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大龍

從夏人、漢人到中華民族
——對中華大地上主體族群凝聚融合軌跡的考察

文/李大龍

雖然“民族”一詞很早就出現(xiàn)在漢文古籍中，但具有近現(xiàn)代意義的“民族”（nation）一詞一般認為是在近代才由日本傳入中國?！懊褡濉眰魅胫袊?，先是梁啟超將其與中國國民建構實際相聯(lián)系，創(chuàng)造了“中華民族”的概念，其后“中華民族”被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者引入推翻清朝統(tǒng)治的政治領域，而推翻殖民地統(tǒng)治的“民族主義”浪潮更是讓學者乃至國人習慣于用“民族國家”理論來解讀和看待中華大地上族群凝聚融合的歷史，從而徹底拋棄了主導東亞歷史書寫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話語體系。由此帶來的問題不僅僅是如何定義“中華民族”以及合理闡述“中華民族”與我國現(xiàn)有56個民族之間的關系等一系列問題，更重要的是“民族國家”理論是否能夠準確解釋按照中國傳統(tǒng)話語體系書寫的中華大地上族群凝聚融合的歷史。這是一個長期被學界忽視的重要問題。

古代中國傳統(tǒng)的族群觀

古代中國人對族群的劃分和“民族國家”理論對“民族”的界定依據(jù)存在明顯的不同。早在“民族國家”理論傳入東亞之前，東亞特別是古代中國人就已經(jīng)有了認識族群并對其進行劃分的理論，即《禮記·王制》明確記載的“中國、戎、夷五方之民”： “凡居民材，必因天地寒暖燥濕，廣谷大川異制。民生其間者異俗。剛柔輕重，遲速異齊。五味異和，器械異制。衣服異宜。修其教不易其俗，齊其政不易其宜。中國、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東方曰夷，被發(fā)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蠻，雕題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發(fā)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國、夷、蠻、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備器，五方之民，言語不通，嗜欲不同。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眲澐值臉藴屎苊黠@不是人種或血緣，而是在物質文化方面，包括生產(chǎn)方式、生活方式等方面所具有的特殊性。正因為先秦時期的人們是以文化的不同來區(qū)分中華大地上的族群，所以在這一基礎上形成的夷夏觀也具有了鮮明的文化特色，同時這種以文化、分布區(qū)域區(qū)分族群的方式不僅催生了“夏（中國）”、“夷”、“戎”、“狄”、“蠻”、“胡”等具有鮮明文化特點的族群名稱，進而形成了貫穿多數(shù)古代典籍的按照這一傳統(tǒng)話語體系書寫的中華大地上族群凝聚融合歷史的話語體系，而且也為后代處理族群之間的關系乃至中華大地上族群的凝聚與融合提供了理論基礎，“華夷之辨”、“用夏變夷”、“因俗而治”等政策都是在這種思想基礎上形成并不斷發(fā)展的。

由“夏人”到“漢人”：農(nóng)耕族群的初步凝聚

關于由“夏人”到“漢人”的發(fā)展過程，翁獨健先生主編的《中國民族關系史綱要》認為：漢族名稱的產(chǎn)生或從夏族、華夏族改稱漢族，不是這一人們共同體的質的變化，更不是新民族的形成，只是名稱的改變。應該說這一描述是符合史實的，但是建立夏、商、周、秦、漢諸政權的主體族群來源是不同的，分屬于“五方之民”中的不同族群，認為其不是“質”的變化而“只是名稱的改變”的闡述并不準確，因為“夏族”、“漢族”具有不同的“質”，分指構成兩個政權的主體族群?！皾h人”稱呼的出現(xiàn)自然是源于漢朝的名稱及其持續(xù)的存在，我們在史書中也可以找到政權更替對族群名稱變化形成直接影響的例證。如夏人，《漢書·地理志》有：“潁川、南陽，本夏禹之國。夏人上忠，其敝鄙樸?！迸c此類似，是漢朝的長期存在，將漢朝境內(nèi)以“中國”（中原郡縣地區(qū)）為核心分布的百姓融合成了“漢人”，由此“漢人”成了自稱和他稱。值得注意的是 “漢人”的出現(xiàn)是夏、商、周、秦、漢眾多政權對“中國”（中原地區(qū)）區(qū)域內(nèi)不同族群整合的結果，當然也包括不同族群間的自然融合，在漢代之前并不存在稱為“漢人”的族群，而是有夏人、商人、周人、秦人等源自于政權名稱的對族群的命名。

“漢人”之稱早在楚漢相爭之時就已經(jīng)形成，用于指稱漢王劉邦部眾，見于《史記·淮陰侯列傳》蒯生游說韓信語中：“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挾不賞之功，歸楚，楚人不信；歸漢，漢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歸乎？夫勢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竊為足下危之。”而在《史記·匈奴列傳》中則是以“中國”稱呼“漢人”：“今中國雖陽不取其父兄之妻，親屬益疏則相殺，至到易姓，皆從此類也。且禮義之敝，上下交怨，而室屋之極，生力屈焉。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筑城郭以自備，故其民急則不習戰(zhàn)攻，緩則罷于作業(yè)。嗟土室之人，顧無喋喋占占，冠固何當！”《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則有“順帝永和元年，武陵太守上書，以蠻夷率服，可比漢人，增其租賦”。由此看，農(nóng)耕為主要特征的社會文化和以郡縣為特征的制度文化似乎成為了漢代區(qū)分族群的重要標志，而漢朝的長期延續(xù)則為“漢人”族群的形成提供了有利的內(nèi)部環(huán)境。《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有：“莋都夷者，武帝所開，以為莋都縣。其人皆被發(fā)左衽，言語多好譬類，居處略與汶山夷同。土出長年神藥，仙人山圖所居焉。元鼎六年，以為沈黎郡。至天漢四年，并蜀為西部，置兩都尉，一居旄牛，主徼外夷。一居青衣，主漢人?！闭f明在漢代即便是在雜居地區(qū)，“夷”、“漢”也有明確區(qū)分，并制定了不同的管理方式，而“租賦”繳納與否和管理方式的異同是兩個明顯的特征。

由“漢人”到“唐人”：農(nóng)耕族群的進一步凝聚

三國至唐時期，隨著漢朝的滅亡，“漢人”也不再是農(nóng)耕族群的普遍稱呼，代之而出現(xiàn)的則是以政權的名稱來稱呼各政權轄區(qū)內(nèi)的族群，同時也出現(xiàn)了“華人”的稱呼。

在《三國志》中，“魏人”、“吳人”、“蜀人”分別用來稱呼曹魏、孫吳、蜀漢三個政權境內(nèi)的族群，而西晉統(tǒng)一中原后，“晉人”的稱呼于是也出現(xiàn)在《晉書》的記述中?！稌x書·北狄傳》有：“武帝踐阼后，塞外匈奴大水，塞泥、黑難等二萬余落歸化，帝復納之，使居河西故宜陽城下。后復與晉人雜居，由是平陽、西河、太原、新興、上黨、樂平諸郡靡不有焉?！碧拼疤迫恕眲t成了主體族群的稱呼?！缎绿茣の饔蛳隆酚校骸疤鞂氃?，王哥邏仆羅遣使者獻方物，詔封懷德王，即上言：‘祖考以來，奉天可汗，愿同唐人受調發(fā)，佐天子征討?！?/p>

魏人、蜀人、吳人稱呼的出現(xiàn)自然是曹魏、蜀漢、孫吳三個政權并立存在所導致族群的分裂，但分裂是暫時的，晉的出現(xiàn)再次導致了晉朝境內(nèi)主體族群的凝聚，而且被稱為“晉人”的主體族群和內(nèi)遷的邊疆族群盡管“雜居”，但也能夠區(qū)分出來，區(qū)分的標志自然是不同的文化特點和不同的管理方式。有意思的是，隨著不同族群雜居狀況的加劇，“中華”一詞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的典籍中，并成為劃分族群的一個重要標準。學者一般認為“中華”一詞首見于裴松之在《三國志·諸葛亮傳》中的評論中有“若使游歩中華，聘其龍文”，并將“中華”的含義確定為指稱中原地區(qū)，但在《資治通鑒》卷104中，太元七年十月條載陽平公融諫苻堅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怨鸥F兵極武，未有不亡者。且國家本戎狄也，正朔會不歸人。江東雖微弱僅存，然中華正統(tǒng)，天意必不絕之?！贝颂幍摹爸腥A”似乎更多是具有文化的含義，而三國南北朝時期“華夷之辨”思想極為凸出，代表正統(tǒng)文化的“中華”用以區(qū)分族群，與傳統(tǒng)的區(qū)分族群的標準也相符合。屢屢出現(xiàn)在史書中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被當今很多學者認定為“民族歧視”，但實際上“族類”的含義最初并非指“民族屬性”，因為在古代中國人的思想中沒有“民族”的概念，“族類”更多的是指文化屬性的差異，今人將其附會為“民族歧視”似乎并不十分準確。

正是因為有了“中華”的概念，所以也有了“中華人”的稱呼，對此當今學者很少給予關注。在《全唐詩》卷637，顧云的《筑城篇》中有“西川父老賀子孫，從茲始是中華人”的詩句，杜佑所著《通典》在卷185《邊防一》記述“濊”時，言：“正始六年，不耐濊侯等舉邑降，四時詣樂浪、帶方二郡朝謁，有軍征賦調，如中華人焉。”長孫無忌《唐律疏議》卷4中也有：“沒落，謂中華人沒落蕃中。”這些記載說明最遲在唐代已經(jīng)有“中華人”的用法，而且從該詞出現(xiàn)在唐詩之中的情況看，其使用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而且“中華人”和“唐人”、“中國人”具有相同的性質，一定程度上說都是對唐朝主體族群的稱呼。

“漢人”的再次出現(xiàn)：農(nóng)耕族群的再次壯大

唐代之后，農(nóng)耕族群的凝聚再次分裂，并隨著五代、宋遼金各政權的先后出現(xiàn)分割為不同的群體，被納入到各政權的統(tǒng)治體系之中。盡管史書中存在以政權名稱稱呼轄境內(nèi)群體的情況，但從史書的一些記載來看，不同族群之間的界限在一些統(tǒng)治者及史書作者眼中依然是清晰的，尤其是北部的遼金政權。

耶律德光時期（927～947），隨著燕云十六州的入遼，契丹人建立的遼成為了兼有農(nóng)耕和游牧兩個不同族群的政權。針對不同族群實施不同的管理方式盡管不是契丹人的首創(chuàng)，且“漢制”實際上是沿用了前代的制度，但“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的治理方式依然得到了當今學者的很高評價。只是兩種不同管理方式的存在對中華大地上族群之間的凝聚，尤其是農(nóng)耕族群和游牧族群之間的凝聚并不是十分有利的。一方面“漢人”、“契丹人”及兩種不同的管理方式的存在是遼朝境內(nèi)農(nóng)耕與游牧族群之間存在著明顯分界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兩種不同的管理制度固然有利于統(tǒng)治，體現(xiàn)了“因俗而治”的原則，也有利于兩個群體內(nèi)部的融合，但卻為兩大不同族群之間的融合制造了人為障礙，不利于遼朝主體族群的形成與壯大。

《金史·唐括安禮傳》載：大定七年（1167），“詔曰：‘南路女直戶頗有貧者，漢戶租佃田土，所得無幾，費用不給，不習騎射，不任軍旅。凡成丁者簽入軍籍，月給錢米，山東路沿邊安置。其議以聞?！瘺蜒?，上問曰：‘宰臣議山東猛安貧戶如之何？奏曰：‘未也?！藛柊捕Y曰：‘于卿意如何？’對曰：‘猛安人與漢戶，今皆一家，彼耕此種，皆是國人，即日簽軍，恐妨農(nóng)作?！县煱捕Y曰：‘朕謂卿有知識，每事專效漢人、若無事之際可務農(nóng)作，度宋人之意且起爭端，國家有事，農(nóng)作奚暇？卿習漢字，讀《詩》、《書》，姑置此以講本朝之法。前日宰臣皆女直拜，卿獨漢人拜，是邪非邪，所謂一家者皆一類也，女直、漢人，其實則二。朕即位東京，契丹、漢人皆不往，惟女直人偕來，此可謂一類乎?！衷唬骸拶硪顾寄睿固婊实酃I(yè)不墜，傳及萬世，女直人物力不困。卿等悉之?！蛞杂幸尕毟F猛安人數(shù)事，詔左司郎中粘割斡特剌使書之，百官集議于尚書省?！逼渲小芭薄薄ⅰ皾h人”、“契丹”稱呼的存在無疑是金代族群分界依然明顯的證據(jù)，但“國人”稱呼的出現(xiàn)也是統(tǒng)治者內(nèi)部有人主張彌合族群差異、塑造“國人”共同體的例證。盡管這種認識是否付諸實施，效果如何，尚有待探討，但是蒙元時期“四等人”中“漢人”稱呼的出現(xiàn)及其構成則可以視為是對五代宋遼金時期族群凝聚結果的一種承認。

《南村輟耕錄·氏族》對“四等人”中的蒙古、色目、漢人有較詳細的記載，其中漢人有8種：“契丹、高麗、女直、竹因歹、術里闊歹、竹溫、竹赤歹、渤海”后注“女直同”。一方面說明在元朝統(tǒng)治者眼中他們和“漢人”在文化特征和管理方式上有某種共同性，可以共同對待；另一方面這種劃分也為這些族群之間的進一步融合提供了制度保障?！八牡热恕钡膭澐旨仁窃y(tǒng)治者對五代宋遼金時期族群融合成果的一種承認，同時也為明朝將“漢人”和“南人”融合為一體創(chuàng)造了更為有利的條件，進而促成了“中華人”的再次出現(xiàn)。

“中華人”的重新出現(xiàn)：“漢人”群體的壯大及其身份轉變

明朝的建立者朱元璋以“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為口號推翻了元朝的統(tǒng)治，即位后以恢復“華風”來凝聚主體族群，但又提出了“華夷無間，姓氏雖異，撫字如一”、“夫天下一統(tǒng)，華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間”等，試圖彌合族群之間的差異。所以“明人”、“漢人”、“華人”等稱呼均見于《明實錄》，但值得關注的是 “中華人”也明確出現(xiàn)在《明史·日本傳》中：“命刑部員外郎呂淵等赍敕責讓，令悔罪自新。中華人被掠者，亦令送還?！贝颂幍摹爸腥A人”是相對日本人而言的，其含義應該和“明人”等同，而非指中原人，一定程度上是明朝主體族群的又一個稱呼。

清朝實現(xiàn)對中華大地的“大一統(tǒng)”之后，盡管屢屢強調“滿洲根本”，但從順治時期開始其統(tǒng)治者就一直在努力彌合族群之間的差異，希望得到各族群尤其是“漢人”對其“正統(tǒng)”的認同。有意思的是，盡管以朝代名稱用于指稱境內(nèi)百姓的做法在史書中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而且今人也普遍用“清人”來指稱清朝時期的人，但筆者在清代文獻《清實錄》和民國時期撰著的記述清代歷史的《清史稿》中則沒有查到“清人”的用法，而“臣民”卻是一個對清朝轄境內(nèi)不同族群的統(tǒng)一稱呼。清朝對“臣民”的塑造，隨著清朝由王朝國家向近現(xiàn)代主權國家的轉變，也出現(xiàn)了“國民”的稱呼。“國民”一詞用于指稱清朝治下的“臣民”始于清德宗光緒年間，雖然有清朝末期“立憲”改革的背景，但也可以視為是清朝“臣民”塑造的一個結果。在《清德宗實錄》卷562，光緒三十二年七月戊申條記載了光緒皇帝“立憲”改革的上諭中“臣民”塑造理想是：“明忠君愛國之義”的“國民”，此應該是梁啟超創(chuàng)造“中華民族”一詞的主要根據(jù)。 梁啟超在1922年《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文中認為：“凡一遇到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國人’之一觀念浮于其腦際者，此人即中華民族一員也”，其“中華民族”等同于“中國人”。

總上所述，中華大地上的族群凝聚與融合是復雜的，而且古代中國人早就有自己獨特的以文化特征為顯著特點的劃分族群的理論體系，而中華大地上出現(xiàn)的眾多政權也在這一理論的指導下不斷地對境內(nèi)的族群進行著整合。盡管存在著以政權名稱稱呼族群整合結果的現(xiàn)象，但“漢人”、“華人”乃至“中華人”逐漸成為了對中華大地上族群凝聚主體的稱呼，而清朝統(tǒng)治者彌合族群之間差異并塑造“臣民”（國民）的努力雖然催生了以“漢人”為主體包括其他族群在內(nèi)的“中華民族”概念的出現(xiàn)，但也只是完成了中華大地上眾多族群的凝聚，而其內(nèi)部的融合依然在延續(xù)著。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研究所編審；摘自《中國史研究》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