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有政

“文化大革命”初期，1966年9月的一個晚上，我從位于北京市西安門大街22號的聯(lián)合接待室（全稱是“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秘書廳文化革命聯(lián)合接待室”）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疲憊地回到家里。吃過晚飯，本想早點休息，忽然接到機關值班室的電話，讓我馬上去中南海西花廳開會，車已從辦公樓開出來了。西花廳，那不是周總理辦公和居住的地方嗎？怎么會讓我去開會呢？值班員說是國務院秘書廳的通知，別的不清楚。于是，我急忙下樓等車。車開到中南海西門，警衛(wèi)問了姓名、單位，看了證件，對了一下手中的名單就讓進去了。到西花廳門口后，有工作人員領我到會議室，里面已經(jīng)坐了十幾個人。這時我才知道，總理要接見我們聯(lián)合接待室的工作人員。

參加會議的，都是“文革”開始后從國務院各部委辦機關臨時抽調來的干部。入座后，每個人都填寫了登記表，填上姓名、年齡、單位、職務、住址、電話。我是1966年6月從國務院國防工業(yè)辦公室被臨時抽調到接待室的，開始當接談員，后來當聯(lián)絡組組長……

總理進來了，他看了看與會的同志，打了個招呼，然后坐下，像往常一樣拿起了登記表，一個一個地詢問。當念到我的名字時，我站了起來，總理說：“你坐下，你是國防工辦的，干什么工作？”我說：“當參謀，管電子工業(yè)的。”他又問：“你家是哪里的？”我答道：“山西洪洞?！笨偫硇Τ隽寺暎蠹乙哺α似饋?，會議廳的氣氛頓時活躍了。大家都知道，總理是想起了“洪洞縣里沒好人”這句臺詞。但總理并沒有重復這句話，他笑了笑后，接著說：“沒關系，不過是劇中的一句臺詞，經(jīng)過戲劇改革，這句話就不會有了，年輕人也就不知道了?！逼鋵嵨乙矝]覺得有什么“關系”，不過是一句人人皆知的臺詞而已，可是敬愛的總理卻說了這么一番感人的話，充分體現(xiàn)了他體貼人、關懷人、尊重人的一貫作風。我當時十分激動，覺得總理的話是說給全體洪洞人的。

簡短的詢問過后，會議正式開始。當時紅衛(wèi)兵運動熱火朝天，出現(xiàn)了許多狀況，有亂揪亂斗的，有打人抄家的，有毀壞文物的，都說是“革命行動”。我們在接待工作中遇到許多問題，想聽總理的指示，可總理卻和大家聊起天來。他說：“最近蘭州來了一些人，要抓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據(jù)說這人躲在你們接待室里，你們說怎么辦？交給來抓他的人，那他可受不了；派人護送或讓他自己回去，恐怕不行；在你們接待室也不安全?！苯又?，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出主意，但是始終沒有找到好辦法。有同志提出搞個大籠子，把他裝進去，送上火車，讓人能看到他但不會傷害他?？偫硇α诵Γ矝]做結論。

總理接著說：“紅衛(wèi)兵提的問題，不能簡單化，你們說了，他們也不會聽。比如他們提出：接受毛主席檢閱的紅衛(wèi)兵隊伍，不應當從東往西，應當從西往東。東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我們的隊伍應當向著太陽、向著光明，去接受偉大領袖檢閱，而不能背著太陽走?！笨偫碚f：“我告訴他們，東方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我們的隊伍從太陽升起的地方出發(fā)，按照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前進，這不是很好嗎？可他們還要說他們的意見對。不過，我們也不能按他們的意見辦?！笨偫碛终f：“一些紅衛(wèi)兵提出：要改交通規(guī)則，紅燈亮了應該前進，綠燈亮了應該停。他們說：紅色象征著革命，革命怎能停下來呢？”總理說：“我問了一下我的司機，他說不能改，紅燈光線強，司機看得清，會及時減速停車。綠燈光線暗些，天氣能見度差時，就會看不清楚。如果改成紅燈行、綠燈停，看到了遠處的紅燈，卻看不清近處的綠燈，車繼續(xù)開就會出交通事故，我覺得這有道理……”

就這樣，總理與我們圍繞一個個具體問題聊著。其間服務員拿來一些義利食品廠生產的餅干，分給每人一小包，總理面前也是一小包，大家喝著白開水（當時開會是不提供茶水的）、吃著餅干，算是美味的夜宵了。會議開到深夜，我們忘記了一天的疲勞，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西花廳。我去開會時帶了筆記本和一支筆，可回來后筆記本上一個字也沒有。但是，總理的話、總理的音容笑貌，卻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文革”初期，我曾受接待室委派，旁聽過總理主持接見各地各部門代表的一些會議。相比之下，這次會議很不一樣。首先，這次會議被安排在西花廳，而那些會議多半是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其次，這次會議沒有中央文革小組的人參加。再次，總理在這次會議上談笑風生，會議氣氛輕松活躍。此外，這次我是被通知參加會議，而那些會議、接見，我都是旁聽者。

當時，對于這次會議，我只是深深感受到總理對我們的關懷，并沒有理解其意義。后來，中央辦公廳的一位同志向我透露了一個情況：在總理接見我們之前，江青在一次會上點了總理辦公室副主任、國務院副秘書長許明的名，說她是“西糾”（一個名為“首都紅衛(wèi)兵糾察隊西城分隊”的紅衛(wèi)兵組織）的后臺。我想，這可能是總理召開這次會議的原因之一。

聯(lián)合接待室，人們常稱其為中央接待站，它是周總理決定從國務院各部委辦機關抽調一些干部組成的，由許明負責，以國務院秘書廳為主管理，中央辦公廳也有人參加，地點設在國務院機關事務管理局大院。江青點許明的名，實際上是指向總理，當然也與接待室有關。在這種情況下，總理為什么召開這樣一個會，就不難理解了。

可是，在這個會上，總理沒有講一句批評接待室的話，沒有講許明有什么錯，也沒有對接待工作提出要求，而是平易近人地和大家交談，實際上肯定了接待室的工作，表明了對接待工作的理解和關懷。這充分展現(xiàn)了總理的領導藝術——既對付了江青，又保護了許明，還支持了接待室的工作。

這次不尋常的接見令我永久難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