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房內沒有一絲光,我從宿醉中醒來。
昨晚我喝的酒大概能醉倒一頭獅子,我一滴不漏把它們都倒進了嘴里。睜開眼,密閉的窗簾將光線阻擋在窗外,我擰亮床頭燈,上廁所,頭暈,想吐,吐不出,這感覺太糟糕了。從廁所出來,想看時間,衣服丟一地,找手機,哪兒都沒有,坐回床上,回憶昨晚的事。
昨晚,小罔那混蛋叫了兩個女人(姑且叫她們K和 Z),我們四人去酒吧喝酒。那晚是平安夜,酒吧里到處是人,駐唱歌手在臺上唱搖滾,翻來覆去的霓虹燈閃爍,看不完整一張臉。我們不斷叫酒,從雞尾酒,到黑啤,再到馬蒂尼,我和小罔酒量好,那倆女人也不賴,如此旗鼓相當最可怕。
后來小罔提出換個地方,去歌庫,還是點酒,三大箱,分了對,小罔和女人 K,我和女人Z。Z算不上好看,挺性感,穿著白色 T恤,一條皮褲,坐下來,走光走得一塌糊涂。我們這些人不知哪來的那么多不快,喝酒的樣子像是到了世界末日,小罔和 K情歌對唱,唱個沒完,我和 Z搖色子,搖到??菔癄€,大家都醉了八分。K和 Z去上廁所,小罔放下話筒,坐到我身邊,
笑嘻嘻說:“中意不?”
“什么?”
“那女人?!?/p>
“還行?!?/p>
“可以帶出去,如果你想的話。”
我知道這話的意思,那女人他不知怎么搞來的,既能帶出去,絕非善類。這事擱在沒喝多時,我嘴上會正人君子一番,但那晚我喝高了,這話我已經說過他媽一百遍了,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說什么了。
“什么價位?”
“你看著給?!?/p>
K和 Z回來了,Z手濕濕的,用濕濕的手拉了拉皮褲,這動作讓我有欲望,我不動聲色,讓小罔跟她談。我和 K搖色子,小罔借此和 Z搭訕,我用眼角余光看她,她聽著,似乎有點羞澀,扭扭捏捏打小罔一下,小罔笑起來,我知道這就妥了。
十分鐘后小罔拉起 K的手說:“我們去玩了,你們也看著辦吧?!彪x開了包廂。我和女人Z坐了一會,我說:“我們也走吧。”
出了門,在路邊攔輛出租車,徑直開往酒店。我是這家酒店的 VIP,進出不用登記,有間套房永遠為我留著,我把 Z帶上樓,開門,就往床上撲。她挺配合,衣服都不用我脫,還幫我脫。她身材夠得上模特級,兩條腿摸上去跟乳酪一樣,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做得很盡興,最后一刻,她叫出聲,我也叫出聲。她去沖澡,我在床上抽煙,沖完澡,她裹了條浴巾回來,我們從冰柜里拿出紅酒,繼續(xù)喝。
“你是做什么的?”她問。
“學生?!?/p>
“學生?”
“對,這會兒念大四,沒念完,不想念了,下半年就出國去。”
“你家很有錢?”
“有那么一點,我爸是開公司的?!?/p>
“你們這種人真讓人羨慕。”
“就這樣,”我說,“這是給你的?!碧统鲥X包,給了她幾張紅票子。
她把錢放進包里,說聲謝謝,轉身又抱住我的脖子,從她身上傳來沐浴露的清香,混雜著一股淡淡的檸檬香。我知道這時如果再來一次她肯定不會拒絕,但我沒興趣了,我這人一旦對某件事沒興趣十萬匹馬也拉不回來,它讓我覺得心里空落落,黏糊糊,我只想喝酒。
后來我喝高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走的。
她沒陪我一整晚,她酒量原來比我好,能全身而退。
第二天醒來,我的手機就沒了,各個角落都沒有。
那是一部最新的三星觸屏機,七千多塊,房間里沒有別人,如果不是那女人拿的就沒人拿了。七千塊手機,丟了就丟了,但這部手機現在不能丟,因為昨晚在我被酒精弄得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手機里有個未接來電,是顧青的。當時我的身體已不受控制,沒有回撥。
顧青是我大哥,他昨晚給我打了一個該死的電話。
那家伙從來不給我打電話,他從來不給任何人打電話,昨晚他做了這事,我沒接,沒什么比這更讓我覺得糟糕了。手機里還存著我家人的號碼,我背不出那一串串數字,必須找回它。
我穿上衣服,洗了把臉,走出房間。
外面冷得讓人想圍爐吃烤雞,街邊店面裝飾了一些小玩意,圣誕的喜慶味比春節(jié)還濃,這是個崇洋媚外的年代。地上的水結了冰,天上飄著細碎的雪花,下雪了,太久沒看到雪了,這可真讓人他媽的傷感。幾個孩子在街上蹦蹦跳跳,我拉了拉衣領,走過幾條街,來到“阿龍汽車維修店”,小罔在那兒干活。
他穿著一身藍色工作服,污垢把藍色變成了黃色,這是他的工作。
我是半年前認識這家伙的,在一個跟昨晚一樣喝高的晚上,他可不是什么混蛋,就是有點色,我也色,所以我們能做朋友。那時我剛上大四,剛跟我爸提出想出國。他問我,對我來說,出國有什么意義?還不如畢業(yè)就去公司幫他。我說我想多學點國外的東西,學無止境嘛。其實這都是
扯淡的屁話,我在這里太無聊了,去國外應該有更好玩的東西,這才是我的本意。我爸同意了,就在他同意的當天晚上,我認識了小罔,一起喝高后,玩了同一個女人,他告訴我,他是修車的。
此刻,他鉆在一輛白色馬自達車底,露出一雙被污垢變成黃色的白球鞋,像一雙死人腳。我叫他一聲,他把頭從輪胎之間探出來,把死人腳挪出來。
我把他叫到店外。他跺跺腳,分支煙給我,問什么事?!白蛲砟桥摹!蔽艺f?!斑€不錯吧?”“怎么跟她聯系?”“還想來一次?”他笑著猛抽了一口煙,差點嗆到?!拔业谜业剿??!薄拔抑馈!薄八昧宋业氖謾C?!薄笆裁??”“她他媽的拿了我的手機,”我說,“你的
女人在我睡著后拿了我的手機?!薄安粫伞!彼褵焷G掉?!拔业谜业剿趺绰撓??”“我不知道。”他說?!澳闶裁??”“我不知道?!薄澳阍趺磿恢溃俊薄耙驗槭桥笥呀榻B的?!薄澳惆岩粋€朋友介紹的你也不知道怎么聯系
的女人介紹給我?”
“先別急,干嘛這么急,我?guī)湍銌枂柧褪?。”他掏出手機,撥了他朋友的號碼,他用的是老家方言,我聽不懂他在講什么。掛了電話,他說:“我朋友也不知道她怎么聯系,他們是在酒吧認識的,她真偷了你手機?”endprint
“沒什么比這更真了?!薄叭绻嫦胝业剿膊皇菦]辦法。”“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開玩笑?!彼褵煹賮G掉:“我朋友說,她在明成街的紅房子里?!薄拔覀円郧叭ミ^的那條明成街?”“還有哪里是叫明成街的?”“那里起碼有他媽的一百間紅房子?!薄罢覇h,”他說,“我陪你去。”看他一副誠懇的樣子,我不好再說什么,他
進維修店和老板說了幾句,換上自己的衣服,推出一輛銅黃色摩托,跨上車身,讓我上去。
坐上去我就后悔了,我真他媽不該上這破玩意兒,它開起來總有一百頭公牛那么噪雜,輪胎碰到路上的石子,哪怕只有灰塵那么小的一粒,也會震掉你的屁股。更要命的是,小罔把它當成了賽事摩托開,速度快得跟亡命徒一樣,冰冷的風“唰唰”掠過臉龐,像針刺,我奇怪那混蛋在前座怎么沒被刺成馬蜂窩。
十分鐘后,他在一家麥當勞店前停下來?!案墒裁矗俊蔽覇?。“我沒吃早飯?!彼f?!八阅兀俊薄拔乙栽顼??!薄皾L你媽。”“真的,我不吃早飯會肚子疼,現在我就疼
得難受,動不了?!彼嬷亲樱樕下冻霰让つc炎發(fā)作還痛苦的表情。我拿他手機看了看時間,才八點,還早,就隨他。
一進麥當勞,服務生老遠就喊了一聲“歡迎光臨”,我坐在靠門的座位,給了小罔一張紅票子,讓他去點餐。他趴在柜臺,翹著屁股,點這點那,捧過來一看,絕對三個人都吃不完。
“這就愜意了?!彼f著,抓起一個漢堡,
剝掉紙,一口咬掉三分之一。“快點吃?!彼攘丝谄さ爸?,舔了舔嘴唇,“對了,
你丟個手機至于急成這樣嗎?再買一部不就完了?!?/p>
“這手機必須找到,”我說,“我大哥昨晚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沒接,我得打回去問問到底是什么事?!?/p>
“你大哥?當過兵的那個?”“對。”
“他叫什么來著?”
“顧青?!?/p>
“顧青,沒錯,腦袋瓜子跟別人不一樣的那位?!?/p>
“我不喜歡你這么說。”
“事實就是,你告訴我的?!彼褲h堡又咬掉三分之一。
“但我不允許你這么說他。”
“行行?!?/p>
我保證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他這么說話,好像他他媽的比我厲害多少似的。
“他平常不是不給你打電話嗎?”
“所以我更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p>
“不會有事的,”他吞下最后三分之一的漢堡,把包裝紙揉成一團,說:“可能一個人在家待膩了,你說過,他總是一個人待在家,什么都不干。”
“他確實總是一個人待在家,差不多快爛掉了,自從當兵回來后,他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如果不是非要吃飯,我看他連飯都不打算吃。我爸本來想把他叫進公司,帶他幾年,把公司交給他——老頭子現在把這希望寄托給了我。他上班沒幾天就讓老頭子趕回家去了,他連跟人打交道的基本禮儀都不懂,總是兩眼愣愣地盯人,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你說這樣的人怎么能接手一家公司呢?,F在他就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但我寧可他在房間里爛掉,也不愿意他半夜三更給我打一個該死的電話,那不正常,我是說像他這樣的人。”
小罔沒搭腔,接著吃了兩個鹽焗雞翅,一個蘋果派,他如果還要把剩下的另一個派和漢堡吃掉,我肯定會揍他一拳。他摸摸肚子說吃飽了,我起身出門,他把那些東西打包,跟上來。
我們重新坐上他的黃銅色摩托,他比剛才開得還快,估計也就十分鐘,到了明成街。
這條街在這一帶很有名,因為那些紅房子,紅房子當然只是一個代號,不是真的紅色房子,由于夜幕降臨后從房子里透出的紅色燈光得名,也就是特殊行業(yè)的標識。現在它們既不紅,也不特殊,挨個排列在街道兩邊,我們到了那里,分頭行動,小罔走左邊,我走右邊。
雪下大了,整條街在雪花下純白一片,還別說,真有女人一早就坐在門后接生意做生意。她們穿得比較暴露,面帶桃花,我往里面瞧,她們向我招手,但我一心都放在那女人身上,沒空搭理她們,挨個走過去,剛走到一半,小罔從那頭向我跑過來。
“找到了?!彼f。我跟他過去,走進其中一間紅房子的門,一個中年婦女迎上來?!皻g迎歡迎。”她說?!皠e歡迎,我們找人,”小罔說,“那個穿粉紅色衣服的女人?!薄胺奂t色?”中年婦女向另外兩個打扮妖嬈的女人看了一眼。“估計是瑤瑤。”兩個女人中的一個說?!皠偛盼铱吹剿€在這里?!毙∝枵f?!艾F在走了,”還是兩個女人中的那個說,“你一看到她,她就走了。”“從哪兒走?”“后門?!蔽覀冓s到后門,一扇木頭矮門開著,出去便是后街,大雪中,一排灰色房屋靜靜地矗立在旁,屋頂上有幾只麻雀在跳躍,幾根墻頭草瑟瑟立在寒風中。在這些背景下,那條寂無人煙被白雪覆蓋的后街上,一個女人穿著高跟鞋,提著粉紅色連衣裙的下擺在那里一步步跑。
我們追上去,沒幾步就把她攔住了。她畫著濃妝,比昨晚多了幾分艷麗?!澳闩苁裁??”小罔問。“你們干什么?”她說,語氣極不友善,我懷疑昨晚是否真的跟她睡過,才過了一天,就變成截然不同的人了,所以這種女人真的不該對她存有念想。
“你還認識我吧?”我說?!罢J識又怎樣,你們想干什么?”“我的手機丟了?!薄笆謾C丟了找我?”“是不是你拿的?”“我會拿你手機?我才看不上一部破手機。”
“沒拿,你跑什么?”小罔說。
我怕這么說會惹惱她,果然,她把粉色裙子一撩,這么冷的下雪天,她居然穿著衫裙跑出來,真不要命。撩了裙子后吸了吸鼻子,火氣十足地說:“隨你怎么說,你有證據嗎?”然后,指著我說,“虧你還是個富二代,為一部手機追到這里來,真讓我瞧不上?!?/p>
小罔罵了一聲,往地上吐口痰,舉手要打她。我忙攔下來,這事不能再讓他鬧下去,否則我甭想拿回我的手機。
“聽著,”我說,“這手機對我很重要,我有個非打不可的電話要打,號碼就在手機里面。如果真是你拿的,你把它還給我,我可以把手機的錢給你,你拿著這些錢再去買部新手機,或隨便買些什么東西?!眅ndprint
她平靜下來,看看我,又吸吸鼻子,她的鼻子已經凍紅了。
“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腦子在想什么,為了一部手機。”她抱著雙臂,嘆了口氣,“沒錯,我是拿了,我原本以為你不在乎這么個東西,你跟我說你家是開公司的,怎么會在乎這么個東西呢——現在我還不回來了。”
“為什么?”
“我把它賣了?!?/p>
“賣到哪里?”
“一家手機回收店?!?/p>
“你帶我去?!?/p>
“去回收店把手機要回來?”
“對,我一定得要回來,買回來也可以?!?/p>
“你不用這么做,”小罔插嘴道,“直接報警好了。”
“你別多話,怎么樣?”我問她,“我可以再給你一筆錢?!?/p>
“如果你非得這么做,也行,”她說,“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p>
她說到店里換套衣服,不能穿成這樣出門,我和小罔在雪地里等她。兩支煙的時間,她回來了,換了件高領羊毛衫,披著大衣。
“走吧?!彼昧肆妙^發(fā),她的頭發(fā)很長。
我們坐的還是小罔的摩托,我坐中間,她坐后面,車一開動,她下意識地用手臂抱住我的腰,一股濃郁的香味拂過來,和昨晚一樣。
那家手機店在狗都找不到的旮沓角,一個臨街的入口,我們到那里,走下十級臺階,下面全是手機專賣店,玻璃柜臺。每家店都有個店主,新手機、舊手機、支離破碎的手機,雜亂無章擺在那里。
那女人一進來就熟門熟路地帶我們來到中間一排最后一個專柜,店主大約五十上下年紀,禿頂,寬嘴,塌鼻,戴著一副眼鏡,一開始還以為我們是來買手機的,女人對他說明來意。
“那部手機我得要回來,”我說,“我把錢退給你,你還給我。”
“那不行,”他說,“沒這么做的?!?/p>
女人想跟他說什么,被我阻止了,“你賣了多少錢?”我問她。
“兩千五?!彼f。
“這樣,”我對店主說,“我給你三千,你把手機還給我?!?/p>
店主遲疑片刻,顯然,這條件是他能接受的。
“錢呢?”他說。
我把錢數出來給他,他接過來,塞進驗鈔機,盯著上面顯示的“三十”數字,抽出來,疊整齊,放進抽屜。然后轉身從后面的玻璃柜下一堆手機中找出我的那部,放到柜臺上。我掀開蓋板,發(fā)現手機卡還在里面,這對于干這行的人來說很不專業(yè),但給我減少了麻煩。我重新開機,三星顯示屏亮起的那一刻,我的心里放下了一塊石頭。
手機上除了顧青的未接來電和一些垃圾短信,還有顧欣欣的五個未接來電,時間顯示是今天早上。顧欣欣是我老妹,她平時也很少給我打電話,看來真的出事了。我先回撥顧青的電話,提示手機已關機,隨后我回撥顧欣欣的電話,彩鈴響了一會兒,她接了。然后,我就從她口中得知了昨晚的事。
昨晚,當我和那女人在床上廝混時,我大哥顧青那混蛋趁家人睡著后,一個人溜進我們家的儲物間,儲物間里擺著多年不用的廢棄物,有張鐵做的大長桌,他就站在鐵桌前,將一把槍塞進自己的嘴巴,把自己打死了。槍是他做的,他當過兵,懂得這些東西。但他怎么能朝自己的嘴巴開槍呢,這可不是他這號人干出來的事。
顧欣欣跟我講了這些,電話那頭聲音噪雜,家里現在亂成一鍋粥,因為顧青他媽的自殺了。
顧欣欣問我什么時候回來。
“明天,”我說,“明天一早回來?!?/p>
掛了電話,小罔問:“沒出事吧?”
我沒回答他,我現在腦子里粘著一團漿糊,只想喝酒。
我把我的意思說出來。
“去喝酒吧,”我說,“你們都去,一起去?!?/p>
有這樣的酒吧,像明成街的紅房子一樣,早上也在營業(yè),我們去了其中的一家。里面黑燈瞎火的,像從外面的白天挖出一截黑夜安置在這里,霓虹燈慢悠悠地搖,零星幾個顧客散坐在吧椅上,不像晚上那么瘋。因為是圣誕節(jié),調酒師和服務生都戴著圣誕老人帽,冒尖上的白絨球垂在紅色帽沿上,很滑稽。我選了最暗的一個角落,點了酒,什么都沒說,就開始喝。小罔和女人也沒說,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或許還想著去修車或接客,但現在他們都得陪我。
陸續(xù)有人走,有人來,時間不知怎么過去的,一晃眼就到了晚上,我是從窗戶上的亮光判斷的。音樂變得勁爆,駐唱歌手開始唱歌,我的酒上頭了,突然很想說話,小罔和女人還在,我就把發(fā)生的事告訴了他們。
“昨晚,我大哥自殺了?!蔽艺f。
我沒有告訴他們他是怎么死的,我怕嚇著他們。
“那個電話就是他在死前打給我的,我在想,如果當時我接了電話,他會對我說什么,但我沒接到?!?/p>
“真抱歉,”女人說,“我不知道會這樣?!?/p>
“跟你沒關系,真的,我一點不怪你。我只是不知道他為什么偏偏打給我,我跟他一點不親,在我的記憶里,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在抽屜里藏著一枚子彈,他告訴我這是他在戰(zhàn)場上得來的。就是那種到處長滿樹,飛著大蚊子的叢林,你們可以想想人猿泰山那樣,他在那鬼地方待了半年,他說,那感覺真不好。
“一天,他穿著迷彩服,扛著槍,戴著柳條編織的軍帽,在巡邏,突然發(fā)現一名敵人站在離他幾米遠的一棵大樹下撒尿。那家伙居然在撒尿!這他媽是在戰(zhàn)場上最不要命的做法了,他當即拎起搶,向那混蛋的后腦勺瞄準,扣下扳機,一棵子彈飛出來,射進他的腦子,那混蛋撲向那棵撒過尿的樹,撲在了自己的尿液里。
“他走過去,想看看那混蛋死了沒,走到跟前,把他翻過來,他張著嘴,像只河馬那樣呼吸。我大哥說,他感到熱血沖上腦門,拔出軍刀,往他喉嚨割了一刀,血噗哧哧帶著沫子往外噴,然后就死翹翹了。我大哥告訴我,這是他第一次殺人,想留下點紀念什么的,就用刀挖開那混蛋的后腦勺,把射進腦子的子彈給挖了出來。從戰(zhàn)場回來后,他就把子彈藏在抽屜里,逢人展示一番,子彈上沾著紅色的印跡,就是那混蛋腦子里的血?!?/p>
小罔和女人張著嘴不知說什么。
我笑起來:“當然,這是假的,我后來才發(fā)現,那子彈是他退伍回來后在小商品市場花五塊錢買的。他在戰(zhàn)場上從沒殺過一個人,他是個標標準準的膽小鬼,正因為膽小而犯了病,被部隊遣散回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撒這么一個謊,這一點都不有趣,沒讓他臉上沾光,我是這么想的?!?/p>
我接著說:“還有一件事是我和他一起去水塘釣魚,那時我還小,他帶著我去那個水塘。那里有很多樹,我們釣了一下午魚,傍晚的時候,我們坐在水塘邊一塊很大的石頭上,風吹著樹葉,時間像靜止一樣?!嫦M覀儙讉€能一直這樣下去,他說,‘沒有別人,就我們幾個。他指的是我和顧欣欣,我當時聽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只給我打了電話,想到這里,我就難過,我永遠沒機會聽到他的聲音了,這個白癡?!?/p>
酒精麻痹了我的意識,我就這樣繼續(xù)說下去,把以前的一切都說了出來。
責任編輯 包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