的,只是一種姿態(tài),這姿態(tài)跟全世界都無關,只熨貼身心,親近靈魂——

        任何人都不能借任何理由捆綁愛情!

        進門時,劉凱在說撤訴。兩個字一經(jīng)出口,立刻懸浮空中,和其他詞匯相互交織碰撞,不斷激出火花。

        回不去了。我悲哀地想到,不是因為我故作姿態(tài),而是這些又冰又冷的東西,它們一旦侵入,就附著在墻紙上,天花板上,柜體上,無處不在。

        我去撤訴。劉凱在父母、姐姐、姐夫目光支持下,迎著我說道。

        那我就去做人流??瘫〉穆曇舭盐易约憾紘樍艘惶?,毋容置疑,也炸響在五個人心里。我不由懷疑起來,他們的思想統(tǒng)一得令人詫異,提離婚,或者阻止離婚,都明確得沒有第二種選擇,像天黑了一定會亮,亮完了必須再黑一樣??煽傆行┦虑?,沒那么絕對,沒那么肯定,比如陽春三月下暴雪、刮西北風、穿棉衣。

        人心,更容易生出異相。

        我不理會他們的表情。大暴雪后的天格外藍,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我去花卉市場搬回一大堆盆盆罐罐,讓園藝師精心調(diào)配了含有動物糞便、發(fā)酵植物、漚溲垃圾的營養(yǎng)土。這些東西會滋生細菌,會生出蟻蟲,會刺激劉凱的支氣管哮喘,敗壞他的生活興致。盡管如此,他還是殷勤地把它們送進陽臺,沒有讓我看出反感和厭惡。

        我在從來不養(yǎng)植物、從來不養(yǎng)動物、每周用84消毒液噴灑的陽臺上,種植太陽花。澆透盆土,灑下花種,第二天,它萌發(fā)了粉紅色的嫩芽,又一天,抽出頭發(fā)絲般的新綠。體會生命的神奇,讓我浮想聯(lián)翩,我把手放在肚皮上,靜靜感受。它那么細微,肉眼看不見,卻沖進子宮,占地為王。它真是雙面殺手锏,既是虐人的利器,也是被虐的源頭。

        判決書比我料想的更早送達,內(nèi)容更出乎我的預料:駁回原告所有訴訟請求。在與劉凱短兵相接的對視中,在他與父母竊竊的私語中,在姐姐姐夫難以掩藏的喜悅中,我捕捉到一絲詭異。聯(lián)想民一庭時他們拋出的每份證據(jù),置我于死地的歡顏,不留后路不帶憐憫的神情,詭異越來越真實——“咣”,子彈上膛。

        準備朝劉凱掃射時,律師和胡庭長在我腦里交相出現(xiàn)。他說,她沒有證據(jù),一分錢都得不到,還要支付三萬四千五百二十一塊五毛錢。她說,讓你說的你就說,不讓你說的,你別說。他腦門越來越亮,她越來越焦慮,兩人不停替換,不停替換,突然,變成同一個人。這人法袍著身,傲視凡塵,坐在民一庭正中間那把高背椅子上,說,案件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程序合法公正。

        我確信懸浮在空中的這些詞匯落下來,砸中了劉凱的笑穴。從接到判決書,他就保持唇角上揚,露出上面四顆,下面八顆牙齒。

        太卑鄙了。將劉凱的手打開時,我咬著牙狠狠說。如果他夠機靈,一定能分辨誘發(fā)我發(fā)狠的癥結(jié)在哪里,而不是愚蠢地一次又一次將手按上我的肚皮:

        我不會讓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

        你已經(jīng)讓我失去了老公。我沒有被他的柔情打動,孩子和我,不是只有一個選擇,也不能只有一個選擇。

        公婆以為一紙判決是休止符,決定回老家息養(yǎng),告知我決定時,同時給我上了一堂課:劉家可以沒有兒媳婦,但絕對不能沒有孩子。如果不是你及時懷孕,你以為法院會判你勝訴嗎?你要感恩上天,好好生活。

        等我跪地膜拜,謝主不殺之恩!?

        體諒他們滿頭白發(fā),也為肚里的孩子積德留福,我把抨擊的話咽回去。看著他們皺紋里藏不住的喜悅溢了一身,我暗笑,憤怒越燒越烈:啟動訴訟程序埋下的暗疾,不是你想撤就能撤得回,想消除就能除得了。你們爽了,我不爽!我陪你們玩完了,輪到你們陪我玩!

        劉凱想故伎重演,以前我們鬧別扭,他不說話,不解釋,直接行動,撲過來、抱緊了、親吻、進入,和好如初。他在七米外摩拳擦掌,預演了一整套流程,興沖沖來擰門,門沒開。

        我把臥房門關得跟心門一樣緊。

        愛你才遷就你,才寵你。才拿你當我的王,我的神仙,我的空氣,我的陽光,我的維他命,可是你呢?

        普天下所有的愛情,在美好時都有相同的特質(zhì),一旦猙獰,一定各有各的不同。

        我請了個律師,請她幫我擬定起訴書,列舉三條訴訟請求:一、解除婚姻關系;二、分割八年共同生活期間兩個人所有的工資;三、婚房,包括家具家電都歸原告。

        送達那天,劉凱捧著起訴書大笑,笑著笑著突然落淚。我跟他心心相印,一起看到八年來恩愛如潮的每一天,那沒有縫隙,完美無缺的愛情,真的容不下一粒塵砂。它原本就是世上最潔凈的存在,當用最虔誠、最忠貞、最無私來供養(yǎng)。

        他沒有請律師,像三個月前我所干的一樣,用黑色中性筆寫下三個“不同意”。幾天后,法院給他送來傳票,傳票上蓋著人民法院的公章,寫著案由離婚、被傳喚人劉凱,寫著六月十日上午八點三十分,民一庭開庭。

        我們相視一笑。人心真是神奇,可以大到宇宙,小到塵埃,就看那個結(jié),是死結(jié)是活結(jié),是單結(jié)是復合結(jié)。開庭那天,我在陽臺上看花開,紅粉黃白,極盡絢爛。順著花的方向,窗外濃綠淺綠輝映,世界都在夏的濃蔭里歡笑。突然,我想起陽春三月那場暴雪,明白沒有什么是堅不可摧的。我不自覺打了個寒戰(zhàn),將手撫上肚子,昨天開始,有了胎動,他踢了我一腳,又一腳。

        勸退

        張影出軌了。這念頭一出現(xiàn),就像空氣,擺脫不了。她看見他,或看不見;她睜開眼睛,或閉上眼睛;她在家,或在街上;她醒著,或睡了。總會想起那個女人,高挑個子,披肩長發(fā),白色衣裙。只是背影,都美得儀態(tài)萬方。何況面孔?她甚至看見,她細膩的像瓷器般光潔的臉蛋。

        安雨不能自已,憤怒,惶恐,絕望。

        她挪起身體,將它倚放在床頭。暈黃的光下,張影睡得正酣。一只肘彎曲在枕邊,另一只,蜷起在頭上,臉被深深埋入。她只看見他毛茸茸的腦袋,聽見他淺淺的像歌聲一樣的鼻息。他竟然睡得這么香。她氣憤地,想推醒他,問個清楚。那個年輕的,走在他身側(cè)的女子,到底是誰。她伸出一只手,手指被光投出纖長的影,像怪物黑色的爪,動一動,悚人地張狂。她收了指頭,握起來,影子亦成拳,打出去,虛空空。她知道自己不會,不會推醒他,不會怒斥他,甚至不會問他一下。時間有驚人的能耐,早練就了她的隱忍,同他一樣沉默。他們在婚姻這座城堡里,沒有爭辯,沒有吵鬧,甚至沒有語言。

        她看見自己的心,從胸腔躍出來,撞到墻壁,回彈,砸落他身上。他蠕動著,兩只胳膊拿下來,交叉,擱到肚上。她等他醒來,問問她,哄哄她,抱抱她,他卻鼾聲四起,這一次,是高音,喉嚨里裝了發(fā)動機,呼哼哼,吭哧哧。她腳尖挑起,朝他大腿蹬了一下,他極快地躲開,又一下,他翻了個身。是什么讓他留戀夢中不愿醒來。她想,是女人,肯定是那女人。

        她四十八,身體發(fā)福,皮膚暗黃,害了中年婦女愛害的許多毛病,比如婦科、骨科、更年期、心理疾病。而他只有四十五,一米七八,一百六十斤,男模一樣標準。他們的結(jié)合像個笑話:女大三,抱金磚。誰料她剛一結(jié)婚就下崗,自卑如影隨行,把她緊鎖在牢籠,她眼看他從職員到經(jīng)理,一步步前進,她卻原地踏步,將兩人的距離越拉越長。

        她早該想到,他有其他女人。

        她拉滅臺燈,把自己放正、擺平。手臂輕碰到他,她觸電一樣閃開。這只胳膊,抱過其他女人,被其他女人抱過,像癌細胞,擴散到她的神經(jīng),她覺得委屈,不能原諒。朝床沿挪了挪,覺到一股涼氣,從胸口沁入。她索性掀開被子,將身體暴露在空氣里,竟得到安慰似的,睡去。

        第二天,安雨像往常一樣起來,發(fā)現(xiàn)張影正在對鏡換衣裳,他先穿了件灰色夾克衫,前后左右瞧了瞧,脫下來,換了件米黃色的休閑西服,又瞧了瞧,拽拽下擺。她看見他臨出門,還將手撫上腦袋,摸了摸頭發(fā)。她貼在門上。他的腳步,貓一樣輕,門一關,便靜悄悄。她貼上窗,看見他開著車,像縷輕煙一樣飄遠了。

        安雨不能自已地猜測起來:她在哪里等他,他們會去哪,他們會干啥。這猜測漸次真實起來,竟如電影般,歷歷在目。她于是坐不住,起身,將自己套在寬大外套里,騎上自行車,朝他公司去。

        車穩(wěn)穩(wěn)停在樓下,抬望眼,高樓聳立,他在哪兒,卻望不見。她想,人在這里,心呢?或者正想她,把心繞成千千結(jié),或者聊視頻發(fā)信息卿卿我我。或者他們根本就是一個公司。再或者,車在這里,人早不在。打出租離開、代駕送來,甚至讓車子自己開到這里來。她越想越憋悶,索性把自行車扎在路邊,癡呆呆望著。天、云、樓、路、樹、人,一遍又一遍。一個小時后安雨想,我要干嘛。像無數(shù)遭遇此種情況后迅速做出反應的中年婦女一樣,她很快就決定:把她趕走。

        最直接的方式是找張影攤牌。但她不會,不能,不敢,不行。

        還有一種方式是找對方攤牌,但她甚至不知道對方是誰。

        那就,先找到她。這樣想著,安雨有了方向,有了力量。但她不知道。結(jié)婚二十五年,他竟似一張白紙,她不知道他同什么人來往,不知道他上班以外干什么,不知道他喜歡抽煙還是喝酒多一些,更不知道他成天想什么,愛什么,恨什么,牽掛什么,憎惡什么。他就像空氣,從未離開,但從不深入,分明存在,又無影無形。

        你要拿一團空氣,怎么辦?安雨覺得,這道題很難。

        一遇到難題,她就百度,網(wǎng)上總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和千奇百怪的法子。她輸入“打跑小三”這幾個字,嘩一下,出來一大串,她一條一條看下去。有原配現(xiàn)身說法,痛罵小三的;有專家情理分析,類型判斷的;有網(wǎng)友捕風捉影,獻計獻策的。還有許多打廣告的,私家偵探、婚姻醫(yī)院、婚姻咨詢。這讓她膽怯,她不敢想象,如果張影知道自己的行為,會引發(fā)怎樣的后果。她可不能失去張影,失去婚姻。跟逝去的青春相比,未來才是她最迫切需要保障的東西。

        她僥幸想,也許他們,只是偶爾遇見。

        這念頭很快敗給上一下。張影連著三天沒有回家。我出差了。他說。她聽見話筒里有女人的呼吸,有她胸脯一起一伏涌起的波浪,有她肢體扭動呈現(xiàn)的曲線,有她湊上來的熱吻,有她眼波里的香艷。她聽見對方嗵地掛斷電話,空洞短促的鈴音回響在耳邊。她茫然想到,他再也不回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絕望像八只腳的爬行動物,在身體里沿走,一步在心,一步在腦,一步蝕骨,一步傷魂。她悲哀地想到,他們倆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除了結(jié)婚、做愛,沒有重合的頻道。他在外面風生水起,她卻沒有進入的能力。生活中所有的分歧、爭論、欲望、拉攏,在他們是沒有的,他不改變她,也不誘惑她,而她,只是對生活和對他本能的服從。

        現(xiàn)在他要拋棄她。安雨知道自己失去婚姻就失去一切,比下崗更不堪的是,她甚至沒有可退的一小步。生活賜給她的,除了一副中年婦女疲憊的皮囊,再沒有其他。絕對不能,絕對不能讓她得逞。她清楚自己的無力,對改變生活無力,對應對張影無力,更對打跑小三無力。既然如此,她想,我就去找有力的武器。

        安雨走進“穎兒婚姻咨詢所”,對方是個優(yōu)雅的女人,具備律師從業(yè)資格,心理咨詢師資質(zhì)和婚姻咨詢師資質(zhì)。安雨看著她展示完后,將證件收進展臺,自信揚在她臉上,像陽光一樣。她想,這樣強大,還需要婚姻嗎?

        你先說說吧。穎兒將一雙眼睛望過來,這讓她不安,仿佛她透過眼睛能看穿她的慌亂,她不知道怎么開口,她后悔來到這里。

        你不說出來,我怎么幫你?

        ……

        聽著 ,我知道你為什么來。小三,是吧?你找我就找對了,剛才你看到了,我是專業(yè)的婚姻專家,過去幾年里,我們成功勸退了一千多個小三,這是什么概念?每個小三背后可都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原配,有一個美好幸福的家庭啊,我們挽救了她們,也挽救了她們的家庭。

        你是說?

        是的,小三勸退師,人們這樣叫我們,這也是我們的主要業(yè)務。相信我,不管你有什么難題,只要你找到我們,都能幫你解決。小三叫什么,干什么工作,和你老公怎么認識的,他們關系好嗎?

        我不知道。

        嗯——?

        對方將尾音拉得極長,像一只游走在水里的蝌蚪,一邊游一邊抖動尾巴,把她的心抖得虛晃晃的。她朝外看了一眼,一個胖胖的,卷發(fā)沖天的女人正在朝一個男人發(fā)脾氣,她一拍桌子,身上的肉就抖動起來,像水波。她下意識地抽回眼睛,瞄向自己的肚子,感到那里冷冰冰的,甚至全身。她想離開。她站起身,將扶著桌子的手抬離,任由自己晃了兩下。

        你陪他走過那么多年,付出青春、血汗、時間、光陰、愛和勞動,就甘心將他拱手相讓?你要離婚嗎?你怎么辦,孩子怎么辦?

        這些字像重錘,砸得安雨眼冒金星,她穩(wěn)不住自己,跌落在椅上。穎兒走過來,給她遞了杯熱茶,同時遞過來真誠:聽著,我跟你一樣。半年前,我發(fā)現(xiàn)老公有了情人,你能想象嗎?他沒有工作,一分錢不掙,吃著我的,穿著我的,用著我的,他竟然找了個情人,給她租房子,送她名貴的飾物,他甚至從來都沒有送過我。你以為只是離婚就可以嗎?不,我趕走了那女人,還讓她賠了一大筆錢。

        你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是我的事,做不做,才是你要決定的。

        安雨被穎兒的氣質(zhì)緊緊吸引,將她知道的全部告訴了她。她看著穎兒給她的申請書編了號:九百四十五,記下了她和張影的基本情況,并在小三類型上劃了個大大的?小三從大的方面分為四種,一種是橫搶型和消費型,這種小三目的很明確,為了錢,圍繞錢;第二種是知己型 ,她們可能是男人的客戶和下屬,能在男人遇到困難時幫助他;第三種是傾情型,兩人一見鐘情,因為愛走到一起,只為情不為錢;第四種是青春型,很多男人年輕時為了事業(yè),沒來得及好好享受青春,等有了錢有了權(quán),便找個年輕情人,尋求新鮮和刺激。你老公的情人是什么類型,我們很快就知道。

        穎兒將申請書夾入文件夾,將安雨的電話記在了筆記本上,接著遞給安雨一張收據(jù)單:先去辦一下手續(xù)。

        什么?

        交錢啊,她說,打仗也得要武器的嘛。要知道,這可是診治婚姻,是非常龐大的系統(tǒng)工程,你放心,如果勸退失敗,我們會退錢給你。

        安雨拿過來,上面寫著三萬,有大寫有小寫,事項是婚姻咨詢服務。

        見她猶豫,穎兒站起來,立在她面前,用手撫住她肩膀:舍不得?老公都要被人拐跑了,家都要散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哪個分量重。

        能勸走嗎?安雨聽見自己的聲音細細的,弱弱的,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指引著,要從迷霧中找出一條路來,從黑暗里破出一片亮光來。她看著穎兒點頭,她涂著脂粉的細白的臉子透出一絲紅暈來,像年畫娃娃般喜慶。她覺得無法抗拒,托盤給她之前,她就認定了她。

        安雨靜等消息。一個星期后,穎兒通知她來,遞給她張影的活動軌跡圖和一大疊照片,那照片一看就是偷拍的,側(cè)面、背影,或者眾多人中的一個。她仿佛看到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像諜戰(zhàn)片中的特務,將一雙詭異的眼睛湊到取景框后,啪的一聲,啪的又一聲。張影無知無覺,一次次入鏡,將他和他的世界擺在穎兒面前。萬一被他發(fā)現(xiàn)呢,她張皇地想,萬一他真的有什么隱秘呢。這種事不是沒可能,張影一個上司,就因為被人偷拍了視頻,丟官棄職,妻離子散。這樣想著,她害怕起來,仿佛張影一雙眼睛,就在空里瞪著,看她何等荒唐,把他的人生搞亂。她慌張地將照片遞回去,看著穎兒一張張擺開。

        我們先來分析一下。對方趴在桌子上,趴在無數(shù)張影上面,將一只手攀在桌子邊沿,一只手指住其中一張:他的生活很規(guī)律,家,公司,偶爾有應酬,總在海天酒店。聽著,不要掉以輕心,你看到?jīng)],看到?jīng)]。對方重重指著:這個女人,他們同一個公司,每天八小時都在一起,尤其是……她直視她的眼睛:你老公有應酬時,她都在場。

        高個,長腿,直發(fā),連衣裙。

        就是她。安雨的心咚咚狂跳,仿佛自己被抓了現(xiàn)行。她看著穎兒將照片一張張收起,每收一張,便翻過來,在上面寫些什么。她猜她在編號,像給她的申請書編號一樣。

        她叫田兔兔,是的,你沒聽錯,兔子的兔,27歲,碩士研究生,經(jīng)理助理。她加重語氣:你老公的助理。根據(jù)她的情況,基本可以判斷屬于青春型和知己型的綜合型小三,你放心,下星期,我們就會對她展開攻勢,至于該用移情療法、移位療法、介入療法或是厭惡療法……

        什么?

        我們的勸退方案啊。移情療法,就是幫她找到更好的男人。移位療法就是幫她安排新的工作,讓她離開公司。介入療法就是讓她的親戚、朋友 、同學來說服她。厭惡療法就是讓她發(fā)現(xiàn)你老公的缺點,不再愛她。至于我們的具體實施辦法,就更多了,離間計、無中生有計、打草驚蛇計、苦肉計、隔岸觀火計,等等,三十六計,總有一計趕跑她。

        安雨覺得自己首先被打倒了??床灰姀堄皶r,她想他們在一起,看見張影時,她想他們的心在一起。他雖然同往常一樣,按時回家,工資卡交給她,偶爾還會給她做頓早飯,她卻總從他身上看到一團妖氣,乳白青淡。兔兔,她想,她居然叫兔兔。她試著發(fā)出這個音節(jié),嘴唇微微噘起,舌尖抵住上腭,輕輕吹氣:兔兔。她肯定借機湊上嘴巴,像堵一團空氣一樣堵著他。

        安雨覺得憤怒,但正如穎兒所說,她找不到出口,只好上網(wǎng)。一遍遍搜尋張影,搜尋兔兔,有時她將他們倆放在一起,有時她給他們冠以定語,比如張影和兔兔的風流韻事、張影出軌、張影情人、小三兔兔、兔兔婚外情等等,如你所知,這不會有結(jié)果。她未免沮喪,又覺得心慌。有時她也為自己的無聊生悶氣,再三思想,兔兔之于張影,就像他禿掉的頭發(fā)一樣,再無任何辦法可以彌補。她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她傷心也好,不傷心也好,總改變不了它的客觀真實。難道她因此就有了詰問的魄力嗎,有不要他的實力嗎?她于是更加堅定,必須把兔兔趕走。

        事情卻再無進展。一個星期后,安雨如約前往,穎兒告訴她,事情有難度。又一疊照片重復上一次的,無非開車、走路、吃飯、接電話、看手機。兔兔時有出現(xiàn),仍是高個、長腿、直發(fā)。

        他們之間應該沒事。穎兒將相片編號,大拇指緊緊摁住張影,把他送進資料袋:你該相信,有些人就是正直、清白,比如你老公,我相信他對你很好,很負責任。他不會出軌,你不信嗎?

        我不信!從咨詢所出來,她看到天上蒙著一層厚重的灰色云層,云層像破裂了,漏出金色的一線光芒。她朝光處張望,卻看不見太陽??床灰娞柧蜎]有太陽嗎?她想,沒有證據(jù)就沒有關系嗎。她想起張影的笑,沖著兔兔的笑,陽光般溫暖明媚的笑,那笑比黃金還貴嗎,怎么回到家就不見了呢。

        除了笑,他還少了許多東西,比如體貼。有一次她故意,刀尖從蘋果滑向指肚,鮮血同淚水一起洶涌,他只淡淡看了一眼,從藥箱拿出了創(chuàng)可貼。還有一次,她肚子疼,抱著滿床打滾,他也只是起身給她倒了一杯白開水。她覺得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動作,陌生的是神情,她不止一次想到,過去那個男人,不在了。

        這想法越來越主導她,他明明在身邊,她卻覺得在千里之外,他看電視,她覺得在發(fā)呆,他進洗手間,她覺得去發(fā)信息,他睡覺,她覺得閉了眼在想她,他換衣服,她就想是為了取悅她。她有時也覺得自己過于神經(jīng)質(zhì),像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源于自卑,源于中年危機,源于缺乏安全感。后來一想,這是一個妻子護衛(wèi)婚姻的本能,是將他拉離墮落深淵,回歸道德底線的本能。

        誰敢說這不對呢?

        她去找穎兒,對方讓她放手:你不能讓我們勸退一個不存在的人。

        怎么不存在?她叫兔兔,跟他在一個公司,他們成雙成對,比翼齊飛。

        他是經(jīng)理,她是助理,他們在一起很正常。

        怎么會正常呢?她覺得淚涌在眼眶,怎么會正常呢,她想,一點都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他的心不在了,魂丟了,他朝她笑時,把對她的愛全給她了。這正常嗎?她聽見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胸脯一起一伏,手指下意識地痙攣,一把抓住她遞過來的錢,揚向空中,紅色漫舞,像詭異的火。她又看到他的笑,朝向兔兔的笑。我不要你的錢,她說,你必須趕她走,必須。

        坐著等待,總讓她焦慮,她不由自主地,去找穎兒,一周一次,五天一次,三天一次,后來變成一天一次。她起先還給她分析情況,后來便不再說話,安雨懷疑她早停了對張影的調(diào)查,甚至她就是同謀也未可知。她想象他們之間存在某種關系,比如兔兔正好認識穎兒,比如張影付給穎兒更多的錢,比如三個人合謀欺騙,再比如,穎兒才是張影真正的情人,這讓她瘋狂,同時想到,如果不這樣,她會更加瘋狂。

        她把穎兒逼到辦公室:你為什么不行動?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是不是跟這件事情有關系?

        我能跟他們有什么關系?對方說,我告訴過你,我不能勸退一個不存在的人,小三不存在,你懂嗎?他們只是工作關系,比一杯白開水還要透明。

        這就是你的專業(yè)?嗯,專業(yè)?我告訴你,你必須給我個交待,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她坐在大廳,看著男男女女把不幸頂在腦門,灰溜溜走進來,就湊上前去:千萬別找她,她是個騙子。來人狐疑地看一眼她,再看一眼穎兒。后者被工作人員簇擁著,雙眼直冒火:明天起恢復調(diào)查,但你不能再來這里。

        她停下捶背的手,把腰直了直,走了。當天晚上,她數(shù)著張影的腳步從一樓走到三樓,聽到他從兔兔那里帶來的足音,聞到他從兔兔身上帶來的味道,看到他們卿卿我我,兩情相悅,剛商量過怎么與她離婚。她不能自已地慌亂起來,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絕對不行,絕對不行。

        不待她再催穎兒,就有新消息傳來。這是你想看到的。穎兒把照片高高揚起。她看到她瞇著眼睛,眼神從她身體里穿過去,射到墻壁上,帶著細白的粉沫,涂了她一身。她下意識地抖了抖身體,讓粉沫砸在腳背上。腳心于是不穩(wěn),她晃了晃。

        高個,長腿,直發(fā)。

        是兔兔。

        他們手挽手。走進一扇旋轉(zhuǎn)門。在狹長的樓道并肩前行。他開門,她在旁邊立著。閃身進去。

        不是說他們是工作關系嗎?不是說比水都透明嗎?她將照片拋起,無數(shù)張影和兔兔在空里翻滾,嘴唇對著嘴唇,身體圈著身體。她看著他們墜落在腳底,狠狠踩下去:你必須把她趕跑,必須趕跑。

        她答應離開你老公,但有條件。

        條件?

        是的,她要五十萬。

        五十萬,是她全部的積蓄,她一哆嗦,很快鎮(zhèn)定下來,跟張影相比,跟幸福家庭相比,金錢像冬天掛在樹梢的葉子,衰弱到了極點,而前者,才是希望,是春天,是一切源頭和所在。她聽見自己急切地吼道:給她,給她。

        兔兔離開了。張影很落寞,像被誰砸了一悶拳。有時他長久地望著她,帶著想說又說不出來的神情。有時他獨自望著窗外,散發(fā)無法排遣的孤獨氣息。有時他躺在床上,發(fā)出難以掩飾的嘆息。她覺得神清氣爽,看到鏡子里的自己比三十年前還要容光煥發(fā)。她不經(jīng)意地哼起小曲,聲音追隨張影莫名傷感的眼神,給她帶來陣陣愉快的戰(zhàn)栗。她走上前去,鼻子貼住張影,感覺他的體溫像陽光一樣溫暖。他回來了,她想,他終于回來了。

        這是個溫暖的午后,咨詢所里,張影和穎兒像雕像,都木著,不說話。樹影飄搖,兩人臉上忽明忽暗,斑斑點點。

        你確定趕跑了嗎?穎兒將錢遞給張影:她的心魔會隨時跳出來,再來一場。

        張影沒說話。

        穎兒嘆了口氣:記得給兔兔一萬塊,咱們承諾過給她演出費。

        責任編輯 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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