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慕想,不會有哪個夜晚要比今天這個夜晚更讓人幸福了。
新婚不到一年的妻子微微翻過身,臉往他懷里躲了躲。她鵝黃色的睡裙天真地翻到腰上,露出小巧可愛的內(nèi)褲,裸露出來的皮膚看起來觸感舒適而干燥。陳慕也側(cè)過這邊來,像抱著一塊溫?zé)岬哪逃鸵粯?,把下巴抵在妻子的額頭上時,他這么想。
“阿慕,你以前不是做過一段時間的游泳教練嗎?”妻子呼出的氣吐在陳慕胸口,柔軟的一團。
“對啊。”
“那你是不是很會閉氣???”妻子把頭往后挪一些,能夠跟陳慕對視,“我看報道說有一個最長紀錄是十五分零二秒喔。你能撐多久???”
“我不是很會閉氣喔,倒是很會換氣,哈哈?!标惸秸f到這里把自己環(huán)抱妻子的手臂抽出來,墊在自己的頭下面,好像是對著遙遠的天花板說,“不過我認識一個能閉氣很長時間的朋友,具體多久倒沒算過,但很特別的是那個人卻一點都不會游泳?!?/p>
“學(xué)生嗎?男的女的?”
妻子還想問。燈卻一下子被關(guān)掉了。
“好啦。睡了。今天好累了?!标惸矫念^,轉(zhuǎn)身背對著她睡過去了。
她看著自己丈夫的背影,想起了游泳教練時期自己還不認識的他。那個人是男的還是女的呢?
陳慕感受到注視著自己的目光逐漸微弱之后,他才慢慢在黑暗里睜開了眼睛。沒拉上的窗簾讓遠處的月亮像燈塔一樣朝著他打出信號燈。
“你知道世界上在水下閉氣時間最長的人是誰嗎?”結(jié)束后陳慕還伏在張一幟身上時,她突然這樣問出來。
陳慕臉埋在張一幟耳肩處喘著氣,他腦子里還不能通過任何東西。
“是一個德國人喔。名字叫作湯姆·席耶塔司。他在水下憋氣最長時間紀錄是十五分零二秒?!睆堃粠眠€是很有興致地接著說,“我看過他閉氣全紀錄的電視節(jié)目,是個笑容非常燦爛的人。”
在這一天的大概半年前,陳慕遇到了張一幟。那時候他剛大學(xué)畢業(yè),沒找到工作,又剛和大學(xué)時代的女朋友分手,心情很低落,就先到朋友介紹的游泳培訓(xùn)機構(gòu)當臨時教練,學(xué)生基本上都是初中年紀的少男少女,有十五個人,身材扁平,四肢細長,但動作非常敏捷,像是漁民總是捕不到的機靈小魚一樣,非常難以進行專業(yè)的訓(xùn)練。那天是周五的下午,游泳課程結(jié)束后,他坐在池邊的椅子上,想等著外面的暑氣消了之后再回公寓,于是盯著池面發(fā)呆。泳池還留有剛才像小鴨子般的學(xué)生們留下的熱鬧痕跡。他彎下身子,頎長的身體形成一道漂亮的拱,胳膊肘抵著膝蓋,專注地看著視線前方的空白。
突然水面有了波動,有一個穿著暗紅色和藏藍色豎條紋相間的針織連身泳衣的女性一步一步走到了泳池中央。陳慕覺得非常好奇。他來到這個泳池當教練的時間差不多三個月,但他從沒見過這個女人,不過他立刻想到自己也是第一次在課程結(jié)束后還留在泳池。但更令人奇怪的是,她下到泳池卻在池中走步而沒有游泳。那個女人突然把頭沉下水面,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蜷起的雙腿,就這樣潛在水中。
一分鐘過去了——陳慕持續(xù)看著這個把自己蜷得像大大泡泡糖一樣的女人,整個泳池很奇怪的只有他們兩個人,所以陳慕也的確沒什么地方可看的。
兩分鐘過去了——陳慕開始站起來,做了個擴胸,心想這個女人不錯嘛,還蠻厲害的。
到三分鐘結(jié)束的時候,陳慕從椅子附近走到泳池邊上,蹲下來,瞇細眼睛仔細看她的狀況。畢竟在這三分鐘里她沒有一次動作,只是隨著入水口的水流這樣上下浮動著,不管怎么想都不大正常。
第四分鐘過到大概一半的時候,陳慕低低喊了一句:“媽的,閉氣閉到假死??!”接著跳到了水里,游到她身邊,伸出手要把她撈起來。在他的手碰到她身體時,含羞草那樣,她的四肢逐漸打開,她用力抓著陳慕的手臂,終于找到平衡,兩個人面對著站在池中。
這樣看來,她個子還是蠻高的,能輕松踩到池底,露出頭部。陳慕看著她這樣想。
想起她,這樣的感覺,就好像不會彈鋼琴的自己把手放在鋼琴鍵上,不知道要先下哪個音好。那天下午,陳慕自己先游到池邊,回頭看她時,她正抓著分道線,跟她下水時一樣一點點慢慢地走向陳慕的方向,動作像個茫然的、還不會自己扎頭發(fā)的小姑娘。
她很瘦,胸部也非常小,臉上是很放松的神情。她接過陳慕扔給她的白色干凈毛巾,擦著臉和頭發(fā)。
“你不會游泳嗎?”
“不會?!?/p>
“那你這樣很危險。”
她笑了笑,陳慕看得到她眼角的魚尾紋。她說:“我叫張一幟,你呢?”
這樣的自我介紹讓陳慕想起高中時期傻氣的女同桌,“陳慕?!?/p>
“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我請你吃個晚飯吧。”張一幟并沒有等他回答就走向女更衣室去了。
那之后的第三個周五下午,張一幟的“漂浮”結(jié)束后,她對陳慕說:“今天去你住的地方吧。你會做飯嗎?因為我今晚有必須完成的工作哦,所以,拜托你做晚飯,可以嗎?”用一種秋天的葉子從樹枝上掉下來般自然的語氣。
一到他租的小公寓,張一幟便坐到餐廳的桌子旁,把桌上的雜物都先堆到一旁,真的就打開公文包開始處理起文件來。陳慕用兩人剛剛在超市買回來的食材做了幾道菜。默默無語地吃完了餐桌上的飯菜后,張一幟打開冰箱看了一下,回頭問他,沒有啤酒嗎?陳慕就下樓去買。他再回到公寓時,張一幟正洗好澡走出來,頭發(fā)上的水滴滴答答掉下來。她走向看起來不太知道要怎么做才好而站在門口的陳慕,放下他手里提著的啤酒,拿出其中一瓶,走到餐桌旁,用開瓶器打開,直接就這么喝了一口。第二口的時候她走向陳慕,雙手環(huán)抱著他,把酒送到他嘴里。張一幟的氣息像是透過皮膚和毛孔,滲透到比他大腦還要后方的最深處似的,他眼前浮現(xiàn)了泰坦尼克號無可避免地沒入大海中的畫面,自己也這樣跌入她的身體。
“你怎么知道我會答應(yīng)你來我這里?”陳慕躺在床上望著微微閃的燈管,其實他不太知道自己在問什么。
“因為你把我撈起來了啊?!睆堃粠脗?cè)過身體,溫柔地摸著他的頭發(fā),“而且,你連著兩周都在等我不是嗎?”
后來,幾乎每隔一天張一幟都會過來,有時候他們做愛,有時候不。張一幟三十一歲,比陳慕要大七歲。應(yīng)該是在從事會計或者審計方面的工作,這是陳慕從她之前在他面前處理過幾次工作上的文件時推測出來的。是否有丈夫或者男友,他無法判斷,但應(yīng)該沒有小孩,她的腹部平坦,沒有任何妊娠紋的跡象。她每次來到陳慕租的小公寓,身后都好像尾隨著南方潮濕的夜氣。她左手扶著墻,右手從辦公地點帶來的文件包放在門邊的架子上,腳像是某種少數(shù)民族的獨特舞步那樣摩挲一陣后,從鞋子里走出來。走向陳慕時,她雙手會背在身后解開裙子的暗扣。
可她從來不在陳慕的公寓里過夜,陳慕問過她一次,“或者今晚就住在這里吧?”那時她正系上內(nèi)衣的背扣,迅速地套上裙子,回頭對他說:“你沒聽到嗎?辛德瑞拉的鐘聲響了?!?/p>
關(guān)于那個“世界上在水下閉氣時間最長的人是誰”的話題是在他們認識的半年后、分開的兩周前開始的。
“我高中時候因為比較高,也很瘦,所以被選上參加游泳隊。我跟校隊教練說我一點都不會游泳喔,是個徹底的旱鴨子。他完全不當回事地對我說:‘游泳嘛,三天就能學(xué)會的。但我從那時到現(xiàn)在,真的一點都沒有學(xué)會喔。”
張一幟的聲音好像面包屑那樣一點點灑在陳慕赤裸的身體上。
“最開始就學(xué)了閉氣?!?/p>
“然后你就只學(xué)會了閉氣嗎?”陳慕閉著眼睛,喉嚨干干地說出這句話。
“嗯。雖然后來教的那些游泳分解動作我在陸地上都能準確完成,但在水里的時候我完全沒辦法把它們整合起來,沒辦法在頭露出水面時浮起來,也沒辦法前進。后來我就被勸退了。教練也沒想到我是真的學(xué)不會游泳的人。”
“可你能閉氣很久啊,這個很了不起。”
“那是因為我非常喜歡水下的那個世界哦。非常緩慢,安靜又柔和。我閉著眼睛抱著雙腿的時候,感覺到自己正變成一個特別完整的什么,說不上是具體的什么,但感受到一種絕對的完整。就這樣在水之中,有時候狀態(tài)好,會感覺自己成為那水,聲音和光線穿透我的身體,我非常喜歡自己成為這樣的存在?!?/p>
陳慕聽著這話,試著放空自己的眼睛,去尋找那種存在的感覺。
“那個時候隊上有游得非常好的同學(xué),他們游過我身邊時,我能感受到他們身體輪廓傳出的波紋。我也會不時睜開眼睛確認一下我感受到的是不是正確的那個人——幾乎都沒有錯誤啊?!睆堃粠谜f,“就在那個時候,我喜歡上了一個高我一年級的學(xué)長。在水中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非常喜歡了。”
張一幟并不是一見鐘情地喜歡上那個學(xué)長的,因為在雙腳著地的地面上時他們也一起訓(xùn)練過。他是非常耐心的人,不游泳的時候常戴一副眼鏡。十六歲的時候要喜歡上誰,是一件不講道理的事情。但因為她總是在水中閉氣漂浮著,怎么看都太奇怪了,因此那個學(xué)長也并沒有特別想和她親近的意思,而且聽說那時候,他有自己喜歡的人,好像是廣播站的三年級學(xué)姐。更何況張一幟確實連普通都算不上,反倒是一個有點奇怪的人,所以她也并沒有想要跟他告白的想法,不用想也知道那結(jié)果。
“自從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喜歡那個人之后,就開始常常做夢。”張一幟靠著床頭坐起來,拿起矮桌上放著的一杯水,小小喝了一點,“而且都是做同樣的夢。夢中我從某條河流游到了海里,慢慢地沉沉地越潛越深,只有我一個人。海以外是晴朗的白天或者夜晚我并不清楚。那是一定深度的海,我感受到它的壓力重重疊在我的心臟上。有一些會發(fā)光的深海魚群像颶風(fēng)一樣從我身邊過去。我隱約看到他在更前面一些的地方游著,很開心的在笑,就像席耶塔司在水底一樣。我用力蹬著腿追趕他,直到我的手突然碰到前方看不見的一堵堅硬的墻。那是像玻璃一樣的觸感,也許就是一塊巨大的玻璃,我貼在那透明上,手掌用力拍打著,張著嘴想叫他的名字??扇挝以趺磁拇?,他都聽不到,我張開的嘴被巨大的海水塞滿。在那邊的他始終自在暢快地獨自徜徉著。最終我的頭發(fā)不知哪來的力氣把我從這個夢里拉回來。安靜但激烈,非常痛的夢。相當痛。每次都是相同的魚群,相同的亮光,相同的海水溫度。我不斷拍打著玻璃,張開嘴,最后被我的頭發(fā)拉扯著醒過來?!?/p>
每當做了這些夢的第二天,她都會比之前更長久地待在水中,感受他的波紋,這些震蕩能將她皺緊的心臟熨開一點。她常常在水下看著他,分辨著這與夢境的不同,體會那夢想要傳達的意義。但十六歲的張一幟卻只能越來越想要接近他,用一種水的波紋的方式。
一開始,張一幟在訓(xùn)練結(jié)束后的傍晚,遠遠地在他身后騎車。比起平整的筆直的馬路,他好像更喜歡石子鋪成的小巷子。車子跟隨著路面的起伏,發(fā)出咣當咣當要散架似的聲音。張一幟騎得非常輕,也小心保持著距離。他被石頭彈起來的地方,她也被彈起來,拂過他兩腿間的風(fēng),也拂過她的腿,他打鈴的地方,她也會打鈴。做著這些的時候,她覺得心臟能更好地呼吸。
他把車騎到他家所住的單位院子里,在里面一棟樓停下,把車抬上一級臺階,防盜鎖把單車后輪和旁邊的扶梯鎖在一起。聽得到“咔嗒”一聲后,他單肩背著書包用非常輕快健康的步子跑上樓。樓道的路燈是感應(yīng)式的,他每到一層樓,燈就會打開,硬要說的話,也可以認為這是某種應(yīng)景的魔法。然后頂層七樓的樓道燈亮了。但張一幟看不清他是打開了左邊的門還是右邊的,正著急想要拿出裝在書包里的眼鏡時,右邊最靠邊的一扇小窗子亮起了黃熒熒的燈。那是他的房間——張一幟心里非??隙?。那格小小的窗子,遠遠看來就像檸檬口味的冰塊,含在嘴里,會緊緊瞇著眼睛,感嘆“好酸??!”這樣的感覺的窗子。張一幟單腿撐著地面,兩只手握著因為籃子裝著書包而暫時歪向一邊的單車車頭,抬著頭,認真地看著那枚酸酸的窗子。
為謹慎起見,張一幟并不會每次都在他窗子下面這樣抬頭望著。只在非常忍受不了的時候才會把車也騎到院子里,獲得一點點暫時的安寧。
陳慕想象著十六歲的張一幟和她的單車的影子,眼前的這個三十一歲的張一幟看著他,摸了摸肚子,說:“陳慕,肚子有點餓了?!?/p>
“冰箱里只有一些蔬菜了。”
“那就吃沙拉吧?!睆堃粠谜f完便躺到床上,用被子很好地蓋住自己,只露出一顆圓圓的頭。
想起那個夜晚的性愛和沙拉,此刻望著窗外月亮的陳慕仍能親切感受到那味道。那時候坐在餐桌對面的張一幟,一邊吃沙拉,一邊說著后來發(fā)生的事。他現(xiàn)在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張一幟說得有些迫不及待,好像非常著急要把那件事情說出來。
參加游泳隊訓(xùn)練的第六周左右,泳隊經(jīng)理發(fā)給大家每人一份聯(lián)絡(luò)簿,方便請假聯(lián)系或者是集訓(xùn)通知。那時候張一幟已經(jīng)處于游泳隊非常邊緣的位置了,平時幾乎就只是幫助經(jīng)理做一些瑣碎的工作,比如更換毛巾這類小事。她第一次拿到他的毛巾時,手幾乎在發(fā)抖。她無聲息地把他的毛巾放在回收毛巾的最上面一張,走到布草間后,立刻把頭埋在那里,貪婪地用力搜尋他的氣味。緊張得稍微漏了一點點尿出來。毛巾上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味道。為了再次確認她又再一次深深沉入那毛巾中——只有泳池里水的氣味,沒有他個人的味道在那上面。她有點失望,但還是仔細摸了很久那毛巾上繡著的他的名字,一筆一畫地仔細看著,直到自己的眼睛分別不出這幾個字是什么為止,才從布草間走出來。
“我只打過一次電話給他,在拿到聯(lián)絡(luò)簿后。那天我在他窗子下待了很久。心卻還是像一直被人用手那樣敲著,‘嗵嗵嗵,非常大聲,我覺得離我不遠處的那個保安應(yīng)該可以聽得到這聲音。然后我騎車飛快地離開那里??斓轿壹业臅r候,經(jīng)過一個電話亭——我本來是騎過去了,但我又倒回來了。我把車停在旁邊,往投幣處放了一塊錢的硬幣。然后按下那一串數(shù)字——說起來當時可記得非常清楚,現(xiàn)在卻一點都不記得了呢?!睆堃粠谜f到這里笑起來,伸手捏了一下陳慕的臉。
“那,有人接電話嗎?”
“有。他爸爸接的。聲音非?!职帧!?/p>
“那你怎么說?”
“我非常誠懇地說,我是他的同學(xué),找他有些事?!?/p>
“然后他爸爸就讓他來接電話了?”
“是啊。有時候直接一點,反而顯得坦蕩,事情也順利起來哦?!?/p>
“你和他說了什么嗎?”
“沒有。我和他爸爸反而可以自然地發(fā)出聲音說話,但是當聽筒被他拿起來之后,聽到他那邊說出‘喂,找我有事嗎?的時候,我的聲音卻沒有辦法通過喉嚨了?!?/p>
“就像陸地上的小美人魚?”
“嗯,在那個時候多少能夠明白她的感受吧。一個音也發(fā)不出來。手拼命把聽筒往耳朵塞,好像這樣可以更清楚聽到他那邊的聲音一樣。但他只是在說‘喂?還在嗎?然后就掛斷了。”
“我覺得他也許知道是你打的電話哦?!?/p>
“噢,是嗎?當時我沒有辦法,只能打出那個電話,要不然心臟感覺會被誰‘嗵嗵嗵地敲成泥一樣?!?/p>
說完,張一幟完美地用舌頭把嘴角上沾著的一點沙拉醬舔干凈,就像畫了一個非常圓非常合乎比例的句號那樣。
“為什么要跟我說這個故事呢?”
“嗯?”張一幟像是沒有理解這個問題的含義似的,“因為閉氣再換氣的時候,總要吐出一些什么,才能獲得新鮮的氧氣吧?!?/p>
“我是那氧氣嗎?”陳慕看著她。
“我非常喜歡你哦。”張一幟解開身上披著的小毯子,走到床邊拿起她的衣服要穿上,然后過了很久,又補上一句,“現(xiàn)在。”
然后她提著她的包和文件袋退出了陳慕的公寓。如果不是餐桌上剩下的盤子和自己身體感受到的疲憊,他實在難以相信張一幟剛才就在他的眼前。她是個身上沒有體味的人。他所接觸過的大多數(shù)人身上多少都會有一點自己的氣味,特別是女性,她們會噴一些自己喜歡的味道的香水,可張一幟卻沒有,她身體本身沒有什么味道,也沒有特別去噴香水,就連她的長發(fā)也沒有留下洗發(fā)水的味道。但她的氣息,也就是她呼吸的節(jié)奏,非常獨特,好像可以把你引到某個你從沒發(fā)現(xiàn)的深處。
分開前的最后一個周五,張一幟按照慣例在無人的泳池一個人在那“水中”思考些什么,或許也并沒有。陳慕則坐在第一次遇見張一幟時的椅子上,他在想著前女友,也在想著自己和張一幟的關(guān)系。這時候池里突然很大的動靜——張一幟比往常閉氣的時間都要短地突然劃開水,抓著分道線,把右手伸得非常筆直,她對著陳慕做著讓他一起下來的手勢。
他們笑著面對對方的臉,同時用力吸了一大口氣之后一起沉到水中。兩雙手緊緊扣在一起,雙腿蜷起來,膝蓋和腳趾時而碰到對方時而又分開。像一對胎兒那樣在母體中相望。陳慕第一次在水中看張一幟。那要比在地面上的那個張一幟迷人得多。地面上那個她,用一種偏袒的說法來說,也只是勉強可以評價為有氣質(zhì)的那種類型——因為不怎么漂亮,長相寡淡,沒有突出的特點。但水中的這個人,她閉著嘴朝他笑,眼睛彎起來,頭發(fā)散成孔雀尾巴的形狀,發(fā)絲模仿水紋而根根自有生命般地動著。光線透過水照射進來,她的皮膚幾乎是透明的,可以看得到她腿部骨骼的形狀,長而細,可以說是非常白的骨頭,甚至有些藍。雖然是緊緊抓著的手,但其實只是陳慕自己這邊使用了非常大的力氣握著,但她那邊卻好像真正“進入”了這水中——對,陳慕想,是這樣,這樣的感覺好像是自己漂浮在她之中。
陳慕感到自己必須要探出水面換氣便張開雙腿,但張一幟卻惡作劇般拉著他的手,往下用力。陳慕不解地看著她依舊充滿笑意的眼睛,可他實在受不了了,必須要呼吸到氧氣,他一點點用手指逐漸退出她的手,然后浮出水面,大口地呼吸著包含了氮氣、氦氣、氖氣、氬氣、氪氣、二氧化碳還有其他雜質(zhì)的空氣。在水中的張一幟臉朝著他,還在笑。他再一次沉到水中把她撈起來,說:“你上次說的那個故事還有后續(xù)嗎?”
“有天下午隊里有一個男生的泳鏡壞了,教練讓我去更衣室?guī)退盟歉眰溆玫某鰜怼!?/p>
那是張一幟第一次走進男更衣室。換下的衣服基本上都是隨手放在兩墻壁柜間的長椅上。她很快找到了那個男生的柜子,大家的壁柜都沒有上鎖的樣子,大都半開著。她把泳鏡拿出來,抬頭的時候她看到了左上那個卡槽插著他名牌的柜子。他的柜子是關(guān)上的。但碰碰運氣的想法讓她伸出手,輕輕一拉柜門就打開了。東西擺放得非常整齊,也可能是因為東西很少的關(guān)系。她很快發(fā)現(xiàn)了那串鑰匙。按照現(xiàn)在這個三十一歲的張一幟的說法,她當時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便學(xué)著電影里面演的那樣,從口袋拿出經(jīng)常帶著的口香糖,快速嚼了幾口,然后把那串鑰匙中最像家庭使用的安全門的鑰匙印在那口香糖上面。非常鎮(zhèn)定地走出了更衣室把泳鏡拿給那個男生。
好像老天爺知道她手中握著一把鑰匙一般,所以很快安排了一個機會,讓那鑰匙派上用場。國慶日放假,張一幟知道他父母要參加單位組織的北方古城三日游,本來他也要去的,但那個時候剛好有一場全國性的高中游泳聯(lián)賽,如果在這次比賽中獲得好名次的話,高考可以加十分,而且算是重大獎勵。比賽前一天要集體出發(fā),結(jié)束后在酒店住一晚,第二天再坐集體大巴回來。那時候張一幟已經(jīng)是半離隊狀態(tài),并沒有被列到參賽或者啦啦隊的角色名單中。但他則是非常有希望拿到前三的選手。張一幟因此計劃在比賽的那天夜里用那把鑰匙進入他的那扇小冰塊窗子后面的房間里,待一晚上。真是個巨大的冒險呢,她心里這樣對自己說。
終于捱到了那一天。晚上等到爸爸媽媽都睡了之后,她把自己的房間門從外面反鎖好后,輕巧地打開大門,再慢慢合上,就像花雕豆腐的師傅做的那樣,氣息都要一直屏著。她沒有騎車,一路奔跑著,看起來是被什么在追趕著那樣地跑著。到那窗子下邊,看到他家里的燈全都熄著,她依靠著那黑暗平息了喘氣。然后慢慢走上樓。拿出手里攥出汗水的鑰匙,對著鎖孔好幾次都沒對準,最終插進去吻合的聲音,仿佛在對她的到來表示默默的歡迎。
她從里面反鎖好門,把涼鞋脫下,提在手里。赤著腳朝他的房間走去。她沒有開燈,在這黑暗中獲得一種絕對的安全和安靜。她站在他臥室門口時,獲得了他全部的味道的包圍。她整個的在他之中了。好像承受不了一般,她抱著自己的涼鞋蹲坐在他臥室的門邊流出了眼淚。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應(yīng)該是相當久的時間,她站起來,走到他的書桌旁邊,窗子并沒有關(guān)上,開始有雨在下嗎?她的手摸到了新鮮飄進來的雨。她站在窗邊,往樓下看,看她往常常站的那個位置,她沒有辦法知道自己曾經(jīng)確切地是以什么樣子站在那個地方的。然后她突然看到他走進院子里來,正往她所在的他的家跑過來,雖然被行李包擋著臉,但憑那波紋,她知道那是他無疑。
為什么會在這時候回來?應(yīng)該是明天才會回來的。一邊想著這個一邊在黑暗中找地方躲起來。很快聽到他上樓的腳步聲,也許是到了四樓了。她看到他的床和衣柜之間堆放著的棉被。那應(yīng)該是準備換季,提前拿出來晾曬還沒有收進柜子的棉被。她鉆進那里面躺平,立刻聽到了開門聲。
他沒有開燈——沒有聽到那聲音。把門關(guān)上后他去了廁所,聽到小便聲。沒有洗澡,洗了手擦了臉后就出來了。走近了。走進來。還是沒有開燈。整個人沒勁地倒在床上,因為是非常沉重的聲響,完全任由身體的重量砸在床上的那種沒勁的程度。呼吸非常紊亂。沒有脫衣服和褲子,就這樣躺在床上。
她和他,這樣平行地躺著。她被充滿了他的氣味的被子包裹著,感受著他的動作造成的床墊的起伏。她閉著氣,想進入那氣味中,把自己變透明,細心感受他的波紋。他用力捶了他的床,那波紋震動到她的小腹,一陣熱,讓她非常無措。然后他把枕頭從床上扔下來,彈到她的小腿,這力讓她的腰收得非常緊。最后他開始拉扯她所裹著的那床被子的一角,然后干脆睡到他拉出的被子鋪在地上的部分。他的呼吸傳過來,張一幟知道自己正面對他。他喘著氣,混合著窗外溢進來的水汽,無預(yù)警地哭了出來。
他哭了。
那樣默默無聲地。
就像剛才她一樣。
張一幟屏著氣,用她的波紋擁抱著他哭泣的身體。
這個時候二十四歲的陳慕的公寓外面也下起了雨。是那種肉眼看得不太清楚是不是在下雨的程度的雨,必須伸出手去,才能感受到,哦,的確是在下雨啊。
那雨牽著陳慕擁抱張一幟,然后像一尾魚一樣滑入她的海洋。
“那天晚上他的哭泣結(jié)束后,他就進入了非常深度的睡眠。就在那時,我提著我的涼鞋,穿著我濕潤的內(nèi)褲離開了他的房間。”陳慕緊緊擁抱著身下的張一幟,開始親吻她的鎖骨間的凹陷?!盎丶业穆飞?,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忽然從名叫‘喜歡他的那所學(xué)校畢業(yè)了一樣,現(xiàn)在回想起來,究竟喜歡那個人的什么,究竟是什么讓自己使勁嚼那塊口香糖,是什么讓自己反鎖住自己房間的門這樣奔跑出去……這些完全都不知道、不記得了?!?/p>
“可能這是我的極限了?!睆堃粠玫穆曇袈牪怀鋈魏吻榫w,“閉氣到這個程度,我不從水下出來換一口氧氣的話,可能沒辦法了。”
那場黏膩的雨讓陳慕睡得非常熟。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入到了和張一幟相同的夢境,他是那掠過她身邊的魚群中的一條魚,路過她的那一瞬間看到她拍打著透明的什么的手,她張開的嘴——想再看清一些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跟著那巨大的魚群颶風(fēng)一般不知到哪去了。醒來后,就再沒見過張一幟了。
陳慕在那之后兩個多月就找到了一份運動康復(fù)治療師的工作。不久后,在一次公司組織的聯(lián)誼上認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她有特別柔軟的胸部,身體有穩(wěn)定的個人的氣味,非常實在的一個可愛的人。
窗子開始有水滴一點點打出聲音來。開始下雨了,雨腳很綿密,好像預(yù)告著這是一場不會停的雨。那信號般的月亮被云層帶走了。妻子在夢中伸過手來抱著他,然后又松開。他就這樣幾小時地聽著雨聲。
作者簡介:韋施伊, 1991年生,廣西河池人。中學(xué)時即在《南風(fēng)》《流年》《萌芽》等刊發(fā)表小說,兩次獲得“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征文大賽小說二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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