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用口語或次生口語傳授知識最有效的方式,是“師生對話”。這在互聯網時代大規(guī)模的“知識付費”授課中是不可能的。
網上知識付費越來越火熱,截至2017年7月,已經有上百個知識付費的平臺。但是,這種“知識傳授”方式的效果卻差強人意。付了費卻覺得沒有學到東西的人不在少數。
有的人從互聯網經濟的角度認為,這是傳授的知識不夠好的緣故。這種“流量經濟”的產物,本就是以流量多而不是知識多為勝。粗制濫造的內容和精心打磨的優(yōu)質內容,兩者所需要的時間和人力成本是不對等的。同等的時間內,為了吸引更多的點擊、占領流量市場,商戶更愿意選擇發(fā)布更多粗制濫造的內容。久而久之,優(yōu)質內容創(chuàng)作者也無法堅持自己的立場。
這固然不無道理,但從知識傳授媒介和方式本身來看,即使是那些精心打磨的優(yōu)質內容,在互聯網上用“你說我聽”的方式傳授,也有效果有限的問題。知識有不同的層次,層次越高,網上傳授的效果就會越差。也就是說,網上傳授比較適合淺層的知識。
口頭傳授知識,即便以多媒體手段來輔助,也是一種“次生口語”。用口語或次生口語傳授知識最有效的方式,是“師生對話”。學生隨時提問,老師即刻回答或啟發(fā)。這在互聯網時代大規(guī)模的“知識付費”授課中是不可能的?;ヂ摼W上的口頭知識傳授與課堂里以閱讀書籍為主的知識學習之間有很大的不同。這種不同類似于聽別人(或自己)朗讀與自己默讀。默讀是一種比朗讀更能讓人專注于個人思考的學習方式,而知識必須是個人思考的過程和結果。
人類并不是一開始就學會默讀或體會到默讀的個人學習效果的。首先,在歷史上,思考性學習所需要的那種個人意識是逐步形成的。文化歷史家菲雷迪在《閱讀的力量》一書中寫道,“在人們的私人空間里,個人在默讀時可以自由地在書頁上停留,作出自己的解釋和結論?!币簿褪钦f,默讀有利于學習中的個人思考和理解。任何有質量的知識都離不開這樣的思考和理解。
早在公元7世紀,神學家依西多祿就認為,出聲朗讀妨礙理解經文,他建議,閱讀時只要稍微動動嘴唇,喃喃發(fā)聲即可。在他那個時代,理解經文是一種嚴肅的學習,與從“不知”到“知道”的粗淺學習知識是不同的。今天,互聯網上的付費學習要傳授的當然也不應只是一些粗淺的知識。
對嚴肅學習來說,閱讀書籍,而不只是“聽講”,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好處。阿根廷著名作家和編輯曼古埃爾在《閱讀史》中說,“借著默讀,讀者終于能夠與書本和文字建立一種不受拘束的關系。文字不需要占用發(fā)出聲音的時間。它們可以存在于內心的空間,洶涌而出或欲言又止,完整解讀或有所保留,讀者可以自己思考,從容檢驗,從中得出新的想法,也可以從記憶或與攤在一旁準備同時細讀的其他書籍來做比較?!?/p>
這樣的知識學習過程和認知活動更需要借助書籍文字而不是一聽而過的語音。在必須用語音傳授的情況下,人們會盡量把語音保存下來,以便復習。即便這么做,那也遠不如書籍方便和有效。
口頭授課往往需要借助小故事、軼事、常識經驗以便“有趣”“生動”,也就是表演性,這與知識學習注重邏輯思考、分析、理解和價值判斷也是很不同的。著名學者沃爾特·翁在其研究著作《口頭文化與書面文化》中說,口頭文化能產生強大而優(yōu)美的口頭表現能力,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和人文價值。但一旦書寫占據了人們的心靈,口頭文化連存在的可能性都沒有了。
對于知識學習者來說,只靠聽一遍,沒有必要的閱讀,肯定不行。書籍閱讀是絕對必要的。文字不僅能增強人的個體知識者意識,而且,也能讓人的言語表達更精確。口語滔滔不絕的雄辯、言簡意賅的敘事、意義雋永的諺語,這些都使人印象深刻。但是,口頭表達的顯著特點并不是精確分析和深度思考。眼睛代替耳朵成為現代人知識語言的加工器官,這是知識發(fā)展的必然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