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智禹
略談金圣嘆對《莊子》的解讀
張智禹
本文以金圣嘆對西廂、水滸、唐詩的評點為主題,以文章法式、空幻思想、才子怨心為維度,探討金圣嘆對《莊子》的解讀。以此為切入點,對探析金圣嘆評點理論,深入明代《莊子》接受研究,窺見易代之際的士人心態(tài)。
金圣嘆之論《莊子》,散見于對唐詩、西廂、水滸的評點中,分為三類:一是確立《莊子》為文章法式,二是發(fā)展《莊子》的空幻思想,三是命定《莊子》為才子之書。
金圣嘆以《莊子》為文章法式。如在《魚庭聞貫》中評論唐詩時言道:“使人只讀其二句十四字,便如讀得賈誼《治安》三策與莊子《齊物》一篇,真是天上人間,直上直下,異樣快活,更非平舉二句之得比也。”又如評點《秋興八首》時,評價八首詩歌似斷實續(xù)的結(jié)構(gòu),兼及《莊子》內(nèi)篇,認為無論是大篇、小篇,大抵圣賢立言有體,起有起法,承有承法,轉(zhuǎn)合有轉(zhuǎn)合之法,非為偶然,實具匠心。
此外,金圣嘆以佛解莊,流于空幻。其在評點《西廂記》“驚夢”一折時,說道:“今夫天地,夢境也;眾生,夢魂也。無始以來,我不知其何年齊入夢也,無終以后,我不知其何年同出夢也?!边@種“人生如夢”的虛無主義,金圣嘆以為“至理”。于是又用這種“隨夢自然”的觀念解說佛之“無上覺智”,乃至解釋《論語》中“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之嘆,所謂“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可以蟲則蟲,可以鼠則鼠,可以卵則卵,可以彈則彈,無可無不可,此天地之所以為大者也。”
金圣嘆以《莊子》為第一才子書,“才”有三義,一是“材”,所謂“才之為言,材也。即題材主旨。二是“裁”,所謂“又才之為言,裁也。即選材整理。三是“文心”,所謂“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即創(chuàng)作動機。金圣嘆以為“故若莊周、屈平、馬遷、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書,是皆所謂心絕氣盡,面猶死人,然后其才前后繚繞,得成一書者也。”《莊子》是“怨”的產(chǎn)物,然而莊子不限于怨憤,又能言圣人之道,所謂:“莊子意思欲言圣人之道。”
金圣嘆既以佛理、儒經(jīng)、易理解讀《莊子》,又借《莊子》評點西廂、水滸、杜詩,將《莊子》與看似毫不相關(guān)的詩歌、小說、戲曲聯(lián)系起來,更具匠心。
正如《讀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法》中所說:“讀《西廂記》實是用讀《莊子》、《史記》手眼讀得,便讀《莊子》、《史記》,亦只用讀《西廂記》手眼讀得。”金圣嘆以為《西廂記》之 “三漸”、“三得”、“二近”、“三縱”、“實寫”、“空寫”的結(jié)構(gòu)之法,全用《逍遙游》之意。評價 《西廂記》“請宴”一折時,又引《齊物論》以闡發(fā)。
《水滸傳》與《莊子》似不相干,金圣嘆卻能并論。例如,二十九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鬧飛云浦”回前評曰:“看他武松殺四人后,忽用‘提刀’、‘躊躇’四字,真是善用《莊子》,幾今后人讀之不知《水滸》用《莊子》,《莊子》用《水滸》矣?!庇衷谖闹性u曰:“‘提刀躊躇’四字,自《莊子》寫庖丁,忽于此處再見?!币粸榻馀#粸闅⑷?,相提并論,獨具匠心。又如,分眾人為“上上人”、“上中人”、“大人”、“闊人”、“神人”等,一一冠名,或受《莊子》“至人”、“圣人”、“神人”的啟發(fā)。再如,序言中所謂文章“圣境”、“化境”、“神境”,“三境”說淵源于《莊子》,關(guān)于這個問題,陳洪先生有專文討論。
金圣嘆又借莊子評論唐詩,謂解詩以庖丁解牛之法,在《與徐子能增》中談道:“總之,弟意只欲與唐律詩分解。他借庖丁解牛討論起承轉(zhuǎn)合,認為“前解,便是平吐出來之一句,所謂郁勃注射之句也,后解,便是連忙收拾之一句,所謂自尋出脫,自生變換之句也”。金圣嘆又常借《莊子》論詩,如論杜甫《龍門》“相閱征途上,生涯盡幾回”,以為“‘生涯’字,出《莊子》,言生之邊涯,蓋死日也。字本奇絕,被人用熟不覺耳?!庇秩缯摱鸥Α堵d九首》第五,引《達生篇》生發(fā)“生之來不可卻,其去不能止,悲夫!”的議論。
以上主要討論了金圣嘆從文章法式、空幻思想、才子怨心三個角度解讀《莊子》。應(yīng)當(dāng)指出,這不完全是個性使然,而是受明清之際解莊風(fēng)氣的影響。
晚明士人解莊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狀態(tài),以文解莊,又以佛解莊。以文解莊,即分析《莊子》章法語句,為科舉文章服務(wù)。相較之下,闡發(fā)《莊子》義理的著作更為普遍,尤其是僧眾居士著書解莊,如釋性通的 《南華發(fā)覆》、釋如愚的《莊子旦暮解》、釋通潤的《漆園逸響》等。晚明解《莊》多摻雜佛理,金圣嘆的融匯佛道的思想當(dāng)與此相關(guān)。
此外,晚明小說、戲曲多與《莊子》互動,方勇先生的《莊子學(xué)史》有專章討論。《警世通言》收錄《莊子休鼓盆成大道》,標(biāo)志著小說家開始以《莊子》為思想資料,服務(wù)于小說編創(chuàng)。凌濛初分南曲為“天籟”、“地籟”、“人賴”,以“古質(zhì)自然”為最上等,在編創(chuàng)小說時談及《莊子》,如《二刻拍案驚奇》之《田舍郎時時經(jīng)理》說道:“后人稱莊子為南華老仙,所著書就名為《南華經(jīng)》,皆因此起?!边@一時期還有雜劇《蝴蝶夢》、《逍遙游》等,皆由《莊子》敷衍而成。金圣嘆將《莊子》與小說、戲曲并論,亦或淵源于此。
入清之后,遺民解莊則多以《莊子》為精神寄托,賦予《莊子》更多的悲憤色彩。方以智作《藥地炮莊》,錢澄之作《莊子詁》,傅山作《莊子解》,王夫之作《莊子解》,陳子龍、屈大均也有關(guān)于莊子的文章。金圣嘆稍晚出,撰寫《南華字制》、《南華釋名》等文延此余脈??滴鹾螅z民情緒漸趨消歇,在經(jīng)世致用學(xué)風(fēng)與官方倡導(dǎo)程朱理學(xué)的雙重影響下,士人往往以儒解經(jīng),并牽引理學(xué)。同時,以佛解莊的觀念仍然存在,解讀《莊子》往往摻雜佛理,通俗文學(xué)與《莊子》的結(jié)合也在延續(xù)。
張智禹,(1993-),男,遼寧沈陽人,遼寧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15級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