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杰宏(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
民國時期麗江洞經音樂的轉型與變遷
楊杰宏(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研究所)
麗江洞經音樂的身份建構與表述一直受到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嚴重制約。這種主流話語主導下的“同質化改造”對地方民族音樂的藝術實踐、藝術價值觀念都產生了重大影響。鴉片戰(zhàn)爭以來,積弱積貧,落后挨打的國家窘境導致了文化精英對民族傳統(tǒng)及國民性的反思,并開啟了向西方學習的大門。在西學東漸的歷史語境下,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選擇以西方意識形態(tài)體系作為主要參照標準。從洋務運動到百日維新,最后到1911年清帝遜位,中華民國建立,乃至五四運動的爆發(fā),向西方學習社會制度,尤其是“科學”“民主”在文化精英群體中奉為能夠救中國的靈丹妙藥。在中西文化較量中,原來靠科舉考試躋身上層建筑的舊文化精英逐漸處于下風,而推崇新學,并成長于民國時期的新型文化精英成為社會轉型的主要推手。麗江雖處邊疆地區(qū),但無法置身其外,麗江洞經音樂作為文人音樂,原來的文人階層的轉型注定了這種音樂從形式到內容的轉型與變遷。在這樣語境下,麗江洞經音樂不只是文人雅士閑情逸致的寄托,也不只是民間娛樂、休閑工具,它更多負載了“革命”“民主”“進步”的時代色彩和現(xiàn)實意義。麗江洞經音樂的政治功能化在新中國成立后得到了進一步的延續(xù)、強化。
自雍正元年(1723年)改土歸流后,納西族的歷史進程與國家的整體歷史命運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國內的政治變革、文化思潮、歷史事件也對麗江的社會進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從1840年到1949年近百年歷史中,納西族地區(qū)也與內地一樣經歷了鴉片戰(zhàn)爭、列強入侵、辛亥革命、五四運動、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成立等重大歷史變革,這些歷史對遠在西南一隅的麗江來說,也不再是木氏土司時期的“閉門天子”狀態(tài),納西族民眾也積極參與到這些歷史進程中,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中有機的組成部分。嘉慶年間,馬子云在參加科舉考試中破“試經”之舊例,慨然上陳“去官邪,除鴆毒論”,呼吁整頓吏治,嚴禁鴉片;和耀曾、和虎臣父子將領和耀曾、和虎臣父子遠征玉門關,參加過抗英、抗俄、抗法的戰(zhàn)爭;1905年周蘭坪、周冠南父子同赴日本留學;1907年麗江創(chuàng)辦了《麗江白話報》,這在國內僅晚于中國第一份白話報——上?!吨袊自拡蟆?年,該報鼓吹“廢除帝制、建立共和”、宣傳反帝反封建的愛國思想,在麗江影響深刻;1911年和朝選等人加入同盟會,參加了滇西起義;王政、木雙壁等人發(fā)動了黃山哨起義;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成功后,11月17日,麗江宣布光復;王潔修、習自強、習自誠、和朝選等將官積極參加了護國運動,其中共有3420人納西族同胞加入了護國軍;1917年在北京讀書的陳可軒等納西族學子也參加了五四運動;1938年,李群杰、方國瑜在昆明創(chuàng)辦了《麗江旅省學會會刊》,在宣傳抗日主張的同時,也積極宣傳了新民主主義、共產主義思想;抗戰(zhàn)中納西族同胞也做出了巨大犧牲:“根據(jù)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的記錄,當時人口只有13.2萬左右人口的麗江縣,有3000多青壯男子參加了抗戰(zhàn),而其中30%犧牲?!?/p>
而這時期,一批納西族文化精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組織,他們接受了共產主義思想后,積極在麗江及省內納西族知識分子中宣傳黨的理論方針,從而形成了一個堅強的戰(zhàn)斗堡壘,引導著納西族歷史發(fā)展進步方向。
1936年,李群杰在中山大學讀書期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37年被組織派回云南建立地下黨組織,李群杰擔任了云南省工委書記,領導地下黨工作;1939年黃埔軍校畢業(yè)的楊尚志,云南紡織廠工人白菊英(女)也參加了中國共產黨;西南聯(lián)大學生和萬寶也在讀書期間加入黨組織。1948年7月,麗江成立了中共麗江縣工委,領導麗江人民的解放斗爭。他們通過組織“讀書會”“民主青年同盟”“兄弟會”“姊妹會”,創(chuàng)辦“開南研習所”“鏡湖學?!薄鞍矘费a習班”等活動組織,廣泛充分動員群眾,團結中間勢力,從而加速了麗江解放的進程。1949年7月1日麗江宣布解放。這比云南全境解放早了約半年多的時間,也比新中國成立時間早了3個月。
麗江革命的成功與李群杰、和萬寶、方國瑜、楊尚志等一批先行者的引導、努力分不開,他們作為較早接受了先進思想文化的精英,能夠洞察世界與國內的形勢及走向,并深知地方歷史文化及民情。他們把黨的理論方針靈活有效地與地方族群傳統(tǒng)文化有機結合起來,起到了喚醒民眾、宣傳民眾、組織民眾的良好成效。譬如在新民主革命時期,他們把黨的理論政策的內容通過“古凄”“窩孟達”“耆老歌” 納西族傳統(tǒng)的民間歌曲形式進行宣傳;同時,通過改編、創(chuàng)造了《團結就是力量》《反三征》《納西勞喂歌》《我們是解放軍》《打羅瑛》等大批融入了時代特色的納西革命歌曲,這些歌曲在發(fā)動人民群眾、宣傳黨的政策等方面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甚至有人說“麗江是用‘勞威歌’唱解放的”,這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族群傳統(tǒng)對革命及黨建的重要作用。如根據(jù)云南傳統(tǒng)花燈戲《采茶調》改編的《苦牛調》,以生動的族群語言,感人肺腑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控訴了舊社會的殘酷剝削,使人激起對舊社會黑暗統(tǒng)治的慘痛回憶和階級仇恨:“苦喲似牛苦,代接代,多么心疼哇,吃喲他人吃,當了奴隸喲,農民最心酸,窮人吞苦果,一世傳一世,多么痛心哇,魔鬼享樂園。做了牛馬呵,農民冤如山?!蓖瑫r,為了表達對建設新中國的熱情,這一時期也出現(xiàn)了一些節(jié)奏明快、樂觀向上的新傳統(tǒng)歌曲,如根據(jù)迪慶三壩納西族地區(qū)的《氆褂子》改編的《阿麗麗》就是一個典型。這些歌曲在清匪反霸、減租退押、土地改革,以及合作化等運動中起到了凝聚人心、鼓舞斗志、激發(fā)熱情的作用,甚至流傳到現(xiàn)在仍傳唱不衰。
在這場史無前例的現(xiàn)代文化轉型中,團結、動員不同利益團體中的知識分子尤為關鍵。因為他們的人心向背直接關系到其后的龐大的利益團體。但在麗江這樣一個有著擁護統(tǒng)一、追求進步傾向傳統(tǒng)的地方,族群利益與國家利益的共同趨向成為社會主流方向,在這一點上各階層都能達成共識,這既是革命成功的基礎,也是傳統(tǒng)與時代結合、發(fā)展的結果。正如和萬寶回憶時說道:
“在黨的教育下,先進分子已加入,民青,有的加入了黨,參加辦民眾夜校、讀書會等社會活動。社會提供了這個優(yōu)越條件:首先團結和爭取覺悟較早的知識分子,吸收符合條件的先進分子”。
“麗江的知識分子中的一部分,已成為社會上層人物,能爭取其中地位較高、思想開明、影響較大的如和志堅(中學校長、教育局長、縣長、紳士)、李覺民(省中校長)、李揚銑(縣中校長)、木承圣(民教館長)、和堯安(電報局長)、和德璋(國師校長)、楊超然(工商界)、和集柑(工商界)等人,既在社會上有號召力,也能影響乃至左右習自誠及其他當權人物”。
麗江的和平解放也是麗江文化精英與民眾互動合作的結果。而這一時期,麗江文化精英階層也實現(xiàn)了自改土歸流以來的第三次轉型:
1.改土歸流時期:擁護中央王朝,維護國家統(tǒng)一,熱衷吸納以儒家文化為主體的漢文化。
2.辛亥革命時期:擁護資產階級共和、民主的思想,反對清政府腐敗、賣國行徑,反對封建極權統(tǒng)治及禮教思想,反對帝國主義列強,積極主張學習新文化、新思想。
3.新民主主義時期:擁護中國共產黨進步、愛國的主張,反對國民黨政府后期的腐敗、賣國行為,并繼承了前期的反帝反封建思想,積極學習共產主義思想,宣傳、引導、組織廣大人民群眾參加革命。
1911年,中華民國建立,麗江又進入到新的歷史紀元,民主、共和、自由、科學等觀念也傳播到麗江,“封建禮教”作為社會進步阻礙力量而受到批判。民國政府也開展了系列破除封建迷信、移風易俗的政治運動,如在麗江就頒發(fā)了禁止洞經音樂會舉行宗教儀式的官方條例,洞經音樂會只準舉行娛樂、慶祝及民俗活動。當時麗江府府長熊廷權將“麗江洞經音樂會”改名為“麗江音樂會”。這為麗江洞經音樂淡化宗教色彩、促進地方本土化起到了推動作用。其間,原來的舊文人轉型為新文化代表人物,對麗江洞經音樂也進行了改造,突出了“文人雅樂性質”。
除了上層統(tǒng)治階層的倡導外,洞經音樂會的主體——士紳階層也起到了關鍵的核心作用。到清末,麗江許多科貢之士接受了維新思想,棄舊圖新,努力學習新學,趕上時代潮流。有的親自赴海外學習、考察,或進省城及外地各類新學校。有的自己年紀較大,即送子弟出外深造,而甘愿為培植子弟承擔沉重的負擔。麗江于辛亥革命后出國留學較早的“一周三李”(即留日周冠南、留法李汝哲、留日李耀商、留日李汝炯),都是在其父輩影響支持下成行的。也有的科貢人士滿腔熱血,參加了革命黨。
這些具有新思想、新文化的新型文人群體在洞經音樂的轉型也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如周霖、周善甫兄弟曾在40年代嘗試把古詞填入曲牌演唱,在當時傳唱一時。這一時期,談經會、皇經會、樂會3種不同階層的洞經音樂組織同時并存,皇經會由中小業(yè)主、一般文化人、手工業(yè)者、小康之家的階層組成,因談演皇經而名,該會在周霖當會長,楊德潤當召集人時對洞經音樂進行了一些改進,參加者以青年為主,且到后期平民化特點很突出。三者的宗教色彩已經淡化,而娛樂、休閑功能越來越突出。尤其是以平民階層形成的樂會組織把洞經音樂與民間的婚喪節(jié)日的民俗相結合,由“文人雅樂”轉型為“民俗音樂”過程中,促進了麗江洞經音樂的民間化進程,使其從麗江古城向周邊農村地區(qū)擴散,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期,麗江洞經音樂組織已經遍布城鄉(xiāng),多達40多個樂隊。
這一轉型對族群傳統(tǒng)文化也產生了深遠影響,首先,由于受激進思潮的影響,把一些傳統(tǒng)文化視為“封建迷信”“封建禮教”而予以“革命化”改造,從而使傳統(tǒng)文化出現(xiàn)了巨大的文化變遷;其次,作為族群中的中堅群體,他們并未一味地排斥、消滅傳統(tǒng)文化,而是把它作為一種可以與新時代、新思想相結合,而為革命、現(xiàn)實服務的宣傳、動員工具。譬如上文中提到的革命思想與納西族傳統(tǒng)民間歌舞的有效結合。而麗江洞經音樂也在這一歷史背景下發(fā)生了文化功能及意義的重大變遷:原來上層建筑中的仿漢文化性質的“文人音樂”以及民間的“娛樂休閑的大眾音樂”逐漸向政治化的宣傳、動員工具轉化。
民國時期麗江洞經音樂雖然世俗化、民間化、娛樂化趨勢增強,但其主流仍以上中層社會主持的洞經會、皇經會為主。因為這兩個樂會中集中了麗江大部分的統(tǒng)治階層及紳士階層。如任洞經會會長是當時任麗江行署專區(qū)專員習自誠,皇經會會長是出身“教育世家”“三代圣賢”的周霖,這兩個樂隊組織中集中了麗江政界、文化界、教育界、商業(yè)界的知名人物。其中不乏擁護革命思想的先進分子、開明人士,并與中共地下黨組織也有著密切來往。因為作為同一地方、同一族群的成員,在地緣上、血緣、人緣關系上都有彼此交織的社會關系。如已經加入黨組織的和積柑與習自誠、和志堅(時任麗江縣教育局局長)都有親戚關系。中共麗江工委就通過這些有利的社會關系影響、動員樂會中的上層人物,以促進革命的發(fā)展壯大。麗江洞經音樂團體成為革命的動員、宣傳對象,而對這一族群藝術的彼此認同、感知又成為交流、溝通的重要文化基礎,因為在“文化人”“知書達禮”這一層面上大家都能達成共識。另外,當他們的行為上升到族群團結及國家的進步、前途這一意義所指時,就具有了“為生命請命”“為進步、光明奮斗”的歷史使命感。在這樣語境下,麗江洞經音樂不只是文人雅士閑情逸致的寄托,也不只是民間娛樂、休閑工具,它更多負載了“革命”“民主”“進步”的時代色彩和現(xiàn)實意義。麗江洞經音樂的政治功能化在新中國成立后得到了進一步的延續(xù)、強化。
我們一般說到傳統(tǒng)文化的衰落與凋零,往往與新中國成立后的“大躍進”“文革”相聯(lián)系,其實從更廣闊的歷史視野考察,傳統(tǒng)文化的命運與國運是同呼吸共命運的,“弱國無外交”,同樣,弱國無傳統(tǒng),國將不國,傳統(tǒng)文化也朝不保夕,所以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才有一代代仁人志士奮起救亡圖存。從這樣的歷史視野中考察更能清楚地看到國家與地方命運的關系,麗江洞經音樂也概莫能外。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落后的原因是經濟發(fā)展的滯后,而經濟發(fā)展的滯后與社會制度密切相關,洋務運動、百日維新的失敗殘酷地說明了中國不但技不如人,更關鍵的是制度不如人。反思自身文化不足及國民劣根性,向西方學習他們的制度、文化成為近代以來中國社會轉型的一個突出文化表征。反對封建迷信在民國建立伊始就已經響亮地喊出來了,地處邊疆的麗江頒發(fā)了禁止洞經音樂會舉行宗教儀式的官方條例,客觀上極大地推動了這一高高在上的文人雅樂直接向民間音樂的轉變,而這一轉變往往同革命話語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從起初的反封建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反法西斯,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反對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麗江洞經音樂及其主體扮演了不可或缺的歷史角色。在這個意義上,麗江洞經音樂不只是參與了構建地方歷史的進程,它本身也是歷史的一個有機構成。
[1]和鐘華、楊世光主編.納西族文學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
[2]郭大烈,和志武.納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
[3]護國運動史.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4.
[4]灝之.納西族的愛國主義精神.參見:http://blog.stnn.cc/tititony/Efp_B1_1001496277.aspx.
[5]和志武.納西族民歌譯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2.
[6]麗江縣革命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7]楊曾烈.麗江洞經音樂調查.玉龍山,1996 (1).
[8]李世宗.古城科舉舊話//和湛主編.麗江古城.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