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微

杠上一個榮譽

雨微

一

西行的列車緩緩啟動了,滿載抗震英雄的車廂里一片寂靜。這是1976年9月1日，唐山抗震英雄們進京參加表彰大會的日子?；疖囻偝鰸M目瘡痍的冀東大地，人們的心依然牽掛著父老鄉(xiāng)親，牽掛著正在恢復建設的家。

“我們就要見到毛主席啦！”一個顫抖的聲音打破了寧靜，“見到他老人家，我們說什么啊？”

是啊！說什么??？人們議論起來。有人說要高喊毛主席萬歲。有人說要先感謝解放軍，感謝黨中央。有人說要說就說點實在的，咱跟毛主席如實匯報一下在地震救的人命。

“我一共救了5個人。跟毛主席念叨念叨?！币晃粷M臉滄桑的老人最先回答。

“我救了3個人，6頭牛，是不是有點少??？”老人身邊的一個中年男人張望著大家。沒有人回答問題，只顧按著順序，報告自己的數(shù)。輪到車廂的最北角兒，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卻沒有出聲。盡管人們催促，他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你到底救了幾個人??？”有人憤怒了，高聲地詢問他。

“我，我，我沒有救人?！毙』镒拥椭^，漲紅了臉色。

“沒救人？那就是搶救了國家集體財產。那也算，說說?！庇腥藶樗鈬?。

“財產，財產也沒救?！毙』镒右琅f低著頭。

一個人也沒有救出來，一點集體財產也沒保護，怎么能當抗震英雄？車廂里的人向他投來詫異的目光。他不敢直視什么的目光，埋著頭，臉漲得通紅。

公社書記專門到家里通知他到北京首都參加大會的時候，他的臉就發(fā)燒了。“找錯人了吧，我沒干什么啊?！彼洁熘忉尅?/p>

“就是你。”書記忙著指揮重建家園，沒工夫跟他廢話。

他找了村治保主任，主任瞪著眼罵他，“難道書記跟你開玩笑？讓你去你就去，哪有這么多勾當?！?/p>

可回到自己家的簡易窩棚，全家人不干了。七嘴八舌地數(shù)落開了。

你當英雄？你臉可真大。

二楞救了那么多人都沒當上，你當？

你還敢到北京見毛主席？

全家人的嘲諷讓他如坐針氈，趁著黑夜，他自作主張找了二楞，想私下交換一下。二楞沒說話，用鼻子哼了一聲。

公社的車來村里接他的時候，全家人都躲在窩棚里，沒敢出來。老實八交的老王家人感覺這比讓警車給接走還丟人。

兒子寄托了王家人全部的希望，從小起名文明，就是要讓他做謙謙君子，堂堂正正。可文明干了沽名釣譽的事情，讓王家人怎么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抬起頭？

地震了，他跑出來后也跟大伙一起摳人了。一來身量不高，沒有大力氣，沒摳出幾個人。二來他救人也不徹底，扒開土，露出胸，就走人，糊弄洋鬼子一樣，多虧了人家二楞把人給背了出來。

治保主任還替他狡辯，說王文明做得對頭?？删然畹娜酥桓屑ざ闶蔷让魅?，你愛說說去唄。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揉不得半點沙子。王文明是個赤腳醫(yī)生，卻跟鄰村的醫(yī)生不一樣，整天背了個藥匣子往鎮(zhèn)上跑。鎮(zhèn)上有幾個被管教著的老右派，他都小心地伺候著。新下來的瓜果蔬菜他都背給他們吃，一分錢也不要，一點階級警惕性也沒有，忒糊涂。

地震了，他慌慌張張地下地撿了野菜馬齒筧，支起了大鍋，煮了水，喊著大伙喝。哪家不來喝，他就楞眉楞眼地端到人家去，看著人家喝了才走。

他還給井里撒了藥面子，井水又苦又澀，他扯淡說是消毒。

他這么折騰也沒人制止，治保主任睜只眼閉只眼，任由他胡來。等救命的解放軍來了，不僅沒有管住他，還幫著他挑菜煮水，還要求四鄰八村的人學他的樣子，煮那苦菜水喝。

難道就那幾碗馬齒筧水就當上了英雄？比二愣還英雄？

滿車廂的人都知道他們中間夾雜個冒牌的英雄，心中無比氣憤。當人們面對滅頂之災的時候，英雄便會橫空出世。人們頂禮膜拜的是瞬間救人于水火的壯舉。這時候的英雄沒有雜質，是人們純粹的精神領袖。

車廂的空氣凝固了，人們的鄙視化為沉默。好在這個冒牌的英雄有點自知之明，他的忐忑證明了有起碼的恥辱感。

僅僅一天時間，英雄們被安排離開了北京。沒有見到偉大領袖，也沒有匯報自己成績的機會。后來才知道毛主席正在病危中。

中央領導講了什么，王文明一句也沒有聽清楚。中央發(fā)的干糧，他一口也沒吃，回來就交給了村領導。

背上藥箱走家穿戶，他話變的越來越少。有人偶爾提起抗震英雄，他轉身便走。他覺得那是他的恥辱，全家人的恥辱。正是杠上了這個帶來恥辱的榮譽稱號，讓他杠出了一番讓人敬佩的事業(yè)。

二

藥箱背壞了一個又一個，王文明由赤腳醫(yī)生變成了鄉(xiāng)醫(yī)，只是改了稱呼，他干的事卻一直沒有變。有很多機會可以離開這塊土地，但他毫不動搖地選擇了堅守。

當年的右派分子張風州回到了省城石家莊，王文明他便背著新鮮的蔬菜跟到了石家莊。張風州有大學問，不管是在牛棚里接受改造還是在大學的講堂侃侃而談，王文明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不知道是憨厚和真誠，還是樸實和執(zhí)著，脾氣比較古怪的老中醫(yī)張風州竟然愿意手把手地教他識別野菜，分析藥性、號脈、開方，硬是把個農村青年調教成了望聞問切的行家里手。

村里有個叫張翠花的女人患病多年，到處治療，大醫(yī)院建議她截肢。因為付不起昂貴的藥費，轉回家來聽天由命。有人給張家出主意說讓王文明給看看，這小子整天鼓鼓搗搗地，說不定能有個啥法子。反正死馬當活馬醫(yī)唄。張家人都搖頭，大醫(yī)院都治不好，他有那啥本事啊，不就是靠馬齒筧水糊弄來個英雄稱號嗎？

村里閑言碎語傳得快，很快這閑話就傳到了王文明的耳朵里，他笑了笑，沒說話。忙完了手里的活，主動去了張家。張家人特別不好意思，難為情地說要不你就給看看。

看了醫(yī)院的檢查，又跑到省中醫(yī)學院找了張教授，確定了治療方案，再返回村里，把方子給了張家。因為抹不開面子，張家人開始給張翠花熬起了中藥。說是中藥，其實都是野地里常見的東西菜，車前草，竹葉心、生甘草。就這些草根子熬了湯給病人服下，十幾天過后，潰爛的小腿長出了新肉。張翠花日見康復，一家人激動地不知道說什么好。張翠花拉著王文明手淚流滿面，“大兄弟誰要再說你個長短，我跟他們拼命”。

人的名樹的影，王文明在四鄰八村有了名氣，找他看病的人多了起來。同是村醫(yī)的好友樊國忠提醒他，“兄弟你別犯傻啊，這么多病人你總給草根兒吃那能賺錢啊，你得開西藥，大點量?！?/p>

王文明漲紅了臉，他埋下頭，一聲沒吭。

“要是想賺錢，他可不干這個，他是賭一口氣。”妻子理解丈夫，更支持丈夫。一有空閑時間便陪丈夫下地找野菜，晾曬干，收藏起來。沒有本錢的野菜自然不會收鄉(xiāng)親們一分錢。不能賺錢的野菜卻成了王家的寶貝。

三

2012年2月23日，這是一個普通的日子，但已經成為灤縣響堂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院長王文明來說這又是一個極為特殊的日子。就在這一天，他被響堂鎮(zhèn)33769名選民選舉為灤縣人大代表。作為鎮(zhèn)直屬機關唯一一名被群眾選中的代表，他心情格外激動。38年前，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榮譽讓他背上藥箱。這藥箱贏得了群眾對他真誠而珍貴的敬意，這藥箱讓他心中有了根。無論是當鄉(xiāng)醫(yī)還是做院長。

因為張風州老先生的緣故，王文明與河北醫(yī)科大學中醫(yī)研究院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醫(yī)院成為研究所高血壓、糖尿病、中醫(yī)骨病臨床基地，用祖國傳統(tǒng)醫(yī)學中醫(yī)、中藥對糖尿病并發(fā)末梢神經炎、糖尿病足、腎病綜合癥，中醫(yī)骨病，特別是頸、腰椎間盤突出有突破性的治療效果，滿足了農村群眾醫(yī)療需求。 醫(yī)院為45周歲以上人群免費體檢，建立健康檔案。共計查出三高人群8698人，每季度進行隨訪以及指導用藥，為群眾提供便捷實惠的服務，贏得群眾的一致好評。

在苦心經營響堂衛(wèi)生院的同時，王文明更加嚴格規(guī)范所轄區(qū)61名鄉(xiāng)醫(yī)的管理?！皩︵l(xiāng)醫(yī)管理的松懈就是對無辜百姓的犯罪。”他經常這樣告誡自己。響堂鎮(zhèn)率先落實了鄉(xiāng)村衛(wèi)生一體化改革，藥品實行了零差率銷售。率先對村衛(wèi)生室實行統(tǒng)一行政管理，按承擔的工作量確定報酬，醫(yī)療業(yè)務、人員培訓、業(yè)務考核，均由衛(wèi)生院統(tǒng)一管理，杜絕了醫(yī)療差錯事故的發(fā)生，確保了群眾的醫(yī)療安全。

老友樊國忠一提起王文明院長，逢人就說他對鄉(xiāng)醫(yī)們要求如何苛刻，如何不留情面。但是他也會動情地說，“只要你想學真東西，真心治病救人服務群眾，王文明真是舍得出錢出力。每月兩次業(yè)務輔導，享受衛(wèi)生院職工同等的學習機會，可以與專家學者面對面交流，這些得天獨厚的環(huán)境都是王文明為61名鄉(xiāng)醫(yī)提供的福利，更是為響堂鎮(zhèn)村民們謀求的福址。”

亞洲第二大鐵礦司家營鐵礦坐落在響堂鎮(zhèn)。開礦后，響堂鎮(zhèn)商賈云集，來自全國的務工人員更是南腔北調。

“進了灤縣門，就是灤縣人?！睘纯h人以更加開放、更加包容的胸懷迎接著八方賓朋。響堂鎮(zhèn)衛(wèi)生醫(yī)院把他們當親人，為他們提供一流的醫(yī)療服務。為了方便他們救治，醫(yī)院特別為司家營鐵礦職工開設了綠色通道，減免檢查費用，協(xié)助轉院，盡最大努力滿足他們的需求。

有關政策規(guī)定司家營職工定點在縣中醫(yī)院報銷，這給職工就醫(yī)帶來極大不便利。作為人大代表的王文明一面撰寫代表建議積極呼吁響堂鎮(zhèn)中心衛(wèi)生院開通市級醫(yī)保網絡，解決司家營鐵礦職工看病到新城不方便的問題。一面積極謀劃，盡量減輕他們的經濟負擔。

山東省的馮興寬患糖尿病后視力迅速減退，急需治療。而糖尿病是慢性病，治療時間長，用藥多，花費大?；颊邲]有時間、沒有精力往返新城去看病，去報銷。得知這個情況后，王院長決定特事特辦。他親自為馮興寬診治，確定治療方案。然后用自己的藥方，去中醫(yī)院買藥，去中醫(yī)院報銷。盡管分文不取，王文明卻樂此不疲。日復一日，月復一月，王文明精心的治療讓馮興寬的病情日見好轉。2014年2月馮興寬和他的同事們一起為響堂醫(yī)院送來了錦旗，上面寫著：“除病痛醫(yī)術高超，保健康醫(yī)德高尚”。

正是這樣的付出，這樣的真誠，王文明贏得了響堂群眾，司家營職工以及響堂鎮(zhèn)政府干部一致的好評與敬重。不知道從哪天起，只要大伙兒對身邊的人和事兒有了意見，有了看法，哪怕心里有個疙疙瘩瘩的事兒，他們都愛王文明說說。不知不覺中，大伙的心貼在一起，不知不覺中，日子過得就敞亮了起來。

2013年9月王文明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院長”。面對前來采訪長槍短炮，面對伶牙俐齒的記者的誘導，王文明埋著頭一言不發(fā)。私下，老友樊國忠揭發(fā)他的一段隱情，引起了記者們大發(fā)議論。

“怎么能說他是冒充的英雄呢？大災之后必有大疫，正是醫(yī)護人員的準確防護，才沒有給唐山人帶來第二次傷害?！?/p>

“這樣的壯舉，他就是英雄?！?/p>

“照你們這么說，他不是冒牌？”樊國忠瞪大了眼睛詢問，“這可是壓在他心里的一塊大石頭?！?/p>

“真的委屈他了，他是英雄，不冒牌。”記者們肯定地點頭。

“啥英雄不英雄的啊，這么多年了，還提著干什么啊。如果不是那些年瞎鬧騰，沒有學可上，我也不會結識張風州，更不知道馬齒筧能當藥，也就沒有那出鬧劇。多虧了那榮譽稱號，怕別人戳脊梁骨，我才杠上這一行?！?/p>

跟老友談論往事，王文明很是淡然。可提到自己的恩師張風州，他卻感慨很多?！袄先司拖褚豢闷压仓羲?，萬事隨緣?！?/p>

其實，在鄉(xiāng)親們的心里，王文明也是一棵蒲公英，全身都是寶，卻來得柔軟，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