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杉
爹的兩個爹
□高杉
爹轉(zhuǎn)業(yè)到縣政府辦公室,所有事都安排好了,便回到白沙村,對我爺爺說,我和媳婦的工作、孩子上的學(xué),組織全安排了,你放心吧!
爺爺說,挺好,跟著組織好好干,準(zhǔn)沒錯兒。去趟后山林吧。
爹點點頭,說,行。
后山不遠,就在村后頭。爺爺拿把鐮刀走在前頭,?砍著橫在山路上的藤草,爹則提著放有貢品和燒紙的籃子,不時伸出手去,扶一扶在山路上吃力攀登的爺爺。
到了。爺爺氣喘吁吁地說。
在一棵松樹下,爺爺拍了拍直立的樹身,好像通知這棵樹他來了,也好像代表兒子向樹打個招呼,然后對爹說,就是他!這棵松樹,是這一排十九棵松樹從東到西最邊上的一棵,和那些樹相比,明顯矮小一些,不如那十八棵樹精神,有點營養(yǎng)不良、管理不善的樣子。爺爺對爹說,咱說好了,如果你沒意見,這棵樹就歸你澆了!爹對我爺爺說,爹,我保證把這棵樹管好。爺爺說,你多少年沒來了。爹說,快二十年了,還是上中學(xué),清明節(jié)組織掃墓。爺爺好像并不怪罪:這些年,都是我替你來了,打今兒起,你要年年來。爹說,放心,我這會兒在縣里工作,不像以前想回也回不來!爺爺說,咱這兒一年興來三回兒,年初二、清明節(jié)、十月一。爹說,我記住了!
割了一陣子樹下的雜草,一個小小的土包露了出來。爺爺把籃子里的貢品擺好,讓我爹先放了掛鞭炮,像是給土包里的人下了個通知。然后,押上墳頭紙,蹲在墳前開始燒紙。爺爺摘下他的帽子,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突然大聲說,禿兒哥,我和念恩來看你了,孩子出息了,成了縣府的干部了,打今兒起,就是你兒了!禿哥啊,你也有后了、有兒啦! 他這一出聲,嗓門很大,驚得我爹手一抖。
等紙燒完,爺爺對爹說,叫一聲,磕三個頭。我爹跪在墳前,叫了一聲爹,認(rèn)認(rèn)真真地磕了三個頭,然后站起身來,拍打拍打膝蓋,其實草地上也沒什么土。他斜對著十九棵樹立正站好,鄭重地行了個軍禮!他知道,另外那十八顆松樹下,有著一樣的墳頭。墳里面同樣的空無一人!
秋后的太陽,照在松樹上,也照在正在敬禮的我爹臉上,卻把我爺爺?shù)男呐梢粔K軟糖。
六十多年前的一個黃昏,白沙村十九個青壯年,踏著自家門板搭的浮橋走過村后的大河。這十九個人知道,北上、當(dāng)兵這些字眼兒意味著什么,共同商量在村后山坡上每人種上一棵松樹,如果有人犧牲了,其余的人就負責(zé)照顧陣亡人的父母、家庭和這些松樹。這些樹長粗了,還可以割幾塊木料為父母打棺材,替他們盡孝,陪父母百年。
但這些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一個人都沒有回來,只剩下十九棵松樹站在家鄉(xiāng)的山崗上,替他們守望著養(yǎng)育了他們的村莊。當(dāng)時,這十九個人中只有五個人結(jié)婚,兩個人有了兒子。其他人都還是未婚青年,從沒嘗過有媳婦的滋味呢!
絕不能讓烈士絕后!
村里在每棵樹前修了紀(jì)念墓,還按照老理兒,為沒有后代的十七個烈士過繼個兒子,讓他們后繼有人、接續(xù)香火。村支書老寬爺爺精心選擇品學(xué)兼優(yōu)的小伙子,并征求其父母意見,讓這些不知去向的人,在村里都有了自己的后代。這十九個人中,其中有一個是外地要飯的孩子,當(dāng)時才十六歲,誰也不知道他從哪里來,姓什么叫什么,只記得他長著一頭癩瘡,小名叫禿兒。對于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村里人好像都不愿認(rèn)同,哪怕是名義上的過繼。
當(dāng)時,爺爺是支委,也是村小的校長。他在會上發(fā)言,別管是從哪里來的,反正當(dāng)了紅軍,就應(yīng)該享受一樣的待遇。別人當(dāng)場激他的火,那讓你家念恩過繼給他吧。我爹那時還在念高中,是學(xué)校的學(xué)生會長。由于話趕到那兒,爺爺一氣之下說,我兩個兒子,我得好好考驗,把最爭氣的過繼給他,不能給小烈士丟人!這些年,名分是落在我爹頭上了,但祭奠烈士的活動,都是由爺爺代勞。他在大兒子念恩,二兒子念先兩個人中選擇著,比較著,直到我爹安頓在縣城工作。
爺爺說,咱到你老寬爺爺那里,給他說一聲,這個名你就正式頂起來了!老寬是村里的老支書,全國勞模。
好。
以后你禿兒大爺就是你爹了,我,你叫叔就行了!
爹,那哪行啊,你還是我爹!
那有一個人倆爹的?
有,你忘了電影上的王芳,一個老革命的爸爸,一個老工人的爸爸!
哈哈哈,《英雄兒女》是吧,我怎么忘了!還是我領(lǐng)你在公社看的,我真的老了!
爹,你不老!
在兩個人欣慰的笑聲里,我爹有了兩個爹。
我,英山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常念恩的兒子、英山一中高二七班學(xué)習(xí)委員,成了紅軍小戰(zhàn)士禿兒的孫子!
那個六十多年前,從俺村當(dāng)紅軍走的、還沒結(jié)過婚的、不知家在哪里的、小叫花子的禿兒,打這個時候,有了家,有了兒子,也有了孫子!
責(zé)任編輯 孫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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