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望衡
中華美學的“家—國”意識
文/陳望衡
“家”與“國”是世界上諸民族都有的兩個重要意識,但不同民族的“家”與“國”的意識是不一樣的。在中華民族,“家”意識與“國”意識是相連的,可以稱之為“家—國”意識?!凹摇獓币庾R對于中華文化有著重要的影響,某種意義上說,它是中華民族的核心意識。
中華民族的“家—國”意識的建構,可以追溯到史前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仰韶文化距今約7000年至5000年,這個時期恰與中華民族的始祖炎帝與黃帝的時代重合。
地下考古已發(fā)現(xiàn)多處屬于仰韶文化后期的城市遺址。主要有兩處,一處位于鄭州市西北方的西山遺址。此城面積達34500平方米,城內有房屋200多座,有城墻、城壕、城門、祭奠坑。另一處為河南靈寶西坡遺址。西坡遺址發(fā)現(xiàn)有大量的玉器,其中有作為禮器的玉鉞。這處遺址有一座面積達516平米的超大型房子,學者們認為它可能是舉行重大禮儀活動和祭祀的明堂。兩處遺址,學者認為都有可能是黃帝的都城。黃帝有都城,諸多古籍有記載,如《史記·封禪書》說,黃帝建五城十二樓?!栋谆⑼ā吩疲骸包S帝作宮室以避寒暑,此宮室之始也?!?/p>
中國古代的家庭概念產生于何時,尚是懸而未決的問題。據(jù)地下考古,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遺址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房屋基址,絕大多數(shù)屋子面積在12至20平米左右。這正是對偶家庭所居住的屋子。嚴文明先生認為,半坡居民約300人至600人之間,分為三級,最低級為對偶家庭,住12平米左右的小屋子,數(shù)座小屋與中型屋子(面積20平米至40平米)組成一個大家庭或家族。若干個大家庭組合成氏族公社。三五個氏族公社組成胞族公社。半坡遺址年代大約為公元前4700年至公元前3000年,也屬于黃帝時代。
人類學家已發(fā)現(xiàn)東西方民族最早的國家形成是不同的。陳恩林、孫曉春兩位先生認為,中國古代國家是“在家長制家庭的基礎上通過部落征服形成的”,“在古代中國,家長制家族組織與國家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一致,家長制家族組織不僅沒有因國家的產生而消亡,相反在國家產生以后得到強化,原有的家庭結構生長成為政治結構的補充部分,成為專制國家的重要支柱”。
家國一體實踐始于史前,理論建構之功則當歸于先秦儒家。先秦儒家首先建立的是家庭倫理,以此為基礎,再建立國家倫理,國家倫理實際上是家庭倫理的擴大版。中華民族特有的家國一體概念,于中華美學的建構影響極其深遠。
家是國之本,“家”在中華民族意識的建構上的作用較之“國”更具本原性。《周易·序卦傳》云:“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
家庭構成的二元為男女,男女二元中,女性處于特殊重要的地位。這種特殊地位不僅表現(xiàn)在漫長的史前社會中母系氏族社會最長,而且表現(xiàn)在女性一直是社會最為重要的審美對象,因而中華民族最早的審美意識就產生于對女性的審美之中,于是,形成了中華民族的特有的審美范疇系統(tǒng)。這就是“美”—“妙”系統(tǒng)。
關于美,其來源有種種說法。在甲骨文中的“美”字,目前有三種說法。第一種說法是“羊大為美”。第二種說法是“羊人為美”。此說又可分為兩種:一種認為“美”字的上部是羊角,下是人,全字為頭上戴著羊角的巫人形象;另一種認為“美”字上部是羽毛的裝飾物,如雉尾之類,下是人。兩說都將美字的起源歸之于巫術。第三種說法是“色好為美”。馬敘倫先生持此說。馬先生認為“美”本寫作“媄”。《說文解字》釋“媄”:“媄,色好也。”
以上三說,各自強調了審美發(fā)生的一方面的原因:第一說強調了審美起源于物質功利;第二說強調審美起源于巫術;第三說“色好為美”,強調了審美起源于性愛。
恩格斯說:“根據(jù)唯物主義觀點,歷史中的決定因素,歸根結蒂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但是,生產本身又有兩種。一方面是生活資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產;另一方面是人自身的生產即種的蕃衍。”根據(jù)恩格斯這里所闡述的歷史唯物主義觀點,遠古時代,中華民族關于美的理念的產生既受到生活資料生產的影響,又受到人自身生產的影響。
人的生存有兩種:個體生存和種族生存。在二者存在矛盾的情況下,種族生存優(yōu)先于個體生存。基于女性在人類種族繁衍中所處的特殊重要的地位,史前的生殖崇拜中又派生出女性崇拜。史前的人物雕塑,女性遠多于男性。所有女性雕塑,只要是全身的,均突出與生殖相關的身體部位。
在“美”的概念產生的源頭探索問題上,我們一方面認為源頭是多元的,另一方面又認為生殖崇拜是主要的。在闡釋“美”字之起源時,也許,“色好為美(媄)”應位于首要地位。
“妙”也是一個正面的審美范疇。它之所以得以成為審美品評中的重要范疇,甚至比“美”品位更高,主要得之于《老子》用“妙”言“道”?!独献印氛f:“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老子認為,“無”的性質為“妙”;“有”的性質為“徼”?!盁o”作為“天地之始”,顯然比作為“萬物之母”的“有”更為根本。這樣,“妙”不僅是“道”的最高性質“無”的評價,而且也是“道”的綜合性質——“玄”(“無”與“有”統(tǒng)一)的最高評價。
先秦用“妙”這一概念的,雖然不只是《老子》,但不多。漢代用“妙”就比較多了。魏晉南北朝更甚,《世說新語》大量地用“妙”來品評人物、藝術。盡管自《老子》到《世說新語》,“妙”均具有美學意味,但“妙”還不是獨立的美學概念?!懊睢闭嬲蔀橐粋€美學概念,還是在唐朝。唐朝張懷瓘論書法,說“較其優(yōu)劣之差,為神妙能三品”。宋代黃休復的論“畫格”的論述中,“逸格”第一,“神格”第二,“妙格”第三。在這些論述中,“神”“逸”似是比“妙”更高,但須知,“神”“逸”實質是“妙”。
“美”—“妙”系統(tǒng)主要產生于對女性的審美。男性也有美,這是一種與女性美相對的另一種美。于是,由此產生美的分類概念——陰柔之美與陽剛之美。
陰陽概念首先出現(xiàn)在遠古的占筮之作《易經(jīng)》之中?!兑捉?jīng)》以卦為體,卦由陰陽兩種爻組成。關于陰陽爻的來歷,有諸多的說法。郭沫若說:“八卦的根柢我們很鮮明地可以看出是古代生殖器崇拜的孑遺,畫—以象男根,分而為二以象女限。所以由此演出男女、父母、陰陽、剛柔、天地的觀點?!?/p>
“美”“妙”“陽剛”“陰柔”,作為中國美學的主要范疇均產生家庭生活之中,是對于家庭生活的審美品評,但都走向社會,成為通用的審美范疇。
中華民族的以家為本位的家國情懷,不僅創(chuàng)造了中華美學基本的概念體系,而且在中華民族的審美實踐中產生著深刻的影響。
(一)交感和諧
交感和諧是中國人所認可的和諧。這種和諧的理論最早來自《周易》的咸卦?!吨芤住废特韵仑詾轸?,上卦為兌。下卦的三爻與上卦的三爻構成三對關系,這三對關系不僅為陰陽相應,而且為陰陽相交。這是一種典型的交感和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周易》中,具有交感和諧意義的卦不只是咸卦,還有泰卦、恒卦等。但咸卦是交感和諧的極致,原因是這是少男與少女相愛的卦,是最具生命活力的卦,男女相愛不僅意味著家的誕生,而且意味著新生命的產生。
先秦古籍有諸多關于“和”的論述,這些論述都強調“和”不是“同”。同”是同物相加,“和”是多元統(tǒng)一?!巴敝挥辛康脑黾?,而“和”則有質的創(chuàng)造。這種論述,實質是陰陽交感論的發(fā)揮。
在先秦,“和”的功能突出地顯現(xiàn)在人們的審美生活上。荀子說:“樂也者,和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合同,禮別異。禮樂之統(tǒng)管乎人心矣?!?/p>
“和”不僅是重要的美學概念,而且是重要的倫理原則。孔子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辈粌H如此,它還是政治智慧?!蹲髠鳌ふ压辍份d晏子與齊景公關于“和”與“同”的對話。他們不是在討論家庭關系,也不是在討論藝術,而是在討論如何處理君臣關系。
“和”在中華文化中,早已上升為哲學概念,不獨用于審美。它廣泛地運用于生活的各個方面。
(二)崇陽戀陰
陽陰是中國哲學的基本范疇,中國哲學的精髓在陰陽,同樣,中國美學的精髓也在陰陽。雖然陰陽二者的地位與價值應該是完全一致的,但中國人對待陰、陽的態(tài)度存在著重要的不同。這種不同來自兩個不同的傳統(tǒng):
其一是源自史前的母系氏族社會傳統(tǒng)。中國史前母系氏族社會歷時很長。也許受到始于史前的母系氏族社會的影響,中國人在將“陰陽”作為統(tǒng)一的概念時,都將“陰”放在“陽”的前面,稱“陰陽”不稱“陽陰”。
其二是先秦儒家觀念的影響。這首先體現(xiàn)在《易傳》中。對于陰陽,《易傳》有兩種不同的提法:一是“陰陽”,“陰”在前“陽”在后;二是“剛柔”,“剛”在前“柔”在后。與之相關,談及“天”與“地”時,“天”在前“地”在后?!断缔o上傳》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边@就明顯見出“尊陽卑陰”意識。
受著多種因素而主要是中國源自史前的家庭文化的影響,中國人對于陽與陰的態(tài)度明顯地見出“崇陽戀陰”的傾向。“崇陽”的“崇”主要見出理性的意味,而“戀陰”的“戀”主要見出情性的意味。這方面的事例可以舉出許多,就審美對象來說,大體上歸屬于陽剛類的人物、事物、性質,如男性、父、夫、太陽、高山、豪放、雄壯、進擊等,人們更多地是崇拜,對象與人存在著敬奉的距離感;而大體上歸屬于陰柔類的人物、事物、性質,如女性、母、妻、月亮,溪流、婉約、秀雅、含蓄等,人們更多地是喜愛,對象與人有著溫馨的親和感。
宋代詩、詞分流,詩言志,詞尚情,詩多陽剛之氣,詞多陰柔之美。此后,又出現(xiàn)了曲,曲承繼詞的尚情傳統(tǒng)。詩詞本色雖然得以確定,但它們又互相影響,詩不只具有陽剛之氣,也擁有陰柔之美。同樣,詞的境界也大加拓展,突破詞尚婉約的本色,出現(xiàn)了境界闊大的豪放詞派。
最早從理論上闡述家國一體性的是《尚書》?!秷虻洹菲疲骸暗蹐蛟环艅祝瑲J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乎上下??嗣骺〉?,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黎民于變時雍?!边@里描繪的“九族親睦”的情景,在一定程度上透露出當時的現(xiàn)實狀況,反映出中華民族的國為家族同盟的性質。
《尚書》的這一觀念既成為后世帝王的治國之道,也成為后世儒家的成才之道?!洞髮W》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右后知者,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如此,“家”與“國”就具有一種內在的聯(lián)系,“家”與“國”組合成兩個概念:“國家”“家國”。兩詞均為偏義詞,前者重在說國體;后者重在說情懷。這種情懷由兩個方面構成:一個方面為國,其主要因素為國土、國民、國君;另一個方面為家,其主要因素為家祖、家人、家園。這兩個方面六種主要因素融為一體,愛民、忠君、戀鄉(xiāng)三位一體,成為中華民族的家國情懷。
這種家國情懷成為中華民族重要的倫理傳統(tǒng)和審美傳統(tǒng),體現(xiàn)在文學中,產生諸多文學母題,主要有四類:
(一)興亡母題:其中影響力最大的是“黍離之悲”?!笆螂x之悲”典出《詩經(jīng)·王風·黍離》。周平王東遷洛陽,周朝的原都鎬京一片荒涼。詩人來到鎬京,見宮殿成為廢墟,黍離麥秀,無限感慨。以后,國破家亡遂成為文學中重要主題。代表作有南宋姜夔的《揚州慢》,又有劉禹錫的《金陵五首》,寄慨遙深。與“黍離之悲”同類主題,表述不同的,還有“山河之異”“皋羽之慟”等,此類母題的名作很多,不少成為中華文學的經(jīng)典。
(二)氣節(jié)母題:中華民族講氣節(jié)。氣節(jié)中,最重要的是國家民族的氣節(jié),這種氣節(jié)與不僅與忠相聯(lián)系,也與孝相聯(lián)系。文天祥抗元失敗,堅決不降,他說:“吾不能捍父母,乃教人叛父母,可乎?”可以歸入這一母題的命題還有“風雷之文”。這是明末清初黃宗羲提出來的。在為《謝皋羽年譜游錄注》寫的序中,他說:“厄運危時,天地閉塞,元氣鼓蕩而出,擁勇郁遏,而后至文生焉。故文章之盛,莫盛于亡宋之日,而皋羽其尤也?!?/p>
(三)羈旅母題:這一母題發(fā)韌于屈原。屈原因為家國主張不能為楚王采納,被迫流放,他飄泊一路,詩歌一路。在《九辯》中他向著蒼天慨嘆:“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惆悵兮,而私自憐?!ムl(xiāng)離鄉(xiāng)兮徠遠客,超逍遙兮今焉薄。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屈原的羈旅詩的精神是愛國。他的思鄉(xiāng)與思國是合二而一的。這種精神在后代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得到發(fā)揚。唐代的杜甫就寫過諸多這樣主題的羈旅詩。
(四)江山母題。江山母題就題材來說,主要是謳歌自然,就其中的思想內涵來說,包括三種情懷:山水情懷、田園情懷、國家情懷。三種情感多有交叉重合,這交叉重合之中,見出“家—國”情懷。這種情懷在南宋的詩詞中非常突出,最具代表性的是辛棄疾。辛棄疾無比熱愛祖國的壯麗山水,由衷贊嘆:“待細把,江山圖畫。千頃光中堆滟滪,似扁舟欲下瞿塘峽。中有句,浩難寫?!保ā顿R新郎·翠浪吞平野》)然而,這樣壯麗的山河已有一半淪落于敵手,且恢復無望。對于統(tǒng)治者的偏安茍且,辛棄疾借喻山水予以批判:“剩水殘山無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保ā顿R新郎·把酒長亭說》)
中國人的家國情懷由家擴展到國,由國擴展到天地?!痘茨献印吩疲骸懊裾?,國之本也;國者,君之本也。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時,下盡地財,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長,五谷蕃植?!ハx未蟄,不以以火燒田,孕育不得殺,鷇卵不得探,魚不長尺不得取,彘不得期年不得食……”這情懷不僅擴展到天地,而且深入到自然生態(tài)。
宋代學者張載將中國人這種天地情懷升華到哲學高度,他說:“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比绻f“民吾同胞”體現(xiàn)的是天下一家的重要理念,那么,“物吾與也”體現(xiàn)的則是物人一家、生態(tài)和諧的理念。這些理念不是抽象的,它就具體展現(xiàn)在中國人的生活實踐、藝術實踐之中,因而,它不獨是哲學的,也還是美學的。
系湖南科技學院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摘自《文學評論》201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