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一堵墻,一世情
□周海亮
男人是女人的鄰居,兩家一墻之隔。下過雨,土墻垮掉一角,男人重新把土墻壘起來,卻沒壘到原來的高度,那里多出一個弧形的缺口,那缺口讓女人的心顫顫地慌。
夜里,女人聽到院子里砰砰兩聲,像有人跳進來。膽戰(zhàn)心驚的女人抽出枕頭下面的菜刀,隨時準備拼命。她等了很久,院子里再也沒有動靜。女人大著膽子來到院子里,竟發(fā)現(xiàn)地上躺著兩根翠綠的蘿卜。女人濕了眼,拾了蘿卜,去灶臺燃了火。她要給兩個妞妞熬些湯。
女人對男人的感覺,只有害怕。那是一個身高只及她腰的男人,村人都叫他侏儒。侏儒沒有爹娘,更不會有女人。侏儒十幾歲去上?;鞈虬嘧?,混到三十多歲,又回到村子,就再也沒有離開。那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啊!長著一張猩猩般丑陋的臉,胳膊長及膝蓋,兩只眼睛深陷進去,閃著混濁幽藍的光。他笑著摸金妞的臉時,金妞“哇”一聲哭,像撞了鬼。
以后的每天夜里,那缺口都會飛來一些東西—半棵白菜、兩塊薯干、一根蘿卜,或者幾個麥穗。這些東西讓女人和兩個妞妞挺過了最難挨的三年。那時,全國人都在挨餓,女人知道他也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白天見著他,女人說:“兄弟,心意我領了,可是你也不好過??!”他笑,說:“讓妞妞們有口飯吃?!迸四ㄒ话褱I,轉(zhuǎn)身走,又頓住,回頭說:“兄弟,如果夜里悶,就來嫂子家坐坐?!蹦菑埑舐哪樉图t了。他不再吱聲,低了頭匆匆離開。
夜里,女人坐在院子里等他。等來的,卻是從缺口扔過來的一把黃豆。女人就著月光慢慢地揀,邊揀邊哭,直到天明。
饑荒終于過去。盡管仍然吃不飽,卻不至于餓死??墒且估锶匀挥袞|西從那個缺口扔過來,從不間斷。白天女人遇見他,說:“兄弟,別再扔了,用不著了?!彼俸傩?,不說話。晚上,女人家的院子里,仍然會多出一些東西。
災難說來就來,沒有任何前兆。村子里突然多出一些奇怪的標語,然后有人將男人揪上土臺,喝令他站好。他們向他抽耳光、啐口水,昨天還親如一家的父老鄉(xiāng)親,突然變得如魔鬼般猙獰和恐怖。他們懷疑他在上海通過敵,甚至為敵人送過情報。也許,他們真的是懷疑;也許,那不過是他們必須完成的一項任務。男人挺起胸膛,大聲喊:“一派胡言!”當然,他的回答為他招來了更多的耳光。女人遠遠地看著,心一下一下地緊,仿佛那些耳光打中了自己的心臟。中午,他們命令他站在村里麥場上,以接受更多夏天毒辣的陽光。女人偷偷烙了兩張餅,夾上兩塊咸菜,對金妞說:“瞅著沒人的時候,塞給你叔?!?/p>
夜里他被放回來,一個人走進黑暗。女人聽他在院子里抽泣,自己也跟著抹眼淚。正哭著,兩根蘿卜落到她身邊。女人終于忍不住了,扯開嗓子號啕……
日子一天天過來,男人和女人都在一天天蒼老??墒窃谕砩希瑝Φ娜笨谔幦匀粫w過來一些東西,從沒有一天間斷。
后來,金妞遠嫁給城里的工人,銀妞也嫁給了本村的瓦匠。瓦匠跟著銀妞來看娘,把禮物放下,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轉(zhuǎn)。一會兒回屋,瓦匠說:“娘,這房子太破了,翻翻新吧?!迸苏f:“好?!蓖呓痴f:“還有這墻,也重砌一下吧。”女人說:“不要?!蓖呓痴f:“娘,我都聽說了??墒鞘瀣F(xiàn)在扔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呢?他那樣的年紀和身材,萬一閃了腰……墻砌高了,缺口堵了,其實也是為他好?!迸讼胂?,不吱聲了。
女人的墻被加固加高,不見了弧形的缺口。夜里,女人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月亮。墻那邊再也不會扔過來兩片薯干或者一根蘿卜了吧?月亮從這個樹梢鉆到那個樹梢,女人的心里空蕩蕩的。忽然,女人聽到墻那邊嘭一聲響,緊接著響起高高低低的呻吟。女人站起來,瘋了一樣往那邊跑。
門沒閂,女人輕輕一撞,就開了。月光下,女人看到矮小的他正躺在地上掙扎,鮮血染紅一臉皺紋和一把胡子。他的手里攥一根蘿卜,旁邊,翻著一條破舊的長凳,躺在地上的他咧開嘴笑。他說:“妞妞有吃的了……”
三天后,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槎Y上的他只會傻笑,婚禮上的她只會流淚,可是無論哪一種表情,都是深入骨髓的幸?!?/p>
(原載《今日文摘》 福建呂麗妮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