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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分

        2017-11-17 11:53:57馬星輝
        福建文學(xué) 2017年11期

        馬星輝

        秋分飄落下的第一片樹葉,讓李木森覺得自己該是回家的時候了。不知為何,都說春種秋收,天涼好個秋,李木森卻最不喜歡一年四季中的秋,這秋一到,離寒冷的冬就近了。

        其實,這年的秋天對李木森來說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收獲季節(jié)。常言道:鼠有鼠路,蛇有蛇道。只要有人脈關(guān)系,有獨門道道,這世上的錢往往很容易賺,不僅來得輕松而且來得快。閩北人把這種好事叫作“吃天水”。這不,昨天發(fā)了一龍馬車的天然原杉木,輕而易舉賺了一千多元,這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可是一筆大數(shù)字。李木森是個沒經(jīng)過世面的半番鴨,覺得這錢賺得有些投機取巧,不是那么名正言順。

        哥們王陽軍說管他什么正不正,只要順就行。會賺錢便是真本事,有錢走到哪里都是老大,腰桿硬,底盤穩(wěn)。李木森聽了沒得話反駁他,卻想起該是回趟家的時候了。王陽軍一聽小眼睛立時賊亮,轉(zhuǎn)了個圈后喜道,好?。⌒值芪遗隳阋煌?。

        窮鄉(xiāng)僻壤,路遠難行,你就別去了。李木森擺了擺手。

        啥遠不遠的,結(jié)識你這么久了,還沒得機會拜見過你爹娘,顯得我這個做晚輩的不懂人情禮數(shù)。再說趁進山的機會把那件事給辦了。王陽軍信心滿滿地說,咱們最近手氣旺得很,做事就要趁風(fēng)打毛栗,咱們不下手,人家說不定也在惦記那件事,弄不好先給端了。

        我看那件事先不急,過些時日再說。李木森知道王陽軍說的是什么事,在他面前提了至少三次以上,李木森覺得風(fēng)險太大,始終猶豫不決。但王陽軍已經(jīng)不容分說地邊走邊道,凡事先下手為強,去得早吃羊草,去得遲吃羊屎。就這么說定了,我上街去買點禮物,明天給二老帶上。

        第二天中午,兩人緊身裝束打扮,各騎了輛大馬力的單輪摩托車,神氣十足很夸張地上了路。李木森的老家金坑村在偏遠的山窩窩,藏在閩、浙、贛三省交界的深山老林中,那地方終年云纏霧繞,莽莽蒼蒼,險峻密林,蒼鷹盤旋。從縣城到金坑,在206國道上行40多公里后下公路,拐向一條人跡罕至的山間小道,續(xù)上近30公里崎嶇不平的顛簸。

        摩托車在深山里吼了一個多小時后,終于看到了神秘莫測的金峰山,山腳下的金坑村所在地有百里之大,地形極為獨特,四面群山環(huán)繞,山勢蜿蜒,形如一只葫蘆狀,金坑村則處在一夫當(dāng)關(guān)的葫蘆口上。葫蘆內(nèi)一片莽莽森林,古樹參天,遮天蔽日;雞鳴三省,龍吟虎嘯。六十年前彭德懷、賀龍曾在這里安營扎寨,神出鬼沒,配合江西井岡山反圍剿。金坑至今依然還保留著當(dāng)年東方縣蘇維埃政府舊址,紅軍橋、紅軍指揮所、紅軍標語等眾多紅色革命遺跡。金坑大山里的一草一木,蘊藏著當(dāng)年金戈鐵馬、動人心弦的故事。

        到家時近傍晚,這天是節(jié)氣“秋分”,母親剛從地里捋了一大籃子秋菜回來。秋菜是一種野生莧菜,長得嫩綠細條。每年秋分節(jié)氣這一天,山里人有吃秋菜的習(xí)俗,都言秋菜下肚洗腸潤肺,一家老少健康平安。

        母親見兒子回家,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高興,滿是皺紋的臉笑成了晚秋的干菊花,李木森看了有些心疼心酸。父親見了兒子亦喜在心,卻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你還知道歸窩?便不再吭聲。善于察言觀色的王陽軍見了連忙笑嘻嘻地搭訕著,把大札小包的禮物往桌子上一放說,這山里空氣真新鮮。對李木森使了個眼色便溜到外面去了。

        父親低著個頭不停地“叭嘰”著手中的旱煙管,依舊不吭一聲。平日里能說會道的李木森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這一年多沒回家,父母親竟是老了許多,才四十多歲的人與城里的同齡人相比要老上十歲還不止。尤其是母親白發(fā)明顯增添,身子骨有些佝僂之狀,他心里又是一陣隱約的酸楚。

        李木森撕開一包中華煙賠著笑道,爺佬,這是朋友買的,你抽一支嘗嘗。

        父親不接他這個碴,卻突然地發(fā)問,你平時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是都在前幾名嗎?咋就沒考上?這句話沉沉的,父親在心里整整郁悶了一年。

        李木森嘆了口氣道,考試那幾天我剛好生病,整個人都暈乎乎的。病的真不是時候,都怪兒子不給你爭臉。

        那這一年多你干什么去了,咋一次家也不回?父親對著屁股下的石墩使勁敲打著煙筒里的煙屎,板著個臉問。

        我是怕你們生氣嘛,便不敢回家。想留在城里繼續(xù)復(fù)讀,第二年再參加高考。

        放屁!我們再生氣你也不能不回家,你這么做不是更讓你娘佬擔(dān)心?我問你,那今年咋又沒考上?

        今,今年沒去考。李木森囁嚅著道。

        什么……父親聞言氣急,跳了起來,手中的旱煙管幾要敲了過去。李木森不敢直視父親的目光,也不敢躲開在眼前晃動的旱煙管,只是小心翼翼地回話道,爺佬你莫生氣,我是為了不給家里添負擔(dān),一邊復(fù)讀,一邊找事干去了。與王陽軍,就是今天一起來的這個朋友做事,后來見干得順風(fēng)順水,也掙了一些錢,于是思前想后地反復(fù)考慮,讀大學(xué)將來畢業(yè)不也是為了工作掙錢?所以干脆一心撲在掙錢上了。

        父親嚴厲的目光直盯著兒子不放,直想狠狠地教訓(xùn)他一頓,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好。其實,知子莫若父。這小子打小就頭腦靈活,聰明能干,凡事從不肯服輸。那一年村頭野豬傷人,當(dāng)時他才十三歲,竟然揮著砍柴刀沖上前去相救,身上被鋒利的野豬爪劃破好幾道口子,至今左臉頰還留下一道明顯的寸疤。村里人無不對李木森贊譽有加。做父親的臉上自然有光,對他的將來寄予很大的希望。如今沒能考上大學(xué),一定是有他的原因與難處,看來這也是命哩。想到此,父親嘆了口氣道,你從來是個懂道理的孩子,怎么就不曉得讀書的重要哩?叫我怎么說你才是?

        見父親原諒了自己,李木森松了一口氣說,爺佬你放心,我今后一定會努力做事,讓你二老臉上有光。父親拿眼睨了他一下,難看的臉色漸漸緩解。但讓他有些擔(dān)心的是,一年多不見兒子,隱隱約約感到他與先前有些不一樣,但又說不出來具體變在了什么地方?有些不放心地說,命里一尺,難求一丈。老天爺早安排好一切,該咋就咋,要認命哩。做人做事一定要在情在理,有餓死的還有撐死的。你帶來的這個朋友為人怎么樣?不守本分的人你千萬莫交往。

        李木森點著頭說,哎!青皮蘿卜紫皮的蒜,仰臉的婆娘低頭的漢。你教我這些識人的道理都記得牢牢的,你就一百個放心吧,那些個不孝之人,還有低頭走墻根、心中有算計的人,我指定像避瘟神一樣地避開他們。endprint

        父親說,我也不強求你什么,但老話說,一人不進廟、二人不看井、三人不抬樹?,F(xiàn)如今你算是走上社會了,凡事莫要逞強好勝,一定要小心做人才是。人活一世,貧富無所謂,良心最最要緊。平日里本就少言語的父親沒有再說什么,響鼓不用重槌,兒子明事理,應(yīng)該知道什么是好歹,他不是那油鹽不進的四季豆,該咸時便會咸,說多了也沒用。

        大山里的房子松散透氣,從廚房里飄出了青蒜炒豬肉的濃濃香味,李木森好久沒吃到這碗鄉(xiāng)間的土菜了,不由想起了鄉(xiāng)間那個順口溜:“最好聽是火燒竹,最好吃是蒜炒肉,最好玩是肚對肚?!毙r候的他只知道火燒竹子的噼啪聲勝過大年的鞭炮聲,青蒜炒肉更不用說,老虎口的柴火灶,燒的是硬木柴,用的是大鐵鍋,火旺鍋熱、炒出來的菜就是特別香。但那最好玩的“肚對肚”,當(dāng)時覺得難于理解,現(xiàn)在當(dāng)然知道了是什么意思,而且覺得這句話真正是通俗易懂,直接明了,朗朗上口。別看山里人沒什么文化墨水,說出來的言語卻讓人細品慢咂,能咂出好味道來。

        直到近天黑,王陽軍才一頭汗水地從外面回來,身上沾了不少茅草針,像出門時一樣對李木森點了點頭,又狡黠地笑了笑。

        晚飯豐富實在,全是地道的農(nóng)村菜:青蒜炒肉、辣椒炒蛋、腌菜蒸筍干,再加上自釀的米酒,菜香酒醇,誘人腸胃。但凡有客人來,母親是不肯上桌的,這是山里人的老規(guī)矩。這一老二少三個男人喝了不少酒,說話間,頭頂?shù)碾姛袈匕盗讼聛恚蹶栜娡崞饌€臉盯著燈泡奇怪道,這燈泡怎么也會像煤油燈沒油似的暗下來?李木森笑道,沒見識了吧?農(nóng)村是小水電發(fā)電,一到夜里水就關(guān)小了,電力弱了,這燈泡自然就暗了。

        父親難得有這樣的好心情,還想多坐一會兒,但見時候不早了,便說,你們兩個年輕仔繼續(xù)喝,菜不夠的話,叫你娘再去廚房添加。說著自個兒便先歇息去了。

        夜的墨汁浸透了四周,黑漫漫。狗不叫、人不鬧,一切歸于靜寂無聲。山里人千百年來的習(xí)慣,吃過晚飯后無事可干,便早早上床躲進被窩睡覺,哪怕夫妻間做事也就那么撲騰幾下就草草了事,村莊沉睡在了夢鄉(xiāng)之中。

        半夜時分,月亮爬上了金峰山頂,撒下明晃晃的蒼白。

        隨著木頭門“吱嘰”的一聲,兩個人影鬼鬼祟祟閃現(xiàn)而出,向村西頭的小樹林中悄然無聲行去。那片林子中有幾棵近千年的紅豆杉,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其蓋如亭,粗壯的樹身足要三個人伸展胳膊才圍得住。村里人把它們當(dāng)作風(fēng)水樹,在紅豆杉樹下有一眼泉水,水質(zhì)清澈甘甜,是全村200百多戶人家近千口人的生活飲用水。

        兩黑影溜到小樹林中,手電筒光時隱時現(xiàn),在林中窸窸窣窣了有好一陣子,不知道他們在干什么鬼事。猛然間,有一股盤旋的山風(fēng)呼嘯突起,夜空中的烏云瞬間遮蔽了明月,黑漆漆的山野之中似有鬼魅妖狐伙出,山魈異獸顯身而來,讓人身上寒毛直豎,冒起通體的雞皮疙瘩。就在此時,林子中突然發(fā)出驚悚的一聲低叫,媽呀!流出血來了……隨之兩條黑影像鬼竄般地逃出了小樹林。

        李木森對父親說了假話,去年高考并非因生病而耽誤。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在班上位居前三名,別說考上大學(xué),就是重點大學(xué)也沒問題。但就在高考的前一天,同年段的校友王陽軍在街上與一個叫朱四的人發(fā)生口角,繼而肢體沖突。朱四是社會上的一個小地痞,仗著人多勢眾,一陣亂拳把王陽軍打得抱頭不迭。李木森正巧路過,打抱不平出手相助。二人都是愣頭青,敢打能拼,但終究是寡不敵眾,被打了個鼻青臉腫,吃虧不小?!?10”接到群眾報警趕至現(xiàn)場,雙方違反社會治安打架斗毆被拘留。直到第二天學(xué)校前來擔(dān)保,他二人才從派出所出來,事沒多大,但高考卻受到嚴重影響。李木森并不后悔,只是沒法向家里交代,于是高考后便待在縣城里廝混。

        王陽軍感激萬分,對李木森說,你這人夠哥們義氣!對了!咱們年份好像一般大,不知你是幾月份生人?

        李木森自嘲道,列寧在十月。你問這做啥哩?

        我是年末仔,12月份生的。啥個也別說了,往后你是哥我是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王陽軍平日里沒肝沒肺,大大咧咧,但為人講義氣,覺得是自己無辜牽累了李木森,心里很是過意不去,拍著胸膛表示:今后只要是李木森吭一聲有事,他王陽軍毫不含糊,立馬兩肋插刀。李木森覺得王陽軍雖然有些洋油箱,但人倒不錯。于是想想應(yīng)允,行!但話說在前面,無論是做朋友還是做兄弟,必須心對心、誠對誠,盡在真心。

        王陽軍指天發(fā)誓,我沒你有學(xué)問說話有板有眼,往后你看我的行動便是。對了,兄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李木森見說嘆了口氣,看來只有復(fù)讀,等明年再考了。

        讀什么讀,沒勁!不如咱倆找事干,掙錢去。

        那不行,我父親肯定不同意,再說掙錢有那么容易,說掙就能掙?

        “李、木、森!”王陽軍突然拍著腦袋瓜子,驚喜地一字一頓地大聲念著,把李木森嚇一跳,你小子神經(jīng)?。≌魝€啥?

        王陽軍的小眼睛放出閃閃的亮光,高興道,哥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閩北這地方別的沒有,就是木材多。這兩年不少做木材生意的都發(fā)了財,你跟著我干就是,保證你吃香喝辣的。你若指定要復(fù)讀,也誤不了事。王陽軍拍掌道,你這名字起得太好了,字字都帶“木”,真是老天注定咱們要發(fā)這木頭財哩!

        你胡扯蛋去吧。李木森心里正在為今后的學(xué)費生活費發(fā)愁,不知道如何勤工儉學(xué),聽王陽軍這么一說,心想他或許真有些做木頭生意的門道。當(dāng)下點了點頭說,做生意我可沒本錢,只能干些體力活。

        王陽軍手一揮說,本錢你就不用考慮,“李木森”這三字算是商標入股了。也不會讓你干體力活受累,咱們做的是頭腦生意,人脈的生意。說干就干,先釘樁子后系驢,先撒窩子后釣魚,今晚我做東請客,把道上的朋友請來撮一頓,兄弟向你保證,做這木材生意啊,叫作褲兜里面摸蛋——十拿九穩(wěn)。

        王陽軍說的木材生意,說白了就是做黑木材買賣。他的父親是縣林業(yè)局的業(yè)務(wù)科長,搞些木頭砍伐指標、運輸指標自然有辦法。再加上王陽軍頭腦靈活、朋友多交際廣,生意很快就上了道。開初的一段時間,是套用林業(yè)碼單重復(fù)使用,偷運黑木材出貨。干了幾票后熟門熟路有了經(jīng)驗,膽子愈來愈大,制造假碼單砍伐木材,并與縣木材檢查站的工作人員相互勾結(jié),發(fā)展到利用鐵路十八道線(軍隊備戰(zhàn)的專用線)屯集黑木材,生意越做越大,幾乎壟斷了整個縣的木材市場。幾年下來,二人賺了不少的錢。endprint

        李木森與王陽軍二人性格差不多,皆是豪爽之人。但一個大大咧咧,一個注重細節(jié),一個毛躁粗糙,一個沉穩(wěn)有方。王陽軍屬于前者,李木森屬于后者。最重要的是他們二人肝膽相照,有話直說、不藏不掖,分錢則是二一添作五,從不計較誰多誰少。道上的人對此又眼紅又羨慕,都說李木森與王陽軍是一對絕配的合作伙伴。

        時至1998年初,國家開始加強打擊亂砍濫伐森林的力度,從事黑木材生意的難度與危險性在不斷加大。李木森是一個頭腦反應(yīng)敏銳,知進退、有遠慮的聰明人,亦開始考慮急流勇退,另謀出路。他習(xí)慣性地摸著臉上那道寸疤,沉吟著對王陽軍說,兄弟,花無百日紅,事無千日運,鮮花再艷有敗時。任何事都有個興衰起落,看來這木頭生意該是要收手的時候了。

        別呀!王陽軍一聽急了,收什么手?這么掙錢的買賣去哪里尋?

        你沒見眼下形勢不對哩,做人做事要學(xué)那烏龜法,該伸頭時便伸頭,該縮頭時便縮頭,凡事要見好就收,莫要太過于貪心了。

        你說的倒也是,要不最后再做幾單大的收手?王陽軍見說退了一步。

        李木森堅決道,不行!事情往往就敗在最后一次,千萬莫存僥幸心理。

        王陽軍實在有些不甘心放棄這木材生意,但在這兩年的相處中,他見識到了李木森的處事能力,這小子有時真有些能掐會算的神通,有好幾次偷運黑木材本來要遇上麻煩,所幸李木森事先有不祥預(yù)感,改變計劃后化險為夷、平安無事。不服他還真不行。當(dāng)下只得點頭同意道,你是老大聽你的,只是不干這行,咱們?nèi)ジ墒裁茨兀?/p>

        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東邊不亮西邊亮。事情當(dāng)然要接著干,但得另打鑼鼓另開張,否則有再多錢也要坐吃山空。至于干什么先不急,咱們先摸清市場后再下單。

        哥倆兩個合計了有一個多月,還拿不定主意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招待山西來的一個朋友,酒席間,朋友知道了他們的想法,便說,上我們山西去啊,那地方搞礦山開發(fā)指定來事,只要有一定的資金本錢,取得當(dāng)?shù)貦?quán)力部門的支持,定能賺個盆滿缽滿。當(dāng)然,做這行業(yè)還必須和地頭蛇搞好關(guān)系,這個也沒問題,我來牽線幫你們搞定。

        李木森聽了有所心動,覺得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早有聽說不少人開礦賺到了大錢。但亦知這開礦的風(fēng)險很大,不是說誰想開礦就開礦那么簡單,沒有金剛鉆,不敢去攬瓷器活。王陽軍卻早已按捺不住,猴急地說,兄弟!我聽說山西是煤炭多,而且漂亮女人也多,要去就早去。

        說正事時就說正事,別老是不著調(diào)。李木森呵斥道。但他覺得王陽軍說得沒錯,干事要抓住機遇,否則過了這個村便沒了這個店。當(dāng)下決定到山西走一趟。

        李木森二人運氣好,不僅順利拿到了開采證,還遇到了一塊天然的地表礦,根本就無須打洞挖井,挖下去一米多深就露出了上等的好原煤。初期的開采根本就不用挖掘坑道架坑木,極為低廉的成本投入,很快就得到豐厚的高額回報。每天滾滾而來的鈔票點都來不及,這讓李木森感到有些吃驚與后怕。這錢來得太容易了,太不可思議了,這哪里是挖煤?簡直就是跟挖錢一樣,日進斗金啊。不過短短的幾年時間,李木森與王陽軍都成了億萬富翁,企業(yè)一再擴大,固定資產(chǎn)達到了十幾個億。李木森事業(yè)成功后,與當(dāng)?shù)匾粋€美女林曉云結(jié)了婚,新娘長得姣美精致,豐腴性感,白皙細膩。結(jié)婚的那天正巧是秋分,天涼好個秋,正是男女交歡的情濃亦濃的日子。

        這些年來過于忙碌,難得回一次福建老家,于是李木森把父母親接到了山西??吹絻鹤幼兊萌绱税l(fā)達,如此有錢,二老簡直無法相信,也不敢相信。爺佬與娘佬有些惴惴不安,忍不住說,兒子,這錢你怎的掙了這許多?一般人哪怕只掙不喝幾十輩子,也存不到你的一個零頭哩。

        李木森笑著說,你們二老就放心好了,這錢不偷不搶,都是正道掙來的。

        爹娘見說心中稍微安定,不再多慮。但他們有些住不慣寬敞而豪華的別墅,也不習(xí)慣保姆的侍候。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讓他們感到閑得發(fā)慌,沒住上兩個月,便嘮嘮叨叨說要回大山老家。李木森知道二老的戀家心情,最終只得依了他們。

        前不久父親來信說,村西頭的那棵千年紅豆杉自那年莫名其妙地枯死后,旁邊的泉水池的水越來越少,過了幾年,剩下的幾棵紅豆杉也奇怪地齊齊枯死,慢慢地那泉水也干涸了。這兩年鄉(xiāng)親們只好跑到村外的金溪中挑水喝,十分不方便。最近,縣林業(yè)公安破了一個盜伐林木案,才知道那些紅豆杉樹就是被這些偷盜木材的人給害死的,他們在大樹底部割了細細的一圈樹皮,澆上了煤油,再把泥土蓋上,等大樹枯死了便名正言順地買走,這樣就不算犯法了。難怪村里人奇怪樹怎么會莫名其妙地死去,原來是這么回事,真是令人痛心。父親在信中說,讓他做件好事,捐一筆款,把村外的金溪水給引到村里來,大概有十萬元的資金就行。

        李木森看了這封信五味雜陳,勾起了往日忘卻了的恐慌。近來錢掙得多,心里面卻越來越不踏實。在感恩上天眷顧的同時忐忑不安,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內(nèi)疚感,甚至是負罪感。雖然,人們看他時都是一種仰視、羨慕的目光,但敏感的他感覺到這表面目光后面藏有另一種目光,這絕對是一種仇恨的目光。就如他在清華大學(xué)進修班時一位教授所說,中國的有錢人并未因為獲取了巨大財富而得到社會的尊重,他們不僅在老百姓的心里最沒地位,甚至得到老百姓的蔑視。因為這些富豪的產(chǎn)生帶有血腥的原罪,大都是來路不正,是靠腐敗的滋陰在權(quán)錢交易中大發(fā)橫財,以非法手段攫取國家和集體的不義之財,包括一些自然資源,充滿了血腥暴力、欺詐腐敗。而且暴富之后又普遍為富不仁、為富不善,沒有看到先富幫后富。善款不捐、善事不做,可購買奢侈品一擲千金,生活窮奢極欲,驚世駭俗。教授的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讓李木森清醒過來。雖然他對父親說這些錢不偷不搶來得正道,但私下里并不是那么回事。他去年新承包的這片礦山蘊藏有6000萬噸的煤炭,僅以5000萬元中標,加上暗中近1000萬的灰色支出,相當(dāng)于每噸煤炭不到一元錢,堪稱白菜價。他憑什么能獲得這個白菜價的煤炭?原因當(dāng)然李木森自己心里最清楚。這些年李木森之所以為社會公益事業(yè),包括宗教文化捐款不少,亦是求得心靈慰藉。本地西山禪寺的悟印法師是一個造詣極深的佛學(xué)大師,常有預(yù)見之靈異。他對李木森說:天道有規(guī)律,凡是通過各種手段爭取到的,都帶有業(yè)障,修道人不要爭好處、爭利益。你有福報,自然就給你,沒有福報,你爭到了,都是業(yè)障。最終你爭不過天道的規(guī)律。endprint

        這話亦讓李木森警醒不已。必須承認,自己所取得的礦山開采權(quán)是通過不正當(dāng)手段取得的,按悟印大師所說是帶有業(yè)障的。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王陽軍突然被檢查出得了肝癌,到北京大醫(yī)院復(fù)查,確診無誤。那些個平日里病人稍有點小毛病就表情嚴肅的醫(yī)生到了此時卻顯得很平靜地對王陽軍說,心情開朗,好好配合治療就是。王陽軍自然不缺錢,昂貴的進口藥、最新的特效藥吃了不少,前后幾個月時間花費了幾百萬元,但效果甚微,人是一天不如一天。

        王陽軍臨終前約李木森單獨見一面,原本身體健壯的王陽軍體重有一百六十多斤,現(xiàn)在只剩下了八十多斤,足足縮水了一半,整個人皮肉松散、瘦骨嶙峋,讓李木森實在是不忍目睹。

        臉色蒼黃的王陽軍見了李木森強笑了笑,喘了幾口氣嘆道,回想起來自己這輩子什么好吃的都吃過了,什么好玩的也玩過了,老天對我王陽軍并不薄。躺在醫(yī)院里的這些日子,我都在反省自己的人生,說到底能有今天的腰纏萬貫,是吃了“天水”,占了大多數(shù)人的便宜……最后王陽軍抖抖顫顫地從枕頭下掏出一個信封說,這里面的銀行卡有兩百萬元錢,哥你幫我做個事,但不要讓你嫂子知道,她把錢看得重。

        李木森愣了愣說,你外面還有私生子?是哪一個女人瞞了這么久?

        王陽軍苦笑了一聲,哥你想到哪里去了?這錢是讓你幫我捐給家鄉(xiāng)植樹造林用的,當(dāng)年我砍了太多闊葉林樹,權(quán)當(dāng)是一點贖罪補償吧。過去有錢就是想人生在世要及時行樂,卻沒有及時行善。說著又無奈地嘆了口氣說,看來人一輩子吃多少、用多少都是有定數(shù)的,到了數(shù)時便叫你走人。

        李木森知道人在生病時往往會感悟世事,反省人生,但沒想到平時沒肝沒肺的王陽軍能有如此的大徹大悟,只可惜一切都太遲了點。這番話也讓他心中感觸不已。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見王陽軍精神倦怠,有些身體不支,便叫他莫再多思多想,安慰了他幾句便告辭出來。

        十幾天后,才四十多歲的王陽軍命歸黃泉。李木森傷感的同時體會到這癌確實是冷酷無情,猙獰可怕,人一旦得了這種病回天乏力,難有幾個能治得好,到頭來終是人財兩空。王陽軍身體強健得像頭牛,是個吃鐵拉鋼的壯漢,平日里又極重保養(yǎng),那個豐乳肥臀的女秘書,每天都要為他泡上幾根冬蟲夏草當(dāng)水喝,每年兩次常規(guī)體檢不誤,一般人誰有這個條件?真是歪樹不倒直樹倒,偏偏就他攤上這衰病。當(dāng)然李木森亦知道除卻環(huán)境與食品的原因外,癌與人的基因有極大的關(guān)聯(lián)。但這基因難道不是從出生時就帶來的?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

        追悼會開得很是隆重,來了不少王陽軍生前的好友。市經(jīng)委的一個副主任致悼詞,充分地肯定死者生前為當(dāng)?shù)氐慕?jīng)濟發(fā)展所做出的貢獻。

        追悼會后,前來為王陽軍送行的人都作了鳥獸散?;鹪釄鏊闹芗湃魺o聲,情景凄涼,只剩下李木森及王陽軍家人在等待死者的骨灰。一陣秋風(fēng)嗚咽著刮過,李木森覺得眼睛干澀、腦袋空白,眼前盡是王陽軍的影子在晃悠。今天正是農(nóng)歷秋分,無情的秋風(fēng)吹落了樹葉,吹冷了四周的空氣。麻木的他忽感到手臂上有些癢,是一只螞蟻不知什么時候爬了上來,在他裸露的手臂上沒來由地爬行著。李木森目光怔怔地看著它來回了一會兒,不經(jīng)意地用食指輕輕一摁,那螞蟻立時喪命,成了幾粒粉末。他機械地甩了甩手抖落了螞蟻的碎尸,仰面望了望灰色的天空,突然很悲哀地想,說生命頑強,其實極其脆弱,這活生生的人在老天爺?shù)难壑?,就像人眼中的螞蟻一樣,十分的渺小可笑,老天爺要滅一個人就如同剛才他摁死一只螞蟻這樣簡單了事,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送走王陽軍的當(dāng)天夜里,原本一沾上枕頭就打呼嚕的李木森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地直折騰到半夜還無法入眠。迷迷糊糊間,突見王陽軍笑呵呵地來找他,說今天太累了,約他去“秋月樓”酒家小酌一下。他見之毛發(fā)聳然,大吃一驚說,你不是死了嗎?怎么又活過來了?

        王陽軍不悅道,哥你這是烏鴉嘴咒人哩!我這不是出遠門剛回嗎?

        不對呀!李木森使勁晃了晃腦袋,滿是疑惑地說,那你真是亂彈琴!搞什么死活排場?這種事會弄壞了氣場,會招來衰運的知不知道?

        王陽軍聽了嘻嘻地說,自己死了是和他開玩笑的,說著話便撒開腿跑了。

        李木森不由得松了一口氣,高興地罵道,原來是你嚇唬我。便拔腿興奮地去追他,可是怎么追也追不上他,累得他直喘粗氣。這時周圍全黑了下來,不知怎的回到十幾年前的那個情景,他置身在幾千里外的金坑村,王陽軍又引他追到了紅豆杉樹下,歪著臉朝他鬼魅地笑著,一邊蹲下身子開始用利刀割樹皮,緊接著發(fā)生了那駭人的那一幕,李木森不由得大叫一聲醒來……

        妻子林曉云被丈夫驚醒,擰亮床頭燈,見丈夫盜汗淋漓,氣喘吁吁,說,你是做噩夢了吧?說著下床給他端了杯溫開水,又去擰了把熱毛巾替他擦去虛汗。好一會兒李木森心神才安定了下來。

        秋分夜,一夜冷一夜。天真是變涼了許多,在柔和的燈光下,妻子走路時抖動的豐腴臀部,松緊間都在傳遞著誘人的信號,他不禁想起今天正是結(jié)婚的紀念日,自己有許多日子沒碰她了,真是有些對不起她。李木森正要蠢蠢欲動時,卻又想到今天正是秋分時節(jié),按老人們的說法,在二十四個節(jié)氣中任何一個節(jié)氣里行房事不僅傷身體,而且是對自然界神靈的不恭。緊接著又突然想起十幾年前,他與王陽軍到金坑所做的事亦是秋分的那一天。這無意間的巧合,讓他不由得渾身打了個激靈,一種強烈的宿命感向他襲來,適才身上涌現(xiàn)的荷爾蒙瞬間消失殆盡,那部位軟得像下鍋前的面條筋。

        林曉云不知丈夫的情緒為何突然間一冷一熱,但賢惠且善解人意的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體貼地說了句,還是早些歇息吧,隨即摁滅了床頭燈。

        在太陽每天照常升起的日子里,李木森的心病與鄉(xiāng)愁連在了一起,日漸濃烈,揮之不去。不知怎么回事,如今得癌癥的人越來越多,礦山附近的一個村莊原來是一個出名的長壽村,前些年央視第四頻道還專門采訪過村里的百歲老人。但現(xiàn)在卻不斷地傳出村民得癌死亡的消息,長壽村竟然變成了一個癌癥村。這嚴酷的事實讓人談癌色變,不寒而悸。李木森心里很清楚,癌癥的發(fā)生除卻人體遺傳基因外,與周邊的環(huán)境污染有關(guān),與食品、空氣、水有很大的關(guān)聯(lián)。想到這,“生態(tài)難民”這個很現(xiàn)代的名詞突然從他頭腦中蹦了出來。endprint

        他與妻子商量過好幾回,說真的很想回到閩北老家的大山生活一段時間。林曉云開始以為他只不過是說說而已,后來見他是真心如此,而且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只得同意道,田園之思,人之常情,不過偶爾罷了。但你卻是分分秒秒都在想,真是田想水想得心焦,水想田想得心跳。既然到了如此思念的境地,還有什么放不下的?我支持你便是。

        三個月后,李木森做出了一生中最艱難、最復(fù)雜的抉擇,辦妥了眼下旺勢中礦業(yè)的一切手續(xù)轉(zhuǎn)讓,帶上巨額真金白銀回閩北老家。用李木森自己的話說,此行是義無反顧的“贖罪之行”。考慮到兒子的讀書問題,林曉云暫時留在這個城市,照顧正在讀初中的兒子和經(jīng)營時裝店。臨行的前一天,他到西山禪寺向悟印大師告別。大師似乎早知他有此之行,一點也不感到突兀與驚訝。二人交談了好一會兒后作別,臨別時悟印大師送了李木森兩句偈語:秋風(fēng)起時君當(dāng)忌,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李木森聽了甚是不解,但他知佛門天機不可泄的規(guī)矩,不能深問,當(dāng)由自己日后慢慢參悟為是。

        回老家的路依舊難行,山道十八彎,上坡又下坡,拐彎又拐彎。李木森足足行走了四個多小時,才到達久別的鄉(xiāng)村老家。正是夕陽落山時,村莊中炊煙裊裊,飄逸出大山里才有的飯菜香味。走進陌生又親切的院子,李木森高喊一聲,爹、娘!兒子回來了!

        聞聲奪門而出的二位老人喜出望外,顯得手慌腳亂。

        李木森回來的消息,村里人很快就知道了,最先來看李木森的是財生。他是金坑村的村主任,也是木森小時候最要好的玩伴。剛從地里回來的他,褲腳一高一低,腳后跟還黏著一團半濕半干的泥巴。他高興地說,一大早就接到鎮(zhèn)里通知說你要回來,我準備了一壇五年沉香米酒,今晚咱們喝個顛倒乾坤。

        木森說,別!我?guī)Я藘善坷厦┡_,今晚在我家喝。

        木森的娘早在廚房忙碌開了,木森的爹揮著旱煙筒不容分說地對財生說,你回家跟你婆娘說一聲,今晚在我家和木森好好聊聊。

        沒過一會兒,前后又來了八九個少時的伙伴,李木森提議就在院落中擺席,既寬敞又接地氣。眾人從天傍黑直喝到月亮爬上了遠處的金峰山,兩瓶老茅臺喝完了,又上來一大缸自釀的沉香米酒,李木森許久沒有這樣開心快樂,酒一杯又一杯不停喝著,他盡情地、心甘情愿地醉了。這晚他睡了一個難得的安心覺。

        第二天,財生帶著李木森把金坑的山山水水轉(zhuǎn)了個遍,在這期間,陳縣長打來了好幾次電話,問他什么時候回城,好派車去接他。村里的幾百雙眼睛更是跟著李木森轉(zhuǎn),只等著他放好消息出來。財生最終還是忍不住,目光懇切地看著木森說,鄉(xiāng)親們都知道你是大財主,巴望著你做善事哩。

        做善事不敢言,你說眼下鄉(xiāng)親們最想做什么事?

        財生脫口而出,這還用說,自然是修一條通往縣城的公路,讓大家進城方便、孩子們讀書方便,持家的能把大山里的山貨賣出去。

        李木森點頭道,沒錯!要致富先修路。修一條高質(zhì)量的,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能享受的幸福之路。

        財生高興得咧開了大嘴巴,隨之又有些顧慮地說,但是大山阻礙,巖石難移,這路恐是艱巨難修哩。

        這我清楚,不難還等到現(xiàn)在?說著李木森撥通了陳縣長的手機,立馬傳來陳縣長熱情的聲音。李木森說愿意拿出兩億元捐款,想修一條金坑連接206國道的三十多公里柏油路,也希望國家能給政策,爭取一些應(yīng)有的配套資金。

        陳縣長原本是希望李木森投資縣里一個化工項目,電話中感到有些失望。但李木森能拿出這么一大筆真金白銀修路,當(dāng)然也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就表示一定全力支持。金坑村的鄉(xiāng)親們得此消息無不興奮,有人放起了鞭炮。

        一年后,金坑村連接206國道的柏油公路修成,原本要步行幾個小時的山路,如今小汽車只需二十分鐘。但是令陳縣長不高興的是,八米寬的大路通到村口三十米處時戛然停止,卻修了一段兩米多寬僅容小轎車通行的河卵石小道。通車典禮那天,陳縣長很是生氣光火,批評李木森說,誰都知道要致富,修公路,你到頭來卻是修了這么一個“斷頭路”,這不是存心給自己、給所有人過不去嘛!

        李木森裝聾作啞、笑而不答。之前,李木森向陳縣長匯報過修路方案,表明在發(fā)展金坑的同時,要保護好金坑的生態(tài)資源,哪怕一棵闊葉林大樹也不能動,因為它根深蒂固,水多能吸,水干則吐,就像是一座小水庫。

        陳縣長惱火李木森不聽話,不把他這個縣長放在眼里,故而心里十分地不痛快,未等到剪彩時分,說還有其他重要事,便先回城去了。

        縣委許書記亦看過李木森的修路方案,他一開始也有些不明白,從來都是要致富先修路,哪有修個斷頭路的道理?后來理解了李木森的良苦用心,覺得這是一個有遠見的決定,絕不是嘩眾取寵,特立獨行。所以他對“斷頭路”沒表示反對意見。

        “斷頭路”同時也斷了一些人的念想。剛開始修路時,那些垂涎金坑百里大山的珍稀大樹、等待著發(fā)大財?shù)哪静耐稒C商們大為高興。后來看到了“斷頭路”不由得大失所望,無可奈何,只能望“木”興嘆,在心里惡狠狠地咒罵道,修這“斷頭路”的人做事真絕。但不管怎么說,自路修通后,來金坑旅游度假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大山里的資源得到了充分的利用與開發(fā),村民們的口袋也日益充實起來。

        原本是中午時分才會鳴叫的知了,卻在上午就開始“吱吱”地叫個不停。今年夏天熱得有些極端,城里連續(xù)十幾天溫度達到了四十?dāng)z氏度,人熱得受不了,連金坑這樣的大山里也達到了從未有過的三十六度,讓人感到了酷暑的分外炎熱與煩悶。

        令人血管賁張的夏日,亦傳來了一個同樣令人熱血沸騰的消息,據(jù)地質(zhì)勘探部門發(fā)布的確切消息說:金坑百里大山內(nèi)蘊藏著近千億元價值的大金礦。

        大金礦的消息傳到了金坑,鄉(xiāng)親們也興奮不已,怎么說也要沾光了。只有李木森感到惴惴不安。如若真的要開發(fā)大金礦,則意味著金坑大山這方圓百里的古老處女地,包括珍貴的原始森林,眾多的珍禽異鳥在內(nèi),恐怕是兇多吉少,難逃厄運了。更不用說這兩年付出的心血和幾億元的投入要付諸東流。endprint

        太陽升起一竿子高的時候,鎮(zhèn)長興沖沖地來到了金坑村,大老遠看見李木森就大聲地嚷道,李總!李總!近至身前時,使勁握著李木森的手說,李總真是個帶財運的大貴人啊。多少年了,怎就不知道金坑竟然是個大金庫,這么一個天大的金庫。

        傳言得到了印證,李木森當(dāng)即心里一沉,面無表情地說,鎮(zhèn)長駕臨也不打個招呼,今天可是為開發(fā)金礦的事而來?

        鎮(zhèn)長只是顧著興奮激動,并未注意李木森的表情,雞啄米似的點頭道,對對對!今天就是來和你商量,把那“斷頭路”給盡快地連接起來。

        鎮(zhèn)長見沒有應(yīng)聲,轉(zhuǎn)臉才發(fā)現(xiàn)李木森冷漠的神情,便笑著道,當(dāng)然了,還有土地出讓金的事,這些年你們可投入了不少,不能讓你們吃虧。你考慮一下,拿出一個中肯的方案來。

        見李木森神情依舊怔怔的模樣,鎮(zhèn)長奇怪地盯著他道,李總你是怎么了,這天大的好事你卻好像不高興?

        李木森“哦”了一聲回過神來,強笑了笑道,沒有的事,家有大金礦,哪還會不高興?不過我說鎮(zhèn)長大人,開發(fā)金礦的事能不能緩行一步?反正金礦又不會跑到外國去。

        什么?鎮(zhèn)長愣了一下,隨之悟了過來,哈哈!我明白了,你是趁機獅子開口,想大撈一把。放心吧,咱們鎮(zhèn)、村兩級是利益共同體,當(dāng)然不能吃虧啰。

        鎮(zhèn)長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可沒這想法。

        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木森說這里談話不方便,你大老遠地趕來,先到村部歇口氣喝口茶再說,咱們邊喝邊談。

        但二人進了村部大約不過十分鐘的光景,便傳來鎮(zhèn)長的吼叫聲,告訴你李木森,這事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緊接著鎮(zhèn)長氣沖沖地從里面出來,揮手對隨行的駕駛員大聲嚷道,打道回鎮(zhèn)。

        李木森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試圖阻止金礦開發(fā),想保住金坑這塊稀有的凈地,可四處奔波,費盡口舌,毫無用處。眾人唯恐惹上麻煩,對他的來訪游說,皆是敬而遠之。誰心里都明白,開發(fā)金礦是鐵板上釘釘?shù)氖隆?/p>

        見兒子這些日子茶飯不香,心神不定,時不時發(fā)怔的模樣,當(dāng)父親的也憂心忡忡,卻又不知如何替他解開這個愁疙瘩。他心疼地說,我知道你在為什么事發(fā)愁,可我又說不出什么大道理來。你說得沒錯,開金礦指定要翻天覆地一番大折騰,會把金坑的好山好水給破壞了。但是國家缺金子用,要開礦也是沒辦法的事,你莫去多想。這世間該來的事就會來,攔也攔不住。

        母親在一旁禁不住插嘴道,平時咱們老百姓家中,誰不存點金戒指或金手鐲什么的值錢的東西?還不是為了急需時用?國家應(yīng)該也是這個理,那金子就讓它先存放在地里,等要用時再挖也不遲。

        你們就別跟著多操心了,兒子沒事的。我去登金峰山,如果回來遲了,你們就不用等我吃晚飯。李木森感到有些悶得慌,說著便出門去了。

        今天又是一年之中的秋分,大山四處層林盡染,盡顯原生態(tài)的美妙,但李木森眼前卻不斷呈現(xiàn)著大山外面的情形,那窒息、混沌的塵世,毫無一點秋高氣爽的韻致,說到底,是人自己破壞了自然界里原本四季分明的春夏秋冬。

        太陽開始徐徐落山,余暉把天空映照得血紅血紅,令人不忍卒看。傍晚的山谷中蕭瑟無情的秋風(fēng)一陣吹過,李木森低頭看了看手表,猛地想起妻子林曉云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到縣城火車站了。他連忙收回了信馬由韁的思緒,起身往山下走去。

        當(dāng)他行至山腳下時,寂靜的山野中傳來了一陣由遠而近的機器轟鳴聲,驚飛起古樹上的鳥兒與山林中的走禽,它們驚慌失措,紛紛向大山深處奔竄逃命而去。李木森亦是大驚,連忙加快步伐向村頭急奔而去。

        一隊浩浩蕩蕩由幾百名工人、執(zhí)法人員,以及眾多大鏟車、推土機組成的鐵甲車隊,在這傍晚時分開進了金坑大山,此時正威風(fēng)凜凜地駛向金坑村頭的那條全閩北甚至全國都聞名的“斷頭路”。

        進山的車隊在行進間,猛然,一個圓瞪著雙眼的漢子攔截在正前方,血色的陽光下,他巍然屹立,穩(wěn)如磐石,圓睜雙眼,怒目而視,神情悲憤的臉龐上,一道寸疤在“突、突、突”地劇烈跳動著……

        進山的車隊被迫停了下來,從后面的小轎車里下來一位面色紅潤、保養(yǎng)極好的胖子,他睨了睨攔截在“斷頭路”前的李木森,嘴角不易察覺地冷笑了笑,揚起肥壯的手臂,在半空中畫了個直線劈下,車隊重新響起了震天的轟鳴聲,向“斷頭路”步步逼去。

        大山似乎寂靜下來,人與車短兵相接,毫不相讓。人是肉身,微弱渺小,車是鋼鐵,威猛高大。但高大的鐵家伙似乎有些畏懼弱小的人,它在小心翼翼地試探著攔路人的底線,時不時“突”地前進一步,緊接著又戛然停下。離人只有一米近時,龐然大物終于還是膽怯地停止了前進。雙方僵持了大約幾分鐘后,胖子從人群中出現(xiàn),跳上前面的第一輛大鏟車,居高臨下,對李木森氣急敗地壞吼道:你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也別把別人給逼急了!

        李木森兩道目光如炬,盡射向胖子,爾后仰天長嘯一聲,使足了勁大聲道,如果金坑今天難逃劫難,你們就放馬過來吧!

        胖子見李木森毫無一點退讓的意思,惡狠狠地轉(zhuǎn)臉向駕駛員怒斥著什么,那神色驚恐的駕駛員本能地點著頭,猶豫間,手一哆嗦,座下的大鏟車顫抖著猛地向前一突,就在這說時遲、那時快的一瞬間,李木森被巨大的鐵家伙撞得眼前一黑,身體像綿軟的布袋被撞飛在半空,爾后重重地跌落在塵埃之中,發(fā)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聲……

        血色秋分,染紅了大山深處的“斷頭路”。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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