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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錢鐵劍

        2017-11-17 08:55:27余同友
        福建文學 2017年11期
        關鍵詞:大錘銅錢淮河

        余同友

        1

        “爹!”阮和剛站在打鐵鋪前喊,“爹!”

        門虛掩著,屋子里沒有人應答,倒是頭頂上的大葉楊在風中拍著巴掌,“嘩嘩嘩”,“嘩嘩嘩”。

        阮和剛抬頭看天,正午的日頭從樹葉間潑灑下來,像是一把金色的高壓水槍在清洗著大地上的邊邊角角。去城里做了這么多年洗車工,阮和剛的耳朵里每天都響著水槍噴水的“吱吱”聲。可是,他發(fā)現(xiàn),同樣是清洗,現(xiàn)在,站在淮河大堤上去聽,那些嘈雜的吱吱聲沒有了,眼前的聲音顯得單純而明亮。

        大堤里面,平原上的麥子已經(jīng)收割了,玉米也長到了快一人高,寬大的玉米葉在日頭的清洗下,散發(fā)出青綠色的味道,玉米棵的深處,有兩只野雉在大聲說著鳥語。大堤外面呢,是淮河緩緩流淌的水聲,偶爾有一條魚從水里竄出,“啪”地打一個挺,爾后消失。唯有大堤上,掩映在一排排大葉楊樹下,這間低矮的紅磚黑瓦的打鐵鋪里沒有一丁點聲響,沒有阮和剛想象了無數(shù)遍的“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爹!”阮和剛又喊了一聲,便推開打鐵鋪的小木門。屋里一片漆黑,待眼睛漸漸適應了,阮和剛看見這里面的陳設和他幾年前離開時并沒有什么不同。木風箱、土火灶、鐵水爐、鐵砧子、黑吊罐、木炭筐,以及正中央壁龕里的供奉的鐵匠們的祖師爺太上老君像。唯一不同的,是東邊木板上掛著的成品鐵器家伙少了很多。以前,一整面木板上都掛滿了打好的鐵器家伙,鋤頭、鐮刀、斧子、犁頭、耙腦、菜刀、揚叉,光是鋤頭就有耳鋤,板鋤、挖鋤、條鋤、鶴嘴鋤等等,現(xiàn)在只有兩把薄薄的鐮刀攤在那里,還是銹跡斑斑的,明顯的,這是永遠也賣不出去的了。

        阮和剛匆匆掃過一遍,以他曾經(jīng)的鐵匠眼光判斷出,確實就像莊子里回來過年的人告訴他的,父親還一直在打鐵。其實在他離開這里之前,除了偶爾能賣出一把菜刀,打鐵鋪早就沒有了任何生意,但父親就是不離開這里。四年前,母親去世后,父親索性不回家里住了,他整天待在打鐵鋪里,天天在打鐵。莊里人問他在打什么,他說:“打出來了你們就曉得了?!笨墒侵钡浆F(xiàn)在,他那件東西還是沒有打出來,莊子里人都把這當作一個笑話說給阮和剛聽。他們認為阮和剛的父親可能腦子壞了。

        阮和剛沒有發(fā)現(xiàn)父親一直在打的那個鐵器家伙,他現(xiàn)在也顧不上關心那個了,他現(xiàn)在最關心的是鐵匠爐。他蹲到爐子前,直接用手擦去外面的黑爐灰,看見砌爐基的大青磚還是原來的樣子。他暗自點點頭,放了心。這鐵匠爐應該還是以前的,沒有換位置,那接下來就好辦了。

        正這樣想著,門外閃進來了一個人影。

        “爹。”阮和剛喊。

        “剛子?”爹說,“你怎么回來了?”

        父親剛從烈日下回來,身上好似鍍了一層金光,光暈漸漸消散后,阮和剛才看見父親肩上擔著一擔木炭。他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父親的問題,他看著那木炭,一根根齊整、烏黑,浮面上泛著一層油性的光澤,斷面照得見人影。“好炭,好力炭!”他岔開話說。

        父親卸下?lián)拥靡獾卣f:“我叫南山的老超從江南特地給我買的,一截截都是鐵栗子樹燒的,用這個燒爐子燒鐵條一定能打出好家伙。”

        阮和剛不禁問:“你到底要打個什么東西?”

        父親胡子拉碴的,上身穿著一件破舊的黃夾克,腳上穿的一雙運動鞋黑成了兩個泥巴塊,頭發(fā)卻剃成光頭,這使父親看上去像個苦苦修行的和尚,但父親的精神很好,快七十歲的人了,依然中氣十足,兩眼有神。父親揩揩汗,看了看阮和剛,說:“你回來了正好,我晚上告訴你我要打個什么東西?!?/p>

        阮和剛心想,也好,晚上,我也正好對你說說我的那件事哩。要不然,沒有任何過渡,一回家就對父親說那件事,他怕父親不同意呢,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向父親開口。

        2

        下午,父親在修理一只斷了柄的大鐵錘,阮和剛則去了一趟鎮(zhèn)上。他買了點鹵好的豬頭肉,又剁了幾斤新鮮羊肉,打了一壺糧食酒,回到父親的打鐵鋪里,燉上羊肉湯,又炒了幾個小菜。

        傍黑時分,阮和剛將小方桌搬到打鐵鋪前的大堤上,擺好了碗筷和酒菜,和父親一起吃晚飯。西天上的晚霞從絳紅變成了深紫,又慢慢黯淡至青灰,最后徹底成了一片粉白,一彎細細的月牙靜靜地掛在了大葉楊的樹梢上。

        父親嘗了一口豬頭肉,“是老安家的?”

        阮和剛點點頭,給父親和自己滿上了一杯酒。

        父親搖頭說:“不行了,老安家的豬頭肉沒有以前的好吃了。”

        阮和剛說:“現(xiàn)在豬種不行了,現(xiàn)在是雜交豬,不是以前咱淮河的淮花豬,皮薄肉香?!?/p>

        父親說:“是的,想想也是,現(xiàn)在人都跑到城里去,不種田不養(yǎng)豬,吃的卻比過去多多了,不搞這些快生快長的雜交稻雜交豬又能怎么搞呢?”

        阮和剛笑笑說:“是的呢,爹,就是這么個理?!彼似鹁票透赣H喝了一口。放下酒杯,他想說什么,嘴唇抖了兩下還是沒有說出來。

        阮和剛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莊子里了,從合肥回到莊里也不過三百多公里的路,他覺得有點愧對父親。

        四年前,母親去世,阮和剛帶著老婆和兒子回來了一次,才辦完了喪事,一家子便又急急回到合肥城里。他在洗車行里洗車,他老婆在菜市場站店,兒子在裝修公司搞水電安裝,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請不了長假的。臨走的那天早晨,他對父親說:“要不,家里這就一把鎖鎖了,你也搬到合肥去吧,在合肥不做事也行,要做事,隨便撿撿破爛也比在莊子里強,打鐵鋪就不要說了,家里那幾畝地里折騰出花來也搞不了幾個錢?!笨墒歉赣H不僅沒有答應,還對阮和剛說:“剛子,我不去城里,我準備打一個東西,要是我一個人打不起來,你抽空回來幫我一把?!比詈蛣偰谴我矄柛赣H到底要打一個什么物件,父親也回答說:“到時你就知道了?!睋?jù)莊里人說,父親在他們走后,就搬到了打鐵鋪,一個人天天琢磨著要打那一個東西。

        母親去世后的第一年,阮和剛和往年一樣,帶老婆和兒子回老家過年。母親走了,他覺得不管怎么樣,不能丟下老父親一個人在家不管。可是等他們回到家,家里卻是鐵將軍把門,打開屋門,屋子里結滿了蜘蛛網(wǎng),八仙桌上灰塵積了有幾寸厚,灶也冷鍋也冷。這也就罷了,阮和剛帶著一家人又是打掃衛(wèi)生,又是置辦過年的年貨,父親卻一點不領情,整天待在打鐵鋪里不回。除夕夜喊父親回家吃團圓飯,喊了三回,父親才嘟嘟囔囔地回家來,匆匆扒了幾口飯,就又回打鐵鋪了,說要琢磨他要打的那個物件。這讓阮和剛徹底寒了心,從那以后,一連幾年他都沒有回家。他也覺得父親恐怕真是腦子壞了。endprint

        阮和剛幾年不回莊來,除了父親的因素,還有一點就是,兒子談了個對象,談了三年了,卻一直沒有辦成結婚儀式,原因是女方家要求阮和剛家必須在縣城買一套商品房,姑娘才能過門。這也是現(xiàn)在行情和規(guī)矩,可一套房五十多萬,年年掙錢的幅度沒有房價漲得快,這愁壞了阮和剛。阮和剛其實一開始是不同意給兒子在縣城買房的,他有他的打算,他認為在縣城花那么多的錢買個巴掌大的地方,太不劃算了,有手頭這些錢,回到莊子里,起一座小洋樓,能蓋得比金鑾殿還漂亮呢,為什么要借債硬撐著待在城里?他這樣堅持了一陣,可是到底耐不住兒媳婦那邊的催逼。兒子也頂他說,為什么要待在城里?我們現(xiàn)在不都是待在城里了嗎?阮和剛老婆甚至更直接地說他,現(xiàn)在還讓你回去打鐵你樂意嗎?你都不落單了,年輕人能樂意?將來你孫子出世了長大了,他能樂意回到莊子里去???老婆文化不高,說起話來還真跟打鐵一樣,一錘子一錘子砸得他說不出話來,他也就只好同意了這個條件。為了實現(xiàn)買房的目標,他和老婆省吃儉用,過春節(jié)也不舍得休息,因為那幾天工資高,錢也好掙,沖著那外快,他就一連三年過年都沒回來。每年過年夜,他打電話給父親,父親總是說他在琢磨著打一個物件,然后就掛了電話。父親再沒有說讓阮和剛回去幫他甩大錘子,當然,他即便是說了,阮和剛想自己也不會趕回去的,他想父親老了,做荒唐事也就罷了,自己可不能再讓莊子里的人看笑話了。

        阮和剛看著父親,不好說什么,便又喝了一口酒。這時,小南風從平原上吹過來,大葉楊又“嘩嘩嘩”地響,玉米地里的土狗子也開始鳴唱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夜色里,彼此看不清眉目神情,他們之間好像隔著一團輕霧。

        父親突然說:“剛子,我告訴你,我要打一把好劍器?!?/p>

        阮和剛說:“劍?鐵劍?”

        父親說:“嗯,我打了一輩子鐵器家伙,臨老了,我要打一把物件給自己?!?/p>

        阮和剛說:“為什么是劍呢?你也沒打過劍?。俊?/p>

        父親說:“我當年學打鐵出師時,我?guī)煾甘撬瓦^我一把好劍的,可惜大煉鋼鐵時被收走了,可是我一直記得那把劍的樣子,那樣子我閉了眼都想得出,我一定要打一把那樣的劍?!?/p>

        “你都打了多長時間了還沒打好?”阮和剛問。

        “一把真正的好劍沒有幾年時間是打不好的,”父親又喝了一口酒,“我打了廢,廢了打,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打成功,所以以前我一直不對你說我要打個什么樣的物件,不過,我估計我快要成功了,這一回我有信心?!?/p>

        阮和剛說:“怎么有信心了?”

        “這些年我試了很多回了,應該能成,再說,你終于回來了呀?!备赣H說。

        阮和剛吃了一驚:“跟我回來了有什么關系?”

        父親說:“你在家里待幾天,幫我甩大錘,你不在家,我一個人只能敲中號錘,不帶勁,還是大錘甩得開。你看這次我準備得非常妥當,炭是好木炭,鐵也是好精鋼鐵,連淬火的水也換了南山的清泉水,又有你幫著,能成!”

        阮和剛心里動了一下,“是不是打成功了這把劍,你就不再打鐵了?”

        父親說:“是的,這把劍是我這輩子打的最后一件鐵器家伙?!?/p>

        阮和剛輕松起來,他沒想到,他一直不好向父親說的那件事這么快就有了解決的辦法,他高興地說:“好,爹,我?guī)湍闼Υ箦N!”

        3

        父親心情很好,喝了酒,吃了一大碗飯,就著自來水,在大堤上沖了個澡,就回屋里睡了。

        阮和剛清洗收拾好碗筷,又下到淮河灣里清洗了一下自己,便搬出了屋里的木涼床,鋪了一條毛巾被,他決定今晚就睡在大堤上,這個季節(jié)不冷不熱,正是睡大堤的好時光。阮和剛吹著口哨,應和著大葉楊“嘩嘩嘩”的聲音。以前,他就喜歡這樣。在打了一天大錘后,他就躺在大堤的草灘上,吹著口哨,仿佛那些大葉楊的葉子都是他的厚嘴唇。自從進了城后,他就很少這樣吹口哨了,在洗車的時候是不能吹口哨的,那樣子,會讓老板和客戶認為他漫不經(jīng)心,而回到他和老婆租住的那間小房子里時,那狹窄的空間里根本放不下他的口哨聲。再說,沒有了淮河水的流淌聲,大葉楊的嘩嘩聲,這個口哨怎么吹都沒有那個味道。阮和剛吹著吹著,就在自己的口哨聲中睡著了。

        睡到半夜的時候,阮和剛突然醒了,他是被自己驚醒的,睡夢中,他好像聽到一個人問他:“你就確定你父親這次能成功?要是不成功呢?”問他的人面孔模糊,但口音和語氣有點像文玩市場的那個瘦得像根細竹竿子的小老板。

        阮和剛睡不著了,他也沒心思吹口哨了,是啊,父親要是這次還不成功,一直這樣無休無止地打下去呢?那自己怎么辦?

        阮和剛坐起來,看著低矮的打鐵鋪,聽到父親一長一短的呼嚕聲。他爬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屋里,再一次用手摸摸鐵匠爐的爐基。一小片的微光照著土爐,像貼著一張陳年的標簽。阮和剛定定地看著爐基。他好像看見了爐基底下那塊“乾隆通寶”的銅錢了。

        父親說他閉著眼睛都能想起那把鐵劍的樣子,其實,阮和剛閉著眼睛也能想起埋在爐基底下的那塊銅錢的樣子。

        那塊乾隆通寶原先是掛在父親的煙袋桿上的,它全身金黃,一面是 “乾隆通寶”四個宋體字,另一面是好看的龍鳳圖案,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涼冰冰的。小時候,阮和剛喜歡一手拎起父親的煙袋桿,一手撥動旋轉那塊銅錢,金光閃閃的銅錢迅速地轉動,轉成一團金光。父親也說不清那塊銅錢最初的來歷,只知道是祖上留下來的,而它掛在煙袋桿上也再合適不過。阮和剛幾乎天天玩它,因為小時候也沒有什么玩具。他把它含在嘴里,貼在胸口,夾在腋下,湊在眼前,他莫名地喜歡這個銅錢。

        到了阮和剛長大了,跟著父親學打鐵出師的那一年,父親決定在村口淮河大堤上蓋一個打鐵鋪,將來作為他們老阮家長久的營生。打鐵鋪里盤爐灶時,按照磚匠師傅的說法,是要放一塊銅錢墊在爐基下的,可以避邪驅鬼、招財進寶。那時候家里找不出別的銅錢,父親就將煙袋桿上的這塊銅錢扯下來塞到了青磚下。當時,阮和剛還有些舍不得,可是父親說:“打鐵鋪興旺了,我們老阮家就興旺了!”阮和剛也就沒再阻攔。endprint

        阮和剛跟著父親打鐵打了幾年,生意越來越做不下去了,他后來就帶著老婆到合肥打工去,打鐵鋪里就只剩下父親一個人了。

        阮和剛在城里幾乎都快忘記了自己家還有那么一塊銅錢。上個星期,阮和剛下班后吃了晚飯,一個人窩在出租房里看小電視。那天,他心情不好。未來的兒媳婦又下最后通牒了,說是三個月之內(nèi)要是還不能買房,她就不能再等了。兒媳婦也在合肥打工,在一家高檔服裝店收銀,收入比兒子還要高。她說,我也不要穿什么高檔衣服,我也不要吃什么山珍海味,就想在縣城里有個小窩兒,將來有了孩子上學也方便,這也不是過分要求吧。這最后通牒一下,阮和剛老婆只好又買了點水果去看望慰問兒媳婦,表明老阮家這邊正在想辦法。

        阮和剛其實在心里頭盤算了好久,這幾年苦掙苦省,眼下離購房目標還差個小十萬,這筆錢有難度,但他想好了,真不行,就厚著臉皮找親戚朋友借吧,雖然他這一輩子最怕的是背債過日子,但為了兒子又能怎么辦呢?

        想是這樣想,心里頭終歸不舒服,他懶懶地看著電視,心里估算著,可以向哪些親戚借錢,能借到多少,又怎么去開口。正想著,阮和剛忽然在電視屏幕上看到一塊銅錢,模樣是那么讓他熟悉,簡直跟他小時玩的那塊分毫不差嘛。

        阮和剛不由瞪大了眼睛。

        這是一檔“鑒寶”欄目,那塊銅錢正面、背面在屏幕上被反復放大播放,一旁的專家在做鑒定,最后,那位專家說,這塊銅錢品相完好,鑄工精良,是蘇爐所鑄,存世量小,時價在8至10萬元之間。

        從此,那塊埋在爐基磚塊下的銅錢就每天在阮和剛的眼前旋轉,旋轉出一團金光。阮和剛想,8到10萬,這不正好填補了兒子買房的空缺嗎?

        為了證實銅錢的價值,阮和剛又到書店里買了《銅幣收藏大觀》,果真找到了那塊乾隆通寶的圖片,這回書上面標價是20萬。阮和剛還不放心,他又請了假,去了古玩市場,問了幾位攤主,其中一位瘦成根細竹竿子的小老板對他說,只要貨真相好,拿過來,這塊銅錢8萬元他就收了。

        阮和剛還不敢過早對老婆和兒子說這個事,他回來之前對他們說,他回老家找找親戚朋友,看能不能借到錢。

        現(xiàn)在,阮和剛就蹲在那塊銅錢的身邊,他離它是多么近啊。隔間里父親的呼嚕聲停止了,嘴里嘟嘟囔囔的,他大概也是在做夢,不知道說些什么,阮和剛趕緊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外面。

        4

        一早起來,阮和剛就接到洗車行老板的電話,老板讓他盡快回去,這一陣子店里業(yè)務很好,人手忙不過來。阮和剛嘴里嗯嗯答應著,心里想,不管了,真回不去就拉倒,眼下最重要的是掄好大錘,讓父親打成功那把要命的鐵劍來,然后,他就可以扒了那個老爐灶,撿起那塊古銅錢來了,只要這個事辦好了,丟了那破工作又有什么要緊呢?

        父親也早早起床了,他點燃起了爐子,拉起了風箱,先是煮開了吊罐里的水,泡好了大葉茶,然后又淘了米放在吊罐里,坐在爐子的上方,這樣利用燒鐵的余火就可以煮熟一罐米飯,一切程式和以前一樣。父親拎了一把大錘出來,對阮和剛說:“試試?”

        阮和剛當年可也是一個好鐵匠,他知道父親是要他試試身手,他點點頭,接過大錘。錘把正是昨天父親修理好的,他看了父親一眼,原來父親昨天就謀劃好了啊。新修的錘把長短適中,光滑順溜,并且從上往下走了一個小小的弧線,用這樣的大錘,省力,趁手。

        父親折了一根楊樹條,拿在手里掂了兩掂,用其中一頭蜻蜓點水一樣點著面前的一個柴垛。阮和剛看了看,隨后閉了雙眼,豎起耳朵,凝神聽著那輕微的點擊聲,慢慢拎起了大錘,運勁,舉起,甩動,朝著點擊聲砸下去。父親點一下,他砸一下。憑著那節(jié)奏和聲音,他知道,他打得很準,角度沒有一下走偏,力量沒有一下走虛,丟了一二十年了,他的技術竟然還在。一下又一下,阮和剛感覺自己變年輕了,變回了二十多歲的時候,這種感覺,是他在洗車行上班時從沒有體驗過的。打了幾十下,父親快速地在柴垛上點了兩點,這是停止的信號,阮和剛也捕捉到了,他及時地悠悠地收束住了大錘,收得干凈而又不吃力和突然,像一只飛翔的鳥悠悠地收住雙翅飄然落地一樣,這也是功夫。他睜開眼,父親滿意地點點頭。

        吃過了早飯,他們都穿上了厚布罩褂。開始燒鐵,像以前一樣,父親在鐵爐上看著火候,阮和剛在爐下拉扯風箱。

        火炭燒起來了,火焰發(fā)著“咝咝”的藍光,這真是好火炭。父親從柜子里拿出一根熟鐵條,又拿出幾根生鐵片蓋在鐵條上。阮和剛知道父親果真是上了心了,那鐵條一看就是很好的彈簧鋼,而蓋上生鐵片,就是讓生鐵化成水,均勻地滲入到彈簧鋼里,生鐵與熟鐵相融,能使劍的刃口極為鋒利。這個“加生”的技術父親平時一般是不用的,因為它需要反復鍛打、淬火,弄得不好就前功盡棄。

        父親用鐵鉗夾著鐵條和鐵皮,阮和剛不停地扯拉著風箱?;饎菰絹碓酵鹾诘蔫F變紅了,紅得越來越深,生鐵熟鐵擁抱著融為一體,最后近乎通體透明。

        阮和剛知道,時候到了。

        父親的左手一抖,一撂,那通體紅色透明的鐵被擱在了鐵砧子上,右手操起小錘,在鐵砧的尖角一點,輕輕地磕了一下紅鐵條,“?!?。阮和剛早已拿起大錘,隨著父親的碰觸,迅速地砸上去,“當”。

        “叮”。“當”。“叮?!??!爱敭敗薄!岸!保岸!薄!爱敗?,“當”。

        鏗鏘鏗鏘,鐵花四濺,叮當有序。父親不停地翻動著鐵條,指點著鍛打的部位,阮和剛甩動大錘,應聲而至。在不斷的鍛打中,鐵條慢慢成為一柄劍的雛形。鐵條的溫度慢慢降下來,這時,它又恢復了青灰的顏色。

        父親停住了,阮和剛也隨之停下。他們倆已經(jīng)一身汗透,阮和剛喘著氣,一搖頭,汗水從額頭上滾落。

        父親非常滿意這次效果,他沖著阮和剛笑笑,又將鐵條伸進了爐里,要再次進行燒煉。阮和剛忙又蹲回到風箱前拉扯起風箱來。

        一天下來,到了傍黑,父親決定進行最后一次回爐鍛打。在這之前的反復的回爐與鍛打中,阮和剛和父親一樣信心十足,他甚至忘記了別的事了,洗車行,兒媳婦的房子,銅錢,都丟開了,他把自己完全交給了手中的大錘??墒?,臨到這最后一次鍛打時,他丟開的那些又回來了。假如這家洗車行開除了他,那去哪一家找工作呢?兒媳婦看中的那房子這兩個月不會又漲價吧?銅錢,銅錢不會自己長腿跑了吧?據(jù)說寶物是會自己跑的,還有,那銅錢不會是自己看走眼了吧,是另外的并不怎么值錢的銅錢……這樣一想,阮和剛的手腳有些亂,幾次都沒跑上父親的錘點,部位和力度也不對。父親不停地用小錘提示他,勉強打到最后一錘,父親停下來,氣呼呼地罵:“你腦子想什么?是不是丟了魂了?”endprint

        阮和剛滿臉羞愧,他不敢看父親。他不僅不敢看父親,也不敢看父親接下來的另一個關鍵工序——淬火。他不知道結果會怎么樣,他越來越害怕,也越來越焦躁。

        阮和剛低著頭一個勁地拉扯風箱。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嗞——啦——”淬火的聲響。他慢慢抬起頭,看父親。父親看著手中的鐵器,面色青黑,“哐當”一聲,那條廢了的劍被他丟在了地上。

        這時,“哐當”一聲,日頭也落下了淮河灣,天地一片漆黑。

        5

        一連十天,父親和阮和剛打制那把鐵劍,總是在淬火一關上過不去。淬火靠的是經(jīng)驗,主要是淬火的時間點,下水早了,鐵器硬度不夠,下水遲了,又影響韌性。父親是個老師傅,有足夠的經(jīng)驗,按道理是不會出現(xiàn)這個問題的,可為什么總是得不到一個理想的結果呢?父親把這歸罪于阮和剛總是在最后關頭魂不守舍甩不好大錘。

        那十天里,父親瘋了般,每天起早歇晚,鐵青著臉對付著那一條鐵,阮和剛稍一分神,他便劈頭蓋臉地罵他一頓。

        其實,阮和剛自己也沒有好臉色。洗車行老板發(fā)火了,再不去他就不用去上班了,前面沒結清的工資也沒有了。老婆也一天一個電話,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錢到底借到了沒有?阮和剛的嘴唇四周起了一圈火泡,手掌因為甩錘也磨出水泡,他覺得自己渾身都長滿了泡泡,他就是一頭無路可走困在井底的癩蛤蟆。

        第十天晚上,月亮由原來的月牙兒長成了大半圓,月光水一樣流進了打鐵鋪里。阮和剛煩躁得睡不著,偷偷走到打鐵鋪里,又來到爐邊,看著爐基,猜測著那塊銅錢的模樣,他真不想再費勁去陪父親打那個什么鐵劍了。爐邊地上躺著那條沒有成型的鐵劍,月光為它鍍上了另一層色澤,一只黑頭蛐蛐子長須抖動著,在爐基邊搓手搓腳,好像拉魂腔戲臺上的奸臣在嘲笑他,又像極了洗車行的那個刻薄老板。阮和剛順手拿起廢了的鐵劍,他的心里突然充滿了怨恨,他怨恨父親,怨恨這不爭氣的鐵,怨恨這只得意揚揚的蛐蛐子。他一伸劍,將劍頭插在爐基下,試著去撬動那塊大青磚。

        大青磚紋絲不動。

        月光紋絲不動。

        刀鋒旁的蛐蛐子也紋絲不動。

        阮和剛一撒手,轉身跑出了屋子。阮和剛沒有心思去吹口哨了,他想,早上一早起來,他就對父親明說了,對不起,他要拆了爐子,拿了銅錢,讓那把劍滾得遠遠的吧,真不行,就丟到淮河灣里喂泥去。

        可是早上起來,父親卻先對阮和剛說了:“停一停,停一停,今天不打了,你天天怎么老是丟魂落魄似的?”

        阮和剛正不忿著呢,他吼道:“我要去上班了,你可知道,我不去上班,你孫子就湊不夠買房子的錢,湊不夠買房子的錢,你孫子就娶不到媳婦!你說,這一攤子事,我能不分神?”

        父親愣住了,他看著阮和剛。

        阮和剛把頭扭到一邊。

        父親說:“你這不年不節(jié)的回來,原來不是特意來幫我打鐵劍的?”

        阮和剛說:“不是!你打那個劍到底有個什么用?是能吃了還是能喝了?反正我不干了!”

        父親像被一把大錘子狠狠砸了一下,他身子晃了晃,又穩(wěn)住,呆立無言。過了一會兒,他嘆了一口氣,頹然地坐在爐前的小馬扎上。

        阮和剛本來想索性現(xiàn)在就對父親攤牌,說說銅錢的事,可是,看見父親那傷心的樣子,他一下又說不出口來。

        “好吧?!备赣H抬頭說,“你去城里上班去吧,我不耽誤你?!备赣H說著,往大堤下的淮河灣里走,他走得歪歪倒倒的,像是一下子老了很多。

        看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在大堤下,阮和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的眼淚嘩啦啦地流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失敗極了,上下老少他都沒有照顧到。兒子要結婚,自己到現(xiàn)在還湊不夠買房的首付錢,幾年不回來看父親,一回來卻要動父親的鐵爐子。他知道他傷了父親的心了,父親辛苦了一輩子,連省城合肥都沒去過一次,他打了一輩子鐵,最后臨老了不就是想給自己打一把好鐵器?這又有什么錯?

        阮和剛走到大堤下,卻沒有看見父親,他望向前方,一抹河洲邊,橫著一條小木船,洲上的蘆葦揚絮了,掠過河洲,是淮河的另一岸,能看見一些大樹挺在岸邊。阮和剛聽父親說過,說是淮河就是怪,它分出了中國的南和北,河南岸和河北岸就隔著一條河,物候卻大不一樣,比如,同樣是大葉楊,河北岸的葉片正面是朝下的,而河南岸的卻是朝上的。阮和剛沒有認真去比較過這個,但他想,他和父親或許就像這河兩岸的物候,差別太大了。

        傍黑的時候,父親回來了,渾身帶著一股濃烈的青草的氣味。

        “你沒走?”父親問阮和剛。

        阮和剛說:“我還是幫你打成功那把劍吧,你一輩子就這一個念想了,我不幫你誰來幫你呢?”

        父親愣了一下說:“好,明天,明天是最后一天,我們父子倆試最后一次。”

        父親說著,從屋外抱進了一堆草。

        阮和剛說:“紅蓼草?你扯這么多紅蓼草做什么?”

        父親說:“我?guī)煾蹈嬖V過我的,紅蓼草浸到水里淬火是再好不過的了。”父親一邊說,一邊將紅蓼草均勻地浸入到那大水桶里,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紅蓼草的清香。

        紅蓼草就長在淮河灘上,紅色的穗子一根根小辮子一樣,一到秋天一片片占據(jù)了河灘,會引來一群群南飛的大雁。阮和剛不知道紅蓼草還有這種功能。聞著這久違的清香氣息,阮和剛的心情平靜下來。

        6

        這最后的一天,父親反而不急了,上午早飯后,他把壁龕里的祖師爺像好好地擦洗了一遍。經(jīng)過這一番擦洗,太上老君的臉龐頓時生動起來。

        老君像也是起打鐵鋪時從集上請回的。阮和剛記得請回老君像的那天,父親還告訴他,是先有李老君煉丹后才有了鐵匠這一行的,鐵匠與道士是師兄弟呢。鐵匠是師兄,道士是師弟,所以,道士化緣到鐵匠鋪,要主動向師兄問好,鐵匠要給予熱情接待。道士若不守此規(guī),鐵匠就可以罰道士跪在爐前認錯。如果道士還不認錯,鐵匠就可以用鉗子、鐵鏟打道士,甚至可以將火爐翻過來套在道士頭上,這叫“戴紗帽”。endprint

        父親說這個時,臉上滿是自豪,后來,每天跟隨父親打鐵,阮和剛都盼望著有一個來自遠方的道士走到他們打鐵鋪前,向他們拱手行禮,喊著“師兄”,那他和父親就請他喝好茶吃好飯?;蛟S,這個打鐵鋪太小了,那么些年一直沒有等來一個道士。不過,起初的那些年,打鐵鋪里可真是興旺,每天從早到晚打鐵聲不絕,來買鐵器的人都踩矮了門檻,遠的甚至連河南淮陽那邊都有人來買呢。父親把這歸功于祖師爺照顧,每年正月開工,都要鄭重地請香,跪在祖師爺像前三拜九叩。后來,不知道從哪一年起,一年打不了幾件鐵器,父親自己也疏忽了,過年時也就不再祭祖師爺了。

        父親擦洗完祖師爺?shù)拇上?,又鄭重地在鐵砧邊擺了一把鋒利的小刀片,也不知道他做什么,他一個人安靜地做著這一切,不讓阮和剛插一下手。

        一切妥了后,他戴著草帽,走到大堤下,躺在淮河灣的草地上睡覺了。阮和剛也就躺在涼床上,吹口哨,逗著大葉楊,聽著淮河水。這幾天也實在挺累的,所以躺著躺著,他也睡著了。他瞇了眼一會兒,忽然感覺到眼皮上閃過一片黑影,急忙睜開眼,卻看見打鐵鋪里跑進來一只大老鼠,比貓還大的老鼠,這老鼠對著爐基,尖嘴一拱一拱,腳趾一掏一掏,“哐當”一聲,掏出了那塊銅錢。大老鼠尖嘴里咬著銅錢,沖著阮和剛得意地笑了笑,往屋外竄去。阮和剛急了,他拔腿攆去。大老鼠越跑越快,阮和剛緊追不舍。大老鼠跑著跑著,一轉頭,跳到淮河水里,剎那不見了。阮和剛急得一身汗,他也“撲通”一下跳到河水里,卻怎么也打不到那只大老鼠了。他拼命地在水里游啊游啊,撲騰著,叫罵著,“死老鼠,死老鼠!”一口氣憋不住,他掙扎著醒了,才明白這是一個夢。

        明知是一個夢,阮和剛還是爬起來,去到打鐵鋪子里看了看,確認爐基完好無損,才回到屋外。

        到了晚上,阮和剛才明白父親為何要選擇在今天晚上打鐵了。原來這天是農(nóng)歷十五啊。

        月亮升得好早,日落月升,渾圓的月亮從大平原上冒了出來,照得淮河水銀子一樣,照得淮河大堤發(fā)著光。父親和阮和剛吃了晚飯,下到淮河灣里洗了澡,回到打鐵鋪里,屋子里也亮堂堂的。父親點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點燃了,在鐵爐四方拜了幾拜,口中念念有詞,將香插在了火炭中。

        點爐子。

        拉風箱。

        燒鐵條。

        父親沒有拉亮電燈,而是借著月亮的光亮做著這一切。月光,爐火,炭焰,紅鐵,光亮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在四壁,這些光影組成了一個奇異的時空,將父親和阮和剛包裹在中間,將他們與外面的世界分隔開來。

        鐵燒好了。

        小錘準備好了。

        大錘也準備好了。

        “?!?。

        “當”。

        “叮?!?。

        “當當”。

        “叮”,“?!?。

        “當”,“當”。

        月亮應該是升到半空了,更多的月光流淌進了屋子里?;鸹婏w,月光也像大雪一樣紛紛揚揚,父親和阮和剛在火花與雪花中揮汗如雨。

        阮和剛越打越起勁,大錘升起,落下,畫出月升月落的紅色弧線。手臂上涌來源源不斷的氣力,已經(jīng)不是他在使著錘子了,而是大錘在帶動著他。他覺得自己的雙臂完全伸展開了,像一棵樹向著天空伸展開枝丫,這種伸展是他在洗車行里從沒有過的。他抬眼瞧看父親,父親兩眼放光。不知什么時候,父親竟然脫去了罩褂,脫去了內(nèi)衣,全身一絲不掛,他揮舞著小錘,像走在一堆云里。阮和剛再看看自己,自己不知什么時候也脫去了衣服,月光給自己的身體鍍上了一層金色,光影流動。阮和剛忽然哼出了一首歌:“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夜鐵?!?/p>

        這是小時候,莊子里的小孩子們唱的,幾十年了,阮和剛卻一下子全記起來了,唱得一點也不打磕絆。

        阮和剛剛哼了頭兩句,父親也緊跟哼了出來:“張打鐵,李打鐵,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打夜鐵?!?/p>

        一片“叮當”聲中,歌謠纏繞著。

        阮和剛一下子恢復了一個曾經(jīng)的鐵匠的驕傲。

        月光下,歌聲里,一把鐵劍漸漸成型,一旁的水桶里,浸泡著紅蓼草的泉水收進了月光,收進了歌聲,正等待著一把劍最后的淬火。

        阮和剛聽見父親的小錘輕快地點了兩點,發(fā)出了休止的信號,他立即退馬步,垂小臂,一招白鶴亮翅收回了大錘。

        父親一手夾著鐵劍,一手卻豎起中指在鐵砧旁的薄刀片上快速一劃,“哧”,父親的中指被刀片割破了,一定被割得很深,一縷鮮血箭一般直接噴入淬火的水桶中,噴入水桶里浸泡著的紅蓼草上,那把鐵劍也隨之入水,“嗞——”鐵與水、與草、與血相碰,一陣輕煙飄進了明晃晃的月光里。

        阮和剛驚叫一聲:“爹!”

        父親凝神看著手中的鐵劍淬火于水,一動不動,如一尊瓷像,但阮和剛從父親的須眉顫動中知道了這回的結果,他又喊了一聲:“爹!”

        責任編輯 林東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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