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 威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血統(tǒng)論”在東亞歷史解釋中的實踐及其困局
苗 威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在東亞生態(tài)文明史的闡釋中,古代各民族乃至政權,被連結成為一個脈息相通和損益攸關的生命共同體。然而,不同視角下的解釋卻往往是對這一共同體的肢解?;凇把y(tǒng)”而引發(fā)的相關論述惑亂嚴重,只有突破“血統(tǒng)論”的偏狹,才能客觀揭示東亞的歷史真相,并給現(xiàn)實的東亞,提供有益的思考。
“血統(tǒng)論”;東亞;歷史
東亞在文明生態(tài)史觀[1]1中被視為“脈息相通和損益攸關的生命共同體”[2]30-39。在這一體之內,無論從哪個維度觀察和解讀,“文明”都是必不可少的參與項,無論是別文化之高下的華夷,還是昭政治強弱的宗藩,抑或是彰經(jīng)濟豐瘠的朝貢,它既是最活躍的因子,同時也是有機的粘合劑。當歷史從固化的文本及無聲的遺存被賦予生命并活化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與生命共存著許多痼疾,這也是導致東亞在歷史上滄海桑田的主要原因。逮至今天,在東亞世界存在諸多圍繞歷史而形成的難以消彌的問題,其中以“血統(tǒng)”為紐帶,將不同時代之不同民族作親緣性連接,進而建構一套歷史解釋系統(tǒng)。由于歷史本身的特質以及“血統(tǒng)論”的偏狹,給當代社會帶來強烈的沖擊和困擾,剖析其病理,有助于走出歷史的誤區(qū)。
所謂血統(tǒng),即“擁有同一血脈系統(tǒng)”[3],或者是“同一祖先的血緣系統(tǒng)”[4]2139,對此中外學界意見一致。“血統(tǒng)論”是以血統(tǒng)為核心判定,無限地提高甚至絕對地對民族屬性程度進行闡述的學術理論。在論及民族屬性時,學界或將其與血緣關聯(lián)起來:《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于“華人”的定義是“取得所在國國籍的中國血統(tǒng)的外國公民”[5]257;或以地理空間來對所居住的人群進行切割,如韓國《標準韓國語大字典》對于漢族的解釋是“自古以來,在中國本土生活的、中國中心的種族。”[3]6756韓民族是“自古以來在韓半島及其附屬島嶼生活著的我國的核心民族,使用韓語并聚居生活于韓半島和南滿洲。”[3]6748后者的界定雖然沒有涉及血統(tǒng),但在底定的空間地理范圍內追溯自古以來的民族史時,血統(tǒng)成為潛在的話語。由于東亞生態(tài)文明的一體性特點,在建構解釋體系的過程中所形成的誤區(qū)損害了歷史的完整性以及客觀性,血統(tǒng)論的實踐是其中之一。
據(jù)《舊唐書·高仙芝傳》載:“高仙芝,本高麗人也。父舍雞,初從河西軍,累勞至四鎮(zhèn)十將、諸衛(wèi)將軍?!庇杏^點認為,這里的高仙芝(?—755)是“來華朝鮮、韓國名人”,是活動在中國的“朝鮮民族的名人”[6]2。這種說法的癥結在于,以現(xiàn)代國家“朝鮮”“韓國”“中國”的疆域作為判斷標準,將這個區(qū)域內生棲的民族視作一個完整體,而歷史上在這個區(qū)域內存在過的族群,皆視為現(xiàn)代民族的“過去式”,即所謂祖先。其判斷方法,就是由今及古,用“血統(tǒng)”作逆推式慣穿。利用這種方法對跨越“五千一百里”[7]卷199上《高麗傳》5319從東北遷徙到中原內地,并且已經(jīng)滅國半個世紀余久的高句麗人后裔的民族屬性作定義,不僅抹殺了高句麗歷史的本然以及高句麗民族的本質屬性,混淆了高句麗族和高句麗族后裔這樣兩個不同的概念,同時,也將歷史解釋引入誤區(qū),進而陷入困局。
有學者對朝鮮人從姓氏由來的角度進行研究,將朝鮮民族歸納為三類:固有姓氏、外來姓氏,以及來由不明的姓氏。綜合來看,第一類姓氏的數(shù)量不多,而人口占比極大,在韓國的總人口中,金氏占21.9%,樸氏占8.5%;在外來姓氏之中,來自中國的占絕大多數(shù),能確認從中國各地來到朝鮮半島定居并傳承下來的漢族姓氏,大約有130多個[8]8。對于這些在不同時期移民到朝鮮半島的人們及其后裔,都不能說成是“在朝中國人”。
在中國的漢族之中,存在有已經(jīng)消亡了的鮮卑、契丹等民族的后裔。比如,在山東人之中有一支慕姓,此“慕”就是鮮卑的復姓慕容的簡?。辉颇系奈髂系貐^(qū),至今生活著約十五萬契丹人后裔[9]56-63。在本族消亡之后,其后裔分別融入漢族、蒙古族等他族之中。即使他們保存了豐富而珍貴的故族文明,也不影響其身份判定。
“血統(tǒng)論”在理論上屬于唯心主義形而上學的范疇,脫離歷史發(fā)展的實際,以“刻舟求劍”的思維方式看待民族的變遷,并常常將“民族意識”與客觀歷史混為一談,孤立而片面地以血統(tǒng)或者種族作為論說核心,而不是從整體上綜合考察人們所具有的民族屬性、民族文化,乃至民族認同,甚至是與“血統(tǒng)”有所關聯(lián)的民族源流。
“血統(tǒng)論”在歷史研究的實踐中,常?;煜龤v史是非,以偏代全,甚至無中生有,對歷史進行曲解。較為突出的一例就是將王氏高麗與高句麗混為一談。朝鮮半島學界持此種觀點者較多,在我國學界也有少數(shù)人持有相同或相似的觀點。
7世紀中葉,唐朝先后滅亡百濟(660)和高句麗(668)*關于百濟與高句麗的滅亡,國內外學界長期認為是被唐朝和新羅“聯(lián)軍”滅亡的,近來李大龍先生通過對文獻的考察,指出新羅軍隊只是唐朝進攻高句麗的“蕃漢”軍隊的組成部分,并沒有發(fā)揮多少作用,更重要的是即便發(fā)揮了一定作用也不能稱之為“聯(lián)軍”,因為唐朝和新羅的關系是不對等的,滅亡二者的是唐朝(參見李大龍:《唐羅“聯(lián)軍”滅亡高句麗考辨》,《通化師范學院學報》 2016年第9期);也有韓國學者在論述中指出“在攻打百濟后進而滅亡高句麗并統(tǒng)一三國的新羅”,意指新羅滅亡百濟與高句麗(參見[韓]樸云龍:《高麗時期人們的高麗繼承高句麗意識》,載韓國東北亞歷史財團編、中國延邊大學譯《東北工程相關韓國學者論文選》,首爾:韓國東北亞歷史財團,2007年,第220頁)。,在其故地分別設置熊津都督府和安東都護府進行行政管理。偏居半島東南的新羅,一方面收納高句麗遺民并封貴族安勝為高句麗王[10]卷6《新羅本紀》文武王九年,進而“發(fā)兵侵百濟”[10]卷7《新羅本紀》文武王十一年條;另一方面,對薛仁貴的“逆臣”責備作巧言辯解,面對唐朝大兵壓境,則“泣血”請恕“死罪”[10]卷7《新羅本紀》文武王十二年條。兩面策略之下,兼有半島南部三韓故地,并北進至大同江南岸,成為歷史上第一個統(tǒng)一三韓的政權。至9世紀末10世紀初,統(tǒng)一的新羅陷入嚴重動蕩之中。尚州農(nóng)民甄萱為“雪義慈宿憤”[10]卷50《甄萱?zhèn)鳌?,以完山?今全州)為中心,國號后百濟(892)。新羅王族弓裔則以松岳(今開城)為都(989),自稱國王(901),國號摩震(904),隨后移都鐵圓(905),改國號為泰封(911)。半島南部繼新羅、百濟、駕倻三國時代之后,再度進入到三個勢力的爭霸時期。
918年,松岳人王建取代弓裔建立政權,國號“高麗”。“高麗”同自《漢書》開始便在文獻中反復出現(xiàn)的高句麗(前37-668)的別稱相同。域外學界有一種較為普遍的認識,即高麗是高句麗的繼承國[11]*此外,金光洙.高麗朝 高句麗繼承意識 古朝鮮認識[J].歷史教育,1988(43);趙法鍾.高句麗 馬韓繼承 認識論 檢討[J].韓國史硏究,1998(102);樸漢卨.徐熙 高麗 高句麗 繼承意識[M].首爾:高句麗硏究會/學硏文化社,1999;樸漢卨,金昌謙.高麗 高句麗 繼承意識[J].高句麗硏究,2004(18);崔圭成. 東北工程 高麗 高句麗 繼承意識[J].白山學報,2004(70);(高麗) (高句麗) (繼承性)[J].高句麗渤海硏究,2007(29);:高麗 歷史繼承 契丹 認識變化 領土問題[J].韓國中世紀研究,2008(24),等論著,均有相關表述。,其核心可歸結于血統(tǒng),其觀點體現(xiàn)于三個層面:一是,從地緣附會至血緣,認為高麗標榜對高句麗存在繼承,“與其家庭在血緣上屬于高句麗系統(tǒng)有著很大關系”[12]228,其主要依據(jù)是《高麗史》開篇的《高麗世系》之中關于王建先祖從白頭山來到松岳的記載,認為王建家族是在其五代或六代先祖時由白頭山遷移到松岳地區(qū),并在那里發(fā)展成為海上勢力[13]215-232。雖然論者也認為“難以斷定這里的白頭山是否就是指現(xiàn)在的長白山”,但仍斷然指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確定就是指長白山或者至少是其周邊地區(qū)”,并以民族習慣做輔證,指出長白山地區(qū)的民族擅射和以獵為事等民族習俗符合高句麗人的特點[12]228;二是,建構家族血統(tǒng)的高句麗性,指出,“王建的祖父作帝建是‘高麗人’”,而“這里的高麗當然是指高句麗”[12]228。有學者干脆將王建說成“原名曾叫高建”[14]374,以此證明王建的高句麗血統(tǒng);三是,以《新五代史·高麗傳》所云“建,高麗大族也”[15]卷74《四夷附錄·高麗》和徐兢《高麗圖經(jīng)》之“王氏之先,蓋高麗大族”[16]5記載為據(jù),認為王建出身于“高句麗大族”,進而證明王氏高麗同高句麗的繼承關系[17]51-75。同時,以高麗所占據(jù)之地“大致位于高句麗領域,其居民多數(shù)應是高句麗方面的”為依據(jù),強調“高句麗情感”[12]222。另外,亦有學者以弓裔所據(jù)之地的居民具有“高句麗指向的土著意識”或“遺民意識”[18]91-107為據(jù),主張弓裔政權的高句麗繼承意識,從而將其政權同高句麗牽連上關系。上述觀點皆是從“血統(tǒng)”出發(fā),來探討東亞歷史上的問題。綜合而言,存在如下幾個誤區(qū)。
首先,王建建立的高麗政權脫胎于弓裔的泰封政權。據(jù)《三國史記》載,弓裔是新羅第47代王憲安王或第48代王景文王之子。如果“血統(tǒng)”論成立,那么,高麗應該是姓樸,而非高。也許是注意到這一問題,有學者針對弓裔的高姓問題進行了論證[19]75-87。由于生而有異相,弓裔遭到新羅王的追殺并致目眇身殘[10]卷50《弓裔傳》。故而,弓裔反叛新羅是出于王室的內耗以及家庭私仇,弓裔同新羅的矛盾是新羅統(tǒng)治階級的內部矛盾,與已經(jīng)滅亡兩個多世紀的高句麗政權以及消亡了的高句麗民族并不具備關聯(lián)性。對弓裔而言,沒有也不可能具有對高句麗的繼承意識。至于弓裔可能稱為“高麗王”或者是“后高麗王”的觀點[20]133-150,則是推測與臆想。退一步分析,如果弓裔果真曾經(jīng)自為“高麗王”或“后高麗王”,也不能證明其政權與高句麗具有內在聯(lián)系。這就像甄萱將自己的割據(jù)政權稱為“后百濟”,情況是一樣的。所謂“百濟”,僅僅是個口號、旗號而已,“后百濟”同已經(jīng)滅亡二百余年的百濟也并沒有實質性的聯(lián)系。通俗而言,甄萱的“后百濟”,屬于“懸羊頭,賣狗肉”。因而,無論王建政權冠以何名,其與高句麗并不存在政權繼承上的關系。
其次,依據(jù)弓裔或王建割據(jù)政權的所在地曾是高句麗疆域,探討高句麗情感,或者是高句麗意識,無論情理,還是事實,皆是彼此悖離的。道理簡單得甚至不需要進行推導:10世紀末,弓裔政權建立時,距離高句麗滅國已經(jīng)有250年的間隔。在此時期之內,朝鮮半島的三韓故地不僅出現(xiàn)了歷史上第一次統(tǒng)一,而且統(tǒng)一新羅版圖內的民族結構也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域內原來的百濟、高句麗人已經(jīng)同新羅融為一體。包括王建所建之國稱“高麗”在內,名稱上的相同并不意味著內容上的一致。此類問題在歷史上有頗多雷同。比如,中原在三國時期,孫吳政權雖然稱為“吳”,但它絕對不是東周之吳國的繼承國;十六國時期的“三燕”,雖然在立國地理空間上與戰(zhàn)國之燕的故地基本上重合,而且名稱也相同,但是,“三燕”都不是姬燕的繼承者。同理,在朝鮮古代史上,李成桂所建立的“朝鮮”也絕不是箕子所建立的朝鮮,或者衛(wèi)滿所建立的朝鮮的延續(xù)。王建之所以將自己的政權命名為“高麗”,有兩個深意。一是與新羅進行“切割”,與舊政權劃清界線;二是實現(xiàn)其在立國之前即已經(jīng)明確的“先操雞,后搏鴨”的政治理想。王氏高麗是從統(tǒng)一新羅中脫胎出來的,而不是從已經(jīng)滅亡了的高句麗中脫胎出來的這一事實,在時人的眼中有非常清晰的認知。遼朝駙馬蕭遜寧在同高麗大臣徐熙進行談判時,曾明確地指出過:“汝國興新羅地。高句麗之地,我所有也?!盵21]卷94《徐熙傳》在領土問題上,遼朝對高句麗也有“繼承意識”,因為遼朝認為自己是中國的傳統(tǒng)政權,高句麗是中國古代的邊疆民族政權,高句麗故地自然應該屬于遼朝所有。這種“繼承意識”才是符合歷史實際的。
再次,關于王建的姓氏與家世。王建姓王,而不是姓高。據(jù)統(tǒng)計,在統(tǒng)一新羅之后,朝鮮半島的“高”姓之中從未有過來自高句麗人的“高”氏,而皆為“濟州高氏”[8]。遍查中外古代文獻及相關的考古資料,王姓在高句麗史中實屬罕見,但“樂浪王氏”卻曾經(jīng)是朝鮮半島的一個大家族。在樂浪、帶方二郡被高句麗占領之后,二郡的漢人除了一部分留居本地,陸續(xù)融入高句麗、百濟而外,其余則流入中國大陸、新羅和日本。高句麗、百濟滅亡之后,百濟的大部分、高句麗的少部分也融入了新羅。從這個角度看,在統(tǒng)一新羅之中有樂浪王氏的后裔是正常的。因此,王建的先祖有可能是漢族。據(jù)《三國史記·樂志》引新羅古記云,晉人曾經(jīng)將七弦琴贈送給高句麗,高句麗人雖然知道是樂器,但是,卻并不知道要怎樣演奏,于是“購國人能識其音而鼓之者厚賞”,恰有“第二相王山岳”保存有七弦琴的資料,“頗改其法制而造之,兼制一百余曲以奏之,于是玄鶴來舞,遂名玄鶴琴,后但云玄琴?!睆牧私鉂h文化等信息來分析,王山岳有可能是樂浪王氏的遺民,或其后裔。據(jù)研究,朝鮮半島的王氏,主要有開城王氏,這一王氏是累代世居在松岳(開城的舊稱)地區(qū)的豪門氏族,王建的曾祖王國祖被尊為元德大王,是開城王氏之始祖[8]。這就更增加了王建的先祖是樂浪王氏的可能性。需要強調的是,無論王建的先人是漢族還是高句麗族、百濟族,在經(jīng)過了兩個世紀的時光流轉之后,已經(jīng)被同化為新羅族,用“血統(tǒng)論”來論事顯然沒有意義。《高麗史》云:王建的父親是新羅松岳郡的沙粲,沙粲在新羅十七位官階中,位居第八[21]卷1《太祖世家》。因而,在新羅,王建屬于大族出身;兼之王建本人是王氏高麗的開國君主,也可以稱之為“高麗大族”,但絕對不是“高句麗大族”。
“血統(tǒng)論”輕則歪曲了歷史原貌,重則由于對歷史的歪曲而造成民族矛盾或國際方面的矛盾。遼朝與高麗王朝的高句麗歸屬之爭,就是這一問題在歷史上的表現(xiàn)。
近代以來,朝鮮、韓國學界對申采浩所主張的“夫余——高句麗主族論”情有獨鐘,將新羅在朝鮮史中的主流地位棄置一邊,強調高句麗是朝鮮歷史或民族的“根干”,將我國東北地區(qū)看成是韓民族的“舊疆”,從而將韓國古代的疆域從韓半島“延伸”至我國東北,甚至主張要“收復舊疆”,將滿洲作為“獨立復國之根據(jù)地”。如果依照此類思維方式解釋歷史,甚至將歷史同現(xiàn)實相聯(lián)系,其非學術性是不言而喻的。因而,“血統(tǒng)論”不僅在歷史研究領域會造成認知誤區(qū),而且在現(xiàn)實資治方面也容易陷入困局。因此,有必要予以澄清。
公元7世紀末至10世紀初,以今中國東北為勢力重心,兼跨今俄羅斯一部分、朝鮮一部分的疆域,存在著國祚二百余年的渤海政權。在渤海存國以及滅國之后,大量渤海人紛紛遷徙,其中一部分來到朝鮮半島。
對于渤海(668—926)移民與高麗(918—1392)人之間的關系,有學者也以“血統(tǒng)”為紐帶進行連接,持此觀點的主要是朝鮮學者,認為渤海人與高麗人是屬于同一血統(tǒng)。指出,公元7世紀末,朝鮮半島由曾經(jīng)的高句麗、新羅、百濟三個勢力集團并立,轉變?yōu)椴澈Ec統(tǒng)一新羅(676—901)兩相對望,這種情形持續(xù)到王建結束“后三國”時代,建立王氏高麗王朝[22]216。因此,“渤海移民的遷徙,是世界封建史上一個特殊事例,是在遷徙者和土著居民基于同一血緣紐帶,雙方完全同意的情況下進行的”[22]308。對于這種認識,學界已經(jīng)進行質疑,認為是“模糊了兩個不同民族的族屬以及混淆了兩個民族之間的關系”[23]55-60。以某一地域為視角,觀察人口的遷徙與流動的時候,不能簡單地用尋根溯源的方式來預設前提,并在這種先入為主的預設之下,將預設的歷史當作歷史的真實,進而對移民目的進行結論性判斷。
一個民族無疑是由無數(shù)個個體組成的,這些個體是自在的,其聚族而居也是在社會生活中自覺達成的。從自在到自覺,經(jīng)過接觸、混雜、聯(lián)結以及融合,逐漸形成你來我去,我來你去,有個性亦有共性的民族體[24]3。毋庸置疑的是,民族的移動并沒有絕對的規(guī)律可循,古代人口的流動往往是被動的,比如戰(zhàn)爭與災害。而這種移徙存在更多的偶然性,其新居地的選擇也會有更多隨意性。問祖尋根性質的移民存在,但是并不普遍,否則移民就不會出現(xiàn)多個流向的情況,而應該只有一個,或者集中于一個,因為“血統(tǒng)”是唯一的。但事實并非如此,同樣位居東亞的高句麗,其人口流向就有唐朝內地、突厥、新羅、日本等多支[25]195-222。所以,以“血統(tǒng)”對移民和移民落腳定居之地進行結論性的連接是牽強的。因而,中國學者對之持反對見解,認為遷往朝鮮半島的渤海移民與朝鮮半島中南部的高麗人是分屬不同族系的、不同國家的兩個民族。歷史上的渤海人,其與高麗人的前身新羅人從始至終都是敵對的關系,那么,其繼承者王氏高麗就無從談及與渤海人同源。這種認識得到日本學者旗田巍、鳥山喜一等人的認同,也有部分韓國學者支持這一觀點。
為明確渤海人與半島民族的關系,我們可以分別從渤海民族與半島民族二個支系做簡單探討。
關于渤海民族的構成,簡單說就是由東胡系的契丹人與肅慎系的靺鞨人,加上部分高句麗遺民以及少量其他民族,經(jīng)過百年時間融合而成的民族。而朝鮮半島民族與朝鮮史的認識體系密切相關,我們認為主線十分明確,其發(fā)展基本是由南而北進行的,即三韓——新羅、百濟——統(tǒng)一新羅——高麗王朝——朝鮮王朝?!冻r通史》指出:“辰國是在現(xiàn)今我國領域內建立的古代國家,從部落構成上看,它是以韓族為中心的?!絿鸪跤神R韓、辰韓和弁韓三部分組成,三韓又各自分成十幾個或幾十個小‘國’,辰王直轄馬韓,辰韓和弁韓也在辰王控制之下?!盵22]76最早對“三韓”進行記載的《三國志》云:“韓,在帶方之南,東西以海為限,南與倭接,方可四千里。有三種,一曰馬韓,二曰辰韓,三曰弁韓。辰韓者,古之辰國也。馬韓在西。其民土著,種植,知蠶桑,作綿布。”[26]卷30《韓傳》成書晚于《三國志》的《后漢書》及《晉書》也有相關記載??芍?,三韓是朝鮮半島南部出現(xiàn)最早的部落,其中的辰韓位于半島東南部,后來的新羅系脫胎于辰韓、百濟脫胎于馬韓。7世紀末,新羅首度實現(xiàn)朝鮮半島南部的統(tǒng)一,其后的高麗王朝與朝鮮王朝在統(tǒng)一新羅的基礎上不斷北進,漸次奄有半島全部。因而,韓民族是朝鮮的民族之源。朝鮮半島的北部,在三韓時代,主要政治勢力先后是箕氏朝鮮、衛(wèi)氏朝鮮,而其治下民族則是以良夷為主體的“朝鮮蠻夷”。元封三年(前108),漢武帝滅亡衛(wèi)氏朝鮮,在朝鮮半島北部設置樂浪等四郡,為了加強郡縣治理,移民大批漢人實邊,這從大同江流域所發(fā)現(xiàn)的大量漢文化遺存可見一斑。西晉建興元年、二年(313、314),中原王朝置于朝鮮半島北部的郡縣陸續(xù)撤回遼西。劉宋元嘉四年(427),崛起于渾江流域的高句麗將都城南遷至大同江流域,其治下民族包括漢族、貊、穢等,與由三韓分化而來的新羅、百濟鼎足而立。唐總章元年(668),高句麗被以唐朝為主的軍事力量襲滅,高句麗人口大批移民*高句麗滅亡時,計有69萬7千戶,約合348萬5千人,其中除有27萬人死于戰(zhàn)火之外,余下的321萬1千5百人分別流向唐朝內地、新羅、百濟、日本、突厥、渤海等地區(qū)。若從當今的版圖來看,高句麗滅亡前后,流入今中國境內的包括唐朝、突厥、渤海大部分,以及一部分留居高句麗故地之人,因為高句麗滅亡時,其勢力范圍有一部分在今中國版圖之內。故而融入后來朝鮮民族的高句麗人口數(shù)量有限。參見苗威:《高句麗移民研究》,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30頁。,其故地由唐朝設置安東都護府進行管理。隨著新羅的不斷北進,以及渤海國的不斷南進,處于二者之間的安東都護在9世紀初內遷,渤海與新羅在東亞遂成南北對峙之勢。
因此,遷徙至朝鮮半島的渤海移民是高麗王朝的“附屬民眾”[21],但并無資料表明,渤海人移民至高麗王朝是出于“血肉聯(lián)系的同族意識”[27]1-49。誠然,較大數(shù)量的“海東盛國”移民,為高麗王朝的社會發(fā)展與文化進步作出相當大的貢獻,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在東亞歷史解釋體系的建構中,我們必須關注這個損益攸關且息脈相通的生態(tài)文明體的整體性。在追溯這一共同體凝聚的內核時,圍繞宗藩、朝貢、華夷等構筑區(qū)域秩序的重要內容,已經(jīng)積累了較為豐富的成果。但同時,也存在令探究歷史真相的工作陷入困局的“理論”,血統(tǒng)論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觀點。血統(tǒng)論的癥結有二:一是,判斷的邏輯過程不是從“蛋”到“雞”,或者是從“雞”到“蛋”,而是從“雞舍”說起,即先圈定場域,對底定范圍內不同時代的人與事,以血統(tǒng)進行勾連,其所制造的困局以徐熙與蕭遜寧的高句麗之爭為經(jīng)典案例[21]93《徐熙傳》;二是,以刻舟求劍的思維模式對待民族遷徙,所建立的解釋體系偏狹牽強,如前述之渤海移民與高麗之關系。所以,在東亞這個一度其樂融融、其情泄泄的區(qū)域內做歷史地考察時,應該走出血統(tǒng)論的誤區(qū),以便更為客觀地接近歷史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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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紅]
ThePracticeandDilemmaof“BloodTheory”intheHistoricalInterpretationofEastAsia
MIAO We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history of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in East Asia,not only ancient peoples but also regimes were linked into a life chain of interest and profit and loss. However,the interpretation under different perspectives was often the dismemberment of this community. The relevant discussion based on the “blood theory” caused serious confusion. Only if breaking the narrow of “blood theory”,could objectively reveal the historical truth of East Asia and provide useful thinking to the reality of East Asia.
“Blood Theory”; East Asia;History
10.16164/j.cnki.22-1062/c.2017.06.023
2017-06-23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15ZDB063);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委托項目 (15@ZH007);東北師范大學重點培育項目(15ZD009)。
苗威(1968-),女,吉林梨樹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歷史學博士。
K242;K312.1
A
1001-6201(2017)06-011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