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禾

詩歌

我的大學(xué)（組詩）

田 禾

我的城

——致武漢

九省通衢。武漢街頭以前走著唐代詩人、清末小吏、民國豪紳

在我出生前的600年，就有我的先人在此出入，戰(zhàn)武昌，闖漢口打馬入長安。

我曾祖父曾在漢陽的一條街上販賣棉布，被人騙了血本無歸，沿路乞討才回到家鄉(xiāng)

30年前我又來到這座城市

是這座城市施給我陽光和雨露

一城燈火又把我照得渾身通明和溫暖，從此我把她視為我的城

在圖書館，我了解了這座城的歷史

公元前13世紀，武丁南征

建安13年，吳軍大破酭月城

寶歷元年，牛僧孺治鄂。

他在鄂6年，廢沔州、并漢陽、整肅吏治、減輕民賦，頗有政聲

光緒十五年，張之洞調(diào)任湖廣總督

他用18載光陰，興實業(yè)，辦教育修鐵路，大興洋務(wù)，創(chuàng)辦漢陽鐵廠

在武漢人心中樹起一座不朽的豐碑

大禹治水在漢陽，辛亥革命在武昌，中山艦沉于金口

辛亥革命在武昌打響第一槍兩千多年的帝制徹底瓦解

一個嶄新的政權(quán)在黎明的血泊中誕生。武昌有道門叫大東門漢口有個關(guān)叫江漢關(guān)

早年我在江漢關(guān)一帶闖蕩

坐輪渡被江上凜冽的風(fēng)吹夠了

那時長江是我好大一道傷口

武漢號稱百湖之城，長江漢江從城中流過，漢江足夠平靜，長江足夠泛濫。乘船而入，踏浪而行，人坐在小船上，像坐在波濤上。東湖煙波浩渺，此時如果有雨水落下，湖面漾起一層層波紋，濺起銀珠似的浪花南湖、月湖、沙湖、蓮花湖、墨水湖龍陽湖、菱角湖、楊春湖、野芷湖一百多個湖泊，最后都在長江匯合江水奔流不息，激情蕩漾。我守著一江濤聲，冬日煮茶夏天寫詩，偶爾遠行長江水流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遠方

我的大學(xué)

湯養(yǎng)宗說：“沒有大學(xué)，我就是自己的一所大學(xué)”

我沒有大學(xué)，鄉(xiāng)村是我的一所大學(xué)

村莊是校址，老屋是校舍，農(nóng)民是教授

稻田、麥地、山坡、河汊、牛背都是天造地設(shè)的課堂。

我開山，鑿石挖渠，修理地球，可歸為地理課

建廟，筑祠，修復(fù)古石橋，是歷史課

我數(shù)學(xué)不好，每次數(shù)羊群，算糧價經(jīng)常出差錯，被黑八爺罵得狗血噴頭

這可算作老師對學(xué)生的一次懲罰

音樂課，聽劉二狗唱黃段子，那時他放牧的羊正在嬉戲和交配，他唱得涎水都流出來了。

體育課，都是爬山砍竹、推磨和上樹打棗的體力活

我與小伙伴們在水田里插秧行，近似于美術(shù)課的畫格子，勾線條，那時我糊一身爛泥，他們笑我像一幅水彩畫

語文課，學(xué)陶淵明荷鋤，種豆南山下日出種地，日落寫詩。別人大學(xué)讀四年我讀完“一把光陰”，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

揮揮手，告別“母校”

無業(yè)可就，我逃到城市的縫隙里謀生存

我的前世是一棵梅樹

我的前世是一棵梅樹

一棵大唐的梅樹

不畏懼漫天的風(fēng)雪

數(shù)九寒冬，我也開花

我像捧著一樹燈火

照亮那些冬眠的草木

和無邊蔓延的黃昏

天在下雪，我想好了

這一年我還是開花

養(yǎng)一群叫梅花的女兒

養(yǎng)一群大唐的美女

西望長安，皇恩浩蕩

我讓她們?nèi)ラL安嫁人

唐朝的詩人真多啊

個個都是好詩人

找一個詩人嫁了吧

嫁傻子也不要嫁貪官

可以到宰相府

當(dāng)丫環(huán)，也可以到

民間做老實的莊戶人

伺候公婆和丈夫

最后在老槐樹下終老

可以與落魄的秀才私奔

香消玉殞，也不卑身

那時我住在鄉(xiāng)下

女兒啊，你們忙了

回不來就不回來

只盼望每年的那場風(fēng)雪如字跡模糊的家書

時刻報來你們的平安

立春

落了一個冬季的雪停了

但山頂?shù)臍堁€沒融完

早晨的水田里結(jié)著一層薄冰

天還透著些微的寒冷

我的奶奶起得很早

她去菜園里割蔥，因為有霧

盤山路像短了一截

遠處只有一片混沌的天空

中午，氣溫陡然攀升了幾度

陽光軟和而溫暖

一只鳥飛著，從冰冷的

喉嚨里，喊出滾燙的聲音

召喚著新春的到來

季節(jié)由冷轉(zhuǎn)暖，萬物復(fù)蘇

林子的草木在悄悄萌動

去年栽下的玉蘭樹

眼看就要長出新芽

父親去給油菜追肥，排水

他進門出門

把勞動總是隨身帶著

門角的那張鋤頭

始終掛不到墻上去

黃河黃

一條大河源遠流長

黃河以北，黃河之黃

麥浪，什么時候

都與黃河水一起翻卷

黃河水，那么黃

遠看像天邊涌動著

一群奔騰不息的黃土

黃，是黃河的皮膚

白色的羊皮筏子

是黃河的胎記

因為每一根血管是彎的

黃河才永遠是彎的

因為人種是黃的

黃河才永遠是黃的

天底下，也只有這條河

是黃的。黃以一種理由

讓兩岸世代的人民

受盡了苦難

只有喝過黃河水的人

才知道，黃

是一種什么滋味

大禹治水來過

只是疏通了河道

黃的問題，留給了后人

后來黃河幾回改道

幾次發(fā)大水

人世聚會和散場

多少遍了

黃河，它還是黃

黃河黃啊

黃河黃

雨水

父親的關(guān)節(jié)炎

是最好的天氣預(yù)報

父親說，關(guān)節(jié)炎疼了

天要下雨了

果真一場雨，淅淅瀝瀝

下在種子落土之前

雨水下個不停

屋檐下淌著流水

畈田和池塘冒著水泡

雨生百谷，雨生萬物

一棵老樹提前爆出了嫩芽

姐姐出門，微涼的雨滴

落在她的臉上。她轉(zhuǎn)身去

拿雨具，門口一淌

反光的水，把她照亮

麥澆苗，谷澆穗

這時的麥苗正需要澆水

雨水落下來

麥苗順著季節(jié)往上長

驚蟄

要趕遠路，還來不及出門

空中突然掉下一陣

驚雷。轟隆一聲

沉重的天空，要塌方了

屋頂滾過一陣雷聲

穿起雨衣，和烏云一起

奔跑，一腳踩響雷聲

人便嚇得驚慌失措

雨，不知不覺地

就下起來了

驚蟄的雨沒有幾點

風(fēng)卻大得嚇人

叫人走一步退兩步

昏昏迷迷中

走了半天，睜開眼

人還在原地沒動

滾雷像鏤空了一樣

發(fā)出空洞的響聲

春雷響，萬物長

河岸要長出最好的麥子

大地要長出一座糧倉

鄉(xiāng)親

這些我鄉(xiāng)下的親人

是我在南畝上耕種的老叔在毒日

頭下拉車的小哥在水鄉(xiāng)里采

蓮的九妹在大清河淘米洗衣

的四姐在院子里喚雞吆鵝的

大媽大嬸

是我砍高梁捆稻草曬干薯挑大糞

搓草繩挖地瓜鋤地墾荒插秧

打豆割麥揚場排灌清淤推碾

拉磨放羊趕驢一邊咳嗽一邊

哮喘一邊勞動的鄉(xiāng)親

是我稻場上打麥稻場上睡水塘里

養(yǎng)魚塘邊上睡菜地里種瓜菜

地里睡半山坡上放羊半山坡

上躺過著半人半鬼的生活的

鄉(xiāng)親

是我住著矮矮的平房燒著低低的

土灶穿著褪色的棉襖搓著堅

硬的玉米挑著沉重的柴擔(dān)咽

著粗糙的雜糧流汗受累吃苦

但從不叫窮不叫累也不叫苦

的鄉(xiāng)親

是我一代又一代在這塊土地上生

在這塊土地上死在這塊土地

上耕耘在這塊土地上收獲本

分得像土地善良得像土地樸

實得像土地卑微得像土地的

鄉(xiāng)親

是我生了牛犢子生了小豬娃生了

小羊羔生了小馬駒跟生了兒

子生了孫子生了皇帝一樣高

興一樣喜悅一樣興奮的鄉(xiāng)親

是我死了頭老牛死了頭母豬死了

頭騾子死了頭毛驢死了小貓

小狗跟死了老爹死了老媽一

樣傷心一樣疼痛一樣悲傷的

鄉(xiāng)親

是我男人待在家里閑著就罵男人

男人離開家了又想男人時刻

站在村口張望半夜里躲在床

頭偷偷抹眼淚時不時抱著枕

頭失聲痛哭的鄉(xiāng)親

是我高興時就愛老婆疼老婆抱老

婆親老婆煩惱時就吼老婆怨

老婆罵老婆打老婆把老婆當(dāng)

出氣筒然后又摟著老婆賠禮

道歉的鄉(xiāng)親

是我大把流汗大嗓門說話大碗喝

酒大塊吃肉窮得痛快窮得大

方窮得慷慨窮得豪爽賺不了

大錢卻又喜歡大手大腳地花

錢的鄉(xiāng)親

鄉(xiāng)親啊

我江南藕荷深處的親人

田禾，60年代出生于湖北大冶農(nóng)村。1982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已出版詩集《大風(fēng)口》《喊故鄉(xiāng)》《野葵花》《在回家的路上》《鄉(xiāng)野》和日文詩集《田禾詩選》、韓文詩集《起風(fēng)了》、蒙文詩集《還原》、土耳其文詩集《江南絲綢》等16部。詩歌被選入300多種中外重要詩歌選本和人民教育出版社、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等編輯出版的6種大學(xué)語文教材。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詩刊》第三屆華文青年詩人獎、中國詩歌學(xué)會首屆徐志摩詩歌獎、《十月》詩歌獎、首屆《揚子江》詩學(xué)獎優(yōu)秀詩歌獎、首屆劉章詩歌獎、《芳草》雙年十佳詩人、湖北文學(xué)獎、湖北省政府屈原文藝獎等30多種詩歌獎項。詩歌作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在國外發(fā)表、朗誦和出版。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F(xiàn)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