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
去年,和臺灣藝術(shù)設(shè)計專業(yè)的謝老師一起參觀臺北故宮博物院。欣賞完一樓重要位置的“銀璨黔彩——貴州少數(shù)民族服飾特展”,我們繼續(xù)上二樓參觀。二樓展廳中,參觀者一樣摩肩接踵,古代中國精美的玉器和飾物令人駐足流連,驚嘆中,我不禁疑惑,為何當下貴州少數(shù)民族的飾物和古代中國飾物如出一轍?那些流蘇上垂掛的魚圖騰,簡直是照著同一個模子做出來的,可它們分明隔了上千年。
“因為離媽媽最遠的那個孩子保留媽媽的東西最完整。而離得最近的,因為要諂媚討好宮廷,會取巧變化。變化到后來,尤其吸收和交融了其他文化,比如漢唐,就會不一樣了?!敝x老師回答。
我豁然開朗,離得遠的孩子,懷有鄉(xiāng)情,是會如此固執(zhí)地珍惜、珍守的??墒?,這“離得遠”的孩子,不僅在空間上,有著政治中心的“朝”和流落民間的“野”之遠;還隔了好幾千年的時間,在歷史歲月中衍變成了南蠻的“苗”,是籠統(tǒng)的“華夏民族”的一分子。若不是恰好在故宮博物院的展廳中“相遇”這樣的展覽,樓下是眼下依然使用的民族服飾,樓上是出土的遠古器物,這一番學習,是引發(fā)不出來的。
謝老師的用詞也非常有意思,離得遠的,思鄉(xiāng)情切,會自認為是“孩子”;離得近的,有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尊卑距離,與孩子相對應(yīng)的“母親”則改稱為“宮廷”了。漢朝時候的蘇武在塞外牧羊,始終隨身珍藏著“使節(jié)”,那是自己身份的確定、故鄉(xiāng)的象征。而且,在謝老師這段話中,離得遠的孩子,因為鄉(xiāng)情,主謂賓是確定的;離得近的孩子,伴君如伴虎,有忌憚,主謂賓也模糊了,甚至在“慈母”和“嚴父”之間偷換;還難說,這可能不是一個“嚴父”,也許喜怒無常,難以“取悅”,是“昏君”。
謝老師的弟弟也是學設(shè)計的,每年有大半年呆在貴州,研究貴州銀飾,開發(fā)銀飾產(chǎn)品。難怪她對貴州飾物如此熟悉,我這個貴州人倒繞道臺灣來學習貴州文化了。
據(jù)說,苗族的祖先是蚩尤,遠古時候大戰(zhàn),苗族且戰(zhàn)且逃,從黃河流域往南,直流落到貴州。其實他們依然在遷徙,是已經(jīng)形成為性格的集體無意識在固執(zhí)地對之進行著傳承?據(jù)新聞報道有苗族遷往緬甸——繼續(xù)往南。按照苗族地理分布來看,從遠古時代苗族一支又一支地或遷徙或安居,從湖南往南,一路撒播著自己的后裔,最終保存自己為“華夏民族”的一分子。緊挨湖南的貴州,成為了歷史以來許多戰(zhàn)敗或者逃亡逃難者首選的藏身之地,比如有明朝時的遺民村鎮(zhèn)——屯堡,其自成一體,保留著明朝的生活方式。
臺北故宮博物院中展示的苗族飾物和服裝,屬于“禮服”。和“禮器”一樣,禮服是在重大節(jié)日或者盛典等隆重的場合中使用的,是“禮儀”要求的一部分。古代追求繁文縟節(jié),一次典禮,不僅僅器物莊重華麗,禮服也如此。儀式是冗長的,禮服和飾物是贅重的,這其間,有多少“累”,可要表達至誠懇切的忠誠、虔誠和圣潔,以及為后代培植“家”“國”神圣感,這些是必要的。遠古時候的國家祈祀、祭奠或者盛典,在苗族的生活中,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其依然停留在自然崇拜的宗教中,逢春耕秋收,感恩上天的賜予,舉行盛典;或者逢傳統(tǒng)節(jié)日,載歌載舞慶賀,都需要穿戴那花飾繁復贅重的飾物和華服。它存在于遠古,它至今也還存在。它從遠古來,從未變過,竟是“活化石”,在此刻與出土文物相遇。
少數(shù)民族在自己民族節(jié)日慶典的、大型公眾場合中的載歌載舞,是真實地參與,還是真實的歡樂,也有真實的圣潔,不是表演性質(zhì)的競賽,沒有比較心,所以放松且培植完善完整的人格。
少數(shù)民族幾千年來對自己文化的固守和堅持,是令人驕傲的。華夏各民族的同源,由此可循跡而見。
再重提一下謝老師,她帶給我的啟發(fā)遠不止此。她提到她母親是上海人,移居臺灣之前,是住在百樂門附近的。她母親在少女時代,騎自行車、穿“暴露”的泳衣游泳,緊緊追隨每一件時髦事物。她父親是福建連江人,考入南京陸軍大學,是那個時代女性的崇拜對象,才有母親的下嫁??墒羌藿o軍人并不那么享福,謝老師說。
父親的部隊駐扎所在地的對岸,就是老家,母親還在呢,還在那里,他喊,她可以聽見。
這被大陸影視劇拍得家喻戶曉的橋段,親耳聽見,好比家里聽CD和到劇場親臨歌劇現(xiàn)場的差別,震撼。
她說得平靜,我表面也聽得平靜。
謝老師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據(jù)說寫了21本,她僅找到7本。
“我一直打算寫寫自己的家史,我父親愛國啊,愛死了?!彼f。
“大陸這幾年也盛行寫非虛構(gòu)的家史,你趕緊寫啊,你父親的故事太精彩了?!蔽艺f。
這也屬于“文化活化石”吧,堅守。堅守某種情結(jié),堅守信仰。若不是她父親有著堅守的言傳身教,“離媽媽最遠的那個孩子保留媽媽的東西最完整”——對這句話的體悟和表達會不一樣吧。
她還說她母親后來回上海,“近鄉(xiāng)情怯,戰(zhàn)戰(zhàn)兢兢,渴望又害怕,又知道輿論都說臺灣好,有錢,回去必須住最好的賓館,還每個親戚買一條金項鏈。我媽媽要面子。真是不敢想象啊,沒有幾十年,大陸人也全球跑遍了,發(fā)展得更快,金項鏈已經(jīng)老土了?!彼Φ?。
聽到這里,我不禁一笑。“粉飾”,《牧馬人》和《海外赤子》都拍過。不過聽臺灣人娓娓道來,又是另一番感受。真是非常謝謝她對我這么坦誠。
慢慢的,很多東西會撿起來的。不僅僅是離母親最遠的那個孩子保留母親的東西最完整,其實挨著母親長大又叛逆的孩子,到了一定時候,也會“回歸”母親的——經(jīng)歷過成長的“回歸”。
傳統(tǒng)文化樹大根深了,會在繁茂的枝葉上顯得不同。不過在臺灣,有一處和大陸幾無分別:漢傳佛教道場。
也有出家人對傳統(tǒng)有著叛逆的看法,一回云游師父聞聞法師說,漢傳佛教每日的早晚功課,不就是模仿古代朝廷的早晚朝嗎?居于正中位置的佛祖是皇帝,列于兩邊的出家人是文武百官。也是穿著禮服,恭敬地朝拜。乍聽到這樣的看法,的確形象,令人莞爾。這也是離得太近,不想被管制、受約束,還奉行六祖慧能大師的“心平何勞持戒”,從戒律中走出來了,做一個云游僧。endprint
佛教很大,它保持得住自己良好的傳統(tǒng),也包容得了叛逆。正如禪宗進入“中土”,能夠“一花開五葉”,“開”出適合個別修行人的具體法門。而實際上保留在“中土”的佛教,不止禪宗一門。這也觀照出中華文化保持得住自己,也包容得了叛逆。
我和謝老師是在臺灣道場結(jié)的善緣,因為對傳統(tǒng)文化有回歸之心,才會偶然相聚于保留著傳統(tǒng)文化的圣地。
拾古記
將拾荒進行到底——錢兄總說。聽起來好像多難,其實不過一瞥間,就看到了德清窯原始青瓷殘片、南宋梅子青蓮瓣碗殘片、宋影青斗笠盞殘片或宋代葵口碗殘片、南宋龍泉蓮瓣碗殘片、五代北宋越窯缽或者罐子殘片、宋元粗瓷碗底殘片……杭州是六大古都之一,文化沉積層深厚,修路建橋或者隧道施工,地被深挖,這些東西就被翻了出來,甚至綠化帶填埋的渣土,也藏有這些古代瓷器殘片。至于運河,為了疏浚清淤,更常見這些東西。古時人們洗碗、洗盞、洗罐子,手上不小心,器物就掉進了河里。或者運瓷器的船沉了,一挖到,就是一船的古物。那時候的驚呼、嘆息、惋惜、沮喪、哀告,變成了現(xiàn)代人的驚喜。錢兄就這么做起了拾古者,翻閱他的微信朋友圈,是有趣的。
拾荒,是需要眼力的。錢兄在朋友圈里說道:“拾荒是技術(shù)活,要不斷提高自身的專業(yè)素養(yǎng),才能成為一名專業(yè)的拾荒客。拾荒客要能通過一些特征清楚分辨年代、窯口、器型,才知道哪些值得撿。比如,龍泉窯都容易看懂,年代宋也基本沒有問題,至于是什么器型以及南宋哪個時期、具體哪個窯口,僅憑這么小一片來判斷,還是需要豐富經(jīng)驗??躺彴辏砻嬗弥耋鷦澕氈睏l紋,這是南宋早期的工藝。器型就是最后那個蓮瓣碗。”隨著每一段介紹之后,附上拾荒得來的瓷片細節(jié)圖,還附上完整的蓮瓣碗圖。
錢兄通常就是埋著頭走著路吧,突然看到一個碎瓷片,半掩半埋在路邊的泥土里,就拍了照片發(fā)上來,仔細分析推斷。
“以下圖這種狀態(tài),來分辨年代窯口,對一個像我這么專業(yè)的拾荒客來說是很簡單的。這兩個,一個元龍泉,一個明龍泉,怎樣一眼辨別呢?關(guān)鍵就在足圈:元代墊燒的墊餅是墊在足圈的,明代墊餅是墊在足圈里面的。而元代和宋代的區(qū)別在于宋代精,元代粗。所以,前一個整個足圈都無釉,又胎體厚,足圈寬大的龍泉殘片是元代的,而那個足圈有釉的就是明代的龍泉碗殘片?!?/p>
他隨時可能遇到,也就隨時可能發(fā)一次,像我們這種好奇又沒有時間專門學習的人,就可以利用零散的時間薰習一點古氣息了。至少,訓練一下眼力,參照這些“到代”的古瓷殘片、紋飾線條的氣韻,對比東西老不老、好不好,一目了然。
“文一路隧道施工,出門就撿到宋代黑白雙煞,建盞殘片和影青殘片。”
“路過綠化帶,老遠就看到草叢里閃出一道玉樣的綠光,估計是南宋鼎盛時期的龍泉梅子青殘片?!?/p>
“拾到紫砂壺殘片,猜器型?!?/p>
“前段時間,在古玩群里,我曾經(jīng)說過:有些東西,你就是離它一丈遠,依舊能一眼認出它的窯口年代。就像這片,雖然它淪落紅塵,淤泥中只隱隱露出一絲,但是宋瓷那些釉色極致之美,那份寧靜與恬逸,依舊會深深地吸引你的目光。除了極致的釉色外,那揮灑又婉約的寥寥數(shù)筆刻畫,使我們能夠充分領(lǐng)略到宋人對生活、對美的追求。輕撫殘瓷,追憶古人,當代人心中那份浮躁會悄然褪去?!?/p>
“當代人”,寫下這篇微信的那時那刻,當然只能是他這個人。比如我,就沉不到那么靜的狀態(tài)去除浮躁,只能從語言文字和知識中感受到絲毫,只能向往。
古物,要見多了,沉浸于它,和它對話,才能嗅出它靜靜散發(fā)的韻味和氣息。
錢兄提到,宋瓷器釉色美,純潔簡單,而很花功夫的蓮瓣碗殘片卻容易撿到,說明在當時很普及。明代人說宋代人太精致,宋朝社會富裕,老百姓對生活要求很高,日常用品也追求美觀,無時無處都體現(xiàn)出對美有著深刻的欣賞。
古代傳統(tǒng)講究傳承,破舊立新是需要一番刻苦學習的,不似現(xiàn)代人,基本東西沒有學會,就標新立異。錢兄指著面前一個黑色粗厚的公道杯說,這種手工捏的東西,粗看好玩、拙樸,但是不好用,也不好看湯色,器型也不耐看,還不如用玻璃的。
器物,是言說著時代變遷的。唐皇室飲茶,多用金銀器,但陸羽在《茶經(jīng)》中比較各地瓷器,著重推崇越窯,除了越窯“類玉”、“類冰”外,還因其“青”,“青則益茶”。在唐代,已有深諳茶道的人認為金銀器茶具會影響茶的湯色和味道。北宋文人皇帝趙佶也深愛茶道,寫過《大觀茶論》,認為“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為上”。因宋朝斗茶風氣興盛,黑釉斗笠建盞適宜在斗茶的時候查看乳白色的茶湯和湯花,“兔毫連盞烹云液,能解紅顏入醉鄉(xiāng)?!保ㄚw佶《宮詞》)紫砂類茶具直到明代,喝茶方式改為泡茶了,才開始風靡。不過已稍嫌顛倒茶和茶具的位置,“養(yǎng)壺”概念出現(xiàn)了。其前的人,認為紫砂茶具是不宜用來喝茶的,它不僅吸茶味,自身還帶有泥腥氣。
也有些器物器型幾乎不隨時代變化,比如用來腌菜的胎土粗重的罐子,錢兄拾到了宋元的,如何分辨呢?看澀圈的刮釉。為了降低成本、提高產(chǎn)量,一個匣缽內(nèi)是罐子疊放著罐子的,就需要在罐底刮去一圈釉。這種疊燒刮釉產(chǎn)生的澀圈是辨明年代的方法之一。另外,古代器物用竹片修足,手工操作,其線條粗獷、韻味十足,是現(xiàn)代機器物無法與之相較高下的。對于我這樣的初學者,僅僅為了找到這點區(qū)別,嗅出這樣的氣息,練出這樣的眼力,已令我覺得和歷史發(fā)生了聯(lián)系,回到了過去。
錢兄并不姓錢,可是大略好古之人,對于錢的態(tài)度都是如此極端的吧:忽而仰著頭,睥睨天下,金錢當然是糞土;然而,又錙銖必較,一分錢是九分錢發(fā)生質(zhì)變的轉(zhuǎn)捩點,當然重要。因此,我給他取姓“錢”。
父親的謙虛
那兩天,父親每天大約在手機上寫2,000字發(fā)到我的微信聊天窗口,我用email發(fā)到電腦上,再復制到WPS保存起來。有一天靈機一動,用了微信網(wǎng)頁版,整天開著,等著爸爸隨時可能發(fā)過來的文字。又過幾天,父親已經(jīng)寫到了一萬多字,我心慌慌的,“爸爸,你爆發(fā)了,太厲害了,我要是每天能寫2,000字多好?!眅ndprint
又過幾天,父親不發(fā)了。他發(fā)現(xiàn)了手機上的備忘錄軟件,用那個寫了。嗯,才給我養(yǎng)成每天起來就瞄一眼微信網(wǎng)頁版看父親文字的習慣,又丟下我不管了。我是如此的“過渡階段”,真是令人失落。
“爸爸,你每天寫了發(fā)給我看啊?”我說。
不回應(yīng),不答復……我突然在想,小外甥龍嘯嘯的酷風格,難說是學了爸爸。有時候我在微信上給他寫了一百字,他一個字都不回。好吧,不回就不回吧。爸爸不是常說,女人的毛病,就是喜歡瞎猜嗎?他正在訓練我呢。又一天,爸爸寫了首詩發(fā)給我,要我看看怎么樣。嗯,我說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這么大的詞了,現(xiàn)在寫詩是這樣的?!蔽野l(fā)了幾首自己喜歡的詩給爸爸。
“好的,以后你多提醒我?!备赣H謙虛地回答。
事情的緣起是這樣的。爸爸一天提到上世紀70年代的港臺流行歌,《愛的祝福》,我搜索了,發(fā)給了他,他聽著那歌聲,想起了開車到鄉(xiāng)下的種種往事,突然寫了起來。我有時候在瞎忙,看到了,發(fā)個“好”給他,或者豎個大拇指的表情,表示讀過了。又過兩天,他問我寫得好不好?他覺得自己沒有文筆了。好啊,我說,風趣幽默,苦中作樂,其后又張掛著時代的巨網(wǎng),任何人都逃不脫的令人悲哀悲痛的巨網(wǎng),我的確寫不出來的,我信服了。
以前父親告訴我他的故事,我寫了,發(fā)表了,他看了,說寫得不好,當時的時代感和悲哀沉痛沒有表現(xiàn)出來。我開玩笑說,那你自己寫啊。
父親會寫東西。以前他記日記,幾大本,我小時候和妹妹常常偷閱,邊看邊笑。父親感情豐富,年輕時候的每段感情,都用心記錄,還寫詩。詩是古詩。剛工作的時候,參加寫調(diào)查材料,后來“文革”,嗯,他會寫大字報哦,寫過媽媽的大字報,前幾年父親偶然主動提到的。啊,這么強勁的八卦啊,好有戲,我一直好奇“文革”,好奇紅衛(wèi)兵,好奇那些不可思議的“行為藝術(shù)”,簡直喜不自勝的,抓到料了,原來料一直在我身邊,趕緊向媽媽求證。媽媽當即火冒三丈……你家爸爸寫我的大字報,說我大小姐,高跟鞋,戴手表,還押韻得很,害得我差點挨批斗……嗯,我趕緊閉嘴,不好玩了,結(jié)婚幾十年,就要金婚了,兒女們都四十多了……還這么生氣,看來真的很生氣啊?!拔母铩眲倓傞_始的時候,你家爸爸跳得很哦……后來發(fā)覺玩真的了,才老實的,媽媽又說。我問爸爸,你為什么寫媽媽的大字報呢?爸爸不回答。那時候他已經(jīng)愛著媽媽了,不會以此獨特的方式吸引媽媽吧?也許每一個上綱上線的文字背面,都寫著溫情脈脈的三個大字:我愛你,一萬年不變。
再后來,我又逮住了機會,覺得爸爸愿意說了,又問當時寫媽媽大字報的“動機”和心態(tài)。爸爸乜著眼,收著光,才悠悠吐露道,有人找了他去,一再暗示,暗示到后來明示了,沒有辦法,不寫不行了,才隨便寫了。我寫得短,才一百多字,貼在布告欄最角落的地方。過了一天,半夜我自己偷偷去揭了。那時候大字報也多,不等兩天,也會被蓋掉的。
看來是不寫過不去的任務(wù),只好應(yīng)付著完成了,可也讓媽媽擔驚受怕了,直到現(xiàn)在提起來還是沒法平靜。
父親后來不喜歡這些了,喜歡車子了,也不寫東西了,開車去了。他在開車上找到了自信和滿足。院領(lǐng)導說送爸爸去讀書,他不去,開車就好。有一個和他同年到農(nóng)科院的,也很會寫,每天報紙上社論發(fā)了什么,他就跟著寫什么,三天兩頭社論變,他的觀點就跟著變,但是當時單位也很需要這樣的人。
父親那么迷車,跟著師傅,把車子拆了裝,裝了拆,學進去了。前天他說龍嘯嘯有點呆,我很驚訝,父親如此冷靜和洞察,評價自己唯一的外孫呆。為什么?我問。學東西不用心,不鉆研,不深入。嗯,原來如此。
開車不僅僅是興趣所在,還有很多好處,可以得到出差補貼,增加收入;可以和鄉(xiāng)村偷偷交換有無,給我們帶回來副食品。
父親把小家照顧得很好。
開車到鄉(xiāng)下,遇到很多人很多事,《愛的祝?!芬l(fā)的小故事就是這么來的。一個上海女知青,無力于時代的潮推潮送,上山下鄉(xiāng)到貴州深山,好不容易托了關(guān)系調(diào)到供銷社工作,其實依然不好的,但也很滿足了,至少可以看到遇到一些比如爸爸這樣從貴陽來的人,可以聊聊天。爸爸那時候偷偷從港臺電臺錄了一些歌,吃飯的時候放著,她很喜歡聽。女知青在供銷社,只要幫得到,就盡量給予爸爸他們一行人方便。爸爸感謝她,給她抄了兩本筆記本的歌詞?!冋娴米屓撕瑴I大笑,物質(zhì)和精神都匱乏到如此地步。
我后來思索,我在初中高中之際,幾乎是瞬間超脫出當時極為流行的港臺音樂,大約和我小時候家里經(jīng)常放這些音樂有關(guān),流行音樂是很容易讓人疲厭的。
小時候,經(jīng)常聽父親提到過去遇到的一些美麗然而命運多舛的女性,他的語調(diào)都是欣賞和同情,媽媽聽著,也沒有任何妒忌,也跟著感嘆。很久很久以后,我再讀《紅樓夢》,突然理解了為什么賈寶玉看女孩兒,都是看“呆”了——因為他在用“心”欣賞、贊嘆;而薛蟠總是看“酥”了,因為他沒有“心”,只有生理。
女性之間,易“妒忌”;男女之間,易“邪淫”,父母沒有這些惡習。
后來又建議父親寫寫“文革”初期的事情。年輕時候,人的頭腦溫度偏高,易沖動,思考能力不足,喪失自我成為時代的卒子,再正常不過。以自我剖析的態(tài)度回憶往事,可以給后代作參考,界定做人的底線——這是尊嚴的重塑。
人都還在,怎么寫?父親說。
大家都寫嘛,各自表達。愿意寫就寫,不愿意寫,也無所謂別人的目光。文字寫得好不好,是不是自我粉飾,有沒有誠意,很容易看出來的。你可以分析一下當時寫媽媽大字報的心態(tài)。哈……
父親其實特別愛媽媽,每天回家,一看到她,她有笑容的,心就定了,這一天的辛勞是值得的,這一天是幸福的?;蛘攥F(xiàn)在是,他坐在他的房間,聽著媽媽在廚房各種活動,偷聽我們講話。我們講得好,他偷偷笑吧,女兒終于懂事了,知道為家庭和睦做建設(shè)了;講得不好,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滅火器,慢悠悠出來轉(zhuǎn)一圈,準備合力打擊擾亂家庭幸福的人。
責任編輯 哈 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