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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遺失與燦爛(中篇小說)

        2017-11-27 15:35:16愛玲
        滇池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黑豆叔叔爸爸

        愛玲

        訴說欲

        我已緘口不語多年。

        迫使我決定開口說話,是昨日隨爺爺奶奶去臨街的表親家看一個新生兒。那新生兒還是一副褶皺而丑陋的樣子,尚未睜開眼睛看世界,和我當(dāng)年一樣總是沒有機會吃到母乳,也缺少城市里用的奶嘴之類的東西可以以假亂真。邊莊盛產(chǎn)大棚蔬菜,黃瓜是之最,所以,小孩子嘴里從出生就裹著翠綠的小黃瓜頭。我就是看到這個新生兒嘴里拼命裹動的黃瓜頭兒而震驚不已。

        屋子里塞滿了老人和過早送來的火紅的雞蛋,有人驚喜地流眼淚,用一只手帕罩住整張臉反復(fù)擦,不用說,我爺爺也在流眼淚,奶奶遞給他一塊褶皺的手絹;有的看兩眼做著逗樂的姿態(tài),尖著嘴,發(fā)出嘖嘖的聲音,不知從哪里看出了門路,贊嘆這孩子將來會有大出息;有的和自家的孩子比對起來……所有的姿態(tài)都是因為鄉(xiāng)村再沒有什么可激動的事情了,我聽到周圍的祝賀聲和逗樂聲持續(xù)不停地亂作一團。

        我當(dāng)時滿臉燒紅,冬日屋子里家家只有一個小煤爐,里面一次只能盛放豎起的三個蜂窩煤,空氣攜滿煤煙卻依然冰凍,可我滿頭大汗,最后要窒息,我就鉆到新生兒的跟前,將他嘴里的黃瓜頭奪下來,隨后一口氣跑回到家里。

        一路上,我聽到身后孩子激烈的哭聲響起,老人們發(fā)出責(zé)備,“看這個人!”“別跟她一樣,她也還是孩子!”這是我奶奶為主人解釋的。另一個說:“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是的,我還能像孩子那樣敏捷地奔跑,雖然我的外表開始衰老,我空氣一樣流過街道旁一排又一排靠墻頭的人們,他們還來不及看清眼前飛過的是什么,我已經(jīng)拐進胡同,鉆進家里。

        等爺爺奶奶挪到家門口時,我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透過那塊布滿小花的老式玻璃窗,我眼睛里鉆滿了淚水,這讓我很難過,痛恨與懷疑之心又一次凝重起來,我無法判斷那段曾經(jīng)去往銀城的短暫時光對我的一生是嶄新的開始還是毀滅,它與無數(shù)個黃瓜頭兒一起,深深根植在我的生命里。

        爺爺又流眼淚了,他含著眼淚盯了我一陣,我看到他兩只眼睛里的黑色已經(jīng)渾濁,他什么都沒說就出了屋子,我知道他到大街上靠墻頭,靠到日頭出來了,他就會到村東的蔬菜大棚里去呆上一整天,給每一根黃瓜上涂抹避孕藥,讓那些尚待開花或者已經(jīng)盛開的黃瓜花永不敗落,這堪稱邊莊人的一大壯舉,而當(dāng)年成功實現(xiàn)這一偉大發(fā)明的人就是我爺爺,他一度成為邊莊的神。當(dāng)然,現(xiàn)在已成為一種公開的秘密。

        尤其是近些年,爺爺高興的時候流眼淚,難過的時候流眼淚,睜著眼睛看世界或者閉著眼睛睡覺,總是掛著眼淚。我認為這是他的一種擋箭牌,或者一種逃避的方式。我奶奶正站在屋中央的八仙桌旁給我沖紅糖水,因為回走的急,她的胸脯還在大起大落,“你爺爺是老了?!蔽冶荛_奶奶垂到胃口的胸脯,坐在床頭上繼續(xù)向院子里張望,然后起身到飯廚里取了那只大瓷碗遞給奶奶,“那你怎么不哭!”奶奶從我的手中接過瓷碗的一瞬,我看到她憂傷的眼睛劃過我過早粗老的手掌,我奶奶總能立刻把她的憂傷掩藏起來,現(xiàn)出一副笑盈盈的樣子,“我可不老!”我被她逗笑了。我聽到她轉(zhuǎn)身后嘆了一口氣,“趁熱喝吧,喝了就啥都不怕了!”在奶奶轉(zhuǎn)身出門去往大棚的一刻,我端起大瓷碗咕咚咕咚喝起來,喝的時候我還想著那個裹黃瓜頭的小孩兒。

        在邊莊,紅糖水是安慰人最好的東西,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男人或者女人。我喝得滿身冒熱氣,胸口有太多的東西涌動起來,我就坐回到床頭,讓那滿身的熱氣透過那塊碎花玻璃散出去,那塊在整扇窗戶上唯一存留的老式碎花紋玻璃里散出去。我再次看到了長在銀城里那塊足有這整扇窗戶高大的玻璃窗,我和黑豆第一次相遇。

        迷宮

        我都沒來得及看清鑲嵌在那個高大建筑門口的牌子上寫的什么,就被我爸爸的大手推進了那個高大的建筑物里,那是他的酒店,他沖著大廳中央一位美麗的阿姨喊了一聲,“去找黑豆!”我爸爸就被幾個形色匆匆的人包圍起來,他們像風(fēng)一樣,一邊走一邊商談一個有關(guān)“大活”的事情,這我知道,因為在一個小時之前,他們在邊莊的爺爺奶奶家里談起過這個詞。我爸爸因為這事想賴掉帶我來銀城的機會,當(dāng)時爸爸坐在我現(xiàn)在坐的床頭上,壓低嗓門對我媽媽說:“馬上要有個大活!”我媽媽從床上起身,把立在屋子中央整裝待發(fā)的我摟在懷里,“再大,有我女兒大?”她起身時問向我爸爸,我爸爸正焦灼地蹙著眉頭,“還得半個月呢?”聽了我媽媽的話,爸爸才最終下了決定,把他那緊緊拴在一起的兩條長眉毛打開。

        我被領(lǐng)到了另一個碩大的大廳里,從視線里急急退卻的景色中,我感到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原點。我們又從大廳的門口穿出去,經(jīng)過一條帶棚子的小路,到了另一座稍矮些的樓房里,一個黑色的男孩兒正蹲在樓道的一角喂幾只貓。他見了阿姨,立刻站起來嬉笑了一下,露出兩排白牙齒,當(dāng)時我感到很驚奇,這么黑的人怎么會有如此白的牙齒。就這樣阿姨把我交到了他手上,“好好的。”

        “那只像老虎一樣的叫花花,那只通身黃色的叫小黃,那只黑色的……”他向我介紹著他的貓。

        “叫黑豆!”我脫口而出,這是我來到銀城聽到的第一個名字。

        黑豆低著腦袋羞澀地搖晃了幾下,“叫小黑,我才叫黑豆。”確實是應(yīng)該叫做黑豆,他身體的每一處都圓滾滾的,布滿黑色,像一顆黑色的豆粒兒。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能感到他那張黑色的臉上露出的羞澀,那羞澀把他的圓臉蛋燒得透紅。

        我們倆相視一笑,就像很早就熟悉了一般,湊到一起,給三只貓準備均勻的吃食。花花總是不聽話,繞著圈子要嗅嗅小黃的吃食有什么可口的,它一縱身就能跳到小黃的腦袋上,小黃被挫到了飯盒里,沾了滿臉的飯菜,黑豆訓(xùn)斥它,“不許搶別人的,”他把花花抓回到自己的飯盒面前,“吃你的。”

        “這都是你養(yǎng)的?”

        “嗯,都是流浪的。”

        黑豆用一個盒蓋兒給貓們準備了水,我們看著它們?nèi)齻€伸著粉嫩的舌頭舔水喝,“我奶奶家有一只小狗,白色的,總也長不大?!眅ndprint

        “咱們這后院子里有兩條大狗,一條是德國黑蓋兒,一條是細狗?!焙诙箮е业搅嗽鹤永铮莾芍还坊⒁曧耥竦叵蛭覀儼l(fā)出嗚嚕嚕的聲音,黑豆喊了一句,“經(jīng)理的千金,你們也敢咬?!蹦菚r,我第一次知道我在這里是千金,是公主。我站在院子里環(huán)顧了一圈兒,和這座樓相對的是我剛剛進來的那座大樓,我一直從高高的樓頂看到地面,像高山一樣,從地面拔地而起的無數(shù)塊大玻璃里,我看到了我媽媽,我媽媽手里的提包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長條形的黑色日記本,她正在一排玻璃缸前走來走去,玻璃缸里游動著各種魚兒,每走過一個玻璃缸就要在本子上記下什么,后面跟著一個帶白色帽子的人,那帽子像一個高高的倒扣的水桶,隨著那人點頭而抖動著,我從那人的黑色皮膚上想到了黑豆,“那是你爸爸?”

        “你可真厲害!”黑豆點著頭,他的白色眼珠在眼眶里翻動了幾下,“想不想冒險?”那是多少孩子夢想的事情,我不假思索就用力地點頭。

        “那里火苗那么高!”黑豆的一只手把我的嘴堵住了,他把另一根手指豎在嘴唇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把嗓音壓低,幾乎是把幾口氣吹到他的耳朵里,“你爸爸是廚師?”他沖我伸出了一根大拇指,“大廚!”我們躲在一個窗明幾凈的大玻璃房子門口看著里面爐火通明,幾個人不停在大廚的身邊遞這個拿那個。在另一排明亮的不銹鋼平臺之上,一個看上去像年輕人又佝僂著脖子的人,在案板上切著菜,方塊兒的豆腐在他的刀下眨眼變成了薄片,再一眨眼變成了頭發(fā)絲,我的嘴又張開了,貼在玻璃上。

        “那是秦老爺。”

        “他的帽子怎么那么矮?”

        “我爸是大廚,秦老爺是配菜。這里可講究呢,等級森嚴!”黑豆在走廊里學(xué)著秦老爺?shù)拿艚萆硎洲D(zhuǎn)了幾個圈兒,又重新貼到玻璃上,“那個兩頭尖尖,中間圓圓的是劉姨,面點高手,私下里叫‘陀螺,”他以極其威嚴的態(tài)度趕緊補充一句,“記住,私下里才能叫?!彪S后,我看到黑豆露出狡黠的笑,再一次露出他那雪白的牙齒。要比起來,我比黑豆稍稍高出一根橫起的手指,可在巨大的玻璃面前,我感到他遠遠超出我,也許是他對這里太熟悉,充滿自信的緣故??傊?,我感到一絲委屈。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看得櫥窗里的人影忙得正歡,黑豆的耳朵被一只細長的手揪住了,一直把黑豆拎了起來,可是黑豆沒有叫,“又來搗鬼,還帶著,”那個細長的人看了看我,就松了手,黑豆的眼淚已經(jīng)在眼圈兒里了,“去,帶千金到別處玩去,你小子!”那個細長的人用一雙細長的眼睛一直把我們送到后門的出口處,才轉(zhuǎn)身進了大玻璃櫥窗里。

        “滿腦肥腸不是頭頭兒就是草包,尖腦瘦身不是精品就是經(jīng)綸!”黑豆搓著他那只被拽紅的耳朵,一手拉起我向宿舍走去,“狗屁!”

        一路上我向他眨眼睛?!安欢桑俊彼F(xiàn)出滿臉的得意,“大人們常說的,等你長大了就懂了。”那個年齡的黑豆就現(xiàn)出了驚人的成熟,我依然眨著眼睛,我難以理解他的話,比起我爺爺奶奶的話要難的多。我爺爺奶奶常常在家里談些村子里的事情,“東頭兒張家的大棚今年賺大了!”我奶奶說。一般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都是在晚上的飯桌上。爺爺連頭都不抬:“那還不是我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的好辦法!張家不得記一輩子!”“人家早有新辦法了,人家是西紅柿!”爺爺不愛聽這種吃水就忘挖井人的話,“那也是我在先,我要是不在先,能有張家今天的西紅柿!”他們這樣的爭論一直沒有停止過,只是這些年少了很多,尤其是看到我一天一天的變化,他們幾乎再也不提。

        那天返回宿舍樓的路走得特別漫長,我對那個大玻璃窗里的景象充滿幻想,我想重新回到那里。黑豆圓滾滾的身子實在有力量,他用力地抓著我的手向前走,走得氣勢洶洶,“腦袋細、胳膊細、腿細、腰細、手指細,就是一條細狗!”

        “你明白我說的是誰!”我跟著點腦袋,我們在院子里對著黑蓋兒和那條興奮不已的細狗盯了好一陣子,“你以為你是百元大鈔中那根細金線,抽了能讓錢變得一文不值?”他儼然以一個大人的口吻在惡罵著那個人,黑豆在我的心里種下了那個人惡劣的念頭。

        后來我才知道,黑豆帶我去的那個地方是這里最具有魔法的地方,而幾天后的“大活”將由他爸爸在那里施展魔法。平日那里能夠日日施展魔法,全憑了那個細長的人在銀城犄角旮旯里亂鉆,采購回來施魔法的材料。黑豆一有空就跟我說,他爸爸就是個魔法師。我那時完全被這里的新鮮刺激著,我興奮極了,主動催著他帶我轉(zhuǎn)轉(zhuǎn)這座迷宮。

        我們又去了這個巨大高樓的中心,以及他左右兩側(cè)的巨大羽翼,那里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包房,有人推著一車的毛巾、紙巾、床單在走廊里走來走去。聽黑豆說,越向高處走,還有賓館里更大的房間,是總統(tǒng)才能住的。這里實在是太大了,我原來認為邊莊和我爺爺奶奶家的院子就是一個碩大無比的世界,原來世界之外還有無法想象的更大的世界。對于十歲的我,那里就是一個永遠也走不出去的迷宮。尤其是當(dāng)我們站在闊大的院子里再看這個建筑物,就像一只要飛翔的大鳥,在大鳥的胸前,是一座流水的假山和環(huán)形池塘,池塘里游著一些金魚,紅色,黑色,銀白色,花斑色,不知道什么地方還傳來鳥叫。

        我們一直到了傍晚才回到那棟宿舍樓里,相鄰的那只大鳥的身體里才剛剛開始熱鬧,很多人陸陸續(xù)續(xù)進去,院子里也擠滿了車,把門口都堵住了,后來,甚至停滿了后院,我看到我爸爸一次又一次跑到后院里接客人,那些客人大都像黑豆說得那樣肚子圓圓的人,隔著玻璃窗,我努力地辨別著他們究竟是頭頭兒還是草包,我都能看到我爸爸頭上那道閃耀的光環(huán),怎么說呢,就像童話世界里國王頭頂?shù)哪莻€環(huán)形王冠,在向每一輛車子里鉆出的人點著頭。不止在這里,在邊莊每一次看到我爸爸,我都會看到那閃耀的光芒。尤其是村里人跑到家里去,總要帶些名貴的藥材或者祖?zhèn)鞯拿胤?,秘方大都用粗糙的老黃紙寫著字,字已經(jīng)老得看不清楚,說是給我爸爸長頭發(fā)用,藥更是形狀各異,片,膠囊,沖劑,針劑,粉末……那些藥他一樣也沒有用,他看著我爺爺那頭濃密的白頭發(fā)就信心十足,我爸爸并沒有成為一個禿子,只是腦袋頂?shù)闹醒胛恢脕G了頭發(fā),我覺得這都是村里人總是喊他“領(lǐng)頭羊”,“帶頭人”的緣故。endprint

        “這里總是那么忙!”我跟著黑豆到了他的住處,他貼在窗戶上向外望。

        “過一段可能會更忙!”

        “你怎么知道?”我轉(zhuǎn)了一天也沒有把整個

        酒店轉(zhuǎn)清晰了,我正在憂慮我無法撇開黑豆獨自一個人在迷宮里旋轉(zhuǎn),我從小就喜歡一個人玩耍。

        “我爸爸說‘有大活?!?/p>

        “真的?”黑豆從窗戶上跳下來,我正躺在屋子中間一個小小的躺椅里晃來晃去,那是黑豆的。我感到他又有什么新鮮的去處,我睜大眼睛瞪著他,“真的?”

        “我們很快就會派上用場!”他竟然故作深沉,把興奮勁兒憋了回去,躺到一張靠墻的床鋪上,耷拉著一條腿。我們都沖著窗外的天空望,夏季的星星灑滿天空,要是這個時候在邊莊,我和爺爺奶奶已經(jīng)開始喝玉米粥了,奶奶每一次都把每一碗玉米粥從一個碗里倒到另一個碗里,這樣倒來倒去,熱氣跑沒了,我們?nèi)齻€才一起喝,小方桌就在屋子的中央,我喝一口一仰頭,就可以看到門窗之外的天空,同樣是灑滿星星,我對著星星就問:“我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再回來?”“昨天才走?”爺爺粗著嗓子回答。奶奶說:“等你數(shù)夠了五十顆星星就來了。”我每晚都沒能數(shù)夠五十顆星星就睡著了。

        我正在數(shù)星星,我并不想念我的爺爺和奶奶,離開他們是我早早的心愿,有時我覺得我極度需要他們,甚至勝過需要我的父母,有時我又覺得他們太老了,老得到處是規(guī)矩,比如他們會早晚一定要你喝下一大碗玉米粥,說是“早晚粥,睡糊嘍(睡得香的意思)!”再比如,剪手指和腳趾蓋兒不能在夜里;不能在夜里梳頭發(fā),小鬼會來抓;每天都要吃一根頂花的脆黃瓜,說是“一生脆生生”。我早早就掌握了如何準確尋找到滿身厲刺頭頂黃花的脆黃瓜……而在這里我是更為自由的,一切都可以,我?guī)缀蹩梢园烟焐系男切菙?shù)到五十顆,那個美麗的阿姨終于來了,我還差十一顆就數(shù)到了,但是我沒有睡著。她端來了兩個熱騰騰的砂鍋和兩個小不銹鋼碗,砂鍋里是紅燒肉和魚豆腐,兩碗米飯。她囑咐黑豆讓我多吃點,阿姨一走,黑豆就露出了饑餓的兇相,他朝著自己的碗里扒了好幾塊兒紅燒肉,又舀了兩大勺魚豆腐,他看到自己的碗里冒出了一

        座山,才幫著把我的碗里同樣舀成一座山,我們一起拼命地把那座山吞掉,才想起我們中午沒有吃午飯。

        歷險一

        次日,我跟著爸爸和媽媽到了酒店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十一點,那個生長在二樓的玻璃窗里已經(jīng)響起了切菜的聲音,還有爐子發(fā)出的嗚嗚聲,我猜想是那個“陀螺”已經(jīng)蒸出了五顏六色的花卷或者小饅頭、豆沙包,也許還會有烤面包。

        遲到的原因是出于我,我實在沒有勇氣離開媽媽和爸爸中間的位置,我昨天在他們中間睡了一夜,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從黑豆的房間里回到家里,但有一件事是清醒的,入睡之前,我一定要一個黃瓜頭裹在嘴里。爸爸翻遍了家里的冰箱,沒有找到一根黃瓜,已是半夜,我在哭嚎中看到我爸爸重新穿好衣服出了門。我很久沒有回到銀城的家里了,我趴在媽媽身上聞,又爬遍了床單和枕頭,到處都是香的,那香氣特別陌生,“我奶奶家都是酸的!”媽媽笑著把我從床的另一頭拉到她的懷里,“不許這么說!”我就再也不想出來,我小心翼翼地享受著媽媽一下又一下?lián)崦业哪X袋,又從腦袋到胳膊,又到屁股,最后到腳趾,摸著摸著,她的笑就消失了,她的嘴湊到我的臉上開始抖動,她把我緊緊抱住,我被勒的透不過氣來,仿佛我會瞬間消失,我在緊繃之中甚至產(chǎn)生了恐懼,她稍稍松點力氣的時刻,我覺得她想對我說話,可直到爸爸回來,她一直沉默,就這么緊緊抱著。

        我已經(jīng)犯了迷糊,哼哼呀呀地叫爺爺和奶奶,還叫著黃瓜頭兒,爸爸帶著三根黃瓜回來,黃瓜頭兒裹在嘴里我的哭聲就停止了,那一夜,我?guī)缀鯖]有做夢,我甚至沒有夢到我的爺爺奶奶,不知何時,我還隱約感到一陣子被硬硬的胡茬扎得通身發(fā)癢。早上醒的時候,我重新鉆回媽媽的懷里,拱在她的兩顆乳房里,即使在我出生的時候沒有吃到它。我一直賴著他們,左胳膊挽一個,右胳膊挽一個,現(xiàn)在進了酒店大廳,我還是這樣挽著他們的。

        匆忙又把我們分開了。我知道我需要再次被那個美麗的阿姨送到黑豆那里去。不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她叫楊榮,她有一個像林黛玉的尖下巴,我被她捉著手穿過大廳,拐進一個長長的走廊,又拐進一個長長的走廊,通過那個通往宿舍樓的棚子,爬上三樓的臺階,一路上我都是看著她的側(cè)臉,我就夢想我長大了也要這樣一個纖細的美麗下巴。

        黑豆沒在屋里,楊阿姨囑咐我等一會兒,她離開時回頭跟我說:“這幾天要忙,好好和黑豆玩兒?!蔽尹c了點頭,她又返回來親了我一口,“小公主!”每當(dāng)聽到這樣的呼喚,我就覺得我小小身體在膨脹,我充滿自信,甚至驕傲,和我考了全班第一名的時刻很像。我繼續(xù)坐到黑豆的那個小躺椅里,對著窗口向外望,銀城的天空是灰白色的,而邊莊的天空是藍色的。我正皺著眉頭不知所以,黑豆回來了,他說他剛剛喂了貓,我驚奇怎么沒有在一樓大廳的拐角看見他,他告訴我:“昨天你看到的拐角,只是貓們偶爾吃飯的地方,它們也有專門的餐廳。

        我指向天空,“為什么不是藍色的?”

        黑豆把臉向著北方揚了揚,我緊緊貼到玻璃上向著北方望去,不遠處兩根粗大的煙囪正吞吐著煙霧,在煙囪的周圍形成一大團濃密的煙圈兒,直直吹向天空的煙柱逐漸擴散開來,這邊比起那邊還能尋到一絲藍色的痕跡。我從沒見過那么高大粗壯的煙囪,要邊莊幾十根電線桿綁在一起才夠得上。

        我沖著黑豆吐了吐舌頭,他說:“那里一天出無數(shù)根鋁棒呢,你看到滿大街跑的車嗎?那車輪轂就是鋁做的?!?/p>

        “可是它把這里弄的這么臟!”

        “全城的人都在那里上班呢,掙那里的錢?!?/p>

        “我爸爸就不掙那里的錢?!?/p>

        “一個樣!”

        “不一樣!”

        “你別忘了,我是千金,是這里的公主!”

        我們第一次為了大人的事情吵架。黑豆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他看著縮在躺椅里的我直發(fā)笑,我被看蒙了,爬起來直立在屋子里,我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裙擺是蕾絲的,“好看吧,我媽媽給我買的獲得第一的禮物!”endprint

        “什么第一!”

        “全班學(xué)習(xí)第一名!”我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個圈兒,從今早進了酒店,黑豆還是第一個注意我裙子的人,“我能來這里也是因為第一?!?/p>

        黑豆的腦袋慢慢垂下去了,“我爸說,我媽去了日本,她在日本一年就能頂我爸爸三年掙到的錢,甚至還多!”

        “那你媽媽長的也黑?”

        黑豆被激怒了,他憤怒地用白眼珠摳我,一會兒又現(xiàn)出哀傷,“我不記得她長什么樣了?可能和你媽媽一樣漂亮!”我得意極了,竟然跑過去主動拉起他的手,那一刻,我看到我雪白的手卡在他的手里就像帶了一雙黑色的手套。

        還是黑豆轉(zhuǎn)了話題,“我?guī)闳€好地方?!?/p>

        通向那里的路很曲折,我想就是今天的我重走那條路,也不一定能尋得到。陽光已經(jīng)透過這塊花玻璃照進了屋子里,剛好照在床頭的地方時大概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鐘了。從那個新生兒家里回來開始我的講述,我在這扇玻璃面前已經(jīng)坐了一個多小時。因為坐的久了,也許不止十年,或者二十年有余,并要持續(xù)坐下去,我已經(jīng)能夠根據(jù)陽光的照射推斷出準確的時間。我們那天去往的那個地方大概就是這個時間。

        原來從那座宿舍樓的后面還套有一個小院兒,要通過宿舍樓悠長的走廊,抵達樓梯下一個反鎖的后門,黑豆每天到這里喂貓,所以他有一把鑰匙。那三只貓都在院子里的墻根下曬太陽,聽到響動,都齊刷刷地癱著身子翹著腦袋,而靠北墻的一角還有一個用磚塊搭起的窩。這個院子足有我奶奶家的院子那么大,只是在前面這個龐然大物的比襯下小的可憐。院子被一圈兒房子圍起,我們鉆進了那些房子。

        里面黑洞洞的,堆積著一些編織袋兒或者紙箱、瓶裝的東西,散出一股股刺鼻的味道,他拉著我準確地在一排排瓶子前停下來,“那個東西,滴上那么一滴!”他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渾身抖動著伸舌頭翻白眼,我哇地一聲尖叫起來,撒腿就向門口跑,他恢復(fù)了原樣,“你跑什么?我是讓你看看那東西的厲害!”

        我又一次被他拉著向前走,“我不是跟你說過冒險嗎?”從昏暗的光線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能感覺到他在向著我揚起高傲的腦袋,“看著吧,就快到時候了!”雖然心生恐懼,但我仍然在內(nèi)心里期盼著黑豆所說的冒險。

        “你說的這就是冒險?”

        “這算什么冒險?”他拉著我通過一個房間的門,鉆進更深的一個房間,另一個房間顯得明亮些,里面有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桌子上擺了十幾個高矮不一的玻璃瓶,他一一指給我看,“那個紅色標簽的就是我剛才演給你看的,一滴就能把人的喉嚨辣傷,足有上萬個辣椒的辣度!”

        “那是什么?”

        “是精!”他舉起另一個小瓶子,把標簽貼到射進來的一縷陽光上,“看見了嗎,凡是帶這個‘精字的,都厲害!”

        我聽了之后準備離得遠遠的,還是看到斜放的瓶子上滴出了一滴,該是落到了地上。他又舉了一個粗胖的瓶子到眼前,“這里面是粉末,再粗老的肉,死肉,活肉,干肉,都能變得嫩嫩的?!必堅谶@一時刻叫了幾聲,我們渾身汗毛豎起,感到一種鉆在墓穴里的恐懼,他捉著我的手朝門外跑去,“還有很多,有你好看的!”

        我們逃離了黑暗,跑到院子里去,花花和小黃在打架,它們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對方,弓著腰,嘴里發(fā)出尖叫,小黑在一旁一動不動地看著,似乎與它毫無關(guān)系。我們看了一會兒,兩只貓也沒有打起來。我這才看見我的粉色裙子已經(jīng)涂抹了幾塊灰色,袖子上還有一塊被什么東西濕透了一角,我伸著舌頭舔了一下,灼熱瞬間蔓延到滿嘴和嗓子里,我的臉和脖子像是放在炭火上,我說不出話來,唔呀喊著:“黑豆!黑豆!”黑豆正在盯著兩只貓說有關(guān)那個屋子里的東西,“等你看看我爸爸是怎么用這些東西變魔法的!厲害著呢!”

        我就這樣在來到銀城的第二天被送進了醫(yī)院,我被一滴辣椒精辣到了,幸好那滴辣椒精滴在了我的裙子上,被裙子吃去了一半,而我只用舌尖舔了一下,沒有變成黑豆所演示的那樣。直到我一周后離開那里,我的嗓子依然啞著。但是,我爸媽奪去了我和黑豆在一起的機會。

        歷險二

        我倒是真有些想念黑豆。他是第一個領(lǐng)著我冒險的人,第一個讓我看到如此新奇的人,或者說,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和我如此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男性。我總覺得我們身上有著某種相同的成長因素,才讓我在后來的生命里擺脫不了痛苦。我在十四歲那年之后再不發(fā)育,到如今我已經(jīng)三十八歲,我有一雙平庸的胸,一生沒有經(jīng)歷過女人來紅的痛苦。那二十四年的時間被偷走,所以,我從少年直接到了老年,我現(xiàn)在的皮膚開始過度松弛,眼角和脖子的皮膚大量下垂,手背上出現(xiàn)了幾個老年斑,和我爺爺奶奶手背上的一模一樣。

        陽光灑進來的多一些了,我還不急于做午飯,我朝著陽光中坐了坐。這塊花玻璃總有好處也有壞處,它沒有其他的平面玻璃那樣透明,外邊進來的人和屋里向外望的人都能清晰地望到對方,有些時候,我奶奶那幾個老玩伴一推開大門,走進院子,我就能清晰地看到她們,我就會躺到床上去,用被子把自己嚴實地裹住。我喜歡這塊花玻璃的模糊,外面的人看不到我,我也看不清外面的樣子,這樣,我講述起來那段時光就會無所顧忌些。

        沒想到那個“大活”這么早就開始忙起來,凡是婚宴、生日宴會、朋友聚會都要提前三個月預(yù)定,這是店里的規(guī)矩,但是,這個“大活”太急了。我只跟著父母在家里睡了兩個晚上,就被送到了那個宿舍樓里,我又得以在晚上和黑豆在一起。

        白天,我又有了新去處,我開始跟著那個全身細長的人,我爸爸似乎和他關(guān)系很不一般,他不像那些阿姨對我爸爸那樣畢恭畢敬,他甚至把一只手搭在了我爸爸的肩上。我爸爸穿得一身黑白搭,黑色褲子,白襯衣,還打了領(lǐng)結(jié),我再次看到他們說話時,他的頭頂散發(fā)著那個耀眼的王冠。我在被這個全身細長的人領(lǐng)走之前,被我爸爸抱起來在半空旋轉(zhuǎn)了一大圈兒,又狠狠親了一口,那人在半空就把我接住了,“經(jīng)理,放心,公主就交給我!”

        這一次,我坐在他的車后座,被車座上的一些帶子捆的夠結(jié)實。我近距離地看到他全身的細長之處,確如黑豆說的一樣,一顆細長的杏胡腦袋,從頭到腳都是細長的,他在開車之前,把細長的臉向后座伸來,瞇著細長的眼睛對我說:“叫我萬能叔叔,帶你去兜風(fēng)!”endprint

        我并不關(guān)心兜風(fēng),“黑豆呢?”我嘶啞著嗓子問。

        “都這樣了,還想黑豆,受罰呢!”車子已經(jīng)開動,徐徐駛出酒店,我第一次離開這里,到更大的銀城里去。

        他一路上都在說黑豆,“黑豆是記吃不記打的混蛋,黑豆的爸爸可是嚴厲!”我辯解到:“也不是這樣的?!蔽页嚧巴馔?,寬闊的大路有邊莊的三條之多,車窗邊不停地駛過一輛又一輛車子,“會罰黑豆做什么?”我看到他細長的兩只手握著方向盤,就想起黑豆那天被狠狠拽長的耳朵?!瓣P(guān)禁閉,打掃衛(wèi)生,清理垃圾桶,不許吃飯……”我看到他說這話的時候特別用力,又特別解恨的樣子,再也不想理會他。

        “還是你爸爸媽媽厲害,生了這么一個乖寶貝!”

        我知道他從額頭上那個鏡子里看著我,“也難怪,你媽媽是個大美女,是不是?”

        我不言不語,感覺到這輛車總也到不了目的地,銀城的天是灰白色的,我把腦袋貼到車窗上,也沒有找到陽光,沖天的高樓連成片,像密密麻麻的錐子。

        突然他細長的手從前面伸過來,揪了揪我的小辮子,“小公主,想吃什么?叔叔給你買。”

        “黃瓜,帶刺的,開花的,新鮮的。”

        他嘎嘎笑起來,一直到了寬闊大路的盡頭,接下去是和邊莊一樣的狹窄的路,彎彎曲曲,他的笑都沒有停,“我們的小公主還是個‘灰姑娘呢!”

        這里就是一片大沼澤。銀城的一處大貿(mào)易市場,銀城的其他地方極其干渴,這里不知道哪里來的水和泥巴,把水泥路面踩得粘粘的,在夏季的炙熱中,到處彌漫著臭氣和人形,還有嗡嗡的綠豆蠅,它們長著三角形的大腦袋,渾身油膩膩的叮在我的胳膊和腿上,有時會在臉上,我一直都沒有落地,緊緊勾在他身上,他就走到哪里把我抱到哪里。

        肉攤有四排,比邊莊逢初七的集市都大得多。攤主又黑又胖,竟然是我們邊莊的趙四,他在邊莊的集市上也有一個攤位,我爺爺每次都從他這里買肉,他常常不要錢,有時還隔三差五送到家門上。我高興極了,“趙爺爺?!?/p>

        “邊爺家的寶貝?”他扎著兩只油晃晃的手,“還不回去,你爺爺奶奶可想你呢!”

        “有‘大活,老規(guī)矩,精品的!”那個細長的人說。

        那個精品在離大市場不遠處的一片平房里,臭氣和蒼蠅更肆虐,幾乎成片地吸在人身上,過了三道門,屋子里黑洞洞的,滿地是一個又一個大盆和三個方形水池相連,每個池子里都是紅色的血水和泛起的黃色泡沫,之下是大堆的糯兮兮的肉,每個池子里的肉不同,趙四爺爺自己介紹著:“有豬肉,牛肉,驢肉……”

        地面濕滑,我甚至聽到粘粘的東西沾住他的鞋子,發(fā)出卟嘰卟嘰的聲音。一個小男孩兒渾身黑油,正套著一雙大拖鞋,在屋子里走一步滑一步,把一個盆子里帶著血水的肉一塊一塊倒到另一個更大的鐵盆里,里面紅色的血水下浸泡著肉,路太滑,肉太重,他險些跟著懷里的肉跌進大鐵盆里,我尖叫起來。

        趙爺爺吼了他一嗓子,“笨崽子!”繼續(xù)把血盆里的肉裝進黑色塑料袋子里,我們立在屋子中央再沒挪動,趙爺爺沖著萬能叔叔說:“好驢肉,泡的時候大,味兒濃。”他又卟嘰卟嘰滑到萬能叔叔跟前,低沉著嗓子說:“這價更低,死牛,好驢肉,三樣都稱些?”萬能叔叔什么都沒說,就夾了夾眼睛。

        向市場走的路上,趙爺爺和兩個干活兒的人拎了幾個碩大的黑色塑料袋,露出一排黃牙,“寶貝兒,不記得他是小柱子哥哥啦,在邊莊,他總是到你爺爺?shù)拇笈锢锖湍阃妫俊蔽蚁蛑T口的小柱子努力看了看,小柱子已經(jīng)成了一個黑亮的泥娃,他向我伸著木呆呆的眼睛,現(xiàn)出陌生。我朝趙爺爺點了點頭,我沒想到離開邊莊到了銀城,人的變化會這樣大,我更無法應(yīng)付那些大腦袋的綠豆蠅在我身上各處爬來爬去,它們要永遠粘在我的身上。

        隨著那些東西被裝在車子上的還有紛飛的大蒼蠅以及凝成塊狀的臭氣,“寶貝兒都看到了,萬能叔叔容易嗎?整天在這些臭烘烘的地方跑來跑去?!蔽疫€在忙著轟走身邊的蒼蠅,無意回答他。車窗開到了最大,準備在車子開動后把這些蒼蠅和臭氣轟出去,他又想起了什么,要返回市場去,我就再一次緊緊勾在他身上。

        在一個滿是各種魚蝦,還有硬殼的攤位前停下來,“來魚翅!”站在攤位里的人會意,尋找著一個又一個包裝箱子,他對著每一個箱子指一指,“按照老樣子!”那人迅速從所有箱子背后的袋子里取了些,急速裝進黑色袋子里,低聲唔嚕著,“這回明膠的料子好?!彼L著和萬能叔叔一樣尖細的樣子,“寶貝兒這么大了?”“你看像我嗎?”萬能叔叔把我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臉上,“像,像,漂亮。”“你就嘴滑吧!”

        繞過一排又一排的肉攤魚攤,萬能叔叔買了幾根黃瓜,黃瓜是我自己挑選的,我選了花開最盛,刺最多最硬的,賣黃瓜的人竟然驚奇地盯了我?guī)追昼?,“不是邊莊邊爺家的千金?”“不認得我?我和你爺爺?shù)拇笈锔糁鍌€大棚和一塊麥

        子地?!比f能叔叔回:“小孩子怎么認那么多?他爸爸可給你們村造福了。”賣黃瓜的又朝著袋子里多裝了幾根黃瓜和西紅柿,“不用錢,拿去吃,萬總見外了呢?”臨走的時候他還在夸贊我挑黃瓜的手藝高,“這邊爺家又出個精!”

        歷險三

        米黃色的長條茶幾上有一座老式鐘,它剛剛敲過十一個鐘點,院門就吱嘎響了,我從平面的玻璃上望到奶奶和幾個老玩伴走進來,她們時常是這樣,每天見面也有說不完的話,在蔬菜大棚里一邊勞作一邊嘮嗑,到家里還要說上一陣。冬季,生活也被凍住了,仿佛時間真的慢下來,她們不急于吃午飯,到了屋子里還在慨嘆人到了這個時候,除了吃沒什么可干的。

        進屋看見煤爐上的鍋子已經(jīng)冒了熱氣,就夸贊,“還是孫女好!”看到我這個樣子,她們覺得又說錯了話,忙改口說大棚里的事情,還難免說起早上那個新生兒,“有福氣,一生就生一個兒?!薄鞍着职着值?,上輩子積德了?!蔽夷棠陶f:“都什么時代了,男孩兒女孩兒還不一樣!”她們就再不說什么了,靜坐了一會兒,紛紛搖搖晃晃回家做午飯去了。

        爺爺自從我查出不發(fā)育的怪病那一年,再也不回家吃午飯,他盡量一天都不見到我。聽到銀城幾個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說出避孕藥攝入量過多的同一個結(jié)果時,爺爺住進了醫(yī)院。如今每天中午,奶奶和我吃過午飯后用鋁飯盒給爺爺帶到蔬菜大棚里去。endprint

        對于我時間就是一塊兒凝固的豬大油,明明缺了一截,卻又長的難熬,自殺、自閉那些手段已經(jīng)用過多次,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平靜地對待我過早并逐漸步入的衰老。奶奶走后,我重新回到那塊花玻璃前,回到那段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時光。

        中午是酒店里最忙的時候,我眼看著爸爸和媽媽在與我如此近的距離中擦身而過,在時間的縫隙里,閃電一樣來到我面前親上一口,又像閃電一樣迅速離開。萬能叔叔也陷入忙碌,能看到他從一樓奔跑上二樓以及三樓的廚房,像藏貓貓一樣會突然在那個門口或者樓道上出現(xiàn)一個身影。我又被他臨時送到了吧臺里,我被扔在一個軟座位上,楊阿姨和燕子阿姨的中間位置,她們在五顏六色的單子上飛速寫著,一會兒又劃掉了,適時地回頭看看我,我老老實實地坐在吧臺里的椅子上,我覺得我看到的都是人的影子,而那一時刻,我最想和黑豆呆在一起,我惦念著他的受罰。

        今天是個例外,中午熬過去之后,客人一個沒剩,下午,店里所有的人都沒有離開,他們都在等待著什么。當(dāng)我重新回到萬能叔叔手里的時候,我們走在彎曲而悠長的樓梯上,我看到我爸爸、媽媽的前面來了一個陌生的人,從黑豆對我描述的有關(guān)頭頭兒與草包的話,我斷定這個人一定是大頭頭兒,后來在黑豆那里得知,這個人才是這個酒店里真正的官。緊隨其后的是楊阿姨、面點師劉姨,跟在最后面的還有大廚高叔叔,這讓我更加想見到黑豆。他們組成一條線,漫過樓梯,朝著電梯口劃過去。

        他們都面色凝重,沒人肯開口說句話,我媽媽的腋下緊緊夾著那個細長條的黑皮本,本子的封皮處還時刻別著一只黑色的鋼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手里都有一個帶筆的本子。

        他們?nèi)チ似邩堑臅h室,會議室與我爸爸的辦公室是鄰居,都在大樓那個巨大的右翼里。我沒有直接進入那個會議室,被萬能叔叔安排在爸爸的辦公室里,這是我第一次坐在他的辦公室里,我已經(jīng)十歲了,才剛剛第一次領(lǐng)略有關(guān)一個父親的生活皮毛。

        我在這個碩大的屋子里就是一顆塵埃,在這個屋子的光輝里就是一個灰暗的點兒,棕紅色的桌子上有一頭牛,渾身金亮的牛,拉犁向前奔跑的姿態(tài)。我在它的影響下模仿著在屋子里跑了一陣子,我深刻體會到那頭牛就是我爸爸。門被推開了,又進來一個漂亮的阿姨,她給我?guī)Я艘槐Х?,甜甜的,飄著香氣,她把我攬在懷里,摸著我的兩撇小辮子,“像你爸爸那么帥!”說

        完,她起身,把屋子里的所有地方擦了一個遍,又灑了清新劑。這時,隔壁傳來洪亮的嗓音,我按捺不住好奇的欲望,在她出去倒垃圾的功夫,溜出屋外。

        隔壁會議室大門緊閉,我透過門縫向里望,人都變成了扭曲的長條,一根粗壯的胳膊揮來揮去,洪亮的聲音就從揮動的胳膊的節(jié)奏中發(fā)出來,在上下?lián)]動的過程里,能看到我爸爸、媽媽幾個人低垂的腦袋,這讓我想起我們小學(xué)的課堂。我更為緊密地貼在門上,我想看到那個揮胳膊的模樣,那個阿姨的呼喊聲驚到了我,她手里拿著空垃圾桶瞪著我,“天呢,小公主,你!”我要瞬間逃回辦公室,過度用力一下子跌進了會議室里,這時,那個正立在桌子盡頭的官停住了揮動的胳膊,全場的人都愣住了。

        “誰?”我的哭聲淹沒了官的問話,全場的人都緊張起來。

        “我家寶貝!”我媽媽把我抱起來,一邊道歉一邊向門外走,我覺得她在發(fā)抖。

        “等等,大后天的‘生日宴會帶上她,給小壽星做伴兒!”掌聲響起來了,每個人都在稱贊官的出奇智慧。

        重新回到爸爸的辦公室里,一直挨到了傍晚我才得以見到黑豆,他正從廚房里向外拖一個大垃圾桶,那垃圾桶比他高一倍,他用巧勁兒把大桶彎倒,靠在他的屁股上,大桶底部的輪子就追隨著他的屁股向前滑動。我被吧臺的燕子阿姨送到廚房門口,“黑豆快點兒,快上客了,帶小公主到后院兒去!”

        我再沒有機會睡在爸媽的中間。夜里,我和那個面案劉姨或者吧臺的燕子阿姨擠在一起,我可以自由選擇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但是,她們依然是很晚才下班,這之間的時間我和黑豆在一起,我們重新回到宿舍里去,黑豆已經(jīng)整整兩天沒有吃東西,他的眼白發(fā)出綠色的光,和纏在他身邊的小黑和小黃的眼神一個樣。

        我以我的名義向萬能叔叔要了兩個菜做為晚飯,我在一旁看著黑豆惡狠狠地吞著,他一邊說:“我爸爸是嚴師出高徒!”他捧著飯碗的手

        臂沾著油膩和泥巴,他渾身臟兮兮的,讓我聯(lián)想到在肉市場后那個隱秘的屋子里,那個同樣臟兮兮的小柱子。他已經(jīng)沒精力喂小黑和小黃,他把全部的精力用在吞咽飯菜上,他的過度渴望竟然變成眼淚從眼角里流下來。小黑和小黃在床鋪上摩拳擦掌,饑餓讓它們滿臉兇相,把床單抓得嗤嗤拉拉嘶叫。我把紅燒肉分給它們吃,在瘋狂的饑餓中,我們忘掉了花花。

        花花死了,死在黑豆小小工作室的桌子上。當(dāng)時黑豆還在不停地打著飽嗝,我們在填飽肚子之后才想起尋找花花的事情,院子里,破墻頭邊,樓道深處,甚至廁所里,都沒有找到花花的身影。按理說,這三只貓都不會重返流浪生活了,它們已經(jīng)把黑豆這里當(dāng)成了家。

        第三次重返樓道深處的時候,黑豆在昏暗的燈光下發(fā)現(xiàn)了后門的一條縫隙,他幾乎飛到樓道后面的那個院子里的,開了門,直奔他的小小工作室,花花就躺在了桌子上,把黑豆剛剛配置出的一小瓶透明的藥水打翻,兩只眼睛瞪得圓圓的,一只小老鼠還在一旁踉踉蹌蹌地爬動,迷失了方向。

        “花花被毒死了!”我大喊著。

        “不可能,我爸說了,這些藥水和粉末都是輔助添加的,放多少都不會吃死人,何況是貓!”

        我看著那個打翻的小瓶子,嘶啞著自己的嗓子,示意給黑豆,“像花花,像我,都是藥水的事兒!”

        黑豆被激怒了。他的眼睛黑洞洞的,望向那個花花破窗而入時留下的大窟窿,又望向那只還在暈頭轉(zhuǎn)向挪動的小老鼠,“肯定是花花為了抓這只老鼠,”“你看,這只老鼠爬的這么慢,一定是吃了老鼠藥了?!?/p>

        他從兜里摸出一盒賓館用的火柴,嗖地劃亮一支,扔掉了,又劃亮一只,一連劃亮第四支火柴才停住,他把火柴逼近那只小老鼠,點著了它的眼睛,它的明亮眼睛嗖地冒出了一個大泡,又瞬間破滅,我尖叫起來,大哭起來,但是我的腳仿佛被釘在了地上,絲毫挪動不得。黑豆又繼續(xù)點燃了老鼠的另一只眼睛,同樣在泡泡飛出之后迅速破滅,黑豆發(fā)狠說:“給花花報仇!花花是吃了你才被老鼠藥藥死的!”endprint

        那只瞎掉的老鼠毫無聲息,它連痛苦的嚎叫都沒有,它歪歪斜斜在桌子上左突右撞,一直重新撞到死去的花花身上,才慢慢停止爬行。花花的死被黑豆定為是吃了老鼠藥的老鼠,那一時刻,我對黑豆充滿恐懼和懷疑,甚至憤恨,我覺得他在隱藏他那個小小藥瓶,隱藏他工作室里的一切。

        迷人的氣味兒和顏色

        我們很快就派上了用場,被允許到后廚里幫忙剝栗子、花生和核桃之類的堅果,說是用來做蛋糕。黑豆熟練極了,用他的話說,他就出生在廚房里,甚至出生在菜板上,乃至他爸爸掂起的大勺里。黑豆腳底下還踩了一雙輪滑,在廚房里滑來滑去,除了幫工,黑豆還適時地滑到每個人的身邊,為每一個人擦汗水。

        這一次是我們終于極其體面以幫廚的身份成為后廚里的一員,我們不用把臉小心翼翼地貼在櫥窗外,隔著玻璃向里面偷望,也不用心驚膽戰(zhàn)地防范著隨處可見的萬能叔叔,這里一切都真實自然極了。

        劉姨正在修長的面案上弄面團,她有一張和面團一樣圓整白皙的臉,她整個人像幾個面團兒組合而成,或者更像陀螺,腰部的肉我最喜歡,她的肉那么溫暖,我常常剝幾個花生豆就偷偷跑去抱上一下,迅速撒開腿跑回案子另一側(cè)的縫隙里,他們?yōu)槲覀冊谀抢锇擦藘蓚€小板凳,一小盆堅果,一個空盆,現(xiàn)在里面已經(jīng)裝了一小把剝好的花生豆。

        從開會說了這個“大活”臨近,劉姨卻并不高興,因為她說:“蛋糕應(yīng)該到蛋糕店里去買現(xiàn)成的!”

        “領(lǐng)導(dǎo)非要吃你那一口!”黑豆的爸爸高叔叔正在秦老爺?shù)纳磉吜⒅?,劉姨撇了他一眼?/p>

        “我是說你的技術(shù)高超!”她又笑了,像一個被剝開的新鮮的堅果。

        “夸你呢,還不得意?”秦老爺?shù)牟税迳峡偸前l(fā)出咚咚的聲音。

        劉姨正在面案上揉面,做中午的面食,她把怒氣發(fā)到面團上,“誰的官大?你們說說?”她把一個面團一擰就開出一朵花來,成了一個花卷,“他們抓住我們的錢袋子,我們抓住他們的胃袋子!”她把一個面團向面案上一摔,摔得扁扁平平,舀上豆沙餡,一團一團就成了圓滾滾的豆沙包,“那圣人都說過的,民以食為天,我們抓住的可是‘天!”

        廚房里笑聲起了,我湊到劉姨的面案子前,案子足有我的個頭那么高,我仰視著上面已經(jīng)漸漸長滿的花卷、豆沙包、奶油小饅頭,比我奶奶做的要小上三倍。陸陸續(xù)續(xù)她還要蒸出五顏六色的小動物,刺猬、豬、龍,還有羊,她對我說:“都是貴千金,屬羊好!”我們提早知道了關(guān)于“大活”里的主角是屬羊的人。

        “先給我們的小千金捏只羊!”聽了這話,我樂極了,把一直在剝堅果的黑豆揪了出來。我們倆就這樣眼巴巴地看著平凡無奇的一個面團,在劉姨那雙白胖的手里翻滾幾個花樣,變成一只羊和一匹馬,我是羊,黑豆是馬,我們一直緊盯著這只羊和那匹馬與那些普普通通的花卷們擁擠到一起,伴隨著一個碩大的方形籠屜被推進一個碩大的長方形蒸爐里,從悄無聲息到冒出白絲絲的蒸汽,我覺得我從沒有這樣熱烈地企盼過一樣?xùn)|西,哪怕是這次獲得來銀城的機會也不能與之相媲美。

        剝堅果的活兒對于黑豆再簡單不過,他離開大蒸爐,重新回到那個縫隙里,低著腦袋用一把小鉗子夾住一顆核桃,肩膀一慫,腦袋一歪,核桃就開裂了,他似乎特別享受這樣破壞的動作。我厭惡重復(fù)地剝堅果,我又被那個大鐵籠里的期盼折磨著,我時常溜號,在面案和菜案子底下鉆來鉆去,在他們身邊晃來晃去。

        你很難想象,當(dāng)那個大籠屜被拉出爐的時候,那只羊和那匹馬還會保有原來的模樣?我急

        不可耐,反復(fù)問忙碌的黑豆,“還會是羊和馬嗎?你不是說這里是魔法國嗎?”一顆核桃在鉗子的虎口中咔嚓裂開,黑豆剝出里邊的核桃仁,塞在我嘴里,“是不是會更漂亮?會不會變成鱷魚?”

        “那白色的蒸汽飄到半空,羊和馬會不會跟著蒸汽逃走?”

        黑豆縮成一團笑翻在地上,他從地上爬起來,鼓著腮幫子,弓著腰身,像個大猩猩在我面前搖晃,“會變成大胖子,超級大胖子!”

        傳菜生已經(jīng)傳進廚房里一張又一張菜單,“中午啦!”黑豆剝了一大堆堅果,他放下鉗子,從案板間的縫隙鉆出來,他的興致被什么東西突然吊起來。他湊到秦老爺?shù)牟税迮砸粍硬粍?,我也尾隨其后,秦老爺正從一個廚房的小儲存間里拎出一條極為新鮮的鰱魚,一股濃重的藥水兒從魚身上散發(fā)出來,黑豆捏住鼻子,我卻大張著鼻孔喘息,我感到這種藥水的氣味兒很親切,這讓我想起我爺爺在黃瓜上做過的千百次實驗中的某種相近的氣味兒,我竟突然間被這種親切的氣味吸引,開始想念起我的爺爺奶奶。

        那種想念也許還沒有大蒸爐里的熱氣飄散的時間長久,不一會兒,我已經(jīng)被秦老爺吸引。他正在片魚片兒,一條鰱魚早已丟了魚鱗和內(nèi)臟,渾身赤裸躺在案板上,都是瞬間的變化,你只能看見秦老爺一只手按在魚身上,隨著魚肉下面移動的斜刀走動,肉和魚骨就清晰地分開,我看見黑豆的眼珠子瞪了出來,他對著秦老爺伸出一根大拇指,“高手就是高手!”秦老爺已經(jīng)把一整片魚肉片成了一堆蝴蝶片,鋪展在一個魚盤上。

        追隨著那盤蝴蝶魚片,我跟著黑豆移動到他爸爸的身邊,高叔叔開始做第一道菜,在高叔叔高高的白色帽子面前,黑豆高嚷著:“我知道,你準是做‘水煮魚。”高叔叔在黑豆的臉上擰了一下,他開始夸贊自己的兒子,“小子將來得是名廚!”

        “一輩更比一輩強!”秦老爺把蝴蝶魚片、黃豆芽都放到高叔叔的灶前,繼續(xù)回到他的案板前弄一塊肉絲如鋼釘?shù)呐H?,那塊牛肉讓我想起

        大市場那間黑乎乎的小屋子,那滿池子里鼓動的白色或黃色泡沫,我隔著幾個案子望過去依然嘔出了酸水。

        黑豆顧不了我了,各種堅果也已經(jīng)拋到腦后,他是滑著輪滑從秦老爺?shù)陌赴迩暗搅烁呤迨宓脑钋?,他臨時給自己帶了一頂矮矮的白帽子,給高叔叔打開抽風(fēng)灶,廚房里灌滿了呼呼的大風(fēng)的聲音,他甚至掄起了高叔叔的大勺,從一個油盆子里舀了一勺子油,學(xué)著高叔叔的樣子把長柄勺子高高揚向半空,金黃色的油拉成一條溪流流進鍋里,鍋底同樣發(fā)出呼呼的聲音,火焰燃燒著鍋底,又向兩耳的鍋沿兒蔓延,那一時刻,我無法閉上我驚奇的嘴巴,我竟鼓起掌來,我覺得倒進鍋里的不是油,而是他的驕傲和自信。endprint

        高叔叔又夸了黑豆,“好兒子,都用什么配料,報!”

        “油,花椒,八角,桂皮,肉扣,干辣椒,料酒,蔥姜,麻椒,小茴香,當(dāng)然少不了‘精,夠狠夠辣,一個好廚師,竭盡一切抓住顧客的舌頭和胃……”

        黑豆后來說的什么,我沒有聽到,我已經(jīng)顧此失彼了,劉姨的大蒸爐在此時打開了門,大抽屜被拉出來,我一眼看見那兩只動物和花卷長在了一起,臃腫得與方才黑豆演的大猩猩沒什么差別。它們通身火熱,被劉姨捉出來放在案板上等待冷卻,“你的羊,看看像不像你,黑豆,你的馬?!?/p>

        黑豆沒有被那匹馬吸引,他的全部精力都在他爸爸的大勺上。如今看起來如此平常的事情,在那時卻感到變化驚人,這里簡直就是一個魔法王國,我站在那只羊的面前,捉著它過度發(fā)胖變形的身體,我在激動中緊緊捏住,又松開,再捏住,每當(dāng)捏住的時刻,我發(fā)現(xiàn)那只羊幾乎縮小不見了,它就像一股空氣,松開后又膨脹到原樣。

        這個時刻的后廚里既吵鬧又緊張,各種香氣彌漫,現(xiàn)在最揪人鼻子的是尖銳的辣味兒,辣味兒從黑豆那邊的爐灶上傳來,我看見他那里已經(jīng)冒起了火,我又捉著一只羊和一匹馬奔了過去。魚肉已經(jīng)在鍋里了,魚身上的刺鼻氣味被花椒、辣椒的麻香所代替,在灑滿紅色辣椒之后,黑豆準確地滴進事先熬好的五香油里一滴透明的液體,和他小實驗室里那瓶被花花打翻的液體一樣,“這個東西放多少才合適?”黑豆舉著瓶子問高叔叔,“又忘了,這個沒什么標準,根據(jù)食客的口味,口味重的多加一滴,口味兒輕的少加一滴,就這么簡單!”

        我聽到嗤啦一聲,油澆在了魚肉和豆芽上,發(fā)出一股香辣的誘人的味道,“這次肯定行!”黑豆說,“爸,你聽這一聲,脆,就知道準行!”

        “臭小子,哪里行?”高叔叔已經(jīng)刷了鍋,接過秦老爺盤子里的牛肉和杭椒,那塊最初粗糙的牛肉已經(jīng)變成了粉嫩的顏色,肉絲變得細膩而鮮嫩。

        “油溫,火候剛剛好,魚肉老不了,豆芽不過?!焙诙惯€沉浸在他的水煮魚里,高叔叔那把長長的圓頭勺子又一次高高揚起,在油盆里那么一滑,鍋里就散出香氣,每當(dāng)我看到那把勺子,我就激動不已,那分明就是女巫騎著的神奇的掃把。

        “等著瞧吧!等著我爸爸亮一手給你看!”我和黑豆擠在灶臺的一邊,聽著抽動的風(fēng)聲,看著郭叔叔一只手捉著兩耳鍋,兩耳鍋在爐灶上一前一后輕盈地滑動,一只手捉著那個大勺子一會兒滑進調(diào)料盒里一沾,再次揚進鍋里,那簡直就是飛翔,飛翔感你知道嗎,就是自由。在這樣飛翔的短暫時間里,郭叔叔在另一口煮沸的白水鍋中,滴了一滴透明的東西,他遲疑了一下,又滴了一滴,開鍋時,彌漫的香氣勝過過年時爺爺奶奶燉的老母雞。

        黑豆狐疑起來,“爸,這個不是只能滴一滴!”

        鍋里那團綠色的杭椒和粉嫩的牛柳就在兩耳鍋翹到最高點后飛到了半空,郭叔叔回:“放多少都成,越多越香!”那飛起的迷人的顏色是綠色和粉紅色,像煙花,那顏色讓我們直流口水,當(dāng)那些鮮艷的顏色飛進盤子里的時刻,高叔叔補充道:“放心,死不了人!”

        我卻是流口水了,我在這面模糊的花玻璃前流出了口水,那一天的香氣和紛飛的顏色重新穿過窗戶,沾滿我的床鋪和屋子,隨之而來的是漸漸西斜的陽光,陽光的腳已經(jīng)走的細長,走過了整張床鋪,我想時間應(yīng)該是下午三點以后了。

        歷險四

        我和黑豆也被卷進了“大活”。清早,從宿舍里出來,看到高樓前長出來一個拱形的大門,深藍色,據(jù)說,“大活”的主人是個迷戀藍色的家伙。黑豆一路上都在嗤鼻子,他說:“喜歡藍色的家伙肯定是個冷血,我見多了這樣窮擺譜的人!”

        “我喜歡粉色?!蔽液秃诙拐诒话膳_的燕子阿姨牽引著去往市中心的白云理發(fā)店。其他人都早已陷入忙碌,我從早上睜開眼睛就是獨自在床上。車子在酒店大院里停著,我圍著那扇深藍色的拱形大門轉(zhuǎn)了一圈兒,從拱形里我看到了我的爺爺奶奶,最明顯的標志就是我奶奶頭上那頂水紅色遮陽帽,右側(cè)一朵雞毛轉(zhuǎn)成的花朵拼命地向腦后飛舞著。

        他們追隨著趙大鵝家的三輪車而來,車后箱里除了緩慢爬下車的爺爺奶奶,還有幾十只醉醺醺的大鵝,廚房里的幾個傳菜生抬進店里兩筐新鮮的黃瓜,奶奶跟他們說:“我家寶貝呢,她那時候走的急,忘了帶黃瓜?!蹦棠套叩剿{色拱門前抱住我:“我孫女哪能離得開黃瓜頭兒?”我爺爺又立在車屁股后面流著眼淚遙望我,他不斷地用粗劣的大手搓他的眼睛,他的兩肩下耷,儼然顯得怯生生的,絲毫不像這里王者的父親。

        我竟然沒有想念他們,我甚至沒有叫他們,我僵直地立在奶奶懷里,我覺得他們與眼前謎一樣的生活相比太過平淡無奇。爸爸媽媽都來了,讓爺爺奶奶進屋喝茶,爺爺沒有離開那輛車子,他面色深沉凝重,又充滿羞怯,和深藍色拱門一樣。

        奶奶說:“不坐了,和趙大鵝一起回。看看我孫女?!?/p>

        趙大鵝還在幫著幾個服務(wù)生從車子上抓大鵝,大鵝們已經(jīng)沒有縛雞之力,各個腫脹而疲軟的樣子。

        趙大鵝對著鵝,也許對著眾人,又或者對著他自己的驕傲說:“這可是最壯實的料,出好肝!”

        我看見他肥碩的身子嗖地從車上跳下來,兩手對搓著走向我爸爸,“頂是法國鵝肝,不邪乎,放心?!?/p>

        “知道既可!”我爸爸用一個狠眼神堵住了他口若懸河的毛病。趙大鵝是邊莊有名的高嗓門兒,能靠著墻頭從早上說到晚上不喝一口水,全當(dāng)村里的高音喇叭,激動之處還配以手舞足蹈。奶奶說過,“趙大鵝幸好是養(yǎng)鵝,要是養(yǎng)鴨養(yǎng)雞,全村都別想睡覺?!?/p>

        在邊莊的時候,除了爺爺?shù)氖卟舜笈?,趙大鵝的鵝圈是我的一個好去處。我常和奶奶越過大片的白色蔬菜大棚,到趙大鵝的鵝圈里去看大鵝,趙大鵝的大鵝充滿幽默,總以搖搖晃晃的姿態(tài)對待人。我奶奶常說:“趙大鵝的大鵝會打醉拳?!边@激起了我的無限想象,我想象著趙大鵝的肥胖身子和大鵝一起在圈里一圈圈搖擺,每一次他都拎著酒瓶子進圈,在玉米面各種雜糧中攪進白酒或者啤酒,他的大鵝就在每天的醉酒中貪食貪睡貪長肉,并翩翩起舞。我第一次看見他用這些東西喂鵝的時候,就感到這鵝的將來一定與眾不同,今天我才明白,那些終日里喝酒的大鵝都陸續(xù)來到了銀城,仍然擺脫不了死亡的宿命,而這一切都是我爸爸的功勞。endprint

        我爸爸看了一眼被捉進店里的大鵝,“怎么搞得醉成這樣?”

        趙大鵝搓動兩只手掌,大嘴咧開,“這不是遵照你的命令嗎,要‘法國鵝肝,有么道道呢,不就是多喝二兩酒,就成留洋的了?!?/p>

        黑豆不知道什么時候也站在了深藍色拱門里,靠在我和媽媽、奶奶的身邊,媽媽和奶奶正商量著快到暑假末期,接我回邊莊的事情。黑豆在一旁盯著那群醉鵝,正發(fā)出嘰嘰的笑聲,用一只黑手堵住整張嘴,我也用一種狠狠的眼神制止他的譏笑,那個時候,我就學(xué)會了一種保存尊嚴的能力。

        我爸爸再也沒說話,車上還留下了幾只大鵝,趙大鵝追著問:“那個天晶大酒店你說好了,我送過去?!?/p>

        我爸爸已經(jīng)走進了酒店大門,“還有那個興運大酒店,豐盛大酒店……”

        我爺爺和奶奶再次坐上那輛載著大鵝的三輪車離開了酒店,夏日的銀城干熱無比,熱令空氣燃燒起來,再燃燒那陽光也穿不透厚厚的云層和煙塵,發(fā)出灰突突的微弱之光,他們就在我們呼出的炙熱氣息和微弱之光中漸漸模糊,在這模糊也行將消失的時刻,我才發(fā)現(xiàn)我很想念他們,而我和他們一樣并不真正屬于這里,可我卻又無心離開。

        我和黑豆、燕子阿姨重新上了車,在我們沒有離開停車場之前,萬能叔叔那輛黑色轎車已經(jīng)風(fēng)一樣提前刮走了,一切重新陷入匆忙。為了那個“大活”,整個酒店,整個酒店的人,包括我和黑豆都要被收拾一番。

        整整一個上午我們都耗在理發(fā)店里,黑豆亂糟糟的頭發(fā)變成短寸,整張圓臉和黑色的脖子全部袒露出來,尤其是在前額突然向天空翹起的一撮頭發(fā),顯得超常的成熟和帥氣,他還在間歇地對我說:“我爸爸做鵝肝是一絕!”他緊接著自己補充道:“當(dāng)然,我爸爸做魚也是一絕!”

        “你說‘大活里肯定有這道菜?”我在黑豆身后的一排椅子上坐著,頂著滿頭發(fā)卷問鏡子里的他。

        “當(dāng)然,‘大活里少不了鵝肝、魚翅、魚頭……”他沖著鏡子閉了一下眼睛,“晚上我給你變魔術(shù),等著看吧!”我腦袋兩側(cè)的兩撇小辮子已經(jīng)被理發(fā)師傅歸順下來,被卷成無數(shù)卷,令我在激動和驚訝中無法將它們甩起來,我的生活中又填補了一種期許,我期許著每天都能上演著不重樣的魔法。

        下午,整個酒店都接受了洗禮。那個前幾天在會議中搖晃胳膊的大肚子官再次來了。他實在過于不協(xié)調(diào),整個人幾乎只剩了一個圓滾滾的肚子。從酒店的大廳開始,他走在最前面,我爸爸、媽媽、萬能叔叔、高叔叔、吧臺楊阿姨,以及我和黑豆全部追隨在身后,朝著大門口走去,他在深藍色拱門前停住,仰著幾乎陷入肩膀里的粗短脖子望上去,“好,很好,周到,”他轉(zhuǎn)向我爸爸,“也就你能干出這樣抓心的細節(jié),這藍色可是市領(lǐng)導(dǎo)自詡的‘生命色,這么絕密的消息你也弄得到?”爸爸除了微笑、點頭,一直保持著筆直的身板,我媽媽手里捉著的那個黑色日記本上沒有停止揮動的鋼筆,我想,她也許需要把全程一絲不落地記錄下來。

        返回二樓、三樓的餐廳包間,我得以跟著從樓梯到每一個房間細致地看了一個遍,從我來到這里已經(jīng)是第八天,第一次走進其中,最為震撼的是那個囊括十幾個大圓桌的龐大房間里,竟然只保留了一張圓桌和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屋子里被裝飾成一個童話世界,五顏六色的氣球在屋子的幾個角落里飛舞。桌子正對的整面墻做成了一座城堡的樣子,高高的紅色城堡尖塔一直頂住房頂,城堡里高矮不一的房子都與我們的住所截然不同,那就是童話,由城堡連接到這張大圓桌腳下的是一長串的藍色階梯圖案的地毯,就等待著有人從這里步入城堡,看起來真實如夢。很認真地說,我和黑豆都被那里吸引住了,我們站在那里再也沒有離開,誰也沒有膽量踩上那些臺階而走進城堡里去,我們甚至預(yù)感到那存在與城堡之內(nèi)更為誘人的秘密,這些都只是我們的渴望。直到他們繞著整個屋子轉(zhuǎn)了一圈兒,重新回到我們身邊,我清楚地記得我在流眼淚,我第一次沒有發(fā)出嚎叫而悄無聲息地流眼淚,我們都在靠想象渴望城堡中的神奇和美好。看到我和黑豆這副模樣,那個圓肚子的人更為滿意,“太真實了,太有感染力了,我說,小邊,真有你的,等著好結(jié)果吧!”那個人臨走前還抱了抱我,“太匹配了,芭比娃娃?!?/p>

        我透過眼淚看到我爸爸沒有絲毫得意,我媽媽卻有像我一樣要哭泣的跡象,而且,那一刻,她手中的筆停了下來,酒店里的每一個人都在點頭和贊嘆聲中低垂著眼簾。

        那一天,是我和黑豆的心情最古怪的一天,我到如今都無法說出面對那座氣勢恢宏,如夢如幻的城堡時的真實心情。我無數(shù)次想象著我的爸爸頭戴光芒四射的皇冠和我媽媽從那座城堡里走出來,而我是那個城堡里唯一的公主。只是后來的生活中,我把諸多現(xiàn)實的不如意裝進了那座城堡里。

        我和黑豆縮回到宿舍里發(fā)呆,我們似乎突然失去了斗志,我坐在黑豆的躺椅里,努力地讓頭頂?shù)倪@片渾濁的天空晃動起來。那一夜特別漫長,長如一生。酒店前廳依然是一片忙碌,聽說已經(jīng)將明天所有預(yù)定的客戶取消。我和黑豆無奈沉悶之后,還是偷偷跑到他的小小工作室里做他所說的魔術(shù),從某種意義上,昏暗惡臭的那里才是屬于我們的去處。

        不知他白天什么時候從廚房里弄了一塊巴掌大的肉,都有些干癟,肉絲像我的扎頭繩子一樣粗,在一盞蘑菇狀的臺燈下,黑豆說:“看我怎么給你變嫩,嫩得像鮮肉!”

        “我們還是走吧!”每當(dāng)我看到這張擺滿了瓶瓶罐罐的桌子,我就想到我被辣得依然嘶啞的嗓子,以及死去的花花和那只被點瞎眼睛的老鼠。那些瓶瓶罐罐里裝的都是魔鬼,能奪去生命的魔鬼。

        “走了你會后悔的!”我看到黑豆的腦袋和臉在脹大,在燈光下逐漸脹大變形,他正把肉攤在一只不銹鋼的大碗里,擼起袖子,從一個圓胖的塑料瓶里取了些粉末倒在肉上,“魔法開始啦,觀眾注意啦,奇跡即將發(fā)生!”

        我立在他身邊,聽見他粗重的喘息,他正用力揉那塊粗糙的牛肉,像我奶奶揉面團一樣,反反復(fù)復(fù),那些表面的粉末仿佛都長進了肉里,它們侵蝕、分解了那些粗老的肉絲,“瞧瞧,是不是發(fā)粉色了?”

        我點了點頭,這讓我突然想到我的爺爺,“我爺爺也是一個魔術(shù)師!”endprint

        黑豆正在努力讓這個魔術(shù)成功,他打開那個塑料瓶子,把大半瓶的粉末通通倒了進去,繼續(xù)開始揉搓,“說說,你爺爺變了什么?”

        “我爺爺能讓黃瓜花永不敗落!”我學(xué)起了我的爺爺,取了桌子上一個小瓶子,把一滴藥水抹在黃瓜的花蒂上,“要這樣,要掀起每一個葉子下的黃瓜,一抹上,待開的花朵就黃得透明,黃得發(fā)亮,滿身的刺都鋒利無比?!?/p>

        “也像我的這種透明無色的藥水?”黑豆沒有停止他的動作,但,他顯然被我吸引了,他揉一揉就不自覺地停下來等待我繼續(xù)說下去。

        “那種藥水是我爺爺發(fā)明的,我爺爺是村子里的帶頭人,他把藥水涂在黃瓜的花蒂上,黃瓜就能持久地保持翠綠的新鮮模樣,那朵盛開的黃瓜花就像永遠不下落的太陽?!?/p>

        “永遠?”

        “永遠!”我因此描述我的爺爺而精神抖擻起來,“我爺爺吃了苦頭了,常年鉆在大棚里整日整日研究,后來,村子里的人很快就學(xué)會了,現(xiàn)在,邊莊里的黃瓜,西紅柿,茄子,辣椒,韭菜,都有了各種藥水?!?/p>

        黑豆肯定地說:“今天一看你爺爺就是肚子里有東西的人,不像那個趙大鵝,就一張亂呱嗒的嘴?!彼淹攵说轿已矍?,用一只手遮在上面,“大變嫩肉!”

        確是令人眼前一亮,肉已經(jīng)粉嫩細膩,泛出健康的光澤,原本古老腐朽的樣子完全褪去了。他捏了捏肉絲,“瞧瞧,還有扎頭繩那么粗那么老?”我小心翼翼地捏了一下肉絲,在這一過程里,我體驗著魔法帶來的神奇的力量,那肉在觸到手指時給了我柔軟、細膩,甚至溫和的感覺。

        那一夜,我們回到宿舍里一直等待劉姨,直到半夜,也沒有被歸來的劉姨或者燕子阿姨抱回她們的宿舍。她們太忙了,忙得要通宵達旦,我和黑豆在等待中抱成一個圈兒,不知不覺沉睡在黑豆那張單人床上,緊挨著的,小黑和小黃蜷縮在黑豆那張?zhí)梢卫铩?/p>

        史上最盛大的生日宴會

        一大早我和黑豆就主動醒來,仿佛一夜未眠,把自己洗漱的干干凈凈。我媽媽還為我們帶來了新衣服。那天早上,我媽媽一邊給我穿一件奶白色鑲蕾絲的新裙子,一邊一遍遍摸我的臉,我感到她臉上的笑容下面隱藏著難過,因為,我媽媽通常在長久不能見到我以及短暫重逢后離開我時,就會展現(xiàn)這樣的笑容,這種笑容讓人的嘴角向下耷,眉毛卻向上揚。

        媽媽又給黑豆穿上了一身藍色休閑短衫,才匆匆離開。我們兩個被這種鄭重的氣氛唬的規(guī)規(guī)矩矩,因為穿上了新衣服,我們在宿舍里安靜地等待著,哪里也不去。

        黑豆忍不住先說話了,“你說今天的主角會是什么樣的人?”

        我正在認真地看著裙子的蕾絲花邊,他突然又說:“你今天真漂亮,像個公主!”我一直立在宿舍的中央,我沒有坐到黑豆的躺椅里,我怕弄皺了我的新裙子。

        “你像個帥王子!”

        “我可不想當(dāng)王子,軟弱無力,我要當(dāng)勇士,當(dāng)英雄,當(dāng)魔術(shù)師!像我爸爸那樣化腐朽為神奇的魔術(shù)師!”他舉起他的一只黑色胳膊示意他的理想,理想充滿了熱氣,在逐漸升起的太陽面前,把屋子烤成過度膨脹的奶油面包。

        “那今天高叔叔要施展大魔法了?”

        提到魔法,提到那個讓我們五官都精神的后廚房,我和黑豆都蠢蠢欲動,我們準備著到前面的酒店里看一看。

        爆竹響起的時候,酒店大廳里,樓梯間,那間最大的包房里都充滿了人。他們都在大廳前的一個紅色方盒子里投進一個紅色紙包后相互寒暄。我和黑豆聽到爆竹響了再也按捺不住,從后院偷偷鉆進了后廚。

        后廚里爐火通明,熱氣彌漫,讓我感到走進的不是后廚,而是那座美麗的城堡。城堡里如此紅火,肆意的奶油蛋糕的香氣能把人膩死,秦老爺?shù)牡栋l(fā)出咚咚咚的密匝節(jié)奏,高叔叔的爐灶前開始噴出高大的火蛇,在火蛇的每一次翻騰中發(fā)出驚人的呼嘯,幾個服務(wù)生上上下下只剩了匆匆的人形。

        我們徑直去了高叔叔的爐灶,躲在爐灶靠門的一個角落,看著高叔叔手臂忙活,但,頭頂那頂高高的白色大廚帽卻不可撼動。我們再次看到那口雙耳鍋翻向天空的牛柳和杭椒,準確地落回原地,幾下的功夫就到了盤子里。我和黑豆都鼓起掌來,并從角落里蹦跳著。當(dāng)高叔叔又開始做那道水煮魚的時候,我從角落里鉆出來,執(zhí)意要親手滴入那種神奇的叫做“精”的東西,高叔叔轉(zhuǎn)身去取燒好的花椒油,在油煙彌漫中,我翹著腿腳,第一次立在大廚的位置上,以一個大廚的姿態(tài)將那只魔術(shù)棒一樣的瓶子掀了個底朝天,舉向了鍋里……

        我們終于被“大活”叫去了,沒想到,黑豆還是被拒在了門外。那個胖肚子的官在我爸爸的耳朵里咕嘟了什么,我就被獨自帶進了那座帶有城堡的大房間。

        原來僅僅是一個生日宴會,原來僅僅是一個孩子過周歲。但,它又是史上最盛大的宴會,今天,整個酒店都歸他一個人了,這實在是不可想象。這是我環(huán)顧了四圈兒,最終在一客的席位上看到那個小孩兒才明白的。

        我被安在小主人的月嫂的身邊,用來陪同他,聽大人們說,“看看,還是得有個小孩兒陪著!”我看見他被放在一個藍色的嬰兒車里,正眼淚汪汪地與我對視,不過,他停止了哭泣。我身邊的月嫂舉起一個酒紅色的小瓶,朝著我呲呲噴了兩下,我身上就鋪滿了香氣。月嫂慘白得和那孩子沒什么差別,她用一條雪白的手帕逗著那孩子:“嗯,油煙味兒太重!是不是!”人們都呵呵笑起來。

        我進來竟然沒有看清我爸爸坐在哪里?,F(xiàn)在,我才看清我爸爸是立在桌子旁靠墻的位置,每上來一道菜他都要親自從服務(wù)生的手里接過來,重新擺在圓桌上,并報上菜名,我聽到我爸爸說:“這道是法國鵝肝,是店里的招牌菜,營養(yǎng)豐富,補血養(yǎng)生,天下美味……”

        那道菜首先從小孩兒的眼前停了停,月嫂旁邊的一個年輕女人揮了一下手,“陳市長吃,你吃了,就是替了孩子!”月嫂重新把一個新奶嘴

        塞進孩子的嘴里,又朝向那女人,“夫人吃了,也一樣!”滿桌的人都含笑點頭。

        我看到了那個店里最大的頭頭兒說:“恭賀市長新添大喜!”他坐在市長的身邊,用那把不銹鋼勺子舀了一塊鵝肝,才放進市長的盤子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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