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飛的雪
心是世界上最深的房間
紛飛的雪
一
我將生命的時針撥回到一九八零年的冬天。
那一年,我八歲。妹妹六歲。父親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帶著母親和妹妹回到上海,我們一家四口終于團聚了。之前我們家的生活狀態(tài)是這樣的:父親和母親長年在部隊里,我幼時體弱多病,出生后便交由外婆撫養(yǎng),外婆那會還在紡織廠里上班,我的生活起居是幾個姨媽輪流照顧著的。妹妹出生在寧波,與祖父祖母一起生活。八年里,僅有兩個春節(jié),我曾和父親母親得以親近,也只不過是短短的幾天時間。
記憶中最清晰的場景,是那年春節(jié)前夕父親母親返滬。我早早地就站在弄堂口,從中午一直等到黃昏。那是我第一次品嘗到等待的滋味,那種難以抑制的焦渴,如小蟲子一般鉆到我的心里,隨即爬滿我的全身。
那天是除夕,天上飄著大朵大朵的雪花,他們穿著軍綠色的棉大衣風塵仆仆的樣子,父親背著一個大大的軍綠色行李包,母親的手上拎著幾個大小不等的蛇皮袋,見到我時,我看到他們的臉上掛滿了淚水。父親站在一邊,母親將袋子交給聞訊趕來的小舅,將我一把摟在懷中。母親的臉貼著我的臉,冰涼冰涼的,她問著才大我七歲的小舅為何讓我一人在冷風口里等著,那種語氣像是在嗔怪。那時的我,居然會一甩手,掙脫了母親的懷抱,父親俯下身要抱我,我一轉(zhuǎn)身,拉著小舅的手回到屋子里,把父親和母親丟在漸漸暗沉的黃昏中。
回到屋里,母親摟著妹妹。妹妹的頭發(fā)短短的,膚色黑黑的,看上去瘦瘦的,與扎著兩條小辮子的白凈的我不太像。我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擺弄著我的布娃娃,聽大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嘮著家常。父親對我笑著,伸出手想來抱我,我卻趕緊躲到了外婆的身邊。
長大一些之后我才曉得,當年我的舉動是令他難堪又傷心的,就連與我十分親近的外婆也說我是個讓人費解的孩子。在心里,我是想著要和父親母親親近,但表現(xiàn)在行為上的又是截然相反的。父親面對我的疏遠,只是笑笑,那笑中藏著失落,只是我當時還無力發(fā)現(xiàn)而已。
但這又哪能怪我呢?整整八個年頭,我才見過他兩次,分別是在三歲和四歲那年的春節(jié)。三歲那年,我們一家四口在石門路上的上海照相館拍了一張全家福,父親抱著我,母親抱著妹妹;四歲那年,我們一家坐在年夜飯圓桌前又拍了一張。那時的父親,膚色亮白,臉上也沒有那么多黑胡子。如今,我有點不相信,站在我眼前那個高高的,皮膚黝黑、滿臉胡子的男人是我的父親。幾分鐘后,我被外婆推到了他的身前,于是,我被父親抱起坐在他的腿上。父親臉上的胡子時不時地蹭著我的臉,他的大手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呼吸漫過我的周身,他聲聲喚著我的小名,那一刻我才相信,他真的是我的父親。
此后的幾天里,父親一直試圖摸索著找到一種與我親近的方式,但總是不得其門。同樣的,我也是。他于我,有點陌生,內(nèi)心里我想與他有更多的親近,但我又有些畏懼他那張黑黑的嚴肅的臉。那會兒,外婆的家還在上海的老式弄堂里。屋子不大,到了晚上,我們一家四口只能擠在一張五尺的木床上。好在那是冬天,父親睡在最外側(cè),妹妹挨著母親,我睡在最內(nèi)側(cè)。
最初的那幾個晚上,我睡得很淺很不安穩(wěn),平時習慣了和外婆一起睡一張大床,經(jīng)常是到了后半夜睡得橫七豎八的。那時,我通常是醒著的,但我仍假裝熟睡,父親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檀香皂的氣味慢慢靠近,他的手將我輕輕抱起放到應(yīng)有的位置上,然后幫我蓋好被子,他輕輕地拍打著我,哼著小曲兒……父親的這一個動作,在那些個冷冷的冬夜里反復(fù)了好幾次。我開始有點喜歡父親身上的氣味,喜歡父親哼的小曲兒,喜歡那個有點特別的時刻,雖然那個動作只持續(xù)了短短的兩分鐘,卻是一種可以與他親近的方式。
二
如今再去回憶童年的時光,有些片段幾乎是零碎的模糊的,也無法按著時間順序一一排列。那時的我,時常會看著隔壁鄰居家與我同齡的孩子被父母牽著手出去玩,然后抱著一大堆的零食和玩具回家。有幾個比我大的男孩會嘲笑我是“爹不要,娘不疼”的孩子,他們在弄堂里玩丟石頭,跳皮筋時,我只能坐在書桌前練字或者背誦唐詩。有時,我很想融入到他們中間去,大聲地告訴他們我有爸爸也有媽媽,只不過他們很忙。
是的,他們很忙,在當時,忙,在我的腦海里是抽象的,我并不能正確理解這個詞語,我只知道,我想要和他們親近時,他們不在我身邊,他們沒法陪我玩。幼時的我總是會被突然席卷而至的孤單緊緊地包裹,我的性格較為內(nèi)向,不太愛說話還帶點小清高,這些性格便注定了我的不合群。
父親母親回來了,之后的歲月里,有了父親的陪伴,我的內(nèi)向與不合群才有了明顯的改變。父親一直用他獨有的潛移默化的方式教育我。他對我的教育,一方面體現(xiàn)著父女之間少有的自由和尊重,另一方面又極其嚴格,督促我努力學習,認真做事。他從來不會用命令式的語氣與我對話,長大一些之后,我感覺父親與我之間除了父女,更像是摯友。
父親進入國企后一直很忙,但他每天晚上總會花上一兩個小時和我們一起閱讀,從安徒生童話、希臘神話、中國民間故事到外國文學著作,父親會選一些精彩的片段,為我們朗讀??蛷d一隅的老唱機上播放著馬思奈的小提琴曲《沉思》又或是電影《簡愛》主題音樂,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音樂作品。他站在老唱機邊,或兩手交叉在胸前凝神傾聽或熟練地換唱片又或是手捧一卷書朗讀著。父親是極愛朗讀的,他的聲音很有磁性,渾厚的男中音,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那是我童年時光里的天籟之聲。
他低著頭,站在我身邊,為我磨墨,一個圈圈,兩個圈圈,無數(shù)個圈圈,在硯臺中散開,那墨香也就一圈一圈地散發(fā)著清和的香氣。父親曾說,他特別愛聞墨香,后來我也如他一般,漸漸地愛上了墨香。
那是一個春天,窗外和風細雨,樹葉在風的愛撫下發(fā)出輕微的聲音,花蕊初綻,父親陪我在窗下練字:一點、一橫、一豎、一鉤……父親的手握著我的,我們在宣紙上寫下一個又一個“永”字。我對毛筆字的臨摹,不是從“一、二”或者是“上、下、天、云”開始的,而是從這個“永”字。父親說過,這個字只有五筆,卻是蘊含深刻,需要日積月累,漸漸悟出這個字的含義。
到了周末,他陪我去圖書館看書,他騎著自行車載著我穿越大半個上海城區(qū),帶上母親準備好的愛心便當,我們能在圖書館呆上整整一天。他親自為我選書,他知道他的女兒適合閱讀哪些書。在圖書館里,我和他面對面坐著,一人一本書一支筆一瓶水,是他教會我如何做讀書筆記,也是他教會了我如何思考,如何敏銳靜觀。
那些與他親近的日子里,不僅僅全是慈愛。父親也有嚴厲的時候,他導入在我體內(nèi)的敏銳靜觀的能力,有時我也會用錯了地方。一直無法改觀的嚴重的偏科令父親十分頭痛,連著好幾次,數(shù)學老師把他叫去,列舉了我的幾條“罪狀”,如:上數(shù)學課不專心聽講,不尊重老師,上課看閑書等等。最嚴重的是那一次,他回家后將一張數(shù)學卷子丟在我身前,指著那些刺眼的紅色大叉,怒氣沖沖漲紅了臉,氣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兩年后,我們有了自己的住房,新家離學校有一段路程,父親不愿讓我在小學的最后一年再轉(zhuǎn)去別的學校,再去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于是,他每天早早起來與我一起坐公交車送我去學校。到了學校門口,遇到同學,我會驕傲地說,嘿!這是我爸爸!然后我們會朝著對方微笑,眨眨眼睛。我和同學走了,而他總是要再呆上一會,直到看著我走進校門、走進教學大樓他才離開。有時,我會轉(zhuǎn)身,恰好看到他的臉上有煦暖的笑容,他站在那里,像是一部無聲的影像,他高高的個子,儒雅的氣質(zhì),他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最好的父親。
三
有一年深秋,父親回老家探望祖父祖母。一日,他陪同兩位老人上山,行至半山腰被突然滾落下來的大石頭壓傷,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無力治療,最后父親轉(zhuǎn)入寧波市里的醫(yī)院。而母親那時卻剛剛坐上去北方的火車,受外婆所托去探望三姨。接到三叔發(fā)來的消息,我大哭起來,等到大姨下班回家,央求她帶我去寧波看父親。
那是一個秋雨滂沱的黃昏。雨彌漫了整個城市,像一曲低沉的洞簫,此起彼伏,回旋在深秋的幽涼里。天是那種近似于蟹灰青的色澤,暗而深的大塊大塊地鋪展著。剛過五時,暮色未至,天色卻已漆黑一片。大姨和我一起冒雨往火車站趕,然后乘坐最近的一班火車趕往寧波。一夜未眠的我們趕到醫(yī)院時,推開病房,看到的卻是一個落魄的憔悴的他。
爸爸,我喊他!他微微起身,看到我,有點驚訝。他的頭發(fā)沒有梳理,原本干凈的臉上又長出了好多胡子,打著石膏的右腿裸露在棉被外。大姨端來一盆熱水,我攪干毛巾為他擦臉,我從包里取出一把梳子,開始為他梳頭,他的頭發(fā)摸上去油油的,該是好幾天沒洗了。
等到中午時,三叔來了。我執(zhí)意要為父親洗頭,大姨看著我,說,你哪會洗頭啊,你的頭也是大姨給你洗的。
我會,不信現(xiàn)在就試試唄。
父親聽了笑出聲來,三叔將父親的身子側(cè)轉(zhuǎn),父親的大半個身子靠在三叔身上,三叔用手拖住父親的頭,而我就蹲在床邊,為父親洗頭,而大姨卻為我打起了下手,幫我倒水端水。
我用父親最喜歡的檀香皂為他洗頭,父親很是配合,他閉著眼睛看上去很享受的樣子。最后一盆清水過后,我用熱毛巾擦去他臉上的肥皂泡沫和水珠,然后用干毛巾將他的頭發(fā)擦干,再用梳子將他的頭發(fā)梳理整齊。
妮子啊,你看你爸的胡子好幾天沒刮了,我這里有剃須刀,你幫你爸爸刮了吧?三叔朝著我壞壞地一笑。我搖搖頭說,我不會,萬一刮疼了我爸怎么辦?
那我們換一個位置吧!三叔將父親放到了我的身上,然后幫他刮胡子,我盯著三叔的動作看,嘴里還嘟囔著說,下次我也會了。后來,父親出院了與我和大姨一起回到上海,可我卻再也沒有為他洗過頭發(fā)、刮過胡子。
那個晚上,父親還要吊好多瓶水。大姨拗不過我,只好回祖母家休息。我和三叔在醫(yī)院里陪著父親。我記得,那晚的月兒特別的圓,我的頭輕輕地靠在父親的胸前,我聽到父親的心跳聲,我們一起望著窗外的月亮和隱隱閃動的星星。父親為我輕聲哼著兒時哼過的歌謠,他的手拍著我的背,我很快進入了夢境。
又過了兩年,也是那樣凄風苦雨的深秋。父親在一場車禍中死去,他的肉身附著一縷刺眼的白光向天堂的方向飄去,而我也只能站在寂冷的人間,眼睜睜地看著他漸漸遠去而無能為力。
那年,我十五歲。
此后,每一年的清明、冬至又或是他的祭日,我都會帶著一捧白菊一束清香一壺清酒去看他,告訴他,我們現(xiàn)在過得很好,母親身體恢復(fù)得很好,我們的老屋還在,告訴他,他的兩個女兒長大了,工作了成家了……
時間流逝,漸漸地,我已記不全他當年吟誦過的篇章,記不清他的笑容,記不清抱我在懷中哼過的曲調(diào),但夢卻告訴我:他的音容,他的魂靈早就存在于你的心的深處,不會散去。夢中,我站在八歲那年等候他回家的弄堂口,一片兩片的雪花落下,他向我走來,笑意濃濃,滿眼的疼惜……
紛飛的雪,原名:徐玨,現(xiàn)居上海。江山文學網(wǎng)逝水流年文學社團社長、編輯。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中國漢語言文學系,從事與文學有關(guān)的職業(yè)。曾管理雅虎“紫荊軒”文學社區(qū),主編出版《盛開的紫荊花》、《流年》等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