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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種日子:生長或萎頓

        2017-11-17 20:07:29連亭
        民族文學(xué) 2017年10期
        關(guān)鍵詞:舅媽表哥

        表哥知道很多神奇的事情,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他。牽?;ㄩ_了,他不說花開了,他對我說那是花朵打開嗓門在歌唱。我問唱給誰聽,他說唱給蝴蝶聽。

        人人都只把我們叫做放羊娃,他卻想出了好玩又好聽的名字“趕白云”。跟他在一起我太快樂了,他教我躺在草地上,用手掌從額上蓋住一點眼睛,嘴里銜一朵花,就會看到蝴蝶和蜜蜂飛過來?;ǘ涞闹喉樦o脈流進嘴里,甜甜的。

        表哥會用各種野果、山花、草葉搗爛在一個罐子里,做成酸酸甜甜的果醬,味道鮮美,美容養(yǎng)生。我捧著大碗,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起果醬往嘴里送,最后用舌頭去舔碗沿,他看見了哈哈哈大笑,說還有呢,他還說我一定會長成漂亮大姑娘的。

        他說,有人騎馬,有人騎牛,有人騎驢,你見過有人騎羊嗎。我揚起脖子睜大眼睛看著他,搖了搖頭。他就像我看著他那樣看著我,瞪大眼睛,撲閃撲閃的。然后他終于憋不住笑起來,伸出雙手把我抱起,放到一只溫馴大羊的背上,一路穿行黃昏回家。

        而大多時候我們是走回家的。黃昏的光芒像牛奶一樣傾瀉下來,樹木花朵山羊都被打上斑斕的光彩。表哥將一片綠葉子銜在嘴里,雙手插進褲腰帶,邁著大步子,吹出悠揚快樂的聲響。我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吹葉子,卻總是吹不出調(diào)子。

        表哥還知道我父母去了哪里。他偷偷告訴我說,他們在外面建造一個世界,一個我們從沒有見過的世界,然后就住在了那里。我眨著眼睛問他:“那他們什么時候來看我?!彼檬帜笾业哪樀罢f:“你想他們的時候?!比缓笏液竽X勺上的頭發(fā),我真的就看見了我的父母在云霧里沖我笑。

        我曾經(jīng)問表哥,他的夢想是什么。他說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問他為什么,現(xiàn)在過得不是挺好的么。他抬起頭,看著遠(yuǎn)處,目光炯炯有神,說出這樣的一些話:不為什么,就是想出去看看,看看外面都變成什么樣子了,像不像我們這里一樣有野花,有溪水,有羊群。很久以前世界是不分外面和里面的,世界是分成一塊一塊存在的,每一塊都有山川樹木花草動物,后來有些版塊變了,砍掉樹木蓋樓房,填掉湖泊河流挖掉山丘建城區(qū),世界就開始變得不一樣了。但是怎么個不一樣,我要親自去看看,看是他們那樣子好,還是我們這樣子好。

        頭三年表哥總是不間斷地往家里打電話,有時是說他新找了一份工作工資漲了,有時是生病了暫時缺點錢,有時是廠里的一兩個姑娘看上了他為他爭風(fēng)吃醋。我很為他高興,雖然打工的日子有點艱難,但他畢竟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一份工錢,還有人喜歡。

        七月流火,星空的位置變了,天氣轉(zhuǎn)涼,舅媽開始蓄棉縫衣,給表哥做了一套,也給我做了一身衣裳,米黃色的布做底子,繡上粉色的杏花,可好看了。我已經(jīng)長成小姑娘了,再過三年我就長成大姑娘了。表哥那么久未見我,一定驚訝得瞪大眼睛吧。

        樹葉開始變黃了,星河慢慢淡去,南方迎來鬼節(jié),活著的子孫后代要給死去的親人燒紙衣祭拜。這個習(xí)俗在南方的鄉(xiāng)村延續(xù)上千年了。人活著要過日子,死后也要過日子,少不了鍋碗瓢盆車房錢衣,這些親友都是要留心給逝者燒去的。用表哥的話說,人死了只是去過另一種日子而已。陽間他們回不來,而我們最終卻是要到陰間找他們的。我們不忘記他們,惦念著他們,到了那邊我們也就多一些朋友。

        舅媽在廳堂里熟練地用剪刀裁著各色的紙,順著折好的紋路,先是領(lǐng)子,接著是袖子,再就是衣擺和褲腳,咔嚓一聲剪子從紙張鉆出來,整個紙衣的模樣就活靈活現(xiàn)了。舅媽一邊裁剪一邊問我:“小丫,你表哥和你說過他什么時候回來嗎?”我應(yīng)了一聲哦,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轉(zhuǎn)著腦袋看看這件紙衣,又看看那件紙衣。隨即想到這樣不行,他們非擔(dān)心不可,我就編個謊話說:“嗯,他有說呢,說過年就回,這會兒廠子里忙,脫不開身,好像還忙著談戀愛呢!”舅媽聽了臉上閃過欣喜,很快又嘆口氣說:“忙也得過節(jié)呀,城里人不過節(jié)的嗎?唉,這孩子還是那么讓人操心,有了姑娘也不帶回家讓我們看看。”我說:“才開始談的嘛,姑娘害羞,哪能這么快就往家?guī)Я四亍!本藡屄犃艘灿X得是,笑笑說:“也是,看我著急的?!蔽宜闪艘豢跉猓詾閼?yīng)付過去了。正當(dāng)我抬腿要走,舅媽放下剪子問:“不知道姑娘俊不俊呢?”我說:“俊,當(dāng)然俊,舅媽你還不相信表哥的眼光呀?!彼犃诵牢康匦α?,臉上的皺紋被牽扯得擠作一團,手?jǐn)[弄著紙衣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趕忙溜出門去。

        我順著果園的小路走,龍眼已經(jīng)成熟了,沉甸甸地墜在枝頭,一直延伸到河邊。我沿著小路走到河邊,又走上了河橋,河水嘩啦啦流動的聲音,仿佛嗚咽的哭聲,喉嚨突然插了魚刺般,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是不是想表哥了我說不清楚,我就是突然間悲傷的,那之前我并不是這樣。

        橋那邊的路通向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我曾轉(zhuǎn)著圓嘟嘟的小腦袋幻想過那條路盡頭迷人的天地,晚霞烘托出一些色彩斑斕的畫面,我睜大眼睛,心中涌起一片潮濕的感動。我不像表哥那樣沿著那條路走向了外面的世界,我和山里的樹山里的鳥兒一樣,從未沿河橋那頭的路走出很遠(yuǎn)。我把花瓣和樹葉撒入水中,它們已帶著我的心思漂出去了,而我只需要乖乖地呆在家里。

        晚飯像往年過節(jié)一樣豐盛,舅舅舅媽都在談?wù)摫砀邕@幾年掙了不少錢,的確,他們房間的抽屜存放著表哥多次匯錢的存根。

        轉(zhuǎn)眼間我初中畢業(yè)了。初中畢業(yè)對南方鄉(xiāng)村的孩子來說意味著生活的分水嶺,考不上高中的,此前是鄉(xiāng)土、童年、學(xué)校,此后是南下廣東打工掙錢。小小的年紀(jì),扛起了很多,腦袋瓜卻還是那般簡單,單純得讓他們肩上的擔(dān)子都詫異。

        我不用去打工,我考上了高中。然而我還是隨著老鄉(xiāng)一起到了廣東,去看我的表哥?;疖嚱?jīng)過許多的田野、山嶺、河流、村莊,還有大大小小的城市。每一個村莊、每一座城市,都被大大小小的山與河分割成不連接的群落。偶爾有一兩條路,串起這個村和那個村;十分醒目的大道貫通了這個城市和那個城市。夜晚,透過車窗,那些遙遠(yuǎn)的村落會閃著星星點點的光,那些輝煌的城市散發(fā)出映紅高空的燈火。我心中彌漫著一層薄薄的不知名的思緒,像是哀愁,又像是歡喜,仿佛懷揣著清晨溫亮的露珠。endprint

        到了廣州,隨同老鄉(xiāng)下了火車,又隨同人流涌出月臺,出了站。到了大街上,一下子置身于完全不同的世界,殺得我個措手不及。我熱得汗流浹背。這里比家鄉(xiāng)熱很多,陽光從高高的藍(lán)天射下來,直刺人的眼。海風(fēng)黏黏地吹著,又潮濕又悶熱。外面的世界如表哥所說,真不一樣。房子像盒子,車子像盒子,就連人的眼睛也像盒子,總是蒙著玻璃鏡片。在一個空寂的樓角,幾個建筑工人在整理行李,似乎要到別的地方去謀求生計。其他工友都走了,最后一個工人卻回回頭,最后一次走進棚屋,歪著腦袋站著深情地抽了一支煙,忽然伸出另一只手抓抓后腦勺,想起了什么似的,熄滅手中的煙頭,從晾衣繩上取下一條紅色褲衩塞進編織袋,剛才它還在風(fēng)中嘩啦啦地響,像旗幟一樣鮮紅地飄揚。我忽然看到工人的眼神有著表哥一樣的清澈。一些地方在生長,一些地方卻在萎頓,表哥曾在電話中向我這樣描述過廣東,我沒想到這個城市也是這樣,也不知道它用盒子藏起了多少像表哥那樣的人。

        多虧許多老鄉(xiāng)的幫助,我終于找到表哥所在的工廠。那是個大大的工廠,既生產(chǎn)日用品,又生產(chǎn)食品,并且廠子還在不斷擴建。在我們那,吃的都是自家種的,穿的也是女人們手把手裁制的,糧食帶著莊稼人的體溫,衣服連著裁衣女的情感。這里卻不一樣,所有的東西都在流水線上,嘩嘩啦啦地由機器制作,人只是在旁邊輔助機器而已。從機器流出來的產(chǎn)品,驚人的一模一樣,真不知道穿上那些一模一樣的衣服的人,人們是怎么區(qū)分他們的。從工廠的這個區(qū),又走到那個區(qū),我終于找到工人住的棚戶區(qū)。在棚戶區(qū)一路詢問人,直說要找表哥,然后說出表哥的名字。幾乎所有被問到的人,都對我露出詫異而同情的眼光,吞吞咽咽地只說我表哥住的地方在棚區(qū)的盡頭。我找到盡頭的棚屋,鼓起勇氣敲了敲門,內(nèi)心為就要看到表哥而激動不已。

        門栓轉(zhuǎn)動一下門就開了,我看到的卻是一個女人。她頭發(fā)散亂,眼睛紅腫,臉龐瘦削,身材嬌小,很憔悴很落寞。

        表哥已經(jīng)不在這個廠子了。唔,我應(yīng)該想到,打工的人,經(jīng)常在這里扎幾個月,又在那里扎幾個月,像候鳥一樣遷徙。啊,不不,候鳥遷徙的方向是不變的,要遷到的地方也是固定的,打工族卻不一樣了,他們到處散落,到處找尋,哪一個坑都扎不穩(wěn),就像哪一棵樹都抓不住風(fēng)。女人說我表哥剛搬走的,昨天來就看到了。

        我很失落,我好不容易才到了這里,跋山涉水不說,轉(zhuǎn)車倒騰不說,光是要穿越這個城市,穿越這片廠區(qū),費了我多少工夫,流了我多少汗,忍了多少干渴詢問這個詢問那個。

        女人請我進門,拿了個碗給我倒水,我端著碗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就喝完了。女人搬了張凳子請我坐坐。我坐下了,手里提著舅媽給我縫的布包。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布包上,露出欣賞的神色。她大概有三十五左右的年紀(jì),和所有我在廠區(qū)見到的女工一樣面露倦色。她坐在椅子上懶洋洋地靠在那兒。

        她說,你這孩子真能干,居然能找到這里。我羞赧得低下了頭,我哪是能干,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笨頭笨腦什么都不懂就闖過來了。我把女人當(dāng)成了知心大姐姐,把尋找表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她拉著我去到棚區(qū)的一片菜地,那里種滿了黃瓜西紅柿,女人說全城只有這一處蔬菜一摘下來就能吃,因為這是他們種的,不打農(nóng)藥,不施化肥,城里人把這叫做綠色生產(chǎn)。我瞇起的眼睛充滿疑惑,這不全是綠色的呀。她解釋說無毒無污染的就是綠色的,城里人拼命地花大錢想吃綠色食品。我說到我們鄉(xiāng)下去不就整天吃著了,她笑著不答我的話。她給我摘了一大把,裝滿了我的肚子和所有的口袋。我說我沒有錢的,把所有口袋翻出來給她看,吃這么多我可付不起的。她摸摸我的頭大笑起來,說給我吃免費,還說實際上有好大一塊是我表哥之前住在這里時種的,他曾在這里幫過工。

        黃瓜地邊的小屋住著一個看守老人,從小屋里傳來了收音機播送國際時事的聲音,大姐姐的腳步突然放慢了,她領(lǐng)我去看那個老人。老人的屋子也是臨時搭砌起來的,一部分墻壁用舊報紙糊住了,還有的墻壁干脆露出了雜亂的顏色各異的磚頭和水泥。屋子里有床、鍋灶和一張桌子,一個瘦弱的穿破汗衫的男人坐在那張桌子前,他在聽收音機。

        大姐姐喊了聲大爺,老人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出門跟大姐姐說話。大姐姐跟他說我來找表哥,他朝我點點頭,然后他又進屋了。我就看見他彎下腰在一個布袋里翻找了很久,翻出了一張紙片。他遞給我,我一看驚呼起來。那是表哥留下的地址,字跡雖然粗陋簡單,但的確是表哥的字。大爺說,昨天走的,留下了這個,方便其他老鄉(xiāng)找他。告別老人時,他打開了墻角的一只紙箱,捧出一個圓溜溜的東西放到我面前,那是一個地球儀。大爺說,從上面可以看到他的故鄉(xiāng)。我聽得眼睛濕潤,正要扭頭走開,他說送給我,就當(dāng)是送給他孫女。

        離開小屋的路上,大姐姐對我說,地球儀是老人買給他孫女的,他孫女在家念高中,半年前得病死了,他都沒有見上一面,地球儀也沒有送出去。我抱著地球儀,指尖微微觸動。

        我見到了表哥。他去到了另一家工廠,寄居在另一個棚戶區(qū)的帳篷里,表哥身上放羊帶來的特有的青草氣味消失了,許多肌肉也不見了,明顯瘦了很多。棚子里面很凌亂,我下意識地四處查看他吃穿用的東西,簡單得很,幾件工服,一兩個碗筷,一口粗糙的鍋,一把生了銹的鍋鏟,一個沒了提手的桶。我看著看著,突然看到幾包菜籽,他說那是從家里帶來的,本想種在菜地,但是受傷后就來不及種了。

        表哥的兩根手指有粗糙的疤痕。原來他在工廠加班時出了工傷,機器故障切掉了他的手指,幸好搶救及時,才續(xù)接上了。我看著他的手,心疼得不得了。他說那天臺風(fēng)來臨,狂風(fēng)大作,把電線都吹落了,機器才發(fā)生故障的。我怪他不跟家里人說,他只是笑笑說沒事。當(dāng)時一只胳膊剛剛伸出去,機器突然前傾,手指就突然被割掉了,都來不及感到疼,工傷廠子幫治,也有賠償,只是原來的那份活由于續(xù)接回的手指沒以前靈活了,才不得不換一家工廠換一個工種干,表哥以一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說道。

        表哥住的帳篷外頭的草地上,還住著幾個收破爛的人,收破爛的人中又夾雜著乞丐。工人和收破爛的人為乞丐提供了殘羹剩飯,把這個古怪的群體當(dāng)成了自己群體的親族。乞丐們住在橋洞里整整一個夏天,每天經(jīng)過的人都可以在廢棄的橋洞里看見一群無家可歸的人。那年夏天特別熱,熱辣辣的浪潮將那些收破爛的人驅(qū)向涼爽的郊區(qū)。endprint

        第一次路過那個橋洞時,我向里面張望了一眼,就看見了幾個臟兮兮的老人靠在石墩上,身穿幾乎不能稱其為衣服的破布,手里抓著一些奇形怪狀的飲料瓶子。他們瞇縫著眼睛透著橋墩的縫隙看游走的陽光。盡管事隔多年,我還是記住了他們空洞而迷茫的眼神。

        廣東之行讓我對外面的世界有了了解,城市以驚人的方式急速生長著。高樓直插云天,地鐵直穿地腹,城區(qū)如太陽射光般往四周輻射,霓虹燈閃閃爍爍,車流人流不息不止,白領(lǐng)低頭疾步,商鋪奮力叫賣……與喧囂的叫賣聲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人們彼此遇見了卻不打招呼。

        我只好回家,我還能怎么辦。一個女孩子不能在外面呆久了,我只是隨老鄉(xiāng)來,然后不得不告別表哥,獨自一人回家。再一次走過橋洞時,我看見一個流浪漢模樣的人坐在那里,朝我喊,來橋洞,橋洞涼爽,那種樂觀而迷惘的眼神使我極為震撼。

        和廣州不同的是,家鄉(xiāng)秋分一過風(fēng)就開始涼了,樹葉一夜之間就黃了大半。下了一陣雨后,山川樹木露出蕭瑟的景象。第一場霜降后,我們開始著手給外公遷墳。撿骨遷墳的風(fēng)俗,和山上的大樹一樣古老,尸身入殮封棺入土后,過了五年,還會請巫師看日子,念禱辭,開棺把骨頭撿入壇中,遷到看好的風(fēng)水地段重新埋葬,還把躺式長墳改成坐式圓墳。巫師還會根據(jù)開棺后骨頭的成色和新遷墳址預(yù)測死者家人和后代的命運。每個人活著的日子都不一樣,而每個人都會死,死的原因和方式不同,死的歸宿和安葬的方式卻是一樣的,由此人的靈魂將得到安寧,生者也得到了安慰。

        遷墳無論對死者還是和死者有關(guān)聯(lián)的生者都是大事,舅舅一點都敢不怠慢。幾年的進山尋找,舅舅選到了龍山的一個向陽風(fēng)水地,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巫師都說這塊地選得不錯。完成遷葬儀式,我們都對未來多了一份期盼。

        我不知道天氣是怎么變化的,我站在橋頭發(fā)呆,呆著呆著,霜就染黃了田野,浸涼了秋天,樹葉開始沙沙沙地往下落了。等門前的那棵苦楝樹掉光葉子的時候,從河橋的那頭,來了建筑工隊。這片土地和山頭都被征收了。我看到那些工人,同樣建起棚屋,同樣在棚屋的細(xì)繩上晾曬褲衩,只是他們的眼神都帶著一種令人不解的霸氣。

        最開始的時候,村民們還扛著鋤頭,拿著鐵鍬、鐮刀、扁擔(dān),憤怒地反抗。白天,他們氣勢洶洶地跑到工地,試圖阻止一切運作一切變遷。晚上,他們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喝酒、抽煙、生悶氣。人人誠惶誠恐,不知道在隱秘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后來,就有一些住戶簽字同意了。村莊就是這樣,不知道哪里突然就被人打開了一個切口,然后那些試圖入侵的事物就沿著那個缺口洶涌而來了。誰也不知道是哪一家最先做了叛徒,但是只要有人投降,緊接著就會有更多的人放下武器停止反抗。就像寓言中的那個王國,有人喝了有毒的井水發(fā)了瘋,慢慢地也會有許多人緊跟著喝井水發(fā)瘋,清醒的人越來越難過,越來越痛苦,他們也就停止了吶喊停止了堅守,最后只剩下獨醒的國王。這個孤獨的國王,面對失去理智失去固有的淳樸的臣民,他多么無助啊,于是他終于帶著赴死的心痛苦地喝下了井水。突然間,國王和所有人一樣,也成了瘋子,然后所有的秩序照舊。然而我的村莊,它沒有那個王國那么幸運,當(dāng)所有的人都放下抵抗簽字投降后,村莊的秩序徹底改變了,固有的生活不再繼續(xù),迅速生長起來的是公路、城區(qū)、高樓。到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村莊與另一座城之間,僅是幾座山幾片田地幾條溪流之隔,城市不費吹灰之力,就吞沒了村莊。

        失去了山頭、故土、家園,的確得到一些補償,一畝地三萬元,一畝山頭五千元,每家每戶平均五畝地、六畝山頭。十幾萬花花綠綠的鈔票入手,村民們的臉上有那么一瞬間的確露出了喜悅,許多人的確一輩子也沒見過那么多錢啊。

        挖掘機轟鳴的聲響打破了鄉(xiāng)村的寧靜,鳥兒漸漸飛走了,我們村的人也要慢慢搬走了。他們被安置在狹窄的盒子般的閣樓里,從山里人變成了城里人。最初的身份變遷帶來的喜悅過去后,他們開始面對陌生而令他們不知所措的城市底層市民的生活。大人們不耕地了,他們能做什么呢?他們一天天地在城里兜圈、徘徊,尋找自己能干的事。最后大多數(shù)人發(fā)現(xiàn),他們除了撿垃圾、到飯店做洗碗工等雜活,什么也不會干,他們連坐公交車都顯得笨拙和尷尬,他們又怎么能安穩(wěn)地棲身于高樓呢?

        一個陰雨的午后,我和舅舅舅媽也被迫背上包袱離開了故土。我們披著雨衣,穿行在泥濘的土路上,鞋子和褲腳都沾滿了泥。頭發(fā)被雨霧打濕,濕噠噠地粘在面額上,像蚯蚓爬過。我最后一次站在那座河橋上,恍惚間仿佛看見外公在橋上微笑著向我揮手告別。

        過去死人都是埋在后山腰,現(xiàn)在沒有這種事了。新的火葬政策頒布后,人都是被送到火爐里焚化。所有的程序簡單明了,沒有喪葬習(xí)俗,沒有嗩吶紙馬,要是有誰死了,先是發(fā)個訃告,在殯儀館陳列遺體供親友告別,然后在火葬場將遺體火化,只留下一把灰給至親的人悼念,或者連一把灰也沒有。這樣的處理很簡潔,少去了許多和土地的牽連,也少去了每年清明的雨水和祭拜。山頭的地被征收了,一條寬闊的高速路橫穿山腰,打通了家鄉(xiāng)與外界的聯(lián)系。許多土墳被遷走了,來不及遷走的墳,被鉤機粗暴地挖開,白骨橫七豎八地散亂著。

        我想起表哥說過:“人死后只不過是去過另一種日子?!币欢焉y的白骨向我展示了這種刺目的日子。我們都離開了家鄉(xiāng),那些白骨卻以千瘡百孔的面目留在了家鄉(xiāng)。

        村莊消失了,就像雨水滲進沙土般消失了?;钊说娜兆舆€在繼續(xù),生命還在繼續(xù),我們?nèi)匀諒?fù)一日地重復(fù)著手里要干的活,日復(fù)一日地為柴米油鹽計算。沒有人關(guān)心彼此的心事,沒有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責(zé)編手記:

        連亭是本刊近兩年持續(xù)關(guān)注的一位新銳作者。她的散文常常在日常題材與時代大空間中回轉(zhuǎn)起落,語言明凈,細(xì)節(jié)豐富,觸感明顯,具備完整的生活鏈條,環(huán)境的展開或氣氛的營造浸潤著詩意的靈動感。這篇新作依然聚焦于作者經(jīng)常關(guān)懷的原鄉(xiāng),但將著力之筆更多放在了“出離”與“尋找”中。隨表哥的理想一同失落的故土,在冷硬沉痛的敘述中讓人聆聽到一曲家園的挽歌。城市崛起,親人離散,鄉(xiāng)村消逝,個體生命感受與時代命題交織在一起,在一場秋雨中攤開憂患的思忖,富于可貴的現(xiàn)實意義。

        責(zé)任編輯 石彥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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