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銀飛

從《無題.四》看卞之琳詩學(xué)主張
——細讀卞之琳《無題.四》

呂銀飛

卞之琳的《無題.四》結(jié)構(gòu)精致嚴謹，很好地體現(xiàn)了詩人“非個人化”的詩學(xué)主張。卞之琳融愛情的悲歡冷淡于精巧的詩行中，又能不動聲色地傳達出“色空觀念”，具備“智慧詩”的品格。

《無題.四》 卞之琳 非個人化

卞之琳的無題（五首）在他的詩歌中，別具魅力，這五首詩是詩人情感悲歡深切體驗的外化。詩人在感情的表達上極盡克制，往往在感情將要爆發(fā)時，忽然來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感情的跌宕婉轉(zhuǎn)傳達出的內(nèi)心悲喜，極耐人尋味。這五首詩雖名為無題，但卻有一個明確的主題，那就是寫愛情。筆者擬通過細讀卞之琳的《無題.四》來分析卞之琳在形式上，以及情調(diào)和意境上的一些變化，和他詩歌表達上的克制。

隔江泥銜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懷里/海外的奢侈品舶來你胸前/我想要研究交通史

昨夜付一片輕喟/今朝收兩朵微笑/付一枝鏡花，收一輪水月……/我為你記下流水帳[1]

詩的第一節(jié)，詩人用了“隔江泥”“隔院泉”以及“海外的奢侈品”這樣三個隱喻性的意象，表達對于思慕對象的愛戀。用“隔江泥”為你蓋屋子，把“隔院泉”送到你的懷里為你解渴，拿“海外的奢侈品”裝飾你的美麗。這三個意象是不同尋常的，泥是隔江泥，泉是隔院泉，奢侈品是海外來的，是煞費苦心尋覓的贈給思慕對象的禮物。前三句中，隱匿了行為的主體，銜泥的是燕子，挑泉的是腳夫，舶來奢侈品的是水手，為了討得思慕對象的歡心，“我”竭盡所能，甘愿化身為燕子，腳夫和水手，上天入地下海為你尋覓心愛的東西。至此，詩歌中充溢著滿滿的浪漫氣息，愛戀的情緒已經(jīng)孕育成熟了，然而就在炙熱的情感噴薄而出時，卻突然出現(xiàn)一句“我想要研究交通史”，這句看起來毫無詩味，一下子讓炙熱的情感跌至冰點。也即是說，前面費盡心力所做的一切，并不是為了表達一種愛意，而只是“我”研究交通史的副產(chǎn)品罷了。能否這樣理解呢？如果深入了解卞之琳的詩學(xué)理念，我們會得出另一番認識。

這與他的“非個人化”的詩學(xué)理念有關(guān)，卞之琳在《雕蟲紀歷.自序》中說：“總在不能自己的時候，卻總傾向于克制，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動物?！盵2]卞之琳在20年代初學(xué)詩時，便與“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一見如故，有所寫作，不無共鳴。卞之琳所說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主要是象征派詩學(xué)，里爾克、艾略特的詩學(xué)觀念對他影響尤甚。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認為：“詩歌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性。當然，只有具備個性和感情的人，才知道逃避它們是何意謂。”[3]顯然，“大處茫然，小處敏感”的卞之琳是深諳此道的。他的詩歌的“非個人化”主張，在此得到了很好的踐行?？梢?，“我”所說的想要研究交通史，不過是一種故意的克制感情罷了，這是一種含蓄，也是感情的不外露。這一點，在下一節(jié)里表現(xiàn)得更為純熟。

詩的第二節(jié)，前兩句中，“輕喟”“微笑”的情感色彩是截然相反的，輕喟是憂愁的神態(tài)，微笑是心情喜悅的顯露。聯(lián)系到“昨夜”和“今朝”，故事的線索就分明了：昨夜是“我”自憂自慮，獨自黯然傷神，這其中或許有相思的苦楚，或許有對她反應(yīng)的擔憂。今朝彼此相見，但見她笑靨如花，那么昨夜的一切便應(yīng)如煙逝去了吧。在后兩句的“付一枝鏡花，收一輪水月……”中，“鏡花”“水月”是中心意象，我們先來看這兩個意象，“鏡花”“水月”是佛典中的代表性意象，《維摩詰所說經(jīng)》卷上《弟子品》說：“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以妄想生?！盵4]這意味著“鏡花”“水月”是虛幻，是空。聯(lián)系“昨夜付一片輕喟，今朝收兩朵微笑”兩句，如果做一個語序上的調(diào)整，詩人的意思便更為明了：“昨夜付一片輕喟，付一枝鏡花”“今朝收兩朵微笑，收一輪水月”，亦可作如是調(diào)整：“昨夜付一片輕喟，收一輪水月”“今朝收兩朵微笑，付一枝鏡花”。這其中的互指關(guān)系是十分明朗的。這樣就把“輕喟”帶來的憂愁和“微笑”帶來的喜悅消解了。無論是輕喟帶來的悲，還是微笑帶來的喜，都不過是空。卞之琳也承認佛教的“色空觀念”對于自己此一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很有影響的。他在《雕蟲紀歷.自序》中說：“我這種詩，即使在喜悅里還包含惆悵、無可奈何的命定感、色空觀念”[5]。這又使這首詩具備了“智慧詩”“哲理詩”的品格了。我們再看“我為你記下流水賬”一句，這句是戀愛情景中自身的抽離，自己仿佛是一個賬房先生，似乎這一切感情的糾葛與己無關(guān)，自己只是一個旁觀者而已。然而，越是如此急切的辯解，越說明自己矛盾心情的深重。

《無題.四》不僅實踐了卞之琳情感克制的詩學(xué)主張，而且體現(xiàn)出他詩歌特征的一些轉(zhuǎn)變。首先是在形式上，格律化的傾向十分明顯。第一節(jié)的“隔江泥銜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懷里，”對偶工整，格律化更明顯的是“昨夜付一片輕喟，今朝收兩朵微笑，付一枝鏡花，收一輪水月”四句，昨夜對今朝，付對收，一片對兩朵，輕喟對微笑，對仗是極工整的。在節(jié)奏上也采用了二三二，二三二的節(jié)奏，極富音樂性。其次，《無題.四》又是一個矛盾的糾合體，其中陳雜著詩人細微的悲歡，色與空的矛盾，希望與失望的焦灼。此詩雖小，卻極為精致，極為耐人尋味。如一杯清茗，可供人反復(fù)品鑒，越品越有味。

[1][2][5]卞之琳．卞之琳作品新編[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9：24,255,257．

[3](英)托.斯.艾略特．艾略特文學(xué)論文集[M]．李賦寧,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11．

[4]維摩詰所說經(jīng)[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28．

海南師范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