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機
《后漢書》中馮衍感慨生平時曾說自己:“經(jīng)歷顯位,懷金垂紫”。白居易在詩中說“有何功德紆金紫”。兩處都用“金紫”代表高官顯宦的服章。但漢之“金紫”與唐之“金紫”,卻是毫不相干的兩回事。
高官用金紫,本不始于漢。戰(zhàn)國時的蔡澤曾說:“懷黃金之印,結紫綬于腰……足矣?!逼渌^金紫是指金印紫綬,漢代仍是如此。在漢代的官服上,用以區(qū)別官階高低的標志,一是文官進賢冠的梁數(shù),二是綬的稀密、長度和色彩。進賢冠上的梁,每一階的跨度太大,等級分得不細。因而綬就成為權貴們最重要的標識了。
秦末農(nóng)民大起義時,項氏叔侄入會稽郡治。把印綬當做權力的象征看待。新莽末年,商人杜吳攻上漸臺殺死王莽后,首先解去王莽的綬,而未割去王莽的頭。杜吳看來,似乎王莽的綬比他的頭還要重要,這也反應出當時市井中人的社會心理。
綬原自佩玉的系組轉化而來?!稜栄拧め屍鳌罚骸碍j,綬也?!惫ⅲ骸凹磁逵裰M,所以連系瑞者,因通謂之璲。”綬的形制據(jù)《漢官儀》說:“長一丈二尺,法十二月;闊三尺,法天、地、人。”所謂“一丈二尺”正是百石官員的綬。實際上,地位愈尊貴,綬也愈長。漢代用綬系印,平時把印納入腰側的鞶囊,而將綬垂于腹前。
漢代一官必有一印,一印則隨一綬。《后漢書·張奐傳》說:“吾前后仕進,十要(腰)銀艾?!便y指銀印,艾指綠綬。十腰謂其歷十官。但銀印綠綬,顯然官不夠大。漢代的丞相、列侯、太師、太保等均佩金印紫綬,那才煊赫。
漢綬的織法,依《續(xù)漢書·輿服志》說:“凡先合單紡為一糸,四糸為一扶,五扶為一首,五首成一文,文采淳一圭。首多者糸細,少者糸粗?!本R的幅寬為1.6漢尺,約合36.8厘米,每厘米有經(jīng)糸271.7根。這個數(shù)字很大,因為現(xiàn)代普通棉布每厘米僅有經(jīng)紗25.2根。所以綬的織法應為多種組織,即是包含若干層里經(jīng)的提花織物。
漢代佩綬的情況在山東濟寧武氏祠畫像石中表現(xiàn)得很清楚。這里的歷史故事中出現(xiàn)的帝王或官僚,腰下各有一段垂下復摺起的大帶子。黃帝、顓頊、堯、舜、管仲、秦王、藺相如等都有,無官職的就無此帶,應知這種帶子就是綬。方寸之間繪畫固然不容易表現(xiàn),但綬卻刻畫得極清楚,其織紋和王身上佩戴的綬完全一致。
但這一套懷金紆紫的堂堂“漢官威儀”,卻受到了初看與之風牛馬不相及的一種事物的沖擊而退下歷史舞臺,那就是紙的應用。自東漢以后,紙在書寫領域的地位日益重要。東漢末年,東萊一帶已能生產(chǎn)質地優(yōu)良的左伯紙。那時,紙已取代簡牘的地位。而漢代的官印原本是用于簡牘緘封時押印封泥的。紙流行開來以后,印藉朱色蓋在紙上。這樣就擺脫了填泥之檢槽的面積限制,于是印愈來愈大,隋朝已經(jīng)有5.6厘米見方。這么大的印已不便佩戴,所以《隋書·禮儀志》說:“璽,今文曰印。又并歸官府,身不自佩?!奔炔慌逵。R也就無所謂附麗,失掉了存在的意義。
與此同時,我國服裝史上又有一種新制度興起,這就是品官服色的制定。在漢代,文官都穿黑色的衣服,它的傳統(tǒng)久遠。戰(zhàn)國“諸侯玄裷衣冕”。秦自以為得水德,衣服尚黑。漢因秦制,仍尚“袀玄之色”,皇帝穿黑色,官員也穿黑色,無法從顏色上分辨大官小官。北周時,才有所謂“品色衣”出現(xiàn)?!端鍟ざY儀志》說:“天臺近侍及宿衛(wèi)之官,皆著五色衣,以錦、綺、繢、繡為緣,名曰‘五色衣?!彼宕髽I(yè)六年,“詔從駕涉遠者,文武官皆戎衣,貴賤異等,雜用五色。五品以上通著紫色,六品以下兼用緋、綠?!睆倪@時起,歷唐宋元明各代,原則上都采用這一制度了。
唐代品官的服色,據(jù)《隋唐嘉話》說:“舊官人所服,唯黃、紫二色而已。貞觀中,始令三品以上服紫。”其后雖然三品以下官員的服色屢有變動,但唐代三品以上之官始終服紫。其所謂紫,指青紫色。
因為深青和青紫容易混淆。敦煌莫高窟130窟壁畫中,榜題“朝議大夫、使持節(jié)都督……”一像,所著當是紫袍。但壁畫年久,袍泛青色。紫袍上應織出花紋,《唐會要》卷三二載,節(jié)度使袍上的花紋為鶻銜綬帶,觀察使的為雁銜儀委。
唐代高官還要佩魚符。原來隋開皇十五年時,京官五品以上已有佩銅魚符之制。唐代沿襲了這一制度而又與瑞應說相附會。唐《耳目記》說,唐“以鯉魚為符瑞,為銅魚符以佩之”。隨身魚符之用,本為出入宮廷時防止發(fā)生詐偽等事故而設。《新唐書·車服志》:“高宗給五品以上隨身魚、銀袋,以防召命之詐,出內(nèi)必合之。三品以上為金袋。”盛魚符之袋名魚袋,飾以金者名金魚袋,本有其實際用途。高宗頒發(fā)的魚符只給五品以上官員,本人去職或亡歿,魚符便須收繳。永徽五年(654年)又規(guī)定不用收繳,魚符遂失其本義。武則天垂拱二年(686年)以后,地方上的都督、刺史亦準京官帶魚。外官遠離禁闕,本無需佩戴出入宮廷的隨身魚,他們也佩戴,反映此物已成為高官的褒飾。
天授二年(691年)以后,品卑不足以服紫者還可以借紫,同時一并借魚袋。開元時,“百官賞緋、紫,必兼魚袋,謂之章服。當時服朱紫佩魚者眾矣。”魚袋還成為褒賞軍功之物。濫賞之余,魚袋已成徒具形式之物。宋以后,魚袋之制漸湮。宋代雖然文獻中仍提及此物,但圖像中未見其例。出入宮禁時,北宋是驗門符,銅契;南渡以后,改用絹號。到明清,已經(jīng)很少有人認識魚袋了。
唐代以前和以后的“金紫”區(qū)別如此之大,讀史者不可不察。
《魏書·袁翻傳》載袁翻上表請“以安南(安南將軍)、尚書(度支尚書)換一金紫?!倍缎绿茣だ蠲趥鳌氛f李泌“入議國事,出陪輿輦。眾指曰:‘著黃者圣人,著白者山人。帝聞,因賜金紫。”前者發(fā)生在品官服色之制尚未成立之前,所指當是金印紫綬。后者發(fā)生在品官服色之制之后,說指應是紫袍和金魚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