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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頭

        2017-11-22 03:25:19田瑛
        廣西文學(xué)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男孩兒子

        田瑛

        佬佬——

        在山坳口,他扯起喉嚨喊了幾聲。當(dāng)?shù)卦挵褍鹤咏欣欣?。這里是兒子丟失的地方,具體講就是從那塊大巖頭后面消失不見的。

        回音把他的喊聲傳得很遠(yuǎn),寨上人聽見,都曉得他又回來了。當(dāng)然他主要是喊給屋里人聽的,這陣子,她不管在做什么,都會丟下手里的活計(jì),沿著大路一路小跑迎上來,開口就問:佬佬挪得沒?

        “挪”是找的意思。

        佬佬挪得沒?今天照例又這樣問。

        其實(shí)不用問,她已經(jīng)從他的臉上看出了結(jié)果。他一臉悶悶笑,那笑瞬間就要像雷一樣炸開。她的心不禁狂跳起來,真的?這消息和當(dāng)初聽說兒子失蹤一樣來得突然,眼前一黑差點(diǎn)暈倒。丈夫腳快手快一把扶住了她,順勢一攬抱緊了。他的蠻勁通過手臂傳達(dá)給了她,箍得她出不得氣,骨頭都要被箍斷了。

        整整十二年前,哪月哪日哪個時辰,他都清楚地記得。那是他命中最黑暗的一天,天垮下來了,一顆鉚釘扎進(jìn)了他的獨(dú)心,他忍著不讓它生銹,每天帶著銳痛去尋找兒子,這樣他的信心才不至于有絲毫動搖。

        逢場的日子,他一早起來看天,看出了晴朗,便決定帶兒子去趕場。兒子才兩歲,頑皮如小狗,起初要背,背到坳口見了大巖頭來了玩性,要和父親捉迷藏。不料這出游戲玩大了,一玩十二年。他躲在巖頭后面,卻讓父親鉆天入地也找不到他。

        巖頭屹立在三岔路口,仿佛專門要制造一場人間悲劇,在那里埋伏了一萬年。巖頭以前在他眼里是一尊菩薩,現(xiàn)在成了吃人的巨獸?;诓辉撀爟鹤拥脑?,要他離巖頭遠(yuǎn)些,無非是想給自己留下足夠隱身的時間。當(dāng)他回到巖邊時,還以為兒子就躲藏在路旁的石縫里或草叢中。他天真地逗著兒子:我看見你了,看見你了,出來吧!其實(shí)他四顧茫然,什么也沒有看見?;貞?yīng)他的是窸窸窣窣的風(fēng)和不知名的蟲鳴。他一點(diǎn)也不著急,干脆坐下來點(diǎn)了一根煙,用抽煙的方式和兒子比著耐心。其他趕場的人從他跟前經(jīng)過,問他怎么不走,他坦然作答:歇下氣。這一歇?dú)獠灰o,注定他從此身心再也歇不下來了。他哪里曉得,他在原地死等的同時,不諳世事的兒子存心不讓他找到,已經(jīng)隨意選擇一條路越跑越遠(yuǎn),后來肯定是落到了人販子手里。

        一聲晴天霹靂把屋里人擊倒了,呼天喊地要他賠兒子。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賠法,好像兒子是她一個人的。如果用他的命斢得回兒子,他當(dāng)然愿意,但是這由不得他,他只能夠用死也要找到兒子的誓言來安慰妻子。

        若不是去找兒子,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去那么多地方,特別是那些陌生城市。想起日后路長,他在膠鞋底下套了一雙草鞋,避免直接磨損鞋底。草鞋是他親手打的,總共打了十雙,剩下的隨身帶著,路上好斢換。他蹲在屋檐下打草鞋的時候,根根金黃色的稻草如同絲線,編織著他的夢。夢若成真,他的心就要醉了,而現(xiàn)在心是碎的。不時地抬頭瞟一眼屋場下的水田,自然想起秋天收割谷子的事,怎么偏偏想到要多留幾捆稻草,好像就是為這一天作了準(zhǔn)備似的,真的是鬼摸了腦殼。

        他就這樣以一副典型的農(nóng)人形象出現(xiàn)在城市。他走了很多地方,把所有的車票都保留下來,車票準(zhǔn)確地記錄著他的行蹤。和無數(shù)城里人相遇,又擦肩而過,很少有人留意到他,當(dāng)年網(wǎng)絡(luò)上流行這個哥、那個哥,卻都恰恰忽略了這個草鞋哥。他不顧別人怎么看他,只管走他的路,足跡遍及每一條街道,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人海里找人形同大海撈針,這個道理他懂,他就是要找到被他弄丟的那顆針。到底走了多少路無法計(jì)算,直到最后一雙草鞋快要磨爛,他決定回一趟老家。夫妻倆分了工,妻子在屋里做事,供養(yǎng)他,包括他所有的花銷。他想這次回去多帶些盤纏,多打幾雙草鞋,以后多一些在外面的日子,少耽擱尋找兒子的工夫。

        行走漫無邊際,這樣下去何時得了,他心里實(shí)在沒有底。到了晚上,他無異乞丐和浪人,露宿在橋下、街頭,或者廢棄的工棚,腳步一旦停頓下來,心里反而空洞得如同深淵。一天早晨,他好像剛剛?cè)胨捅灰粋€稚嫩的聲音吵醒:爸爸,他怎么在這里過夜呢?睜開眼,只見三三兩兩穿著相同的小孩被大人牽著手,然后送進(jìn)了旁邊的大門。原來這里是一家幼兒園。他立刻振作起來,確切地說人一下子變得癡呆。他不知如何走完從起身到大門之間那幾步路的,好像夜游一般沒有記憶。沉重的鐵門緊閉,他心里卻有一扇亮窗打開,想,我的兒子也肯定上幼兒園了,不在這里就在別處。以后他不必盲目亂跑了,找遍天下幼兒園不就曉得兒子下落了嗎?

        放學(xué)前,他夾雜在家長們中間,盼望放學(xué)時刻的到來。如果不是來接孩子,閑人沒有理由來湊熱鬧。他兩者都不是,卻更有理由站在這里等待。門開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迎上前去,他反而成了礙事的人,便趕緊避讓到路邊旁觀。他眼睛鼓鼓地在人群中搜索,希望發(fā)現(xiàn)他熟悉的那張臉。但是命運(yùn)并沒有能夠讓他如愿。結(jié)果,每個大人都牽著一個小人兒走了,唯獨(dú)他的手是空的。那一刻他感到天色刷地陰暗下來,天提前黑了。

        公園的周末,就沒有平常那么清靜了,成了孩子們的天下,好像幼兒園搬到了這里。許多家長帶孩子來玩耍,他也來了,而且最先到達(dá),早早就蹲在門口守候,既是迎來又是送往。通常他是不進(jìn)門的,感覺不會再有人來了,便轉(zhuǎn)去另一家公園。今天的情況不同,他看見一個男孩長得很像他兒子,于是就跟隨進(jìn)了公園。世界上有些事情巧得很,他發(fā)現(xiàn)公園里豎立著一塊和山坳口形狀同樣的巖頭。更奇怪的是,男孩一下子掙脫父親的手,直奔石頭而去,嘴里喊著:捉迷藏!捉迷藏!他嚇倒了,曾經(jīng)的一幕恍若眼前。他本能地沖上去制止那個身為父親的男人,而又更像是制止自己:這個搞不得!千萬搞不得!父子間的游戲被打斷,男人疑惑地看他一眼,冷冷地說:管什么閑事,走開!他如夢初醒,才明白自己的身份,愣了半天回不過神來。

        是的,兒子是人家的,城市也是人家的,關(guān)我什么事!他怏怏地回去了。

        類似經(jīng)歷還碰到過。不是他眼睛差,而是同齡小孩子穿了同樣衣服很容易混淆,不好辨別。他是想兒想瘋了,恨不得有孫悟空的本事,變出一個兒子來。后來他又認(rèn)錯人,惹了禍,被人鏟了耳光。他本來并沒有那么莽撞,經(jīng)過幾天蹲守,細(xì)看,才認(rèn)準(zhǔn)那個小孩就是他兒子的。那幾天,他不曉得是怎么過來的,整天魂不守舍地在幼兒園門口來回游蕩。心里的一塊石頭時而落地,時而又懸了起來。兒子是找到了,這一點(diǎn)他感到很踏實(shí),但是一想到他是在人家的地盤跟城里人爭兒子,心里又缺少足夠的底氣,因?yàn)橐粋€膽子再大的鄉(xiāng)下人一旦進(jìn)城都不免膽怯的。最后,他終于鼓起勇氣,在幼兒園放學(xué)的時候,大膽地?cái)r住了那個男孩,并且喊了一聲:佬佬!

        男孩顯然受到了驚嚇,想轉(zhuǎn)身逃走,但是被一雙鷹爪般的手抓住了,固定在了原地,動不得。

        他把男孩的身子扳正,自己蹲下來,揚(yáng)起自以為是父親的臉讓兒子辨認(rèn)。其實(shí)他是想跪下來,這個父子相認(rèn)的時刻,他理應(yīng)跪謝天地。

        佬佬,你好神看下,我是你爹!他的聲音發(fā)顫,全身都在打抖。已經(jīng)大半年時間沒有這么近距離面對兒子,兒子長高了些,又嫩白嫩白的。城里的水土就是養(yǎng)人。他想。

        那個耳光就是這個時候在他的耳根邊炸響的。下手很重,他的嘴歪向了一邊,一絲血從嘴角滲出來。

        放開他!這是配合耳光同時炸響的一聲雷霆。

        他的雙手依然緊緊地抓住男孩不放,生怕一松手,兒子就會像小鳥一樣飛走。

        他是我兒。他說,聲音幾乎帶著哭腔。

        那只扇他耳光的手再度舉起,但是在落下的瞬間出現(xiàn)了遲疑。這個身為男孩父親的男人被一雙乞求無助的眼神打動,心里的憤怒化作了憐憫,他意識到了肯定是一場誤會。

        你的兒子丟了吧?他說。

        嗯。他說。

        你先放開他,怎么證明他是你的兒子?兒子,你認(rèn)識他嗎?他說。

        男孩驚魂未定,使勁地?fù)u了搖頭。

        他的屁股上有顆痣。他說。這將是他出示的最有利的證據(jù)了。接下來,驗(yàn)證一顆痣便成了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光天化日之下,男孩的褲子被當(dāng)眾扒開,露出兩瓣小光腚。他清楚地記得兒子長痣的部位,那個地方現(xiàn)在卻光潔如玉,連一點(diǎn)印記都沒有。他不相信眼前事實(shí),瞪大眼睛死死盯著男孩的屁股,恨不能即刻長出痣來。最后,他喊了一聲天,天自然幫不了他,若能幫他也不至于落到這步田地。

        你報案了嗎?男孩的父親問。

        報案?報什么案?他反問道。

        你這個傻卵!男孩的父親罵了一句粗話。出于好心,他帶他到就近的派出所報了案。提供資料時,他從懷里掏出了兒子失蹤前照的相片。兒子一如既往地微笑著,但就是不曉得人在哪里。照片每天被他拿出來看無數(shù)遍,四角都磨起了毛邊。兒子的確長得像極了眼前的這個男孩,簡直就是他本人或者同胞兄弟。他是不是應(yīng)該慶幸這次遭遇,一個耳光把他打醒了,讓他明白了報案的重要。兒子的照片掛在了網(wǎng)上,等于全國的公安都在幫他尋找,這要抵多少人工,光靠他自己,縱然三頭六臂也是徒勞的。

        日子過得風(fēng)一樣快,四季輪換都好像是一眨眼的事情。說時間會改變一切,但對于他是個例外,改變不了他的信念。幾年過去了,兒子依然杳無音信,你以為他會就此罷休就錯了,他始終都沒有放棄,一刻也沒有停止尋找。他曾經(jīng)碰到過好多擺地?cái)偟乃忝壬?,又去有名的寺廟里抽簽和卜卦,還費(fèi)神拜訪過民間傳說中的高人,給他們許諾,說哪個若講準(zhǔn)他兒子下落,他將用全部家產(chǎn)謝恩。牽涉到人命關(guān)天的事,除非真的是神仙,否則沒有人敢答應(yīng)他的條件。結(jié)果他想通了,什么人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有人好心相勸 ,說你們還年輕,趁早再生一個吧。這話妻子聽進(jìn)去了,動了心。女人一旦有了某種念頭,是非要去做不可的,她在等待時機(jī)的到來。

        他從里屋搬出一只木箱,打開,里面裝滿了這些年積攢下來的車船票。如果把票面上的地名串起來,將構(gòu)成一幅密如蛛網(wǎng)般的線路圖。他就是網(wǎng)上一只不知疲倦的蜘蛛,常年往返于這些城市之間。他花了幾天工夫,將票據(jù)按時間順序排列,然后熬了一鍋糨糊,把它們依次貼在幾大張拼接起來的報紙上,再掛上堂屋的板壁。于是,家里便有了一幅紙糊的壁畫。做完這一切,他仰天長嘆:老天爺,你長眼睛了沒?你看見了嗎?山里人敬畏天地,他們理解的老天爺就是至高無上的神,神若存在,此刻就應(yīng)該在附近或隱藏在云端里,它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人間的一切行徑。正值太陽落土?xí)r分,要落不落之際,它要把最后的輝煌留下來,接替它的將是月亮,月亮已經(jīng)從天空的另一端露出了半邊臉。日和月可能就是代表老天爺?shù)膬芍谎劬Γ謩e看管晝夜?,F(xiàn)在光線還很明亮,只是帶著一點(diǎn)血的顏色,從敞開的大門斜斜地照進(jìn)來,正好打在他的臉上,看上去他的面容有些滄桑。他面壁而立,凝神,或發(fā)呆。記憶的潮水滾滾而來。從第一張車票數(shù)起,那是他最初出發(fā)和到達(dá)的地方。他看見自己匆匆的影子,上車,下車,然后匯入城市的人流。后來他的目光在某一個點(diǎn)上停頓良久,事實(shí)上他可能在那里經(jīng)歷了刻骨銘心的一幕,現(xiàn)在想起來不禁淚流滿面了。正在忙著家務(wù)的妻子幾次從他身后經(jīng)過,沒有驚動他,他也沒有察覺。妻子看不懂那面壁畫,但是她猜得透丈夫的心思,她和他的心都一起痛著。天色漸漸地暗下來,他仍然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站成了一根木樁。

        在山里,月亮才能真正顯示出它的大而圓來。它每次總是掛在嶺崗的那棵大樹冠上,從來不會掛錯地方。它是純銀打造的嗎,要不然發(fā)出的光何以和銀子相似?老輩人說,好月亮等于半個太陽。有月光照耀,不需要燈也可以做事。以往這樣的夜晚,她是不會浪費(fèi)月光的,總有忙不完的事,但今天她辜負(fù)了月光,早早地洗腳,上床,只借助月光純粹想她的心事,這心事自然和另一件真正的大事有關(guān)。

        兩口子睡在一頭,這是年輕夫妻通常的睡法。床鋪挨著窗臺,月光直接照到床上,看上去月亮近在咫尺,好像貼在窗戶上面,只要起身,就可以伸手觸摸到它。這些年來,他們聚少離多,難得睡到一起,好不容易同一張床,也往往各睡各的。盡管身體相挨,卻都沒有反應(yīng)。沉默是他們達(dá)成的默契,交談不用出聲,呼吸,嘆氣 ,就是他們的耳語,是無盡的枕頭話,閉著眼睛也聽得懂對方在說什么。有時候,他們默契到幾乎不約而同睜開眼睛,同時看著窗口出神。開窗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尤其有月亮的夜晚,他們投向窗外的視線是久久收不回來的。彼此都曉得各自的秘密,都怕說穿,一說穿就會戳到兩個人的痛處。與其說是在望月,不如說他們的眼神是沖著月亮旁邊的一顆星子去的。它一閃一閃,按鄉(xiāng)間說法叫一眨一眨,眨眼睛的意思。他們都清楚地記得,兒子頑皮時,小眼睛就是這樣子眨巴的。今夜,星子格外亮些,也就格外牽動了人間的兩顆心跟著跳動。

        有那么一刻,他感覺身邊人出氣有些異樣,便側(cè)過臉,發(fā)現(xiàn)月光下她的眼角濕了,慢慢凝聚成兩顆露水般的淚珠,一邊眼睛一顆,晶亮的。

        你怎么啦?他問。

        她趁勢抱緊了他,接著騰出一只手捂住他胸脯。這只被鋤頭柴刀之類農(nóng)具磨出厚繭的手,既擅長稼穡,又可以充當(dāng)愛的天使,在解風(fēng)情方面,是絲毫不亞于別人的。男人有一撮胸毛,她曾經(jīng)梳理頭發(fā)一樣一遍遍梳理著它。手上的蠶繭不是白長的,對于男人,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蠶繭刮著毛根,如活的蠶蟲爬過,形同撩撥、搔癢,男人就在那一刻被調(diào)動起來,興奮得不能自已了。但是今天男人卻一反常態(tài),他拒絕了那只手,用自己更有力的手摁住了它,將它視作入侵者,制止了它的侵入。

        我已經(jīng)幾年都不想這個事了。他冷冷地說。

        我想再生一個兒。悶在她心里的話終于脫口而出。

        要生你自己生,又沒有哪個阻攔你。他說。這話很適合調(diào)情,眼下卻不是場合。生孩子怎么是她一個人的事,這分明是在氣她。她委屈得哭出聲來,淚水由兩滴變成了兩行。

        我發(fā)過誓,若找不到兒,這輩子寧愿做孤佬。他說。

        是的,他一直是這么說的。她了解他,脾氣比牛牯子還犟,兒子是他搞丟的,懲罰自己,就是贖罪。如果再生一個,那么他的心思就在這個身上了,就等于放棄丟失的那一個,這樣怎么對得起兒子?

        到頭來,還是依了他。床上復(fù)歸平靜,聽到信雞叫了三遍,天快亮了。

        這次回家,他帶來了兒子的消息。一連串的事情,簡直像做夢,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事隔十二年,人販子落網(wǎng),供出了兒子的下落。兒子先是被賣到了一百多里外的鄰縣鄉(xiāng)下,后來隨做生意的父母住進(jìn)了縣城。公安還幫他們做了親子鑒定,證明兒子是他親生,并且安排好了認(rèn)領(lǐng)時間。

        苦日子總算熬到了頭,兩口子歡喜癲了。他們請來了三個木匠,把東頭的房間裝修一新,又打做了新床和書桌。家里唯一的電燈,原來掛在屋檐下,現(xiàn)在也牽進(jìn)了新房。他們自己沒有多少文化,但是知道燈光對于讀書人的重要。夜深時分,他躡手躡腳來到門前,瞇起眼貼著門縫悄悄地往里面窺視。在他的想象中,兒子正在熟睡,他仿佛聽見了兒子輕微的鼻息或鼾聲。這一幕恰好被妻子撞見,她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這時候,夫妻倆其實(shí)是心照不宣的,明天就要去接兒子,他們已經(jīng)等不及了。行李老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兒子愛吃的燈盞窩板栗,剛摘的陽冬梨,還有送禮用的兩塊臘肉和一大包野生木耳。這些城里人有錢也買不到的特產(chǎn),都裝在篾制的背簍里。一應(yīng)物品,最不該落掉的是那幅車船票糊就的壁畫,他把它揭下來,卷成筒狀,并且用塑料紙包好以防打濕。帶上它,說明了他的用心良苦。這次出遠(yuǎn)門非同尋常,穿著要有講究,妻子翻出了結(jié)婚時的嫁衣,想此時不穿再也沒有機(jī)會穿了。先試了一下,依然合身,便就穿上了,但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新娘。而他呢,幾乎沒有選擇,只能將就著挑一件洗干凈的舊衣服作罷。

        他們就這樣見到了久違的兒子。當(dāng)?shù)鼐綆е麄兦瞄_了城郊的一幢別墅大門,開門的是一對和他們年齡相仿的男女,大概就是這里的主人了。這對夫婦自己沒有生養(yǎng),卻能經(jīng)商,兒子就生活在這戶有錢的人家,算有福氣。久別重逢的時刻到了,這一人間儀式,自有天地作證,證明凡違背良心的事,終會得到糾正,一如今天的情形。兒子是這出戲的主角,他是很不情愿被推到前臺的,喊了半天,才慢慢騰騰從自己房間里走出來。一副典型的城市少爺形象,臉上稚氣未脫,相貌和神態(tài)酷似年少時的生父,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意料中的事情發(fā)生了,他連背簍也來不及解,就喊了一聲“佬佬”,人跟著撲過去,要去擁抱兒子。意料之外的事情也發(fā)生了,他撲了空,兒子顯然缺少準(zhǔn)備,兩歲前的經(jīng)歷早已經(jīng)失去記憶,也不愿接受還有一個鄉(xiāng)下父親的事實(shí)。當(dāng)這個土里土氣的父親真的突如其來,他嚇到了,老鼠見貓一樣掉頭就跑,躲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接著聽到他聲嘶力竭地叫喊:不——可——能——!

        房門很牢實(shí),用很厚的原木做的,敲不開,他便改用額頭撞擊,嘭嘭地響。打死也想不通,明明是我兒,怎么會不認(rèn)我,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回應(yīng)他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危急時候喊天,是山里人的習(xí)慣和本能,他又喊了一聲天,天再次塌下來了。

        山灣里散布著他的田土、樹林,以前勞作,只見妻子孤單的影子,現(xiàn)在有他做伴,兩口子從此形影不離了。天地間,他們用行動演繹著夫唱婦隨的神話。特別需要二人合作的農(nóng)活,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冬天是種麥子季節(jié),他挖坑,她播種。鋤頭揚(yáng)起,落下,她便將一把草灰連同幾粒麥種準(zhǔn)確地丟進(jìn)坑里,動作協(xié)調(diào)得有如舞蹈。不遠(yuǎn)處,兩只喜鵲在覓食,它們的巢就筑在土坎邊的木油樹上,巢里的小喜鵲嗷嗷待哺,相比人類,喜鵲父母的勞動顯得更有意義。每喂完一次食,喜鵲總要站在枝頭嘰嘰喳喳一陣,將它的喜悅廣告天下。傳說喜鵲是報喜的信使,它的聒噪,在人間的這對夫妻聽來很煩人,不禁悲從中來了。

        一天,山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一擺一擺直朝他屋里走來。原來是城里的那個兒子父親。

        見面就只差下跪。說求他們再進(jìn)一趟縣城。

        從來人語無倫次的敘述中,他得知兒子精神受到刺激,害了心病,現(xiàn)在不吃不喝躺在醫(yī)院里,又拒絕打針吃藥,連醫(yī)生都束手無策了。醫(yī)生最后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唯一的辦法是讓鄉(xiāng)下父母來當(dāng)面認(rèn)個錯,錯在誤會,承認(rèn)他并不是他們親生,這樣孩子的心結(jié)才有可能解開,得救。

        來人打開提包,取出一樣?xùn)|西,放在他的面前。東西用報紙包著,捆扎著,表面形狀像磚頭,其實(shí)遠(yuǎn)遠(yuǎn)超過磚頭的厚度,由此斷定世界上不可能有這種磚頭。

        一點(diǎn)小意思。他說。

        明白人一聽就明白,這是一摞現(xiàn)金,是錢。錢有時候很靈,擺得平好多事情。尤其于一個缺錢的農(nóng)人,面對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錢,是難免不動心的。但是在他看來,那就是磚,甚至不值一塊磚。他的眼睛望著一邊,心根本不在錢上,而是有兩個自己的聲音在吵架,一個說:連老子都不認(rèn),憑什么去?另一個說:畢竟是親生的兒,怎么能不去?結(jié)果第二個聲音占了上風(fēng),他決定去了。

        清早起床,推開門,他的眼睛扎實(shí)晃了一下,一夜之間,滿世界耀眼的白。老天爺趕在他出門之前把雪下了,足有膝蓋深。這是什么兆頭?農(nóng)人很在乎天氣,雪的降臨給了他好心情,首先聯(lián)想到年成,雪下得越大心里就越踏實(shí),好像不做工夫都可以坐享吃成了。雪又給他即將出行制造了麻煩,意味著要走更遠(yuǎn)的山路才能搭上班車。當(dāng)然這難不到他,他的行程是雷打不動的。兩口子按時動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外走去。腳像綁了磨盤一樣沉重,每挪一步都要格外攢勁。至山埡口,必然遭遇那塊巖頭,想繞都繞不過去,便干脆停下來歇一口氣。由于雪的覆蓋,巖頭一改往日形象,變成沒有棱角的雪人。雪打扮了它,戴了帽子,穿了棉襖,也遮掩了它的兇神惡煞相。照一個農(nóng)人邏輯,他曾無端遷怒一塊石頭,視其如仇,想起就血翻,碰見就要狠狠地踢它幾腳。一回大熱天,出腳時才意識到自己打的赤腳,想收回已經(jīng)來不及了。腳傷得很重,斷了大腳趾,血流了一地,幾個月才復(fù)原。那種鉆心的痛終身都不得忘記。今天怪了,怪在他沒了脾氣,適才還一肚子火,見面居然就煙消云散了。他驚異于自己的變化,究其原因,恐怕就是落雪的緣故,雪能改變?nèi)f象,也是能改變?nèi)诵牡?。于是,人和巖就在那一刻達(dá)成了和解。

        直到他們走進(jìn)醫(yī)院,雪還在下。他們是披著滿身雪花進(jìn)入病房的。兒子斜靠在床頭,目光癡呆地望著門口,其實(shí)眼睛里空洞無物。一進(jìn)門,他愣住了,怔怔地看著幾步開外的兒子。這期間室內(nèi)的空氣幾乎凝固,墻壁上的掛鐘也停止了擺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艱難地走完了那幾步,來到兒子床前。一路上,他都在反復(fù)背誦那句違心的話,一再告誡自己千萬別說錯了,說完他算是最后盡到了父親的責(zé)任,就打算盡快回去??墒窃挼阶爝呍趺匆舱f不出口。他心如刀絞,咬緊嘴唇暗暗地用勁,目的就是想把那句話憋出來,臨到張口嘴巴背叛了他,卻喊出了一聲:佬佬!

        兒子聽到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接著回叫了一聲:爹——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兒子認(rèn)他作爹了。

        雪停了。天氣很晴朗。通往山寨的路上,出現(xiàn)了三個人的腳印,路的盡頭是他們的家。

        責(zé)任編輯 李約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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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今年六十歲
        北極光(2019年12期)2020-01-18 06:22:18
        男孩向前沖
        養(yǎng)兒子,一定要“拼媽”
        海峽姐妹(2018年12期)2018-12-23 02:39:10
        誰的兒子笨
        你養(yǎng)的好兒子
        男孩膽小不丟人
        比兒子給我洗腳更開心的事
        老男孩
        小說月刊(2014年5期)2014-04-19 02:3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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