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兵

跨過秦嶺這條龍脈往南走，再向右拐一個彎，就到了四川盆地與云貴紅土高原組成的南方以西的地域。

云霧繚繞雨水浸潤之后，太陽光、白云和陣陣山風(fēng)從陰翳潮濕的森林中剛一走過，冬眠的動物，覓食的野鳥和各種從睡夢中蘇醒的植物，就會跟在陽光雨露和白云的后面再次用它們的身體、動作和聲音逡巡在南方以西的大地上。一次逡巡就是一次記憶。河流、雨水和風(fēng)用了漫長的時間，把這個地域的地勢按照從東向西的方向雕塑成了一架逐級抬升的梯子。這是一種暗示還是一種指引我不清楚，我只曉得太陽光復(fù)活了自然，也復(fù)活了遍布在這道大地階梯上的諸多神靈的痕跡。這些痕跡在階梯狀的地勢起伏，三角梅、美人蕉和木棉樹上露珠般滾來滾去不肯消散。難怪我越是沿著大地的階梯向上爬，滲透在生物記憶中的南方甘甜清冽的味道、陽光水分與地氣的細(xì)膩質(zhì)感，還有它們對生存的理解、危險的敏感和美感的要求這些無數(shù)精深精妙的神祗活動的細(xì)節(jié)就越是頻繁和明晰。原來，梯子的頂端與藍(lán)天白云相連，那應(yīng)該是神祗隱遁的地方。

汽車在路上跑，雨從汽車后面追上來。雨一會兒下在前面，一會兒又落在背后。更多的時候，是罩在我們頭頂上。在云貴高原上這是常見的情況。春夏之交，經(jīng)常能夠看見完整版的蔚藍(lán)天空。大塊大塊的白云浩浩蕩蕩走過時，給我留下離天很近的感覺。

雨過天晴，我從車窗望出去，太陽從云朵背后擲遞出橘黃色的光芒，很像嵌在云朵輪廓上的燙金邊條。瓷實的感覺，拉近了我的眼睛和云朵的距離，情形如同我被云朵這條帆船馱載，航行在金色的海洋上。

遠(yuǎn)眺被山巒合圍的澄江縣城，各式各樣的房屋仿佛被人漫不經(jīng)心堆放在一起的鵝卵石?？h城的房子多是淺色調(diào)的建筑物，十分生硬地把如水一樣從山頂流淌下來的黛青色彩，分割成了片段。撫仙湖位于縣城邊，我能隱隱約約感受到音符涌動的浪潮，但滋潤的音色已經(jīng)干枯。

撫仙湖是云貴高原的一個深水湖。我抵達(dá)的時候霧剛好散盡。寬闊的水面，如同把我從陸地上初夏光線敞亮的世界，帶進(jìn)了深秋陰霾的世界。光線和溫度是分界線。湖邊淺水區(qū)域，清澈的湖水中能夠看見水草搖曳，魚蝦游蕩。我沒有看見抗浪魚。除了產(chǎn)卵期抗浪魚成群結(jié)隊浩浩蕩蕩涌到岸邊沙灘礁石處產(chǎn)卵，百里湖岸因此而成了銀光閃閃跳躍起伏的精靈世界，平日是很難得看見這些抗浪魚的。

身世不凡的抗浪魚在浩瀚的撫仙湖里顯得有些鶴立雞群，它們喜歡聚集在十分潔凈的深水里，以浮游生物為食。當(dāng)暴雨將枯葉、蟲蟻等尸體沖到湖里被其它魚類爭相吞食時，抗浪魚總是不屑一顧呆在一旁，不為到了嘴邊的食物所動容，更不會為誘惑燈蛾撲火。與其說這個情形是抗浪魚的秉性，還不如準(zhǔn)確地說是它們的一種記憶的體現(xiàn)。是神靈的指點，還是抗浪魚自己經(jīng)過了無數(shù)艱難曲折的尋覓才獲得了經(jīng)驗性的記憶，我到今天也無法言說出來。

抗浪魚長年累月都潛伏在深水區(qū)。沒有人說得清楚它們在看不見底的深水里是怎樣生活的，也搞不明白它們在那里扮演的角色。自從云南古國的物質(zhì)輪廓和歷史輪廓徹底沉入撫仙湖的底部之后，那個地方就成了亡靈隱遁的地方。有關(guān)神靈的傳說和靈異的氣息，每年也只有在農(nóng)歷立春節(jié)氣來臨時，才被這些抗浪魚帶到人們的眼睛里，然后又被人們采用不下湖、不動船、不使魚鉤魚網(wǎng)的“車水捕魚”法，輕輕松松捕得滿籮滿籮的抗浪魚再變成美味佳肴帶進(jìn)人們的肚子里。

很多時候，秘密就是自然故意不說出來的真相?？估唆~的秘密，也是它們在深水中和云南古國的物質(zhì)、歷史輪廓暗中互通款曲的秘密。于是，依憑這條充滿了神秘色澤的線索，我也只能夠把抗浪魚當(dāng)成是亡靈們的守護(hù)精靈，它們背青肚白的體型酷似梭鏢的情形就是一個間接的佐證。

我卷起褲腳走進(jìn)水里，就像把自己的腳放進(jìn)了天空中。走一步，漣漪就圍著我的腳桿涌動，涼颼颼的愜意就會順著腳桿爬到我的心里。天空不再是虛無的空間——太陽光還是具有刀鋒的質(zhì)感，而原本伸手抓不住的云朵，還有從云朵背后偶爾露出來的蔚藍(lán)色彩，現(xiàn)在卻成了簇?fù)碓谖夷_桿周圍的漣漪。

湖水圍著我的腳桿涌動，讓我覺得撫仙湖，還有它四周的山水、石頭、樹木和抗浪魚都是有靈性的?？估唆~的靈性就是它們與眾不同的記憶，是它們與南方以西這個地域的秘密契約。這種記憶對我來說天天都潛伏在撫仙湖的深處，用它們獨特的呼喚方式，等待著被心靈相通的人去回應(yīng)。行走在我前面的外婆和我一些熟悉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與我同行的路，他們的生命化成一把骨灰留在了骨灰盒或者墳塋中，但他們的聲音、容顏、姿勢和身影，繼續(xù)用記憶的形式在路上行走。人的生命情形是這樣，抗浪魚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那些天天都要行走在撫仙湖邊上的人，大概也是這樣感受到了抗浪魚的記憶。感受到了抗浪魚的記憶，也就是感受到了南方以西諸多曾經(jīng)生活過的祖先的記憶。只是因為人們忙于生計，忙于從他們的身邊獲取自己的需要。天長日久，抗浪魚與南方以西之間的記憶性契約，就變成了撫仙湖周圍老人們嘴上的傳說。生物界里的秘密契約很多時候因為我們無法解釋和揣摩，大多都要借助神靈傳說才能夠把它們的因果關(guān)系表述出來，這是喜劇還是悲劇呢？

沿著撫仙湖往前走，一條名叫“隔”的河，涓涓不息地從一片榕樹林間流淌到了我的面前。隔河把撫仙湖和星云湖連在了一起。河水很靜，幾乎聽不到聲音。說是一條河，不如把它看成是陸地向湖水鍥合而留下的一條縫隙。一座名叫“界魚”的橋跨在河的兩岸。橋不長，不到半支煙的功夫，就可以從橋上走個來回。千萬不要小看了這條河與這座橋。它們雖然是撫仙湖和星云湖留下的一個細(xì)節(jié)，可是在這個細(xì)節(jié)里卻有一個天堂。

流傳在當(dāng)?shù)氐囊粋€神話故事說，毗鄰的撫仙湖和星云湖里各自住著一位龍王。兩個龍王為了增進(jìn)彼此和睦友好的關(guān)系，多次商量后作出了聯(lián)姻決定：撫仙湖的龍王同意把自己最美麗的抗浪魚姑娘，嫁給星云湖龍王最英俊的兒子大頭魚。送親和迎親的那天，兩個湖泊里的魚蝦在隔河的界魚橋下梭織往來，好不熱鬧?？估唆~在星云湖那邊與大頭魚過上了恩恩愛愛的夫妻生活。

生活了一段日子，抗浪魚開始頭暈眼花、惡心嘔吐和渾身乏力，之后得了一場大病。消息傳到撫仙湖龍王的耳朵里，龍王非常惱火，認(rèn)為是星云湖的龍王和大頭魚對自己女兒照顧不周，于是讓女兒回娘家來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間。妻子生病，丈夫大頭魚心里自然很難過。征得父王的同意，親自陪抗浪魚回到了撫仙湖。大頭魚到了撫仙湖后不久，也因為身體不適患上了疾病。消息傳到了星云湖龍王的耳朵里，這位龍王大怒，他認(rèn)為是撫仙湖龍王對自己兒子大頭魚的一種報復(fù)，立即下令讓大頭魚火速返回星云湖。

夫妻倆被雙方的龍王父親強(qiáng)迫分離，只剩下切不斷的相思煎熬著抗浪魚和大頭魚。有幾次，抗浪魚很想偷偷回到丈夫身邊，可剛剛游到那條小河的橋下，就被龍王派來的蝦兵蝦將逮了回去。也許這里被龍王施了法術(shù)，從此，那座橋成了一個雷池?？估唆~一游到橋下就會自動返回。大頭魚從另外一邊游到橋下也會自動返回。于是，連接撫仙湖與星云湖的小河，就被人叫成了隔河。河上的橋，也被稱之為界魚橋了。

發(fā)生在離天不遠(yuǎn)處的這個傳說，演繹出來的是一段比牛郎織女還要不幸的愛情故事。難怪我一直覺得離天不遠(yuǎn)的撫仙湖是有靈魂的——陰霾讓它有了重量，白云讓它有了呼吸的動感，而一碧如洗晴空萬里的倒影，讓它有了展翅翱翔的高度。原來，靈魂并不一定只棲居在低矮潮濕的陰暗處。每一個傳說，都有可能成為靈魂抵達(dá)天堂的馱載工具。

一個傳說，讓兩個湖泊有了情愫的瓷實感。吹拂在我臉上的風(fēng)，還有榕樹葉搖晃的聲音，都是勾勒這個傳說濕漉漉的線條。界魚橋是這個傳說的一扇門扉。我的身子還在門的這邊徘徊，靈魂卻已經(jīng)在門的那邊呼喚了。就像云朵瓜分了天空一樣，在我的眼睛里，界魚橋成了挑撥兩個湖泊背道而馳的唆使者。這是一條明晰的敘述線索，仿佛一株大樹的樹干、枝條和葉子清晰可見。而每一棵大樹的存在，卻暗示出了埋在泥土下面的樹根的隱秘走向。界魚橋是抗浪魚和大頭魚之間一條明晰的分界線，但它同時也肩負(fù)起了類似小說里的暗抒發(fā)的重任，烘托鋪墊了兩個湖泊水下不同礦物質(zhì)的環(huán)境，正在界魚橋下悄悄契合的秘密。

明分割、暗契合的現(xiàn)象，并不意味著一個陰謀正在醞釀。很多時候，它僅僅就是我的視覺轉(zhuǎn)彎的形式。視覺不同，世界不同。在離天不遠(yuǎn)的地方，它是一個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

撫仙湖因為抗浪魚成了一個神話。神話極有可能成為靈魂抵達(dá)天堂或者從天堂返回來的馱載工具。實際上，就像未來的憧憬總是讓我感到美好一樣，消失了的歷史痕跡，往往也因為美好而讓我難忘?？估唆~對自己生活秉性的堅守，以記憶的形式一代一代傳遞下來，雖然讓我對它們的舉動感到好奇和敬畏，雖然它們在記憶中表達(dá)出來的舉動不一定在人的舉動中兌現(xiàn)，也不一定能在我的生活里立即找到樣板，甚至看上去與我完全無關(guān)，但是，在南方以西的土地上繼續(xù)蔓延的生活，一直就是如此這般地把自己的記憶，通過抗浪魚的舉動折射出來，溫暖潮濕得可以讓我的肌膚像石頭一樣生出苔蘚。

我完全相信這個傳說是真實的。謊言可能存在于我的生活中，但不在抗浪魚的傳說里。只要有了希望和憧憬，美麗的傳說就絕對不會以疼痛和荒涼結(jié)束在人的腦殼中，結(jié)束在南方以西的地域中。

走馬觀花粗略看撫仙湖的整體面貌，是人視覺審美的寬泛性表達(dá)。而穿過藍(lán)天白云把鳥瞰變成平視甚至是借助放大鏡的透視，把目光的寬泛掃描集中在一個點上一個細(xì)節(jié)中，更是需要審美的功力。因為天堂就在細(xì)節(jié)中，撫仙湖就在神話里。自然之景如是，人生之景亦是如此。

原本山川，極命草木。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