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焉,視于無形,聽于無聲,以事其君,可謂之臣乎?曰:否!殺其身以事其君,可謂之臣乎?曰:否!夫視于無形,聽于無聲,資于事父也;殺其身者,無私之極則也。而猶不足以當之,則臣道如何而后可?曰:緣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吾以天下萬民起見,非其道,即君以形聲強我,未之敢從也,況于無形無聲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許也,況于殺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見,君有無形無聲之嗜欲,吾從而視之聽之,此宦官宮妾之心也;君為己死而為己亡,吾從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昵者之事也。是乃臣不臣之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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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是故桀、紂之亡,乃所以為治也;秦政、蒙古之興,乃所以為亂也;晉、宋、齊、梁之興亡,無與于治亂者也。為臣者輕視斯民之水火,即能輔君而興,從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未嘗不背也。夫治天下猶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許。君與臣,共曳木之人也,若手不執(zhí)紼,足不履地,曳木者唯娛笑于曳木者之前,從曳木者以為良,而曳木之職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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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臣不與子并稱乎?曰:非也。父子一氣,子分父之身而為身。故孝子雖異身,而能日近其氣,久之無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后,日遠日疏,久之而氣不相似矣。君臣之名,從天下而有之者也。吾無天下之責,則吾在君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為事,則君之仆妾也;以天下為事,則君之師友也。夫然,謂之臣,其名累變,夫父子固不可變者也。(《原臣》)
如果在君主還沒有說話或者現(xiàn)出表情之前,就已經(jīng)明白了君主的意思,能夠這樣侍奉君主的人,可以叫作“臣”嗎?答案是:不能。如果能夠犧牲自己的性命來侍奉君主,這樣的人可以叫作“臣”嗎?答案是:不能??墒?,在對方還沒有說話或者現(xiàn)出表情之前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兒女侍奉父親的態(tài)度;能夠犧牲自己的性命,這是無私的最高程度,就連這樣都還算不上是“臣”,那么到底怎樣才算是做“臣”的道理呢?據(jù)我看,因為天下之大,并非一個人所能統(tǒng)治,而由群臣分別治理,因此人臣之所以出仕為官,為的是天下,而不是君主一人;為的是民眾,而不是君主一家。為天下萬民起見,如果是做不合理的事情,即使君主用明確的語言和表情強迫我,我也不敢聽從,更何況還沒有現(xiàn)出辭色。如果是做不合理的事情,即使讓我在朝堂之上做官,我也不敢答應,更何況是獻出自己的性命。如果不這樣想,而是為了君主一人一家起見,那么君主有些還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私欲,我也要先去揣摩逢迎,那是宦官和宮女的心理;君主為了自己私利死掉,我也要跟著死掉,那是君主寵愛親近之人的態(tài)度,都不是“臣”應該做的事情。算不算得上真正的“臣”,其區(qū)別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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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的治亂,不在于某個君主的興亡,而在于民眾安樂與否。所以夏桀、商紂雖然滅亡,那卻是天下安定的開始;秦始皇、蒙古的興起,卻會導致天下大亂;至于晉、齊、宋、梁這些短命王朝的興亡,根本就影響不到天下的治亂。做人臣的如果不把人民的災難困苦當成一回事,即使能夠輔佐君主取得天下,或者跟隨君主一同犧牲,也是對為臣之道的背離。治理天下就像拖拽大木料一樣,前后呼應,共同努力。君主和臣下就是共同拖拽木料的人,如果有人手里沒有繩索,腳也不踏穩(wěn)土地,只顧在別的認真干活的人面前嬉戲玩笑,那些跟著拉木料的人還覺得這樣挺好,那么拉木頭的工作也就荒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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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臣與子不是并稱為“臣子”嗎?我說,不是這回事。父親與兒子本來同出一氣,兒子的身體本是從父親那里分來,所以孝順的兒子雖然和父親是兩個人,但是每天接近父親的氣,久而久之就可聲氣相通;不孝的兒子,從父親那里分出身體以后,與父親越來越疏遠,久而久之,氣質(zhì)就不相似了。君主和臣下的名分,是為了天下才產(chǎn)生的,如果我沒有治理天下的責任,那么對我來說,君主就如同陌路之人。出仕做官,如果不把天下當作自己的職責,那就是君主的仆人婢女;如果把天下當作自己的職責,那就是君主的老師朋友,這樣的才能叫作“臣”。具體叫作什么,是根據(jù)自我期許不斷變化的,而父子之間的名義則是永遠無法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