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忠
飛 紅 落 日
石頭有三兩塊,搭在山巔,約摸有幾十噸,不規(guī)則,風(fēng)一吹,就晃悠悠地擺。
夕陽也在山巔,不曉得有多重,也踉踉蹌蹌地磕腦袋,估計風(fēng)也在吹拂,也安靜。
在棋盤山,我只敢側(cè)身看神仙們對弈,山中時日長,衣袖濕了也不要緊,神都是寬袍大袖,不翻舊歷。
風(fēng)疾,有嗚嗚聲,后來誰都不敢站在中間,怕夕陽和山石萬一撞上,轟隆隆的回音,定會驚著下棋的神仙。
那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碎片,也會掉入漁港,濺起的霞光,把群峰一一焚燒,一一熄滅。
而現(xiàn)在,夕陽渾圓,山巔石頭也大塊,站哪兒都是中央。
我只好彎腰,不管有沒有飛鳥搭理,也不管山花的翅膀長多高,在飛紅棋盤山,在沒有人群的高處。
雙色云水謠
有的是云做的民謠,有的是水做的民謠,若遇晴天,風(fēng)車搖,云在天上大片流過,水也嘩嘩流過夾岸竹林,帶走些落葉。
光滑的鵝卵石道走向遠(yuǎn)方,印著汗?jié)n,印著陽光,亮晶晶地起伏,那些唱歌的人不見了。他們?nèi)チ嗽频倪@頭,水的那頭……
汀步偏偏從河床橫穿,水便會在石縫里不停激動,喊些什么。大榕樹的須不動聲色,在年頭里看擁霧翻波,在倒影里看蒸汽緩緩成了云,看云朵在陰影里一滑腳跌成了水。
陰時也是好天氣,木板老屋有點(diǎn)濕,苔蘚有了抖撒勁兒,集市剛散了,打尖的客人背簍上有山貨,沒賣的就賒給了店家,討一口水喝。
閃電不知從哪座山頭冒出,就一下下,像怯怯的小土狗。轟隆隆的雷從鵝卵石道遠(yuǎn)遠(yuǎn)趕來,也扯著脖子吆喝幾聲。
此時的云水謠是黑白的,山里的霧順便也做成歌謠,竹林在風(fēng)里一遍遍地?fù)u晃。
驟的雨不久就散了。
風(fēng)車搖得飛快,水也更湍急。
眼看著天就要放晴,云卻慢慢爬過來。
藏在時間背面的尤溪梯田
梯田是陰晴不定的臉。
也有哭,也有笑,都挨得近。
農(nóng)人的表情,總這樣,在清晨或黃昏里。
沒有揮灑,談不上太迂回。細(xì)里瞧,總有邋遢處,比如野草,比如雜花,比如泉流。
云霧也這樣,陰晴時淡濃了遠(yuǎn)山,層層疊疊的,那也是下凡人的自留地。
天光濺起時,梯田的表情是上過七彩的釉,那是神回家的棧道,挺曲折的。
稻田一串串黃,染了風(fēng)的過路。
如果走得快一步,也只是青翠一片,空蒙幾處,與群峰沒兩樣。
時間,似乎不再附著尤溪的梯田,或者就藏在時間的背面。許多年以來,這里只有無休止的點(diǎn)線面與流動的空間。
或纏繞,或交匯,或平行,或枝葉連綿。
蓑衣和水牛走回布谷聲聲的擺蕩里……
鱔 溪 記
不知誰傾斜了一匹洪水,在河谷,在五月。
在鼓嶺的萬綠叢中。
有人偏偏把雨后的水珠捏成石頭,串成長鞭,一把打在山的脊梁。
山也疼,也哼哼唧唧。
溪澗的鱔魚游來了,一搖尾巴,也學(xué)著鞭打的模樣,骨節(jié)一串串。
山接著疼,然后偷偷地笑。
山下有個年輕人,從很遠(yuǎn)的地方來,白馬青衫,一桿銀槍,他作勢望著山腰,半晌沒看懂。
這鱔溪,是好欺負(fù),還是好說話?
年輕人愛鉆牛角尖,就不走了,安營扎寨,一晃許多年。
每年五月,油桐花就開了,漫山婆娑的白,一點(diǎn)點(diǎn)的氣息。
年輕人鉆入其間,石縫里,也像一條鱔魚。
早 春 梅 洋
花苞在風(fēng)里搖,孩子們的臉。
梅洋村的花,自然是梅花,有的半開,有的還沒綻放。
我是來早了,進(jìn)了一個幼兒園。
大班的孩子,不少放學(xué)了,熙熙攘攘,在枝頭雀躍。
風(fēng)都比較慢,走的是舊時候的節(jié)奏。
留在書齋的小班孩子,也小心翼翼,也彬彬有禮,讀弟子規(guī),抄三字經(jīng)。
很燦爛地笑,臉上都貼著陽光,一重又一重,有的規(guī)則,有的沒樣子。
溪水彎彎曲曲,梅花的影子不少在水里,山的倒影也在,都很樸實的樣子,鳥鳴了半天也不動。
是有幾只鴨鵝,看見有人來了,便把村子的底色撲赤赤抖出來,無外乎搖晃,無外乎透明。
而梅花,在路人走神時,不約而同往前涌了涌,亮晶晶的臉蛋,紅彤彤的氣息。
似乎春天,又翻了一頁。
匹巖半日閑
天堂在哪兒?
天空凹進(jìn)去的那一片,便是天堂。
……
也就在那時,倒垂的古藤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探,目不轉(zhuǎn)睛。
一棵千年老樹緩慢吐芽,抽綠。
半山腰,洞窟里,一座寺,云馱著的菩薩有三尊,俱拈花,微笑。
洞頂?shù)乃?,也點(diǎn)點(diǎn)滴滴往下淌,如匹,如練,從前起,到現(xiàn)在。
在匹巖,山僧遙指遠(yuǎn)處的臥佛,說霧鱗也換了一季。
滿山的綠,也無所事。
茶葉浮浮沉沉,透明的杯,水新沸。
不是周末時分,游人自然稀疏,閑坐許久,竟似走神了,時間也就拉得漫長一路,碎了滿地。
而空的山,空心的人,也就騰出了大把空間,有些事,就來了,就走了,就擱一邊了,不需要理由,沒有牽扯,各自安心,各自好??盏目臻g里,不知不覺也掉了些許暗疤,有幾枚,不可觸,或大或小的淡膜背后,肌膚粉紅,柔軟如前身。
漂過的人,漂過的記憶,撇去浮沫,也就清澈了前因后果,花落般不疾不徐。
薄霧幾縷,黏著皮膚,有些涼。
無所思,在半山的石縫里。
——石頭凹進(jìn)去的那一片,我看見我在沖水,點(diǎn)茶,去沫,聞香,品茗……endprint
古藤也斜著眸,亮晶晶地瞥。
遠(yuǎn)方,羅源灣的潮汐正一分一秒地往上涌。
旗山日出記
霧漫過來了,山有了微醺的模樣,還有人多了重瞳的黑白配。
嶺邊草木茂密,細(xì)瞧之下凹凸不平,一片片的,刀刃般迎風(fēng)豎立,在風(fēng)里,不斷地鋸開霧水。
山有吱吱聲,不是蟲兒叫,也不是鋸霧的回音。
有人踩在落葉上,也不是這種響。
霧水并沒有后退或停歇的意味,如精通妖法的野僧,不喊疼,也無動于衷,剖開后由一變二,衣袖飄飄,繼續(xù)成群結(jié)隊前涌。
山巒陸續(xù)淪陷,晦澀的石都低著頭。
有些遠(yuǎn)的山巔也流血,留暗紅的疤,絲絲縷縷。
時辰到了,寺里的鐘聲開始撞擊,一下一下的,滿山追著跑,順著脊梁起伏。
山中的瀑布像小嘍啰,東一簇,西一簇,也不約而同舞刀弄槍齊上陣。
霧的臉龐發(fā)愣,是怔了會兒,沒多久就若無其事,無聲地滑翔。
也不知過了多久,光影漸變中,灰蒙蒙的天開了,山那邊突然舉起火紅的旗。
似乎冥冥中有人傳檄號令!
眾鳥歡呼,從四面八方趕來,撲騰著。
群山的刀鋒也漸漸明亮,風(fēng)也疾走,所有的碎石都抬起了頭顱。
被切開的霧一片一片倒了,有的步步退后,有的一頭栽下懸崖,有的使勁扯住樹,糾纏幾分,沒多久也不見影子了。
遠(yuǎn)山近嶺有了嘹亮的輪廓。
刀刃片片歸鞘。
寺里的鐘聲,也拖著回蕩節(jié)節(jié)縮回。
晨曦里,一個明凈的少年郎,騎著白馬,舉著獵獵的旗。
緩緩走過凌晨五點(diǎn),走過飛禽走獸的夢鄉(xiāng)。
太姥山的石頭是柔軟的
太姥山的石頭是柔軟的。
一群云朵的下凡,披著紗衣,乘風(fēng)幾束,去了?,幜袓u,去了晴川海灘,還去了九鯉溪瀑和桑園翠湖。后來誤了時辰,帝怒,就回不去了。
沒有一朵石頭不是圓的!
沿著臺階上山,一路上奇峰怪巖,都沒有空間的緊張感,無論夫妻石、母女情深、雙翁垂釣、玉兔聽潮、二佛談經(jīng)、沙彌拜月,九鯉朝天、金貓撲鼠,還是鎮(zhèn)山石獸、石軍列陣、仙人鋸板,都有著古老的溫情,似乎一眨眼,就能回到遠(yuǎn)古的某個部落,那里落英繽紛,雞犬相聞,有良田美池桑竹,黃發(fā)垂鬢的孩子們在嬉鬧打罵……
姥姥出來了,她頭戴八寶攢珠髻,身披寬袖外袍,手持蘭花,不知是從山下的國興寺還是摩尼寺出來,是個慈祥而威嚴(yán)的舊老太,冊頁上記的模樣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她輕聲道,孩子們,來客人了,別鬧了。
石頭都安靜了,不作聲,后來也睡著了,肩靠肩,背靠背,手腳疊搭著。
眼花的人們,把孩子們睡覺的縫隙喚為葫蘆洞、將軍洞、滴水洞、犀牛洞、白馬洞、鴻雪洞、韋陀洞、蓮花洞等,空間都不小。
天熱時,姥姥還會搬來瀑布泉水,絮絮叨叨,都一些老歌謠,在月光下,好讓孩子們睡得安穩(wěn)。
偶爾,姥姥也會望望霞光的模樣。
那是帝的臉色!卻總是隱約明滅,看不清。
民間傳言,帝依然不高興。
故而李太白落筆時,帝一嘀咕,太白也哆嗦,把夢中煙波浩茫的太姥寫成了天姥。
陸羽也心慌,《茶經(jīng)》里寫“永嘉縣東三百里有白茶山”。實際上東三百里是海,往南三百里的太姥山,這里有白茶。
遠(yuǎn)近有茶香隱約。
其實我是不管這些的。站在太姥山巔,峰從海平面拔起,水一直流到農(nóng)歷那年,風(fēng)把心情和晨昏都吹矮,我也像站在云朵之上。
責(zé)任編輯 林 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