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

(吉林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吉林長春130012)

在中國古代官階制度演變史上，由草原游牧部族建立的北朝諸政權(quán)占據(jù)舉足輕重的位置。其上承魏晉，堅持官品代替祿秩的趨勢;下啟隋唐，于九品框架中創(chuàng)設(shè)正從上下之精密體系。與同期東晉、南朝的制度文化相比，可謂齊頭并進。目前，北朝官階制度成為學(xué)界熱議的課題，論著蜂出，不勝枚舉。然而，北朝官品序列中的區(qū)位劃分，特別是“五品”界線問題，尚缺少關(guān)注。述及此事者僅有日本學(xué)者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①［日］宮崎市定著，韓昇、劉建英譯:《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中華書局2008年版。臺灣學(xué)者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②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書店2002年版。和大陸學(xué)者閻步克《品位與職位——秦漢魏晉南北朝官階制度研究》。③閻步克:《品位與職位——秦漢魏晉南北朝官階制度研究》，中華書局2001年版。有鑒于此，筆者在前人成果基礎(chǔ)上，試圖探討五品在九品官位中的界格作用，并闡釋其中深刻的政治內(nèi)涵與制度意義。

作為前提鋪墊，有必要對中古官階制度加以概述。眾所周知，漢代用官員俸祿多寡衡量職級高低，稱為祿秩或俸秩，從最高的三公秩萬石到百石以下的斗食小史，設(shè)置近20級。魏晉實行“九品官人法”，為對應(yīng)中正評議的“鄉(xiāng)品”，于是改祿秩為“官品”，二者協(xié)調(diào)配合，共同制約官僚的仕進。起初，官品粗略劃分九等，至北魏孝文帝太和革新及南朝梁武帝天監(jiān)改制，始有正從之別。這套正從九品十八級的官階序列定型后一直沿用到明清。需要強調(diào)的是，品級之間并非只有“量”的遞變，在某個特定的域位還存在“質(zhì)”的差異。它給官員身份劃出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使彼此的權(quán)益分配產(chǎn)生天壤之別。經(jīng)過初步研究，推測這條決定官員前途命運的分水嶺就橫亙在“五品”(包括正、從五品)之上。故而，五品上下，勢如天隔，下文將從不同方面揭示這種差別。

一、北朝“五品”在官品序列中的分界作用

通過梳理文獻，我們發(fā)現(xiàn)北朝在區(qū)分官員身份等級時特意標示“五品”的事例很多，充分說明五品以上是個特殊的官僚區(qū)位和利益群體，其特殊性集中表現(xiàn)為他們享有與眾不同的權(quán)力、資格和待遇，具體表現(xiàn)如下:

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才能列席朝會，議論國政?！段簳肪砥甙恕稄埰栈輦鳌份d，孝明帝時，臨朝執(zhí)政的胡太后生父胡國珍病故，“贈相國、太上秦公。(張)普惠以前世后父無‘太上’之號，詣闕上疏，陳其不可。……太后覽表，親至國珍宅，召集王公、八座、卿尹及五品已上，博議其事，遣使召普惠與相問答”。后父追贈封號是關(guān)乎皇家尊嚴與國家體制的大事，群臣集議的范圍圈定為五品以上，議事處所雖改在胡宅，但必定是常規(guī)朝會之移植與翻版。

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才能參與皇家重大禮儀活動?！段簳肪硪哗柊恕抖Y志三》載，孝文帝太和十四年 (490)，文明馮太后駕崩，舉國哀悼，“庶民及小官皆命即吉。內(nèi)職羽林中郎已下，虎賁郎已上，及外職五品已上無衰服者，素服以終三月”。即五品以上官員應(yīng)穿著素服守喪三月，規(guī)格超過“受日即吉”的庶民和低級官吏。又同書同卷《禮志一》載，太和十九年 (495)，在新都洛陽舉行太廟奉安大典，孝文帝詔:“其威儀鹵簿，如出代廟?！畛偎钠芬焉希坦傥迤芬焉霞白谑曳钣?。”負責(zé)神主遷移的僅是五品以上官員。他們介入皇家吉、兇二禮，表明其深蒙皇恩、君臣一體的密切關(guān)系。

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才能參加國家重大外事活動。《魏書》卷一〇三《蠕蠕傳》載，孝明帝正光初年，柔然內(nèi)亂，國主阿那瑰投誠，朝廷待之以殊禮，“肅宗臨顯陽殿，引從五品以上清官、皇宗、藩國使客等列于殿庭，王公以下及阿那瑰等入，就庭中北面”。阿那瑰歸降是北魏外交斗爭的重大勝利，曠世罕見的隆重儀式只允許五品以上官員到場，足證其身份的顯赫。

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才能進入“鹵簿”，隨行伴駕。鹵簿是皇帝出巡的扈從儀仗，位列其間乃傲人之榮耀，但決非所有官員都能獲此機遇?！段簳肪硪哗柊恕抖Y志四》載道武帝天賜二年 (405)制度:“列步騎，內(nèi)外為四重，列標建旌，通門四達，五色車旗各處其方。諸王導(dǎo)從在鉀騎內(nèi)，公在幢內(nèi)，侯在步矟內(nèi)，子在刀盾內(nèi)，五品朝臣使列乘輿前兩廂，官卑者先引?！笨梢?，五品是鹵簿起碼的準入資格。

五品是不同身世官員起家的分界線。所謂“起家”，又稱釋褐、解巾，常指士人平生首次踏入仕途所授之官職，其政治內(nèi)涵在于它使官員脫離“私”的家族層面，而在“公”的國家場域?qū)崿F(xiàn)與皇帝新的人際結(jié)合。①［日］尾形勇著，張鶴泉譯:《中國古代的“家”與國家》，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65頁。中古門閥貴族盛行，起家官是炫耀家格門第的重要標識。北魏洛陽時代推進胡漢貴族化運動后，明確規(guī)定各色人物的起家標準。《通典》卷一六《選舉典》存錄北魏清河王元懌奏表:“孝文帝制出身之人，本以門品高下有恒。若準資蔭，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則散騎秘著，下逮御史長兼，皆條列昭然，文無虧沒?！比毡緦W(xué)者宮崎市定研究發(fā)現(xiàn)，起家的最高官職是諸“散騎”，如從三品的散騎常侍、正四品的通直散騎常侍、正五品的散騎侍郎和員外散騎常侍、從五品的通直散騎侍郎、正七品的員外散騎侍郎，其中五品以上的“散騎”惟宗室或準王室的近臣起家專用，一般的臣下多自六、七品的員外郎、秘書郎和著作佐郎起家。②［日］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279頁。這里“五品”又成為皇室與異姓起家的分水嶺，彰顯出拓跋獨特的政權(quán)組織結(jié)構(gòu)和重用宗室的基本國策。③(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卷九《宗室》“后魏宗室”條:“能用宗室者莫如元魏?！鄙虾９偶霭嫔?006年版，第555頁。

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才能享受“官當”，以官抵罪。魏晉優(yōu)禮官貴，準許官員以職當罪，是為官當，北魏襲用未改，但嚴格限制適用范圍?！段簳肪硪灰灰弧缎塘P志》引《法例律》:“五等列爵及在官品令從第五，以階當刑二歲;免官者，三載之后聽仕，降先階一等。”明確把這種特權(quán)壓縮在五品以內(nèi)。

只有五品以上官員的子弟才能就學(xué)國學(xué)。國學(xué) (又稱國子學(xué)或中書學(xué))是國家培養(yǎng)貴族子弟的最高學(xué)府，生員賜品官待遇，為未來仕途鋪平了道路。就學(xué)國學(xué)是門閥士族的特權(quán)之一，當然不會由全體官僚均沾共享。《魏書》卷八四《儒林列傳序》:“神龜中，將立國學(xué)，詔以三品已上及五品清官之子以充生選?！币饧磭由鷨T必須擁有五品以上的家世官資，這條規(guī)定與南朝士族就學(xué)權(quán)類似，當是摹仿而來。

五品以上官員的考績由皇帝親自主持?？伎兪嵌秸n官員，保證行政效能的重要舉措，不同級別官員的審核主體也不一樣。《魏書》卷七《孝文帝紀下》載孝文帝太和十八年 (494)九月詔:“朕今三載一考，考即黜陟，欲令愚滯無妨于賢者，才能不壅于下位。各令當曹考其優(yōu)劣，為三等。六品以下，尚書重問;五品以上，朕將親與公卿論其善惡?！被实塾H自過問五品以上官員的政績從此形成慣例。孝明帝時，輔政大臣任城王元澄上奏:“臣竊惟景明之初暨永平之末，內(nèi)外群官三經(jīng)考課。逮延昌之始，方加黜陟。五品以上，引之朝堂，親決圣目;六品以下，例由敕判?！雹佟段簳肪硪痪拧毒澳率踔小と纬峭踉苽鞲匠蝹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478頁。足證朝廷對五品以上官員考課的重視程度。

五品以上官員可直接向朝廷薦舉人才。北朝忠實貫徹九品官人法，依家格門第銓選。為避免選舉不公，確保特殊人才的任用，朝廷要求朝臣各盡所能，網(wǎng)羅秀異?！段簳肪砭拧缎⒚鞯奂o》載孝明帝孝昌元年 (525)三月詔:“選眾而舉，其來自昔。朕纘承大業(yè)，綜理萬幾，求賢致治，心焉若渴。知人則哲，振古所難，宜博訪公卿，采茲聲實?？闪畹谝黄芬韵挛迤芬陨?，人各薦其所知，不限素身居職。必使精辯器藝，具注所能，然后依牒簡擢，隨才收敘，庶濟濟之美，無替往時，謇謇之直，有申茲歲?！本旁掠帧霸t百官五品已上，各舉所知”。②《魏書》卷九《孝明帝紀》，第241頁。北齊遵循此制，孝昭帝皇建二年(561)二月，“詔內(nèi)外執(zhí)事之官從五品已上及三府主簿錄事參軍、諸王文學(xué)、侍御史、廷尉三官、尚書郎中、中書舍人，每二年之內(nèi)各舉一人。”③《北齊書》卷六《孝昭帝紀》，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83頁。后主武平三年 (572)三月，“詔文武官五品已上各舉一人”，④《北齊書》卷八《后主紀》，第105頁。這種類似后世“制舉”的推薦權(quán)仍然委托給五品以上官員。

僅就將軍軍號而言，只有五品以上將軍才有權(quán)開幕府、置僚佐。檢《魏書》卷一一三《官氏志》所載孝文帝太和廿三年 (499)后《職員令》，開府將軍的下限即是五品，包括寧遠、鷹揚、折沖、揚烈、伏波、陵江、平漢、輕車、威遠、虎威諸號。五品將軍府僚佐設(shè)從七品長史、司馬，正八品錄事、功曹、戶曹、倉曹、中兵參軍事，從八品主簿、列曹行參軍，正九品列曹行參軍。據(jù)學(xué)者研究，五品以上將軍開府系魏晉舊制，⑤閻步克:《品位與職位——秦漢魏晉南北朝官階制度研究》，第463頁。北朝無疑是全盤照抄。

緊急事態(tài)下，方鎮(zhèn)五品以下官佐可由長官任命，五品以上則需皇帝詔準。為應(yīng)對激烈戰(zhàn)事，統(tǒng)籌戰(zhàn)局，個別方鎮(zhèn)首長有權(quán)便宜從事，行使人事任免權(quán)，但其額度僅限五品以下?！段簳肪砦灏恕稐畈鞲綏畲粋鳌份d，孝明帝正光年間，楊椿征剿關(guān)隴叛亂，“詔椿以本官加侍中、兼尚書右仆射為行臺，節(jié)度關(guān)西諸將，其統(tǒng)內(nèi)五品已下、郡縣須有補用者，任即擬授?！贝酥普厥加谛⑽牡厶褪吣?(493)，當時瑯琊士族王肅北歸，“詔肅討蕭鸞義陽。聽招募壯勇以為爪牙，其募士有功，賞加常募一等;其從肅行者，六品已下聽先擬用，然后表聞;若投化之人，聽五品已下先即優(yōu)授”。⑥《魏書》卷六三《王肅傳》，第1408頁。朝廷賦予王肅招降納叛，自授五品以下官階的特權(quán)，當屬權(quán)宜之計，孰料日后竟成處置突發(fā)事件的通例。反推之，五品以上的方鎮(zhèn)官佐位高權(quán)重，任用權(quán)絕不容許旁落。

五品以上官員死后享受特別追贈。追贈是對逝者生前貢獻的補償和表彰，與其職級地位緊密相連，五品也是確定追贈等級的重要尺度。史載，河陰之變后，契胡魁首爾朱榮為收攏人心、穩(wěn)固局勢，提議:“諸王、刺史乞贈三司，其位班三品請贈令仆，五品之官各贈方伯，六品已下及白民贈以鎮(zhèn)郡?！雹佟段簳肪砥咚摹稜栔鞓s傳》，第1649頁。此事亦見于《魏書》卷一〇《孝莊帝紀》:“死于河陰者，諸王、刺史贈三司，三品者令仆，五品者刺史，七品以下及民郡、鎮(zhèn)?！蔽闹小捌咂贰碑敒椤傲贰敝炚`?？梢?，蒙難官員追贈明確以五品為界，區(qū)別對待，其幅度雖屬破格，但必以常制為基準。據(jù)此推知，北朝官員追贈例以五品分野。

五品上下官員婚姻聘禮等次涇渭分明。古人觀念中，婚姻乃人倫之始，須嚴格遵循“六禮”規(guī)范，其中奉獻彩禮的“納征”環(huán)節(jié)依官員品級而定。《隋書》卷九《禮儀志四》載北朝慣例:“第一品已下至從五品，用豹皮二，六品已下至從九品，用鹿皮?！笨梢?，五品上下官員聘禮所用獸皮截然不同。

五品以上官員的妻子才有“命婦”稱號，享受“誥命夫人”待遇。《魏書》卷一九《景穆十二王上·廣平王洛侯傳附匡傳》載，宣武帝時，大宗正卿元匡上奏:“親王及始藩、二藩王妻悉有妃號，而三藩已下皆謂之妻，上不得同為妃名，而下不及五品已上有命婦之號，竊為疑?！痹锉臼琴|(zhì)疑三藩王妃的名號問題，卻從側(cè)面透露出重要信息，即北朝命婦專指五品以上官員之妻。

五品以上官員身份特殊，朝廷在服飾上予以彰顯?！段簳肪砥摺缎⑽牡奂o下》載，孝文帝太和十年 (486)，“八月乙亥，給尚書五等品爵已上朱衣、玉珮、大小組綬。”服飾改革是孝文帝漢化政策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朝廷官員作為國人表率自然首當其沖，具備先行者的試驗意味，職級五品以上的官員和封君以其特殊地位，率先享受了這項禮遇。

北魏后宮妃嬪、女官的身份等級比照朝官制定，全部納入五品以上。②苗霖霖:《北魏后宮制度研究》，(臺灣)花木蘭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18頁?！段簳肪硪蝗痘屎罅袀鳌份d，孝文帝厘定后宮序列，“左右昭儀位視大司馬，三夫人視三公，三嬪視三卿，六嬪視六卿，世婦視中大夫，御女視元士”。有學(xué)者依據(jù)前《職員令》排比妃嬪的品級對應(yīng)關(guān)系發(fā)現(xiàn):左右昭儀位正一品上，三夫人位正一品中，三嬪為從一品下，六嬪位正二品上，世婦位從三品上，御女位從四品上。此外，侍應(yīng)妃嬪的女官系統(tǒng)亦對照官品五品，“后置女職，以典內(nèi)事。內(nèi)司視尚書令、仆。作司、大監(jiān)、女侍中三官視二品。監(jiān)，女尚書，美人，女史、女賢人、書史、書女、小書女五官，視三品。中才人、供人、中使女生、才人、恭使宮人視四品，春衣、女酒、女饗、女食、奚官女奴視五品”。后宮可視為朝堂的翻版，妃嬪、女官全部集中在五品以上，體現(xiàn)了后宮的特殊地位，也從側(cè)面反映出時人濃厚的五品情結(jié)。

上面是史料所及的五品以上官員特殊性之表現(xiàn)，隨著新資料的發(fā)現(xiàn)及相關(guān)研究的深入，我們還會找到更多的例證。必須說明的是，北魏孝文帝和南朝梁武帝曾不約而同地對官品序列進行類似的調(diào)整，主要是順應(yīng)貴族“流品”思想，把士族盤踞的原六品以上部分重新劃為九品，稱“流內(nèi)”;寒人擔(dān)任的六品以下至九品改為“流外勛品”。③［日］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18、26頁。這樣士庶各得其所、互不干擾，維護了士族門閥壟斷權(quán)益之訴求。太和新官制以后《職員令》的頒布為標志，對北朝影響深遠。如此一來，就出現(xiàn)了新舊官品的換算問題，舊制的五品變?yōu)樾轮频钠咂?，新制的五品則是舊制的三品。但是，北朝只承認五品的“絕對值”，并未因其“相對值”的降低而改變。也就是說，在徹底貴族化的新官品令中，五品仍然是不容撼動的界線。前述事例中，不少發(fā)生在太和廿三年 (499)后《職員令》頒行之后，是為明證。事實上，新五品的內(nèi)涵照比舊制有了很大的提升，此“五品”已非彼“五品”，受益官員的實際標準相應(yīng)提高，資格范圍自然壓縮，符合國家統(tǒng)治的需要和貴族階層狹隘排他的性格?？傊跁r人眼里，五品的內(nèi)容盡管多變，但區(qū)分官僚的界線意義絲毫未減。

二、北朝“五品”界線的制度內(nèi)涵與觀念基礎(chǔ)

無論制度怎樣交替，官品五品始終處于敏感的位置，官僚據(jù)此拆分為兩個相對獨立的群體。那么，五品區(qū)位究竟有何奧妙，致使這種情況發(fā)生?臺灣學(xué)者毛漢光量化分析中古士族的判定標準時指出:“五品以上的品級，已將主要的官吏包羅殆盡。依據(jù)《通典·職官表》中所列，晉、宋、南齊、梁、陳、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各朝的官職品位，雖然不盡相同，屢有升降，但大體上下列幾種主要官吏的品位，各朝都列在五品或五品以上:司徒府自司徒左長史以上，尚書省自吏部郎以上，中書省自中書侍郎以上，門下省自給事黃門侍郎以上，太子府屬官自太子中庶子以上，散官自散騎侍郎以上，地方官自太守以上?！雹倜珴h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第145頁。換言之，五品以上官員是國家權(quán)力的主體，掌握著政權(quán)的命運。正因如此，當北齊屢挫于北周時，宗室高勱建議后主:“追五品已上家屬，置之三臺，因脅之曰:‘若戰(zhàn)不捷，即退焚臺?！瞬茴櫹拮樱禺斔缿?zhàn)。”②《北齊書》卷一三《清河王岳傳附勱傳》，第178頁。足見五品官員的權(quán)勢具有相當?shù)姆至?，引起統(tǒng)治者的警覺。這是從官僚政體和權(quán)力分配角度立論，還有更加深刻的思想根源。

中國古人的歷史觀格外注重制度的連續(xù)性與傳承性，任何新鮮事物都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背后定有淵源流變。因此，追溯古圣先王的創(chuàng)制和祖宗禮法的原型成為必然舉措，繼承傳統(tǒng)、述而不作乃本分正途，否則便是離經(jīng)叛道。古人崇拜的理想狀態(tài)是基于血緣的兩周宗法政治，所以后世制度應(yīng)該處處體現(xiàn)其精神實質(zhì)，哪怕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必須牽強附會，以古喻今。典型事例如戰(zhàn)國秦漢施行的二十等爵，它本是為鼓勵耕戰(zhàn)而在編戶齊民基礎(chǔ)上構(gòu)建的新型國家秩序，但世人皆視之為封建貴族制的正常延續(xù)。③《續(xù)漢書·百官志五》注引曹魏劉劭《爵制》，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631頁。魏晉以降的九品官品同樣可與封建貴族序列相對應(yīng)，以“群公卿士”、“公卿大夫士”等貴族稱號稱呼朝臣的事例不絕史乘?！段簳肪硭摹短涞奂o上》:“群公卿士師尹牧守，或未盡導(dǎo)揚之美，致令陰陽失序，和氣不平。”同書卷七七《辛雄傳》:“止復(fù)庶民，非公卿大夫士之謂。以為宜聽祿養(yǎng)，不約其年?！薄对椖怪尽?“群公卿士，磬于鋒鏑?！雹苴w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92頁。關(guān)于品官與古貴族序列的對應(yīng)原則，學(xué)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日本學(xué)者宮崎市定推斷，一品至五品比公卿大夫，六品至九品比士。⑤［日］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62頁。五品也就成為貴族上層與下層的分界點。大陸學(xué)者楊振紅則用五品線 (二千石、比二千石)切割上大夫和下大夫，盡管同為大夫，但前者銀印青綬，后者銅印黑綬，地位相差懸殊。⑥楊振紅:《吳簡中的吏、吏民與漢魏時期官、吏的分野》，《史學(xué)月刊》，2012年第1期。兩種觀點雖有分歧，但在承認五品的分界作用上卻是一致的?？傊?，古人習(xí)慣上以官品比附上古貴族等級，五品以上代表某個特殊的貴族層位，故而備受青睞。不過，官品是官僚體制的附屬，舊貴族是血親宗法關(guān)系的產(chǎn)物，它們的生硬捏合乃傳統(tǒng)意識使然，并非是說二者真的具有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傊倨肺迤飞舷路謩e代表傳統(tǒng)語境中兩種截然不同的身份。

五品界線在理念中是上古宗法貴族的延續(xù)，現(xiàn)實中卻是六朝門第貴族的基礎(chǔ)。臺灣學(xué)者毛漢光認為中古士族的判定標準是父祖三代中有兩代官居五品以上。⑦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第144頁。大陸學(xué)者?？偙髧@士族門第形成的“二品系資”問題，提出士族二品鄉(xiāng)品的獲得是以官品五品世資為條件的，二品鄉(xiāng)品反過來又使士族子弟輕松坐取五品以上高官，如此往復(fù)循環(huán)，五品區(qū)位便被士族徹底壟斷。⑧白壽彝:《中國通史·三國兩晉南北朝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12頁。由此可知，五品作為貴族身份的底限，是閥閱士族捍衛(wèi)家格門第的堅固防線。北朝政權(quán)創(chuàng)設(shè)官品制度，劃定五品區(qū)界，無疑是順應(yīng)漢族門閥傳統(tǒng)，鞏固統(tǒng)治根基的慎重選擇。日本學(xué)者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明確指出:拓跋鮮卑的漢化，不是消極被動的同化，而是保持民族尊嚴的融合，究其實質(zhì)就是貴族化，即將胡漢置于同一門閥序列中加以衡量，進而消弭胡漢隔閡。因此，北方必然取法六朝，借助五品標尺貫徹貴族主張。可以說，官僚貴族化乃北亞內(nèi)徙胡人勛貴進化的大勢所趨，對漢族王朝的五品界線問題自然毫不質(zhì)疑地全盤接受。

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 (495)，正式啟動胡漢貴族門第的評議和排序工作，是謂厘定姓族。對胡姓而言，詔曰:“原出朔土，舊為部落大人，而自皇始已來，有三世官在給事已上，及州刺史、鎮(zhèn)大將，及品登王公者為姓。若本非大人，而皇始已來，職官三世尚書已上，及品登王公而中間不降官緒，亦為姓。諸部落大人之后，而皇始已來官不及前列，而有三世為中散、監(jiān)已上，外為太守、子都，品登子男者為族。若本非大人，而皇始已來，三世有令已上，外為副將、子都、太守，品登侯已上者，亦為族?！雹佟段簳肪硪灰蝗豆偈现尽罚?014頁。唐長孺認為，此標準不過是東晉、南朝約定俗成慣例的具體化和制度化。②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3頁。因此，姓族的達標線也應(yīng)置于五品之上，詔書列舉的官職均與之相符，惟太守情況特殊。我們知道，孝文帝定姓族采用的還是太和十七年 (493)頒布的前《職員令》，可前令中并無太守的職級規(guī)定。若套用太和廿三年 (499)頒行的后《職員令》，③日本學(xué)者宮崎市定推測，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 (495)曾草擬貴族化的新職員令，是為“中令”，此令乃太和廿三年(499)后令之底本，后令通行后，中令自動廢除，故未載于史籍。參見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243頁?；诖?，或以為太和十九年 (495)定姓族依據(jù)的是與后令相差無幾的中令，可備一說。則郡依人口分上、中、下三等，下郡太守跌落至正六品，這豈不是突破了貴族五品的邊際?事實上，見諸紙面的官品令與實際操作是有段距離的，太守其實并非品令所載的四、五、六品，而是分列三、四、五品。證據(jù)見《魏書》卷一〇《孝莊帝紀》，孝莊帝永安二年 (529)五月，為激勵民心士氣，掃蕩蕭梁傀儡元顥，“詔上黨百年以下九十以上板三品郡，八十以上四品郡，七十以上五品郡?！比绱私忉專背藙踪F的五品構(gòu)成標準便不難成立了。至于漢人閥閱等第，《新唐書》卷一九九《儒學(xué)中·柳沖傳》載譜學(xué)大師柳芳所論:“‘郡姓’者，以中國士人差第閥閱為之制，凡三世有三公者曰‘膏粱’，有令、仆者曰‘華腴’，尚書、領(lǐng)、護而上者為‘甲姓’，九卿若方伯者為‘乙姓’，散騎常侍、太中大夫者為‘丙姓’，吏部正員郎為‘丁姓’。凡得入者，謂之‘四姓’?！边@些官職也全都在五品以上。北朝以五品甄別士庶，與六朝狀況別無二致，孝文帝的貴族化運動取得顯著成效。

五品在北朝同樣是門閥士族的資格線，對于這個論斷，還有重要的輔助材料可資證明。北朝效仿魏晉，實行公、侯、伯、子、男五等貴族爵，于職官之外另設(shè)爵位體系。我們知道，五等爵的創(chuàng)設(shè)就是為了鞏固官貴士族的權(quán)益，它被安插至諸侯王與平民爵的頂點列侯之間，象征著士族階層的獨特地位。④楊光輝:《漢唐封爵制度》，學(xué)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頁。北朝爵制變動頻繁，散爵與開國爵并立，但貴族可封爵、封爵即貴族的信條早已根深蒂固。于是，孝文帝太和年間嘗試官爵一體化后，爵位排擺的品級就標識著貴族的領(lǐng)域?！赌淆R書》卷五七《魏虜傳》載孝文帝厘定爵位詔:“王爵非庶姓所僭，伯號是五等常秩。烈祖之胄，仍本王爵，其余王皆為公，公轉(zhuǎn)為侯，侯即為伯，子男如舊。雖名易于本，而品不異昔。公第一品，侯第二品，伯第三品，子第四品，男第五品?！卑负蟆堵殕T令》，五等爵的品級確實如此，最高的王爵居正一品，最低的散男位從五品。承襲太和爵制的北齊亦如之，最高的王為正一品，最低的開國鄉(xiāng)男、散縣男為從五品。⑤《隋書》卷二七《百官志中》，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267頁。北朝五等貴族爵與五品官位準確契合，這就以爵位為媒介，間接地證明北朝五品以上屬于貴族區(qū)位。

研究進行至此，還有一個糾纏不清的難題。北朝五品固然是貴族身份的銘牌，但貴族子弟不大可能徑直以五品入仕，通常是由六品清官起家，幾經(jīng)遷轉(zhuǎn)躋身五品以上?？梢哉f，六品至五品的間隙是貴族子弟磨礪錘煉，積累經(jīng)驗閱歷的階梯。日本學(xué)者宮崎市定最早注意到二者的關(guān)系，他稱五品為“官僚線”，六品為“貴族線”，以其互動作為解構(gòu)中古貴族社會演變的工具。正像南朝貴族社交圈不時覆蓋六品清官一樣，北朝五品線亦間或松動，適度延伸至六品。①［日］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330頁。如北朝國家宣示文教舉行的釋奠典禮，六品以上朝官皆有習(xí)禮、聽講資格。②劉軍:《北朝釋奠禮考論》，《史學(xué)月刊》，2012年第1期。再如東魏淮陽王元孝友上疏要求規(guī)范官員家室:“王公第一品娶八，通妻以備九女;稱事二品備七;三品、四品備五;五品、六品則一妻二妾。限以一周，悉令充數(shù)?！雹邸段簳肪硪话恕短湮逋酢づR淮王譚傳附孝友傳》，第423頁。顯而易見，元孝友將五品、六品一并納入貴族群體。又有學(xué)者研究，個別六品清要因緣際會，甚至能夠受封開國爵。④張鶴泉:《官品與功勞:北魏開國爵的封授標準》，《人文雜志》，2014年第2期。可以說，六品是附麗于五品界線的緩沖帶，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乃北朝貴族制度日臻完善之結(jié)果。但必須重申，五品線不會因六品線的擾動而下移，二者是不同層面的問題。

總而言之，貴族階層是中古社會的主導(dǎo)力量，決定了當時的政治制度、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社會組織、意識形態(tài)乃至人們的行為習(xí)慣，貴族的因素滲透到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塑造了鮮明的時代特征。以仕宦為資格標志的貴族化乃社會發(fā)展的時尚趨勢。貴族主義壟斷性、世襲性、自利性和封閉性的特質(zhì)就突出體現(xiàn)在官品序列的劃分方法上，五品區(qū)位無疑成為貴族階層固守的營壘和獨有領(lǐng)域。事實證明，北朝官品序列中的五品界線并非統(tǒng)治者的憑空想象，亦非后人的揣度臆測，它在政治實踐過程中是客觀存在的，它與中古門閥制度緊密相連，不僅實現(xiàn)新舊貴族主義的匯聚，還使貴族制與官僚制取得和諧交集，其調(diào)和歷史與傳統(tǒng)、理念與現(xiàn)實的功用顯露無遺。

三、北朝“五品”界線對古代官階制度的影響

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指出，隋唐制度淵源之大宗在北朝的北魏、北齊一系，以北魏、北齊為樞紐，魏晉舊制及東晉、南朝前半期的制度成果系統(tǒng)輸入隋唐帝國。⑤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3頁。就官品序列中的五品界線而言，此論確鑿無疑。北朝沿襲兩晉、宋、齊之遺俗，開創(chuàng)盛世隋唐之先河，銜接過渡、承上啟下。五品區(qū)位問題可謂由來已久，西晉“初太學(xué)生三千人，既多猥雜，惠帝時欲辯其涇渭，故元康三年始立國子學(xué)，官品第五以上得入國學(xué)”。⑥《南齊書》卷九《禮志上》，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145頁。北朝對此消化吸收，并深刻影響了后世，僅以隋朝為例闡明。

隋朝官制，五品上下的待遇差別懸殊。最直接地表現(xiàn)在服飾方面，給人以直觀印象。五品以上官員配備全套朝服，并獨享公服，五品以下空缺公服，朝服無劍、佩、綬三項;五品以上戴紫弁，五品以下戴絳弁;五品以上助祭可服黹冕，私祭家廟可自制玄冕;五品以上手持象牙笏板，五品以下兼用竹木;官員戎衣，五品以上穿紫袍，五品以下著緋綠。⑦《隋書》卷一二《禮儀志七》，第253頁。五品以上官員還配備特殊的身份符號，與朝服體系協(xié)調(diào)配合，共同彰示地位尊顯。文帝開皇十年 (590)十月，“頒木魚符于京師官五品已上”;開皇十五年 (595)五月，“制京官五品已上，佩銅魚符”。外在的形象表征蘊含著權(quán)利的分野。朝廷特別規(guī)定，惟五品以上官員有資格薦舉人才。文帝開皇十八年 (598)七月，“詔京官五品已上，總管、刺史，以志行修謹、清平干濟二科舉人”。煬帝大業(yè)三年 (607)四月，詔“文武有職事者，五品已上，宜依令十科舉人”。官場利益分配也遵循同樣的原則，作為官員俸祿的職分田的授予嚴格區(qū)分五品上下，“一品者給田五頃。每品以五十畝為差，至五品，則為田三頃，六品二頃五十畝。其下每品以五十畝為差，至九品為一頃”。授田起點的界限異常清晰。五品上下官員的交通工具亦涇渭分明，“犢車通幰，自王公已下，至五品已上，并給乘之。……六品已下不給，任自乘犢車，弗許施幰”。煬帝大業(yè)元年 (605)八月巡幸江都，隨行官員“五品已上給樓船，九品已上給黃蔑”。中古法律特權(quán)集中反映人物的身份地位，五品上下官員官當水準大相徑庭，前者每級官階可抵徒刑二年，后者只能抵徒刑一年。官員生前的等第還生動體現(xiàn)在死后的葬儀方面，五品以上者極盡哀榮，朝廷專門差遣禮官護喪，“諸重，一品懸鬲六，五品已上四，六品已下二?！贝送?，五品以上官員的配偶，即所謂命婦，在容妝、服飾、車馬諸方面也都享有相應(yīng)的禮遇。隋朝宣揚婦女貞操名節(jié)，特別規(guī)定:“五品已上妾，夫亡不得改嫁”。①《隋書》卷二《文帝紀下》、卷三《煬帝紀上》、卷二四《食貨志》、卷一〇《禮儀志五》、卷三《煬帝紀上》、卷二五《刑法志》、卷八《禮儀志三》、卷二《文帝紀下》，第35、40、43、68、681、210、65、711、156、41頁。不難看出，隋代在北朝基礎(chǔ)上進一步強化五品區(qū)劃，內(nèi)容更加細致周密，且借助外在的物化形式予以彰顯。李唐承襲隋制，五品官僚線與六品貴族線顯現(xiàn)重疊的趨勢，甚至到了惟五品是從的地步，“不管什么都以五品以上和六品以下來區(qū)分不同待遇，最重要的仍然是免役規(guī)定”。②［日］宮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第332頁。北朝作為中古制度承轉(zhuǎn)的樞紐，傳承漢晉傳統(tǒng)，蘊育、塑造隋唐制度之情形由此可見一斑。

綜上所述，古代中國是典型的等級社會，它獨一無二地創(chuàng)造了精細綿密的身份序列，施展空間的大小、社會資源的配置以及日常生活、行為習(xí)慣無不取決于實際的地位。各級別之間壁壘森嚴，且以顯著的物化象征綁定，使人一目了然。即便在“人上之人”的品官當中，位差鴻溝依然存在，本文討論的五品界線就著眼于此。五品在北朝乃至整個中古具有特殊的界限意義，因為它從制度上區(qū)分了兩種不同的人、不同的層次品位和不同的境遇。躋身五品，等同做了“高干”，就此脫胎換骨、平步青云。應(yīng)該說，五品上下之差異不是數(shù)量的，而是實質(zhì)的。植根官本位主義的五品認同，是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現(xiàn)實與理想、官僚制與貴族制、宗法貴族與門閥貴族三維交錯，激宕碰撞的產(chǎn)物，是解析中古貴族社會和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鎖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