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馬慧娟
路燈下的等待
云彩給月亮戴上了一頂時尚的大帽子,只露出半張羞澀的臉。周圍纏繞著絲絲縷縷的云,把月亮裝扮成了一位神秘的貴婦,抓撓著世人不安分的心。
黎明將至,路燈在村莊里指引著方向。等了半個小時,車沒有要來的意思,女人們有點(diǎn)后悔。早知道為什么四點(diǎn)就要起來等車,早知道再睡一會兒,早知道就不用這么著急,早知道就再拿個西瓜……但是哪有那么多的早知道。
十字路口,路燈下,一群女人打著哈欠,談?wù)撝唾嶅X有關(guān)的事情,羨慕著常年在家待著的女人,向往著遠(yuǎn)方未知的世界,期盼著今天的天氣不要太熱。
十幾個人,身邊除了鋤頭鐵鍬還有鐮刀,再就是編織袋里裝著的西瓜、一摞餅子、一大瓶水、一小瓶水。昨天缺的東西,今天挨個都帶齊了。聽說地方很遠(yuǎn),聽說草差不多和人一樣高,聽說活兒很難干,但有一點(diǎn)是充滿誘惑的,那就是一天一百塊的工錢,代價是十個小時。連同路上的兩個多小時,連同中午休息的一個半小時,十四個小時,但干活是十個小時,一百塊錢,誘惑大大的。
晨露散盡了,車還沒有蹤影,幾個女人又開始抱怨不該這么早就來等車。
一個才從家里出來的男人在朦朧的路燈下詢問著活兒的情況,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只有一頂白帽子是醒目的。他也要去,一起帶工的女人讓他趕緊回家收拾東西去。正說著,公交車打著喇叭霸道地沖進(jìn)村莊,在電話的指引下找著我們所在的位置,過來好幾個男人,都在問一個問題,干嗎去?女人都會說:掙錢去!
在一個不比誰家女人打扮得漂亮,只比誰家女人能吃苦耐勞的地區(qū),這句掙錢去,既有自豪,又有被動、無奈。
掙錢去,在路上。
鞋脫了坐在地上
公交車昏暗的車廂里,所有的座位都是滿的,還有一個座上擠著兩個人,農(nóng)具在腳下堆成堆。大家扒著車門一看就心涼,一個多小時呢,鐵定要站著去了。
一上車,腳氣、汗?jié)n,以及沒有開窗通風(fēng)捂出來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撲面而來。我跨過成堆的鐵鍬、頭在靠后的過道中間找了個站的地方,座位上的人大部分在酣睡,并沒有因?yàn)橥\?、上人受影響?/p>
最后一個人擠上來,車子開始啟動行走。司機(jī)也是女人,也是回民。路是新修的,女司機(jī)把車開得和火車一樣平穩(wěn),我抓著吊環(huán),既沒覺得顛簸,也沒因?yàn)榧铀贉p速前俯后仰??磻T了男人開著公交車橫沖直撞,大家對這個開公交車的女人表達(dá)了贊嘆。
我打量著車?yán)锏倪@些女人,表情是一樣的,滿臉寫著疲憊和蒼老。憑著自己老實(shí)巴交的臉,迅速博得旁邊座位上一個女人的同情,她朝座位里挪了一下,示意我坐,我微笑著說謝謝,搖頭拒絕。我不想擠別人,還是站著比較自在。女人沖我笑,她在表達(dá)對我生分的理解。
我和她攀談起來,紅寺堡很大,她在另外一個鄉(xiāng),三點(diǎn)半已經(jīng)在車上了。我比她幸運(yùn),三點(diǎn)半還在和周公約會。我們的談話讓后座上一個女孩閉著眼睛皺起眉頭,我吐了一下舌頭,不再說話。
女人悄悄和我說,這過道里寬展呢,要不你把鞋脫了坐在地上。我還是笑著搖頭,坐在一群不認(rèn)識的女人腳下,我覺得我受不了。她說的鞋脫了坐地上,是讓我把鞋脫了墊著坐下。
路似乎沒有盡頭,車單調(diào)無聊地跑著,路邊是陌生的景,一遍遍地被車甩在身后。遠(yuǎn)處的小山看著尷尬,說是丘陵有點(diǎn)龐大,說是山吧又不巍峨,還光禿禿的啥也沒有。女人數(shù)次和我小聲說,鞋脫了坐在地上吧,我都笑著搖頭。她是善意的,我是固執(zhí)的。
中途把車上的幾個人倒在另一輛拉人干活的車上,車?yán)锏目臻g開始寬敞起來。女人又一次示意我,去,現(xiàn)在坐到鐵锨把上去。我還沒挪過去,鐵锨把上已經(jīng)有了兩個女人的屁股。女人有點(diǎn)恨鐵不成鋼地白了我一眼,指著剩余的一點(diǎn)空間又讓我坐。我看著這個善良的女人,覺得再不坐下去,她會一路替我操心。
我坐的位置是鐵锨頭,不過是反著放的。一低頭,看見女人們腳上清一色的布鞋,有的新,有的舊,但都是一個地方出產(chǎn)的,二十塊錢一雙。這幾年,女人們都從做鞋這項(xiàng)工作中解放出來,再也不做鞋了。想當(dāng)年,我也在這項(xiàng)工作中艱苦跋涉過,手指被針磨出了很多繭子。想當(dāng)年,我也是有針線的人。
坐得久了,感覺腿壓麻了。伸手去揉,卻摸到了腿邊的西瓜。不覺忐忑了起來,我一直以為腿邊也是鐵锨頭,敢情半天腿底下壓著人家的西瓜,不知道西瓜好著沒?趕緊朝起拽了拽,再看座位上的女人,依舊熟睡,悄悄朝人家腳邊搡了搡,但沒辦法心安理得。
車還是在走,我在公交車的過道里,透過站立的腿的縫隙,看見太陽從羅山上升起來,光芒萬丈……睡醒的大地一片生命的蓬勃,路途似乎還很遙遠(yuǎn)。
起舞的老婆子
女人們像羊一樣散落在枸杞地里,有拿鋤頭的,有拿鐵鍬的。無論使用哪個工具,目的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把眼前比枸杞樹還高的草砍掉。
秋天的幾場雨水讓蓬蒿迅速膨脹,在枸杞樹的空隙里盡情地舒展筋骨,一眼望去,像排列好的綠皮火車行走在各自的軌道上,互不干擾。
鋤頭鐵鍬碰撞在土地里,土地里石子和土摻雜,耳朵里聽到的,是鋤頭砍在石子上發(fā)出的聲響,低沉、細(xì)碎、反反復(fù)復(fù)。天氣很熱,石子把鋤頭,鐵鍬的鋒芒逐步消減,平整的刃口變成了鋸齒的形狀。平時最能說的女人也陷入了沉默,漫山遍野只剩下鐵鍬鋤頭和石子廝磨的單調(diào)聲響。地里的石子讓女人們有種有力氣沒地方使的無奈,不使勁,草砍不下來,一使勁,碰在石子上,火星四濺。各人的力氣不同,進(jìn)度也逐漸拉開,一眼望去,干活的女人像股市的K線圖一樣參差不齊。
一陣細(xì)碎的歌謠飄了起來,又落在這片土地的邊邊角角,打破了這種沉悶。循著聲音望去,唱歌的是一個老婆子,她揮舞著鋤頭的同時,斷斷續(xù)續(xù)哼唱著。在記得歌詞的地方就唱出來,不記得歌詞時就哼著調(diào)子,氣力跟不上聲音,卻不顯得突兀。唱會兒,停下抹一把頭上的汗,又開始接著斷裂的地方繼續(xù)唱。她一起的胖一點(diǎn)的搭檔笑罵:老不死的,你這是死灰里面冒煙呢,就剩一口水了,你給我扯著嗓子號,號干了我不給你水喝。女人不唱了,回頭說,照你這么說,饅頭也還在我包里呢,我也不給你吃,餓不死你。endprint
兩個人的笑罵迅速擴(kuò)散,旁邊一個小媳婦說,阿姨,我給你放個音樂,你給我們跳一段吧。老婆子豪爽地一揮手,放,好像誰不會一樣。
在秋天午后的山梁上,一個有點(diǎn)瘦弱的,五十多歲的老婆子,裹著頭巾,舞著鋤頭,伴著一首流行的音樂開始起舞。所謂起舞,不過是胡亂扭著身子轉(zhuǎn)圈,動作夸張。音樂結(jié)束的時候,鋤頭利落地砍向一棵草,音樂停,草歪向一邊,身首分離,一切剛剛好。老婆子拄著鋤頭,像個得勝的將軍,問旁邊那個小媳婦,咋樣?真以為我不敢跳啊。
小媳婦詫異地看著老婆子,幾十個女人也詫異地看著老婆子。老婆子咧嘴一笑,干活干活,小心下巴掉地上。
干包工的女人
老板說,有人干包工嗎,一米兩毛八。沒有人回應(yīng),心里沒底的事情,誰都不愿意出頭,更別說和錢有關(guān)的事情。萬一包賠了呢,既出力,又掙不到錢,還會被一群人笑話。
在地里督促女人們干活的老板希望把自己解放了。干包工的好處就是早晨一登記,下午一驗(yàn)收,合格的工錢一給走人,不合格再返工干去。既不用一天到晚跟著,也不用用盡心思又是說好話,又是施加壓力讓人干活。干包工,干活的人自由,想多掙錢就多干點(diǎn),沒力氣就少干點(diǎn),實(shí)在不行躺著去,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沒人說,沒人管。唯一一點(diǎn)不好,就是干不動活兒的人會吃虧,開工起碼一百塊錢是有保障的,可包工你趕不到前面,能不能拿到八十都兩說。
老板在幾十個女人中巡回問了好幾遍,還是沒有人回應(yīng)。老板看著和羊群一樣散落的女人,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忍不住拿掉頭上的帽子使勁在面前扇著。
想了一會兒,他去做走在最前面的兩個女人的工作。他承諾,讓這兩個女人先干著,到下午如果干得多,就按包工開,如果干不夠一百塊,還是按一百開。兩個女人不說話,遲疑著用眼神交流了一會兒,謹(jǐn)慎地問,說話算數(shù)不?老板說,我這么大的干活面積,還能哄你嗎?兩個女人說,行。
兩個女人成了頭羊,只一會兒,就把一大群女人甩出幾十米,再一抬頭,只能看見頭巾的顏色在遠(yuǎn)處晃動。
“她們倆還不是耍二,發(fā)憎?!?/p>
“女人能有什么長力,你們看著,一會兒絕對趴那兒起不來。”
“就是,你們看著,今天掙個高工資,明天就和死狗一個德性。”
“她們要干干去,我們就這本事,只要一天能把這一百塊錢混到手,就知足??刹桓夷敲炊吘故桥?,能有多少力氣啊。”
“錢把人害了,誰都想多掙幾個……”
“現(xiàn)在這么拼命,等老了就知道了,下過大苦的女人就像糠了的蘿卜,中看不中用……”
兩個女人遠(yuǎn)去的背影招致了自己同伴的各種經(jīng)驗(yàn)之談,這些經(jīng)驗(yàn)追著兩個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枸杞樹的枝枝丫丫上,消失在成堆的荒草里,消失在腳下的土地里。于是一群女人在干活的同時嚴(yán)密監(jiān)視著兩個女人的進(jìn)度,預(yù)測著明天,甚至幾十年以后的事情。
拉開的距離太遠(yuǎn),兩個女人聽不到身后發(fā)生的場景,或者聽到了,也不會當(dāng)回事。自己的日子自己過,能多掙錢,誰都會拼命。
一群女人等著驗(yàn)證對兩個女人的預(yù)測,但結(jié)果是,兩個女人四點(diǎn)鐘就歇在了公交車上,干了比其他女人多出一半的活兒,掙了一百七。
第二天,所有人開始干包工,昨天那兩個女人淹沒在你追我趕的人群中,沒有人再有閑時間說話,也沒有人再預(yù)測明天和未來會怎么樣。
山那邊還是山
還有不到二十米,女人的眼睛早已奔著終點(diǎn)而去。腳底下的土地比冬天的熱炕還燙,鞋底子吸收著這些熱量,從腳底爬進(jìn)喉嚨,蔓延到嘴皮上。
最后一口水早在地中間就喝完了,她開始后悔早晨沒有帶水,后悔中午只買了一瓶礦泉水。一塊錢一瓶,一塊錢鏟草要鏟六米多才可以,地里的草比人還高,草根比手指頭還粗。她五十多歲了,掙這一塊錢不容易。
實(shí)在是渴得不行了,她向旁邊一起的小媳婦兒求救,你還有水沒讓我喝點(diǎn)?小媳婦想也沒想反問她,水是還有一口,但是你喝了我怎么辦?女人的期盼如同砍斷草根的草,在太陽下瞬間蔫了下去,她開始無比想念她家的茶壺,只要想喝,壺里總有涼好的茶水。
在這里,水是沒指望的。這里是個枸杞基地,依一座丘陵呈南北走向無限延伸,據(jù)說有近兩萬畝。丘陵上長了一點(diǎn)淺薄的植被,像禿子頭上的癩痢星星點(diǎn)點(diǎn)。周圍沒有農(nóng)田沒有村莊,沒有綠化帶。這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枸杞樹的存在,就好像一個丑漢子突然娶了一個俊媳婦。
陸續(xù)有人鏟出去坐在路邊休息、喝水、吃饅頭,女人再一次抬頭看著不遠(yuǎn)處的終點(diǎn),她覺得,那現(xiàn)在是自己和家里的水的距離。
女人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覺得嘴里連唾沫都沒了。她嘆口氣,雙手抱著鋤把支著下巴,再也不想動了。
遠(yuǎn)處的山橫在天地間,山底下是一片平原,房子分散在大片蔥蘢的綠色中,一派安詳富庶的情景。她聽見一個女人說,一看那些房子,就知道人家這片土地上的人過得好。另一個女人說,你這啥時候?qū)W會看風(fēng)水了?一陣大笑淹沒了剩下的話語。女人突然想,不知道山那邊是什么?
她無法想象山那邊是什么,在老家時,山那邊還是山。有人喊,你有空瓶子嗎?她回過神,說有呢。一個年輕的小媳婦拎著一大瓶水向她走來。小媳婦包著頭巾,戴著口罩,只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一瓶水下肚,她的世界瞬間清涼了下來。一抬頭,小媳婦已經(jīng)走了。再找時,眼前已經(jīng)是一群裹著頭巾戴著口罩的女人。
時間在一點(diǎn)點(diǎn)過去。轉(zhuǎn)眼,天快黑了,云像趕集一樣在頭頂這片天空匯合,又像這群女人一樣聚了散,散了聚。眼看著一場雨就要落下。家在遠(yuǎn)處等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