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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山精也
§宋文化研究§
作為職業(yè)的詩人
——宋末元初詩壇發(fā)生了什么?
內山精也
在形勢動蕩的宋末元初,“詩人”身份發(fā)生了巨變,這可看作是“近世”的一個重要標志。士大夫強力引領著宋代詩壇本是共識,然而南宋后期“詩人=士大夫”的牢固認識或者說關系性開始呈現出改變征兆。隨著科舉考試內容的變化,詩歌創(chuàng)作在舉子業(yè)中的重要性明顯減弱,士大夫階層文體價值觀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整體詩歌創(chuàng)作也變得不景氣。他們的詩學素養(yǎng)的下降從南宋中期已潛在進行,形成一種現象并呈表面化是嘉定年以后。在“詩人”的社會認定上,這段時期也存在著巨大斷裂,隨著以布衣和下層士大夫為中心的江湖詩人崛起,“詩人”一詞已經擺脫了與傳統(tǒng)士大夫的關系,開始成為專業(yè)詩人的代稱,直至元初。
宋末元初;近世化;士大夫;江湖詩人;專業(yè)詩人
筆者最近幾年一直以中國13世紀(宋末元初)傳統(tǒng)文藝發(fā)生的質變?yōu)橹饕n題,層層深入地進行研究。*本節(jié)內容在以下幾篇論文中有詳細論述,可供參考:a.《宋代刻書業(yè)的發(fā)展與宋詩的近世化現象》,《東華漢學》,臺灣: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系,2010年第11期;b.《宋詩能否表現近世?》,《國學學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2010年第3期;c.《宋末元初的文學語言——晩唐體的走向》,《融通與新變——世變下的中國知識分子與文化》,新北:華藝學術出版社,2013年,第179-211頁;d.《轉變中的南宋文學——宋代文學是否“近世”文學?》,《中國語學文學論集》,名古屋:名古屋大學中國文學研究室,2013年第26期;e.《南宋江湖詩人研究的現場》,《亞洲游學·特輯:南宋江湖詩人——中國近世文學的黎明時分》第180期卷首語,東京:勉誠出版社,2015年,第4-12頁;f.《南宋中期自撰詩集的生前刊行——宋代士大夫的詩人認識及其性質演變》,《中國詩學》第21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第151-164頁;g.《南宋后期的詩人、編者及書肆——江湖小集編刊的意義》,《新宋學》第5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66-185頁。私以為,中國文學以這段時期為界線,開始正式進入“近世”。為使本稿議論更加流暢,筆者在正式論述前,先從目前已有的探討中簡略梳理出與本稿直接相關的問題如下:
(一)如何認定“近世”文化特性的問題。首先,“近世”(Early Modern)是幾種時代區(qū)分論中的一種,由于四分法“古代—中世—近世—近代”的提倡,其重要性也得到強調,被定性為從“中世”(the Middle Ages)到“近代”(Modern)的過渡期。就政治社會來說,“近代”是指“國民國家”(Nation-State)這一世界通用的國家體制運行下大眾文化全盛的時代。以此為準繩,“近世”也被看成一定程度上孕育了這種特征的時代。如果從文化層面進行限定的話,可以定位為一個庶民們作為社會階層中的多數派正以文化接受者和創(chuàng)造者的姿態(tài)發(fā)揮著愈來愈大作用的時代。因此可以說,“通俗化”“世俗化”才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關鍵詞。
(二)梳理中國近世特有的問題。根據內藤湖南、宮崎市定的觀點,中國近世是從10世紀中期的北宋開始直至20世紀初的清末為止。在這將近一千年的時間里,共同的社會基盤是科舉社會。不過還可以根據科舉制度的變化分為:前期=宋元(約400年)、后期=明清(約550年)。前后期的區(qū)別在于:明初創(chuàng)設了“舉人”(孝廉)、“生員”(秀才)這種新的官方身份,舉子身份得到保障,其結果使得科舉的事業(yè)規(guī)模以及社會影響力都得到增強。盡管有這種區(qū)別,中國近世時期的共通點是:由于科舉這一制度的存在,促進了支配階層“士”和被支配階層“庶”這兩種階層間身份的流動。而這意味著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實現了政治權力的“通俗化”和“世俗化”。
而且從言語文化上來說,中世時的“文言”(以及“官話”)是“士”的象征,而到了近世時庶民也開始能夠準確使用它。如果將這點看成科舉影響下的一部分便非常容易理解。每三年實施一次的科舉所產生的是極少數及第者以及大量落第者,尤其是后者,近世前期朝廷無法保障他們的身份,不得不淪落到民間。盡管落第了,但常年累月的學習使他們也具備了大體與及第者相當的文言運用能力。因此只要科舉繼續(xù)實施,就會最終創(chuàng)造出一種構造:具備“士”的言語文化素養(yǎng)的民間人不斷增加。也就是說,科舉也是一種將秦漢以來的“士”文化(傳統(tǒng)文化)移植到“庶”身上的裝置。中世時對庶民來說本是毫無交集可言的上層言語文化,在科舉以及與之相關的各種教育單位作用下,也成了與庶民們格外親近的存在,而且實際上他們使用起來毫不遜色于士人,這部分庶民的增加明確體現出傳統(tǒng)言語文化的“通俗化”“世俗化”。
(三)梳理近世言語空間的相關問題?!敖膶W=國民文學=用口語俗語創(chuàng)作的小說”的文學史觀起源于西歐,在“國民國家”產生相對滯后的亞洲諸國,它是一種先入為主的被動接受的思潮,但仍然發(fā)揮著功能,各國的文學史都是按照這種觀點進行構想和制作的。例如中國文學史中相當于近世的宋代至清代部分,代表作品是“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敘述時主要強調文體上“從文言到白話”、文學樣式上“從詩到小說”的“進化”,為了與近代“用口語俗語創(chuàng)作的小說”這一既定目標達成無縫接軌而進行了一些人為操作。實際上這期間各種樣式的“文言”作品不僅沒有被白話所取代,甚至直到清末一直處于量產狀態(tài)。而且從言語階層的地位來說,“文言”也一直占據著頂點地位。這種實際情況與今天仍然通行的文學史描述之間顯然存在明顯齟齬甚至乖離。
為了解決這種矛盾我們應該秉持以下態(tài)度:并不是非此即彼地將中國近世的言語空間單一理解為文言或者白話,而是“文言的通俗化”和“白話的高雅化”分頭并行,一方面按照文、白的用途分棲共存,另一方面兩者的融合也逐漸明顯,以至于出現了一個更為多樣復雜的言語空間的時代。為此有必要對一直以來沒有得到充分研究的文言系作品也予以強烈關注,將文、白都納入視野進行綜合研究。
不過在此之際,尤其需要注意的是“文言通俗化”并不簡單意味著言語現象的通俗化。文言一直占據言語階層頂點的原因,極端而言是為了能與孔孟相接續(xù),確保作為書面語言的權威性和傳統(tǒng)性,因為千載不變所以才尊貴。那么“文言通俗化”又是如何實現的呢?它是隨著使用人口的擴大,即不屬于“士”的人們開始運用這種語體才成為一種現象的。這點從第(二)條中科舉持續(xù)實施所帶來的變化也可以明了。
(四)這種變化究竟從何時開始顯現的問題。根據史學界的判斷,中國的近世是與北宋王朝的建立同時開始的,而作為傳統(tǒng)文化核心的言語文化并沒有與之相應地發(fā)生劇變,其變化靜水流深,是一點點在暗中緩慢地進行的。作為一種顯著現象突現出來,是在13世紀以后從南宋到元代這個時代?!鞍自捀哐呕眲t是朱熹和他的門人強力推行的,他們頻繁編纂并上梓儒家語錄,使白話語體作為出版言語獲得了社會地位。另一方面,“文言通俗化”的實現還鮮明地體現在杭州書肆商人陳起以原則上一人一卷的小集形式陸續(xù)編刻當代小詩人的詩集。陳起策劃制作的當代詩集(江湖小集)僅現存的傳本就有60種以上,而且大多數作者都是布衣或者下級士大夫。
促成這種變化產生的因素目前已經非常清楚明了,即中國近世的象征——新媒介形式的雕版印刷的普及和出版業(yè)的繁榮。印刷出版從11世紀的北宋以來,行業(yè)逐步正規(guī)化,并隨著時代進步而發(fā)展,南宋中后期以都城杭州、福建建安、江西廬陵等地為中心,民間出版資本也急速成長起來。以這些變化為背景,陳起的出版策劃才成為可能。雖然位于傳統(tǒng)文化核心位置的士大夫們基本上對生前刊行自撰詩集持消極態(tài)度,但由布衣和下級士大夫構成的江湖詩人們卻積極地刊行自撰詩集,其中甚至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出版與當代詩歌緊密關聯在一起的現象。這樣在中國文學史上,民間詩人首次作為重要詩人群體登上了舞臺。筆者從這種現象中看到了文言文學通俗化的身影。也就是說,可以將這些看成是促使文言詩作為近世文學開始正式創(chuàng)作的標志。
本稿以上述四點為基礎,重新審視宋末元初的“詩人”。在形勢動蕩的宋末元初,“詩人”是何種人物的認定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筆者傾向于將這種變化也看作是“近世”一個重要標志。以下具體分析當時人們對“詩人”概念理解的變化。
今天我們提起宋代的代表詩人時,可能腦海中都會率先浮現出蘇軾、黃庭堅、陸游、范成大、楊萬里等人的名字。除此以外還可能有人會想起王禹偁、楊億、歐陽修、梅堯臣、蘇舜欽、王安石、陳師道、陳與義、劉克莊等人的名字,但這里列舉的詩人無一例外都是士大夫。在宋代他們確實在詩壇上充當了最重要的角色,這點通過他們在《詩話總龜》《苕溪漁隱叢話》《詩人玉屑》《詩林廣記》等宋元歷時性總合性的詩話總集中被言及的頻度之多可以很容易得到確認。士大夫強力引領著宋代詩壇是古今共識。
然而南宋后期,宋代詩壇上“詩人=士大夫”的牢固認識或者說關系性開始呈現出變化征兆。這點如實體現在南宋后期士大夫詩人的代表劉克莊(1187—1269)的言論中:
詩必與詩人評之。今世言某人貴名揭日月,直聲塞穹壤,是名人也;某人性理際天淵,源派傳濂洛,是學問人也;某人窺姚姒,逮莊騷,摘屈宋,重班馬,是文章人也;某人萬里外建侯,某人立談取卿相,是功名人也。此數項人者,其門揮汗成雨,士群趨焉,詩人亦攜詩往焉。然主人不習為詩,于詩家高下深淺,未嘗涉其藩墻津涯,雖強評,要未抓著癢處。天臺劉君瀾抄其詩四卷示余,短篇如新戒縛律,大篇如散圣安禪,詩之體制略備。然白以賀監(jiān)知名,賀以韓公定價,余未知君師友何人,序其詩者方侯蒙仲。余謂蒙仲文章人,亦非詩人也。詩非本色人不能評。賀、韓皆自能詩,故能重二李之詩。余少有此癖,所恨涉世深,為俗緣分奪,不得專心致意。頃自柱史免歸,入山十年,得詩二百余首,稍似本色人語。俄起家為從官詞臣,終日為詞頭所困,詩遂斷筆,何以異于蒙仲哉。君足跡遍江湖,宜訪世外本色人與之評。儻得其人飛書相報,余當從君北面而事之。*劉克莊:《跋劉瀾詩集》,辛更儒:《劉克莊集箋?!肪硪哗柧? 北京:中華書局,第4520頁。
此文是劉克莊為江湖詩人劉瀾的四卷詩集所作的跋文。劉瀾生平經歷不詳,元代方回(1227—1307)的《瀛奎律髓》卷十三“冬日”類中選錄了他的一首五律《夜訪侃直翁》,并且附有簡介:“江村劉瀾,字養(yǎng)原,天臺人。嘗為道士,還俗。學唐詩,亦有所悟。然干謁無成,丙子年〔景炎元年(1276)〕卒。予熟識之?!?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上冊,第486頁。另外,元代韋居安(生卒年不詳)的《梅詩話》中也有一則簡短記載:“以詩游江湖,后村、西澗二公序其吟稿?!?韋居安:《梅詩話》卷下,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中冊,第582頁?!拔鳚尽笨赡苁侵溉~夢鼎。綜合二則材料可知,劉瀾是一位活躍在南宋末期、尊奉晩唐體的江湖詩人。有詩集四卷,但現已散佚不傳。
劉克莊跋文中提到的“入山十年”應該是約指他淳祐十二年(1252)得祠祿里居莆田的八年時間,即其66~73歲時。劉克莊于景定元年(1260)11月被朝廷召還,任兵部侍郎兼中書舍人、直學士院,翌月又兼史館同修撰。文中“為從官詞臣,終日為詞頭所困”即是指這次任職,大約是其74歲的時候。方澄孫(1214—1261,字蒙仲)是其愛徒,于景定二年九月罹病突然去世(時年48歲),但上面的跋文中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說明此文可能是在這之前所作的。劉克莊還曾為劉瀾的詞集作序,*劉克莊:《跋劉瀾樂府》,辛更儒:《劉克莊集箋?!肪硪哗柧?,第4535頁。提到了這篇跋文中的內容,創(chuàng)作時間可能晚一點。因此兩篇文章的執(zhí)筆時期概率最大的是在景定二年的上半年。*程章燦《劉克莊年譜》(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25頁)中將《跋劉瀾詩集》的創(chuàng)作時間定為景定元年。雖然這與筆者的觀點沒有太大的不一致,但劉克莊就任詞臣是從景定元年11月開始,此年內只有二個月,發(fā)出“終日為詞頭所困”的感嘆似乎顯得為時過早,因此定為景定二年春天以后比較妥當。又,歐陽守道也曾在方澄孫、劉克莊二人之后,為劉瀾的詩集《江村詩》作過跋文(《書劉養(yǎng)源詩集》,《全宋文》卷八○一○,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347冊,第469頁)。景定三年六月所作的這篇跋文中不僅提到了劉克莊的詩人觀,還提及了方澄孫已經去世。當時劉克莊75歲,離他去世還有七年。綜上,這篇跋文是劉克莊回憶自己往昔時寫下的,可以看作是他晚年對人生的總結。
劉克莊在跋文中斷言,只有“詩人”才能品評詩歌,先作序的方澄孫雖然是文章家但不是“詩人”,因此沒有評詩資格。然后提到自己雖然年輕時沉迷于作詩,但步入仕途后逐漸無法專心于此,“入山十年”期間曾經一度像個作詩的行家,但這次被召還朝中擔任詞臣,每日與文辭困斗,完全喪失了這種發(fā)展趨勢,結果變成了與方澄孫一樣的文章家。由此可見,晩年的劉克莊最終認識到自己不算是“詩人”。在他的認識中“詩人”和文章家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存在,是指像李白和李賀那樣專門以作詩為主業(yè)的專業(yè)詩人。
如果劉克莊的這種認識反映了當時的實際情況,具有一定普遍性的話,那么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擁有士大夫地位的人幾乎都無法看作“詩人”。原因是士大夫都追求“官—學—文”的總合,南宋后期的實際情況是“學”比“文”進而“官”比“學”更優(yōu)先、更受重視,士大夫通常將作詩看成“文”的冰山一角,一般不可能將之擺在最優(yōu)先位置。即便是像劉克莊這樣對詩學非常有“善相感”(sympathy)的人,也很難將“詩人”的身份維持到底,反而像劉瀾這樣以作詩為專業(yè)的江湖詩人才能做到,劉克莊也可能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這篇跋文完成大約二十年以后(1281),自稱“景定詩人”的鄭思肖(1241—1318)為自編詩集《中興集》寫了一篇自序。當時宋朝已經滅亡,他作為一介遺民回顧了理宗朝(1224—1264)的盛世和度宗朝(1264—1274)的冷清。以下引用的是他贊美理宗朝人才濟濟的部分,其中具體列舉了許多人名:
思肖生于理宗盛治之朝,又侍先君子結廬西湖上,與四方偉人交游,所見所聞廣大高明,皆今人夢寐不到之境。中年命于涂炭,泊影鬼區(qū)。仰懷理宗時朝野之臣,中夜倒指,嘗數一二。名相:崔公與之、李公宗勉、游公侶、杜公范、吳公潛、董公槐。閫臣:孟公珙、彭公大雅、余公玠、趙公葵、陳公鞾、向公士璧。名臣:徐公元杰、蔣公重珍、度公正、徐公嶠、潘公牥、郭公磊卿、張公端義、劉公漢弼、章公琰、李公韶、張公忠恕、王公遂、劉公宰、蔡公范、王公邁、曹公豳、杜公淵、徐公經孫、蕭公山則、陳公昉、黃公自然、洪公天錫、范公丁孫、李公伯玉。道學:真公德秀、趙公汝談、袁公肅、蔡公抗、趙公汝騰、錢公時、徐公霖。文臣:李公心傳、洪公咨夔、魏公了翁、危公科、程公公許、劉公克莊、湯公漢、劉公子澄。詩人:①徐抱獨逸、②戴石屏復古、③敖臞庵陶孫、④趙東閣汝回、⑤馮深居去非、⑥葉靖逸紹翁、⑦周伯弜弼、⑧盧柳南方春、⑨翁賓旸孟寅、⑩曾蒼山幾、杜北山汝能、翁石龜逢龍、柴仲山望、嚴月澗中和、李雪林龏、嚴華谷粲、吳樵溪陵、嚴滄浪羽、阮賓中秀實、章雪崖康、孫花翁惟信。其它賢能名官、豪杰人物、老師宿儒、仁人義士,僻在遐方異縣、深山窮谷,誠匪車載斗量所可盡。如斯諸君子,落落參錯天下,當時氣焰,何其盛哉。*鄭思肖:《〈中興集〉自序》,《鄭思肖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99頁。
鄭思肖列載了6位宰相、6位外任大臣(“閫臣”)、24位名臣、7位道學者、8位文臣,之后又列舉了徐逸等共計21位理宗朝的代表“詩人”。其中⑩有可能是將曾原一誤記為曾幾。*南宋后期,提起“曾蒼山”,通常是指曾原一。曾原一,字子實,號蒼山,贛州寧都人,曾經參加過四次科舉都失敗了,由他人推舉除知南昌縣。當時對曾原一詩歌的評價見韋居安《梅礀詩話》(卷上一則、卷下二則)。曾幾,號茶山,是南宋前期著名的江西詩派詩人,可能是因為同姓且號也相似所以搞混淆了吧。從社會身份上來說,除了翁逢龍曾經歷任州級知事,屬于中層士大夫以外,其他人或者是下級士大夫(③~⑨、、、)或者是布衣(①、②、⑩、、、、~)。*其中⑩曾原一和阮秀實二人曾短期擔任過官職,并非純粹的布衣,可能稱為士大夫和布衣的中間存在比較妥當。當中②戴復古、③敖陶孫、④趙汝回、⑥葉紹翁、⑦周弼、柴望、李龏、嚴粲等8人見中華書局1995年出版的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中所列138位江湖詩人當中。另外,②、③、⑥、⑦、等5人在現存陳起書籍鋪刊行的江湖小集系列中有他們的詩集。如上所示,鄭思肖的認識亦是:“詩人”主要是指活躍在江湖這個舞臺上的專業(yè)詩人,以及淪落在最底層的寒士詩人。順便提及,即使用鄭思肖的尺度來衡量,劉克莊也不在“詩人”的行列,而是歸在“文臣”的行列。
至少到南宋中期為止,提起“詩人”自然而然首先聯想起的是陸游、范成大、楊萬里、尤袤、蕭德藻等人。即使是曾經宣揚新“詩人”認識的劉克莊也將南宋中期的詩壇概括如下:
乾淳間,則范至能、陸放翁、楊廷秀、蕭東夫、張安國一二十公,皆大家數也。*劉克莊:《中興絕句續(xù)編·自序》,辛更儒:《劉克莊集箋?!肪砭牌?,第4086頁。
這是劉克莊為自己編選的《中興絕句續(xù)編》所作自序中的一段話。此序的寫作比上揭跋文早五年,即“入山十年”期間的寶祐四年(1256)所作,與作跋文時的認知應當沒有太大差別。此時他回憶往日代表南宋中期的詩人,結果列舉的卻是范成大(1126—1193)、陸游(1125—1210)、楊萬里(1124—1206)、蕭德藻(生卒年不詳)、張孝祥(1132—1170),五人無一例外都是士大夫。既然是士大夫,他們五人便不可能是專業(yè)詩人。劉克莊是用今天和過去兩種不同的尺度在仔細回想“詩人”。為何劉克莊要用兩種尺度衡量呢?其原因只可能是他所處的現實已經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也就是說,當他環(huán)顧周圍,發(fā)現現實是:那些打造詩歌潮流,自認為“詩人”并且非常活躍的人大多數都已不再是士大夫了。
宋末元初的人們當時究竟身處怎樣的詩歌潮流中呢?這里將盡可能詳細地進行一些探討。
在上節(jié)所引用的劉克莊《中興絕句續(xù)編》自序中的那句話之后,緊接著還有如下記載:
內放翁自有萬詩,稍后如項平父、李秀〔季〕章諸賢以至江西一派、永嘉四靈,占畢于燈窗,鳴號江湖,約而在下,以詩名世者,不可殫紀。
這里舉出的中期陸游、范成大、楊萬里等人的第一后繼者是兩位士大夫:項安世(1129—1208,字平甫)和李壁(1159—1222,字季章),隨后劉克莊又舉出了“江西一派”和“永嘉四靈”,前者指以黃庭堅為祖,在從北宋末年至南宋中期很長的一段時期內對士大夫產生了巨大影響的流派;相比之下,“永嘉四靈”包括浙江永嘉出身的兩名下級士大夫徐璣(1162—1214,字文淵,號靈淵)、趙師秀(1170—1219,字紫芝,號靈秀),以及兩名布衣翁卷(生卒年不詳,字續(xù)古,一字靈舒)、徐照(?—1211,字道暉,號靈暉)共計四人,他們是在13世紀初期忽然受到關注,成為風靡一時的群體。前者象征著傳統(tǒng)或者傳承,后者則象征著新變或者變革,一般認為后者能更鮮明地映射出南宋后期這個時代的特性。
“永嘉四靈”之所以一舉成名,是因為受到了同鄉(xiāng)的著名士大夫葉適的發(fā)掘和彰顯。葉適曾編撰他們的詩選,由都城杭州的陳起書籍鋪刊行,推動了他們詩歌的流行。四靈的詩歌具有顯著特征,從形式上來說偏重于近體詩,尤其是五律;從風格上來說追求中唐后期賈島、姚合“寒痩”的意境,同時在字句鍛煉上傾注心血,經常用苦吟的方式創(chuàng)作。相對于江西派“以學為詩”、重視學識、多用典故,四靈則不拘泥于典故,主要用白描手法。而且相對于士大夫經常以社會批判和時世諷刺為題材,四靈則以觸目所及的景色為中心,擅長寫景詩,脫離政治、社會的傾向比較強烈。
那么葉適究竟對四靈詩歌的哪些地方表示了高度評價呢?這里引用一段葉適談論四靈之一翁卷詩歌優(yōu)點的話:
若靈舒則自吐性情,靡所依傍,伸紙疾書,意盡而止。乃讀者或疑其易近率,淡近淺,不知詩道之壞,每壞于偽,壞于險。偽則遁之而竊焉,險則幽之而鬼焉,故救偽以真,救險以簡,理也,亦勢也。能愈率則愈真,能愈淺則愈簡,意在筆先,味在句外,斯以上下三百篇為無疚爾。試披吟風雅,其顯明光大之氣、敦厚溫柔之教,誠足以津梁后人,則居今思古,作者其有憂乎。乃知集成花萼,夢入草塘,彼各有所長,詎茍焉而已也。然則非得少陵之深,未許讀松廬之什,非得三百之旨,尤未易讀西巖之篇也哉。*葉適:《西巖集序》,《全宋文》卷六四七二, 第285冊,第174頁。
針對輿論認為翁卷詩“易近率,淡近淺”,葉適認為詩道之壞往往是因為“偽”和“險”,而挽救“偽”的是“真”、挽救“險”的是“簡”,越“率”就越“真”、越“淺”就越“簡”。稍微解釋一下的話,即他們不像江西詩派那樣將前人詩歌進行換骨奪胎、模擬創(chuàng)作,或者多用典故,加入豐富的學識,他們不贊成故意表現晦澀,而主張用雕琢過的自我語言表現真率的意思,可以看作明末公安派性靈說的先驅?;蛘呖梢钥闯墒乔迥┟癯蹶愌軐⑻圃姾退卧姼爬椋禾圃?“詩人之詩”、宋詩=“學人之詩”的對比原型。對葉適來說,具體體現了“真”和“簡”的是“唐詩”,更確切地來說是晩唐詩,翁卷等四靈則祖述了此說。*不過葉適也是士大夫中的一員,似乎不僅僅贊同四靈所追求的風格。葉適在《王木叔詩序》(《全宋文》卷六四七二,第285冊,第167頁)記載了他的同鄉(xiāng)且是前輩的王柟(1143—1217,字木叔)曾在晩唐體最流行的時候表達過不滿,認為晩唐詩的弱點是“格卑而氣弱”,雖然在修辭方面具有美感和技巧性,但在思想和心情描寫方面不夠理想,對此葉適認為這是值得聽取的意見。這篇序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反江西詩派的宣言。
葉適發(fā)出的變革信號很快引起了巨大反響,雖然招致了眾多批判,但嘉定(1208—1224)以后,以四靈為首,晩唐體開始逐漸流行,這種勢頭一直持續(xù)到元初。期間許多士大夫都站在反對晩唐體的立場,但不管他們的看法如何,晩唐體席卷宋末元初詩壇已成為不可逆轉的事實。以下按照時間順序將相關的代表言論揭示如下,從中可窺見流行的實際情況。
(一)宋末
①【嘉定十七年(1224)】徐鹿卿《跋杜子野小山詩》(《全宋文》卷七六七五,第333冊,第252頁):若夫五谷以主之,多品以佐之,則又在吾心自為持衡。少陵,五谷也。晩唐,多品也。學詩,調味者也。評詩,知味者也。
② 劉宰《書修江劉君詩后》(《全宋文》卷六八三九,第300冊,第36頁):而近世作者求工于鍛煉,用力于模仿,往往句愈工而志愈失,句愈似而志愈非。
③【淳祐二年(1242)】呂午《宋雪巖詩集敘》(《全宋文》卷七二一五,第315冊,第82頁):晩唐詩盛行于時,雪巖酷好之,至有輕軒冕之意。每誦其編,令人欲盡棄人間事,從而久吟弄于山顛水涯、煙霞縹渺之閑。
④【淳祐十一年(1251)】陳必復《端隱吟稿序》(《全宋文》卷七八七八,第341冊,第299頁):有林君尚仁者,一日以詩來謁,……林君字潤叟,自號端隱。其為詩專以姚合、賈島為法,而精妥深潤則過之。每來對余言,切切然惟憂其詩之不行于世,貧賤困苦莫之憂也。
⑤【寶祐三年(1255)】歐陽守道《吳叔椿詩集序》(《全宋文》卷八○○八,第346冊,第440頁):近世文慕古而詩尚今,其曰古詩,學漢魏晉宋體爾,余皆唐,甚者專主晩唐,未有以刪前詩為詩也。
⑥【寶祐三年~咸淳五年(1269)】劉克莊《虞德求詩》(《劉克莊集箋?!肪硪哗柧?,第4131頁):近世詩人莫盛于溫、臺,水心葉公倡于溫,四靈輩和之,竹隱徐公倡于臺,和者尤眾。德求其一也。余長德求三歲,自丱角走四方,江湖社友多所款接。
⑦【寶祐四年(1256)】姚勉《贊府兄詩稿序》(《全宋文》卷八一三四,第352冊,第447頁):晩唐詩,姚秘監(jiān)為最精妙。邇年有雪篷姚希聲,亦精悍于吟。余嘗欲集此二家詩,作唐宋二姚集,有其志而未之暇也。
⑧方岳《跋趙兄詩卷》(《全宋文》卷七九○七,第342冊,第343頁):予非知詩人,趙公迫而與言詩,過矣。然予觀世之學晩唐者不必讀書,但彷佛其聲嗽,便覺優(yōu)孟似孫叔敖,掇皮皆真,予每嘆恨。
⑨趙孟堅《孫雪窗詩序》(《全宋文》卷七八七六,第341冊,第246頁):竊怪夫今之言詩者,江西、晩唐之交相詆也?!裰暯?、晩唐者,謂拘一耳,究江西、晩唐亦未始拘也。
⑩釋道璨《瑩玉澗詩集序》(《全宋文》卷八○七八,第349冊,第301頁):數十年東南之言詩者皆襲唐聲,而于根本之學未嘗一日用力,是故淺陋而無節(jié),亂雜而無章,宜其所自出者有欠歟。
(二)元初
以上從宋末元初提示了四靈和晩唐體流行的言論中,選出創(chuàng)作時期非常確定的18則。如果將時期無法確定的例子包括在內,至少超過這個數量的一倍。其中⑥、、明確記載了流行的始作俑者是葉適。葉適開始彰顯四靈是開禧北伐失敗后他退居永嘉時期,即嘉定元年以后的事情。代表南宋中期詩壇的兩大巨頭,楊萬里開禧二年(1206)去世,陸游嘉定三年(1210)去世,因此葉適開始與四靈結下深交正是一個時代剛剛宣告終結的時候。開禧北伐失敗使士大夫跌入失意的最低谷,而詩壇巨人的去世幾乎與此同時發(fā)生,時代不容分說地被逼到了拐角,我們首先需要銘記的事情是葉適首先開始鼓吹四靈。將這種鼓吹變成大型旋風覆蓋整個南宋詩壇的因素有兩點值得指出:第一,這之前一直處于詩壇中核地位的士大夫層面的問題;第二,至南宋中期一直隱藏在士大夫詩人的耀眼光芒中而難以看見他們活躍的身影——非士大夫階層的新興詩人群的勃興。
本節(jié)首先考察前者。楊、陸去世后的下一代中最終沒有出現能與他們相匹敵的詩人。前文所引用的劉克莊序中舉出了項安世和李壁二人,但項安世與楊、陸完全屬于同一時代的人,而且去世時間也相差不多,因此劉克莊的概述本來就是建立在錯誤認識的基礎上。上引方回《跋胡直內詩》中將趙蕃(1143—1229,字昌父,號章泉)和趙汝談(?—1237,字履常,號南塘)列舉為 “乾淳之風”的繼承者,但他們兩人即使再加上李壁,與楊、陸相比也不過渺若塵埃。也就是說,嘉定以后,曾經穩(wěn)坐詩壇中心寶座的士大夫的存在感已經變得相當微弱。紹熙元年(1190)進士劉淮于嘉定十年所作的序文中提道:“近世詩人零落殆盡,無可考訂,前輩唯一章泉老人,近在玉山”*劉淮:《方是閑居士小稿序》,《全宋文》卷六八一九,第299冊,第137頁。也證明了這點?!罢氯先恕笔侵阜交匾才e出過的趙蕃。那么士大夫詩人以嘉定年間為界突然“零落”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關于這一點,葉適如下言論具有暗示性:
頗記十五六,長老詰何業(yè),以近作獻,則笑曰:“此外學也。吾憐汝窮不自活,幾稍進于時文爾。夫外學,乃致窮之道也”。余愧,詩即棄去,然時文亦不能精也。故自余輩行累數十百人,皆得大名,登顯仕,而終不以文稱。*葉適:《題周簡之文集》,《全宋文》卷六四七四,第285冊,第199頁。
葉適十五、六歲的時候,即從隆興二年(1164)至乾道元年(1165)前后,詩學對于出人頭地來說屬于“外學”,這則佚事中長老嚴厲勸誡他不要走上這條致窮之路。年輕的葉適聽取勸誡,放棄了作詩道路。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并不是他一人的特殊經歷,從他那一代以后,從無名者升至顯官地位的“數十百人”中無人能以文稱。這暗示了與葉適同代以及更晚一代的科舉及第者有可能在習舉子業(yè)時,也因與葉適一樣的理由“棄去”了學習以詩為中心的文學素養(yǎng)。從上文中明確提及了“自余輩行”來看,葉適也清楚地認識到自己與前輩之間存在“代溝”。
比葉適年長十三歲的樓鑰(1137—1213)也有與“長老”類似的想法,見其嘉定三年為戴復古詩集所作的序文,中有:
近時文士多而詩人少。文猶可以發(fā)身,詩雖甚工,反成屠龍之技,茍非深得其趣,誰能好之。黃巖戴君敏才獨能以詩自適,號東皋子,不肯作舉子業(yè),終究而不悔。*《戴復古詩集》附錄二“序跋”,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23頁。
樓鑰認為文章尚可藉此成名,有所裨益,但詩不管作得如何工巧,卻很有可能成為過于高雅的無用之技。樓鑰于隆興二年賜同進士出身,恰好在葉適受到“長老”訓誡那一年參加了科舉考試。因此他這段話也顯示了12世紀后半期以后士大夫的文體價值觀以科舉為契機已經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回顧起來,陸游、楊萬里、范成大三人都參加了紹興二十四年(1154)的禮部省試。而葉適進士及第是在淳熙五年(1178)。大概是在南宋第一代君主高宗向第二代孝宗進行朝代更替的前后時間內,科舉的科目發(fā)生了較大改變,與這種改變相應的是舉子業(yè)的內部情況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而這正對士大夫內部關于文體的價值觀產生了巨大影響。《宋史》“選舉志”中設立了“科目”,但并沒有詳細記錄科目變化的經過。相關記載只有三條:紹興二十七年加強經義的記載、三十一年建議將經義與詩賦及第者的比率定為二比一(但未實施)、淳熙十四年朱熹私議廢止詩賦。*《宋史》卷一五六《選舉志》,北京:中華書局,第11冊,第3630-3634頁。不過既然生活在這個時代的葉適和樓鑰有上述言論,那么至少詩賦的比重在南宋中后期的科舉中明顯降低應該可以是無法動搖的事實。
如果不能科舉及第便無法飛黃騰達,面對這一現實,舉子當會完全以及第作為優(yōu)先目標,一心為此做準備。而作詩技巧的進步卻幾乎對科舉及第沒有任何作用,因此將此擺在次要位置甚至輕視它也是自然而然的。葉適、劉淮、樓鑰三人不謀而合地用不同語氣指出了士大夫們詩學的衰退,但這不是在嘉定年間突然發(fā)生的,實際上距此近半個世紀以前就已經埋下了默默生發(fā)的種子。也就是說,隨著科舉的改變,詩歌創(chuàng)作在舉子業(yè)中的重要性明顯減弱,因此士大夫階層整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變得結構性不景氣。而處于這一轉折點的士大夫是葉適和他的同輩們。前一代楊、陸都已年過八十,他們晩年的活躍掩蓋了士大夫整體詩學的凋落,也只是使之沒有表面化罷了。
以上可以總結為:士大夫階層詩學素養(yǎng)基盤的下沉是從南宋中期開始在暗中進行的,開始形成一種現象并表面化是在南宋后期,即嘉定以后。
詩學原本是士大夫的素養(yǎng)之一,南宋中期以來卻逐漸被邊緣化,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詩學熱在民間反而愈來愈高漲。不過13世紀初,即嘉定以前,民間也并非完全不存在詩歌創(chuàng)作熱。宋代還處于近世前期,民間文化現象因甚少見于文獻記載而很難精確把握,不過仍然留下了片斷記載。如兩宋交替時期的金陵人吳可在《藏海詩話》中記載了北宋元祐年間(1086—1094)金陵存在平民大量參與的詩社,參加者包括很多商人,也編集了許多詩集。書中還記載了北方也有“一切人”參加的詩社,并介紹了由“屠兒”創(chuàng)作且獲得好評的《蜘蛛》詩的一聯。*吳可:《藏海詩話》,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上冊,第341頁。雖然未能找到南宋有類似記載,但既然在嘉定之前的一個世紀已存在平民參加的詩社,恐怕南宋各地應該也存在相同性質的詩社,只是直至嘉定年間這些民間詩人的活動幾乎從來沒有在詩話筆記類著作里出現過,原因可能是他們的作詩活動還沒有形成足以動搖詩壇的巨大潮流。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是:在詩壇中心仍有大量士大夫詩人,而他們具有強大的向心力。
但是如上節(jié)中已確認的那樣,嘉定以后,詩壇士大夫的向心力開始顯現出令人不安的跡象,這點成為之后各種變化的大前提。筆者曾有另稿論述士大夫視為理想的詩歌觀,*可參閱兩篇拙稿:《宋代士大夫的詩歌觀——從蘇黃到江西派》,沈松勤編:《第四屆宋代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26-242頁;《宋代士大夫的詩歌觀——從江西派到江湖派》,張高評編:《宋代文學之會通與流變(近世文學國際學術會議論文集之一)》,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7年, 第29-55頁。他們的理想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創(chuàng)作在形式和內容上都與他們作為政治家或者“士”的傳統(tǒng)文化體現者相符的詩歌。具體而言,首先在形式層面上沒有古體詩、今體詩之別,力求所有的詩型都長足發(fā)展,不過理論上卻尤其重視從《詩經》傳統(tǒng)延續(xù)下來的古體詩。從內容層面上來說,看重能夠曝光社會不公、批判時世的諷諭詩,以及在詩歌中大量使用能體現學問素養(yǎng)的典故。當士大夫詩人的存在感變得稀薄,也意味著這種詩歌觀的規(guī)范力亦隨之弱化。
另一方面,葉適鼓吹晚唐體,四靈則以實際創(chuàng)作宣傳其魅力,其實這種詩體本身已遠遠偏離了士大夫的詩歌觀。如前所述,四靈的創(chuàng)作在形式上偏向于使用五律、七絕等近體,題材上顯示出較強的脫離政治、社會傾向,不喜歡多用典故,即便使用也以平易者為主??偠灾麄兠黠@傾向于將寫詩作為表現真實自我的手段或者抒發(fā)個人情感的工具,原則上沒有政治家那種要對全社會負責的志向和氣概,而這些卻是一直以來士大夫注定要承擔的。個中緣故其實已無需贅言,即因為支持晩唐體流行的是布衣和下層士大夫。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是滿足自己的表現欲,以他們的社會身份要延續(xù)古代傳統(tǒng)、胸懷天下國家本來就有一點越俎代庖,也是一個缺乏現實可行性的命題。他們之所以傾向寫作近體詩也是出于同樣的緣由。即使是當今社會,學習作古詩的快捷方式也是從七絕開始,然后按照五律、七律的順序漸進,熟練掌握了這三體以后再開始練習古體和五絕。近體詩字數較少又有韻律束縛,更適合初學者入門,因此晩唐體對初學者來說是最容易接受的詩型。也就是說,晩唐體顯示的定向性(directivity),與其說是以高居詩學殿堂的士大夫文化為目標的高雅化,毋寧說更多地傾向于非士大夫層的通俗化。這里面隱藏著晩唐體流行的最大秘密。
更為重要的是,這種遠遠偏離士大夫傳統(tǒng)詩歌觀的詩型,受到了當時士大夫的代表葉適的推崇和認可。晩唐體對宋代士大夫而言,是一種與他們政治和文化領袖身份不符的微瑕詩型。因此即便實際創(chuàng)作了與晩唐體相似的作品,在評價時還是會表現出冷漠態(tài)度,許多士大夫會選擇站在批評立場。*南宋中期詩壇上,楊萬里是唯一的例外,他直言不諱地對晩唐詩予以了高度評價。因此嚴格來說,在葉適以前,楊萬里才是引導晩唐體流行的先驅者。在這種環(huán)境下,大儒葉適偏偏從正面向對當時士大夫產生巨大影響、且被普遍接受的江西派揭起反旗,高聲鼓吹晩唐體,其意義是非常重大的。正當詩壇上士大夫的向心力減弱之時,他推崇偏離士大夫傳統(tǒng)詩歌觀的晩唐體,這在雙重意味上給予了那些在江湖上呻吟、置身于士大夫文化邊緣的人們以莫大的勇氣和自信。
而民間出版業(yè)也使在永嘉興起的這場變革的烽火燃得更旺,為它更遠、更迅速地傳播至全國各地起了巨大作用,促進了晩唐體的流行,體現出宋末濃厚的時代性。從嘉定年間至宋朝滅亡期間,杭州陳宅書籍鋪主人陳起(及其子陳續(xù)蕓)所開展的與詩學有關的出版事業(yè)發(fā)揮了最重要作用,從刊行葉適編《四靈詩選》及四靈之一趙師秀所選《二妙集》和《眾妙集》開始,*《二妙集》《眾妙集》的南宋刊書棚本現已不存,不過趙師秀晩年與陳起交往密切,這二種選本在陳起書籍鋪刊行的可能性最大。他陸續(xù)刊行了以中晩唐為主的唐人小集和當代江湖詩人的小集。即使僅計算現存的數量也各有60種以上。而且陳起編刻的《江湖詩集》七卷(它與“江湖小集”為一、二卷的個人別集不同,是選集)還因其中收錄了批判時政的詩歌而受到御史臺彈劾,被判以禁止發(fā)賣的處分(“江湖詩禍”),此事見于當時文獻記載,曾引起過轟動。陳起的相關情況之前筆者曾經屢次論及,*本稿開頭注①中列出的拙稿中a、b、c、g四篇論述了相關的問題。不再贅述,這里只是強調一下晩唐體流行的背景與民間書肆有密切關系。
陳起策劃出版了大量布衣及下級士大夫的詩集,形成了席卷江湖的風潮。其數僅現存有刻本流傳的就達60人以上,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中統(tǒng)計為138人以上。*篇末附錄的一覽表將張宏生列出的138人按照社會階層進行了重新分類,可供參考。當然,當時自認為詩人的人數可能遠超這個統(tǒng)計數字。本稿第二節(jié)提及的天臺人劉瀾,其詩集就沒有被收錄在陳起的江湖小集中,也不包括在張宏生的名單里。但是借用劉克莊的話,劉瀾毫無疑問是“本色”詩人,也是游歷江湖的“詩人”。此外在鄭思肖所列舉理宗朝的“詩人”中,有13人(①徐逸、⑤馮去非、⑧盧方春、⑨翁孟寅、⑩曾原一、杜汝能、翁逢龍、嚴中和、吳陵、嚴羽、阮秀實、章康、孫惟信)不包括在張宏生的名單中,其實也是可以加上去的。這13人中除了翁逢龍曾經擔任過州級的知事、屬于中層士大夫以外,其他人或者只有縣官級別的仕宦經歷、屬于下層士大夫(⑤、⑧、⑨、),或者是布衣(①、⑩、、、~),無一人像楊、陸那樣屬于上層士大夫。
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二十“梅花類”所錄戴復古七律《寄尋梅》后有評語:
石屏戴復古,字式之,天臺人。早年不甚讀書,中年以詩游諸公間,頗有聲,壽八十余。以詩為生涯而成家。蓋江湖游士,多星命相卜,挾中朝尺書,奔走閫臺郡縣糊口耳。慶元、嘉定以來,乃有詩人為謁客者,龍洲劉過改之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風,至不務舉子業(yè),干求一二要路之書為介,謂之闊匾,副以詩篇,動獲數千緡,以至萬緡。如壺山宋謙甫(宋自遜),一謁賈似道,獲楮幣二十萬緡,以造華居是也。錢塘湖山,此曹什伯為群,阮海峰秀實、林可山洪、孫花翁季蕃(孫惟信)、高菊九萬(高翥),往往雌黃士大夫,口吻可畏,至于望門倒屣。石屏為人則否,每于廣座中,口不談世事,搢紳多之。然其詩苦于輕俗,高處頗亦清健,不至如高九萬之純乎俗。如劉江村瀾,最晩輩,本天臺道士,能詩,還俗,磨瑩工密,自謂晩唐。予及識其人,今亦歸九泉,而處士詩名遂絕響矣。故因取石屏此詩,而詳記之于此。*李慶甲:《瀛奎律髓匯評》,中冊,第840頁。
其中所提及的劉過(1154—1206,字改之,號龍洲道人)歿于開禧二年,將他記為“慶元、嘉定以來”的詩人顯然是違背事實的,他和姜夔(1155?—1221?)是早期江湖詩人,不過的確是早叩權貴門的“謁客”。這段話中還記載了戴復古等當時江湖詩人的代表,從中可窺見他們生活方式之一斑(“謁客”“闊匾”等)以及“什伯為群”的江湖詩人云集都城杭州的狀況,當中就有劉瀾的名字。
以上雖是粗略估計,亦可以輕松舉出大約150位有名有姓的“詩人”活躍在宋末。就社會身份來說,他們幾乎都是位于士大夫階層邊緣的人。面對如此龐大的數量以及他們一心一意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曾經自我標榜為詩人的劉克莊到了晩年也只能宣告自己已經沒有資格自稱“詩人”了。
上兩節(jié)中論及的是南宋嘉定以后至宋朝滅亡為止的詩壇情況。走上“詩人”道路的人,很多或者曾經在舉子業(yè)中受挫,不得不放棄了由科舉進入仕途的念頭,或者即使運氣好及第,也因沉淪下僚而將寫詩作為表現自我的手段,走上了作詩的道路。
然而進入元代后,情況逐漸發(fā)生了變化。前面已經提到南宋中期以后的科舉使舉子遠離詩學。但是,宋朝最后一次科舉是在咸淳十年(1274)舉行的,直至元延祐二年(1315)約40年的時間內都沒有實施過,結果以科舉及第為目標而習舉子業(yè)的年輕人完全失去了方向。而且那些原本在宋朝有官職的士大夫也大多失業(yè),完全喪失了施展行政手腕的機會。對宋代士大夫來說是失去了最重要的命脈,他們究竟該何去何從呢?這可以讓實際經歷過這場時世變遷的元初詩人們來提供證詞。
自京國傾覆,筆墨道絕,舉子無所用其巧,往往于極海之涯,窮山之巔,用其素所對偶聲韻者,變?yōu)樵姼?,聊以寫悲辛、敘??喽?,非其志也?!妫娇婆e盛行之時,士之資質秀敏者,皆自力于時文,幸取一第,則為身榮,為時用,自負遠甚。惟窘于筆下無以爭萬人之長者,乃自附于詩人之列,舉子蓋鄙之也。今科舉既廢,而前日所自負者反求工于其所鄙,斯又可嘆也已。叔范于舉業(yè)甚工,今當棄其所已工,得不痛惜之乎。丁丑十一月十六日。*舒岳祥:《跋王榘孫詩》,《全宋文》卷八一六二,第353冊,第16頁。
此文為景炎二年(1277)所作,科舉每三年舉行一次,按理來說這年春天應該實施禮部省試。然而如文中開頭“京國傾覆”所言,前一年春二月時,伯顏率領的蒙古軍隊讓都城杭州無血開城,恭帝被俘北上,宋朝實質上已滅亡,根本不可能實施科舉。這段話描繪了此際舉子們發(fā)生的劇變:在科舉實施的時候,舉子對被歸入詩人行列很輕蔑,但科舉停止時曾經輕蔑的人卻開始追求詩業(yè)長進。
戴表元(1244—1310)也在《陳晦父詩序》中記載了同樣的變化:
余猶記與陳晦父昆弟為兒童時,持筆橐出里門,所見名卿大夫,十有八九出于場屋科舉。其得之之道,非明經則詞賦,固無有以詩進者。間有一二以詩進,謂之雜流,人不齒錄。惟天臺閬風舒東野(舒岳祥),及余數人輩,而成進士早,得以閑暇習之。然亦自以不切之務,每遇情思感動,吟哦成章,即私藏箱笥,不敢以傳諸人。譬之方士燒丹煉氣,單門秘訣,雖甚珍惜,往往非人間所通愛。久之科舉場屋之弊俱革,詩始大出?!蟮卤缑隙諗?。*戴表元:《陳晦父詩序》,《全元文》卷四一八,第12冊,第122頁。
此文作于大德十年(1306),因此是后來回顧時寫下的。在科舉施行的時代,那些飛黃騰達的士大夫十之八九是進士及第者,為了進士及第,他們不是“明經”便是工于“詞賦”者,沒有人是因“詩”及第的。雖然也有極少數工“詩”者及第,但都被人稱為“雜流”,為人所不齒。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戴表元和舒岳祥卻在進士及第后偷偷發(fā)憤,盡管沒有辦法向他人展示,但感時觸景之時仍然保持著詩歌創(chuàng)作。這段話中“久之科舉場屋之弊俱革,詩始大出”言明了詩學復興的原因,隨后又明確將科舉廢止與詩學發(fā)生突變聯系在一起。
而在《張仲實詩序》中,戴表元還曾寫道:
異時搢紳先生無所事詩,見有攢眉擁鼻而吟者,輒靳之曰:“是唐聲也,是不足為吾學也。吾學大出之可以詠歌唐虞,小出之不失為孔氏之徒,而何用是啁啁為哉。其為唐詩者,汩然無所與于世則已耳,吾不屑往與之議也”。銓改舉廢,詩事漸出。而昔之所靳者,驟而精焉則不能,因亦浸為之。為之異于唐,則又曰:“是終唐聲不足為吾詩也。吾詩懼不達于古,不懼不達于唐”。其為唐詩者方起而抗曰:“古固在我,而君安得古”。于是性情理義之具,嘩為訟媒,而人始駭矣。杭于東南為詩國,之二說者,余狎聞焉。*戴表元:《張仲實詩序》,《全元文》卷四一七,第12冊,第119頁。
這段話記載了有些人在科舉實施時鄙視“攢眉擁鼻而吟”晩唐體詩者,科舉廢止后開始作詩,卻因無法馬上精通只能寫出不像晩唐體的詩歌,不甘失敗的情況下他們聲稱所追求的是古,晩唐不足為法。這表明因科舉廢止導致“搢紳先生”即讀書人的文體價值觀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
之后,黃庚(1260—1328?)在《月屋漫稿序》中也針對科舉和文體的盛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仆自齠齔時讀父書,承師訓,惟知習舉子業(yè),何暇為推敲之詩,作閑散之文哉。自科目不行,始得脫屣場屋,放浪湖海,凡平生豪放之氣,盡發(fā)而為詩文。且歷考古人沿襲之流弊,脫然若醢雞之出甕,天坎蛙之出蹄涔,而游江湖也,遂得率意為之。惟吟詠情性,講明理義,辭達而已,工拙何暇計也。于是裒集所作詩文,繕寫成編,命之漫稿,以為他日覆瓿之資。若曰復古道,起文弊,則有今之韓杜在。天臺山人黃庚星甫氏序,時泰定(1327)丁卯孟夏作。*黃庚:《月屋漫稿序》,《全元文》卷六一〇,第19冊,第566頁。
宋朝實施最后一次科舉那年黃庚只有十五歲,但他從七八歲時便聽從父親之命,一心一意習舉子業(yè),無暇顧及作詩,而科舉廢止后他便轉而投身作詩行列了。
以上四條材料,證實了本稿第三、四節(jié)中論及的宋末詩學的情況。葉適憶及年輕時受長老訓戒事所表露的觀點經過約一個世紀后,成為更為徹底浸透舉子思想的觀念。但這是在科舉停止這一現實面前舉子不得不做的改變。在元朝統(tǒng)治下,南宋出身的人士被看作“南人”,很長時間內不允許參與國政。科舉所考的經義追根究底是與國政相關的基本理念和哲學,科舉被停止后,學習經義的手段也好、目的也罷,已經完全喪失了現實性。
南宋每次實施科舉都有足足超過10萬舉子參加。*本稿開頭注①拙稿a中推算了應舉者的人口,不過當時推算宋代的平均值為四、五萬左右,而有幾位宋史研究者曾指出南宋的應舉人口超過十萬。習舉子業(yè)的學生人數估計不會少于100萬人,這些人口隨著科舉的廢止驟然失去了目標。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會走上作詩這條道路,畢竟在此之前作詩是件很冷門的事。但即使只有其中的一成,也有一萬人??梢韵胂?,由于他們的加入,元初的作詩人口與宋末實施科舉時相比至少膨漲了數倍乃至數十倍。
那么元初詩人生活的實際情況是怎樣的呢?南宋故地已經不存在宋末那樣的權貴了。筆者搜得的相關記載也沒有多少,但戴表元所記載的方回周圍發(fā)生的以下現象給予了提示:
聞翁為州日,江湖詩客群扣其門,傾箱倒橐贈施之,無吝色。*戴表元:《桐江詩集序》,《全元文》卷四一七,第12冊,第109頁。
如同嘉定以來眾多江湖詩人所做的那樣,進入元代后江湖詩人仍然繼續(xù)叩謁名士之門。他們拜訪嚴州知事方回,呈上自己得意的作品,希冀得到他的印可。雖然不像理宗朝的賈似道和閫臣那樣肆意施舍,方回也盡可能地贈與他們金銀之物,以作為對他們平素辛苦艱難的回報。
元初似乎也沒有了像陳起那樣的能夠大規(guī)模策劃推出江湖詩人的書商,但即便如此,詩人們仍然想盡辦法上梓自撰的詩集。例如當時杭州出身、也是最多產的詩人仇遠(1247—1326)就曾在生前刊行過詩集,這從戴表元的《仇仁近詩序》中有“贈余鋟成一巨編”句可知,而編刻時期可能在入元以后。與仇遠并稱的白珽(1248—1328)似乎也在生前刊行過自撰詩集,陳著《錢塘白珽詩序》中有“好事者將取而鋟諸梓”之說可證,而陳著序文作于至元二十六年(1289)。*戴表元:《仇仁近詩序》,《全元文》卷四一七,第12冊,第107頁;陳著:《錢塘白珽詩序》,《全宋文》卷八一一○,第351冊,第10頁。仇遠和白珽是宋末元初時詩名甚著的詩人,對于無名詩人來說,要刊行自己的詩集則是難以實現的愿望。其中就有余好問這樣的人,心懷同樣的愿望,將詩稿交給方回,請他甄選佳作,同時拜托他作序跋。方回卻意外地寫了一篇內容嚴厲的跋文:
作詩當有自得意處,亦當自知之,不待決于他人之目。好問詩不雕刻,可喜,然多信筆,不必皆工而近乎率?!w年方四十,精鍛細敲,未見其止也。不知何人欲為板行流傳,毋乃太急乎。予勉為批點,去取恐不能得君自得之意。尋常泛然稱賞,則從恕,將欲刊板,則選擇豈可不嚴。且望雍容于仕,而沈潛于學。今之后生,吟三五十首,刊置書房,無人肯買,而平生聚辨,止于此矣?!粍t棗梓之工,五十而后,未為晩也。*方回:《跋余好問丙申丁酉詩稿》,《全元文》卷二一七,第7冊,第221頁。
其題中的“丙申丁酉”指元貞二年(1296)和大德元年(1297)。方回認為余好問的詩歌還不夠成熟,不必如此著急刊刻,并且他還指出,現在的年輕人凡是積得幾首詩便立馬刊刻,將詩集擺在書房里,但誰也不會買。從方回這篇跋文可以窺知宋朝滅亡近二十年后,詩人積極上梓自撰詩集的蹤跡仍然沒有斷絕。
從以上各節(jié)可知,南宋嘉定以后的詩壇已經發(fā)生了巨大變化。之前一直由上層士大夫引領的詩壇,因士大夫的向心力急速衰減,以布衣和下層士大夫為中心的江湖詩人開始取而代之。與此同時,在“詩人”的社會認定這點上,嘉定前后也存在巨大的斷裂。嘉定以后的“詩人”已經擺脫了與士大夫的關系,開始成為專業(yè)詩人的代稱。雖然元初與宋末在詩歌的文體價值觀上存在巨大差異,但元初的“詩人”大體也是指“專業(yè)詩人”。
那么,在“詩人”一詞意味著“專業(yè)詩人”的宋末元初,詩人是否能夠??孔髟妬砭S持生計呢?結論是:即使有能夠純粹只靠詩歌生活的“詩人”,可能也是極少數的。以南宋江湖詩人為例,戴復古可能是專門依靠詩歌為生的著名的代表詩人,但仍然很難想象他是以“謁客”的那點臨時收入就能悠然自適地過完一生。他應該在故鄉(xiāng)黃巖有一定家產才能夠長期離家游歷各地,僅靠詩為收入來源可能連維持旅行都做不到。
應該充分考慮到:能夠舉出名字的江湖詩人實際上很多都擅長詩歌以外的詞和書法。如江湖詩人的先鋒人物姜夔精通雅樂,是雅詞的創(chuàng)始者,當時的權貴和著名士大夫都對他心悅誠服,并且他還精通書法。此外,劉過也擅長作詞,孫惟信也工于詞和書法。如果能夠精通書法藝術,那么便可以為詩歌這一商品增添附加價值。但是當沒有這些特殊才能的時候,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就必須依靠冠有當代名人序跋的詩集,尤其是上梓了的詩集。上節(jié)末尾引用的方回跋文中提到的當時刊行詩集的潮流便是誕生于這樣的背景下。
如此這般,宋末元初以詩人為職業(yè)是很難單獨成立的,具有非常不安定的因素。而且從社會階層的側面來看,專業(yè)詩人也不像士大夫那樣是很明確的上流人士,而是一種浮游不定的存在。這種特性在近世后期的明清時期也被繼承下來。本稿最后想以吳敬梓的《儒林外史》為線索對這個問題稍加考察。
第十七回中,有一位在杭州經營頭巾生意、名叫景蘭江的詩人登場。他稱杭州有很多對八股文不屑一顧的名士。對景蘭江來說,那些為科考參考書(時文集)寫評點而賺錢的“選書”家都是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俗物。對“選書”家們來說,景蘭江等自認為是詩人的人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不通世故、脫離現實的閑人。而在第十九回中,精通世故的貪吏潘三則評價他們:“這一班人是有名的呆子。這姓景的開頭巾店,本來有兩千銀子的本錢,一頓詩做得精光。他每日在店里,手里拿著一個刷子刷頭巾,口里還哼的是‘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把那買頭巾的和店鄰看了都笑。而今折了本錢,只借這做詩為由,遇著人就借銀子,人聽見他都怕。那一個姓支的是鹽務里一個巡商,我來家在衙門里聽見說,不多幾日,他吃醉了,在街上吟詩,被府里二太爺一條鏈子鎖去,把巡商都革了,將來只好窮得淌屎!二相公,你在客邊要做些有想頭的事,這樣人同他混纏做什么?”*吳敬梓:《儒林外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39、240頁。將這些“詩人”都毫不留情地嚴批了一通。
此外書中還有牛布衣以及在他死后假冒他的牛浦郎、舉人杜慎卿和杜少卿等人登場,但詩人大體上不過止于舉人,過半數是在民間經營買賣的商人或者道士。還有沈瓊枝這樣的“賣詩女士”,而這可能是明清才有的現象。無論如何,《儒林外史》中登場的詩人們比起宋末元初的江湖詩人來說,屬于下層市民階層的人士更多,而這正是詩歌更進一步通俗化的結果。他們與舉子業(yè)劃清界線這點上是與宋末的情況相似的,而且詩人是專業(yè)詩人的稱謂也是相同的。這樣一來,《儒林外史》中所描繪的明末清初的情況也基本上與宋末元初沒有多大的差異。詩人這一職業(yè)從士大夫中分化出來,與舉子業(yè)也劃清了界線,這種逐漸分工的現象從《儒林外史》中也可以得到佐證。
至于這到底應該看作詩學的衰退還是進化,根據樹立的基準的不同,會產生巨大差異。不過,將這看成是通俗化的現象之一,應該是沒有異議的。筆者自然也是站在承認南宋嘉定以后的發(fā)展是詩學“近世”化的立場的。
〔附表〕 江湖詩派的成員*此表根據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附錄一“江湖詩派成員考”中掲示的共計138人名單,按照“士大夫階層”(再細分為上、中、下)和“非士大夫階層”進行分類,并按照出身地進行了重新排列?!笆看蠓螂A層”的上中下區(qū)分是按照所任官職的高低來分的?!吧稀敝冈谥醒霌物@官者;“中”指曾任知府、知州或者州級通判者;“下”指曾任上述官職以外的屬官、學官等職者或者只有進士及第記載而官歷未詳者。出身地(根據現在的省份劃分)原則上不是按照祖籍,而是居住地區(qū)分。
(責任編輯:龐 礴)
PoetsasProfessionals—What Happened in Late Song and Early Yuan Period?
Uchiyama Seiya
At the turbulent turn of the late Song and early Yuan dynasties, the identity of ‘poet’ changed greatly, which is regarded as an important symbol of Early modern times. The old consensus is that scholar-officials were leading the poetic circles of Song Dynasty; however, the understanding that poet means scholar official started to change in later South Song dynasty. With the change of imperial examination, the importance of poetic creation was greatly weakened. With this came the change of the scholar-official's view of poetry, leading to the loss of enthusiasm and competence in poetic creation from the middle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 especially after the Jiading period. At the same time, the social identity of ‘poet’ also changed, and with the appearance of the “Poetic School of the Rivers and Lakes”, the poet began to lose its association with the scholar-official class, and became the professional poet. This trend lasted until the early Yuan dynasty.
late Song and early Yuan period,early modern times,scholar-official,the Poetic School of the Rivers and Lakes,the professional poet
I207.22
A
1006-0766(2017)06-0005-14
內山精也,日本早稻田大學教育與綜合科學學術院教授(東京 新宿)
譯者簡介:張?zhí)?,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研究員(成都 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