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利 (河南科技學院文法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電影《我不是潘金蓮》改編自劉震云的同名小說，與原作相比，電影不僅再現(xiàn)了小說的機智幽默與豐富意蘊，而且充分利用圖像語言的優(yōu)長，以獨特的圓形加方形畫幅、轉場音樂的濃重民間趣味、人物頗具融合喜悲劇色彩的傳奇經(jīng)歷，為我們奉獻了一場美不勝收，流連難忘的視聽盛宴。

一、主題意蘊的多重性

電影講述的是一個底層婦女李雪蓮為糾正一句話疲憊而執(zhí)拗地告狀的故事。李雪蓮突然想要二胎，給丈夫出了假離婚的餿主意。誰知丈夫假戲真做，在和李雪蓮分居的日子，與另外一個女人結了婚。李雪蓮悲憤交加，走上了艱難的討說法的告狀之路。但因為有離婚證的存在，在地方上不僅沒有人信她，而且還被拘留。李雪蓮被釋放，心中萬分絕望，她去找秦玉河，只希望他能夠承認當初離婚是假，她便放棄告狀。但秦玉河死不認賬，還當著眾人的面說李雪蓮是潘金蓮。李雪蓮羞憤難忍，走上了去京城審冤的長途。她混進人大代表的駐地，向某位首長陳述冤情，首長震怒，從市長到縣長，再到法院院長，都被撤職;但李雪蓮依然沒有得到她心目中的公正說法。又一屆人代會召開在即，從法院院長到縣長、市長，個個如臨大敵，對李雪蓮圍追堵截。李雪蓮最終因為秦玉河的死亡，心灰意冷，放棄告狀，想以自殺結束這擰巴糾結的生活，結果，在打算上吊時，被果園承包商的一句話警醒：人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她重新回歸一個普通人的生活，過起平淡平靜的日子。

李雪蓮的生命遭際，首先是執(zhí)拗的性格使然。李雪蓮是一個較真而偏激的人，做任何事從來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且是不計得失、不管利害。她想要二胎，置國家政策于不顧，以假亂真，換來的是秦玉河背叛的痛苦；接著是不管離婚證鐵證如山般的存在，去法院告狀，結果敗訴；她用自己唯一的財產(chǎn)——身體作為交換，讓老胡施以援手，懲罰秦玉河，為的是出盡心中惡氣；最后是屢次上訴，大街喊冤，為的就是讓那些阻擋自己愿望達成的人都付出代價。她有精衛(wèi)填海的果決與毅力，只可惜事與愿違，她成為大眾的笑談與別人的噩夢，所有的努力只是換來青春的逝去和精神的迷茫。但性格如此執(zhí)著的人卻最具喜劇特色，她的生命經(jīng)歷，會讓平淡的生活變得多姿多彩、波瀾橫生，讓平靜的生活表面隱藏的暗流呈現(xiàn)在眼前，從而引領人類洞幽燭微，更快地走向精神的成熟。

李雪蓮的坎坷命運，還與當下中國農(nóng)耕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沖突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農(nóng)耕文明中，人們的生活相對穩(wěn)定平靜，血緣與親情是人與人之間維系的紐帶。與之相對，人們信奉，萬事萬物都有其固定的本質與真相，面對世界，他們是虔敬的；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強調群體價值，強調誠信。而到了現(xiàn)代社會，人們遠離土地，奔向標志著現(xiàn)代文明的城市，所有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馬克斯·韋伯指出，在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過程中，由于過分強調社會的進步、高效，工具理性獲得了充足的發(fā)展，手段成為目的，成了套牢所有人的鐵籠。而西美爾則認為：當金錢成了現(xiàn)代人持續(xù)不斷的追求，貨幣成為所有價值的表現(xiàn)形式，一切事物的差異都將被夷平。正因為如此，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不再關心事物的本質與事情的真相，只能靠外在的標志著身份的各種證件與各種消費符號來作為交往的確證，人與人之間情感聯(lián)系的紐帶被斬斷，理性成為處理萬事萬物的尺度。李雪蓮作為一個成長在農(nóng)耕文明的主體，行事處世始終是前現(xiàn)代的思維模式：她先是無視現(xiàn)代社會的規(guī)則，依然夢想著兒孫滿堂的傳統(tǒng)家庭圖景。由此，為自己的悲劇埋下禍端。而面對苦澀的果實，她上下求索，堅信真相終會大白于天下，損毀了神圣情感的秦玉河終會得到應有的懲罰。法官審判自己敗訴，她仍然認為：清官一定會為民做主，她終會被周圍人理解。但是她遭遇的各色人等，從秦玉河、法官、法院院長、縣長到市長，沒人對真相感興趣，這激怒了李雪蓮，從而使所有當事人都陷入無比尷尬的境地。李雪蓮作為一個從古典的農(nóng)耕文明中成長起來的個體，突然被一樁突發(fā)的事件拋擲到現(xiàn)代社會，價值觀念與處世法則都發(fā)生了變化和翻轉，而她卻未能找到與其當下生存環(huán)境相融無間的形式法則。李雪蓮在行動上漂泊不定、左奔右突；在精神上無所皈依、困惑迷茫，這當然是在所難免的。

李雪蓮的精神困境，從哲學視野來看，實質上與不同主體之間的生存境遇有關。莊子認為，主體之間很難彼此理解，原因在于人皆有“成心”。而所謂“成心”，指的是由于受到外在條件和內(nèi)在觀念的雙重束縛，主體所具有的偏見或先入之見。李雪蓮與他人沖突的表象，凸顯的是人類囿于各自的“成心”，疏離隔膜的本質。李雪蓮在行事處世時，她心目中只有“執(zhí)念”，沒有法律，沒有現(xiàn)代社會的法則；秦玉河為了現(xiàn)實的欲望，審時度勢，不能還前妻一個公道，睜眼說瞎話，還污蔑李雪蓮是潘金蓮，以便為他移情別戀找到另一重更有利的證據(jù)，撇開所有的嫌疑。而人代會被撤職的各級政府官員們，只會一廂情愿地認為，李雪蓮肯定是后悔當初離婚的，想要從折騰中得到復婚的機會，所以從根本上認為李雪蓮是無理取鬧。人代會之后新任的各級官員，更是對這個屢次上訴，并且闖過北京的婦女忌憚恐懼，只怕尺水興波，前車之鑒，讓他們心有余悸，怕影響了自己的前程。當李雪蓮告訴他們今年不再告狀時，縣長不信，讓李雪蓮寫保證書，讓她陷入規(guī)則的束縛，李雪蓮當然拒絕。市長追問今年不告狀的原因，李雪蓮回答她家的牛不讓告了，怕她告不贏。各級官員都認為李雪蓮刁鉆難纏、不可理喻，只能全天候地監(jiān)視她，防患于未然。李雪蓮與各色人等之間的沖突與矛盾，主要是因為主體囿于視野的限制，被自我的利害考量所拘束，從各自的處世方式出發(fā)，堵塞了理解的可能性，從而造成主體間彼此隔絕、無法溝通的困境。

二、主題思想的深刻性與超越性

個體之間無法有效溝通的困境，是否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電影《我不是潘金蓮》在對待人類這種現(xiàn)實處境時，有沉重的嘆息，也有不懈的希望。它暗示了走出陰影和困頓的前路。秦玉河之死就暗示著一種解決矛盾的方式，秦玉河為達到自己的合法性，不僅不顧念與李雪蓮的承諾，更對她無半點情分，還對李雪蓮肆意污蔑，他的死亡，是對神圣天意的敬畏，是倫理意義上的死亡；但秦玉河的死亡還是哲學意義上的死亡，人與人之間要想達到有效的溝通，首先要“破執(zhí)”，埋葬自私狹隘的舊我，不斷地反省自己，融入別人的生活世界，才能融化人與人之間林立的堅冰，迎來一種新的生命狀態(tài)。秦玉河的死亡，永遠堵死了李雪蓮求證真相的路徑，也給她帶來生命意義的終結之感與尋找生存真相的荒誕感，她也要選擇死亡來一了百了。然而轉折性的事件也往往帶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喜劇性后果，李雪蓮清空生命意義的同時，才能頓悟般地獲得另一種生命方式與思維方式：人不能執(zhí)念太重。因為，執(zhí)著于自我，跟世界對抗，不懂得妥協(xié)與退讓，這也是一種狹隘與自私。心底無私天地寬，人作為萬物之靈，改變不合情理的事物固然可貴，但站在超脫功利的天地境界，站在是非之外，以開闊的胸懷去面對一切恩怨情仇，放棄心中的糾結與怨懟，又何嘗不是對自己最好的心靈安慰呢？正因為有了如此的胸襟和氣度，當初糾纏于是非矛盾中的李雪蓮與史為民，才能在歷經(jīng)生活的劫波之后，相逢一笑泯恩仇，不再激越動容地談起往事，平靜而自然，心中再無執(zhí)念，有的只是待人接物的一份豁達大度與淡泊從容。

張藝謀的影片《秋菊打官司》同樣敘述的是一個底層婦女告狀的故事：村長踢傷了秋菊的男人卻不肯認錯，還污辱性地扔給秋菊一些錢，執(zhí)拗的秋菊堅持要討個說法，不顧已懷有六個月的身孕，踏上了漫漫的告狀路途。但一直沒有結果。后來秋菊難產(chǎn)，村長組織村民冒著風雪送她去省城醫(yī)院，秋菊對村長感激不盡，前嫌盡釋。但正當秋菊家為孩子滿月慶賀時，市法院發(fā)來判決：村長因傷害罪被拘留。秋菊望著呼嘯遠去的警車，心里萬分失落?！肚锞沾蚬偎尽繁憩F(xiàn)的也是一個鄉(xiāng)村主體在面對現(xiàn)代國家法律秩序時心中的困惑與矛盾。秋菊想要的說法只不過是充滿了人情味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之間的溫暖與關懷，而不是在法律秩序規(guī)約下冷冰冰的國家機器的威嚴宣判?！肚锞沾蚬偎尽放c《我不是潘金蓮》真實地反映了在中國邁向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兩種不同力量此消彼長的博弈，不同意識形態(tài)的相互滲透、相互抗衡。不同的是，《秋菊打官司》以它的前瞻性與敏銳性及時捕捉到個體生命在巨變的洪流中的惶惑，更多的是現(xiàn)實問題的展示與表達。而《我不是潘金蓮》則是從更加開闊的視野來看待這一問題，它不僅僅是現(xiàn)實層面的，更是精神層面的，還是哲學層面上的追問與探索；并且在如此復雜的矛盾展現(xiàn)中，《我不是潘金蓮》沒有停留在“只問病源，不開藥方”的藝術邊界，而是以更為宏大的境界含蓄地指引人類超越困境的路徑與方法，這尤為難能可貴。

三、形式追求對主題的開拓與深化

與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相互輝映，電影《我不是潘金蓮》在形式追求上也有很多值得沉思嘆賞之處。電影最奇特的地方，在于圓形加方形畫幅的運用。中國有句俗話：“無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眻A形畫幅給人以精巧勻稱的和諧感，方形畫幅則呈現(xiàn)出正統(tǒng)、平衡的穩(wěn)定感。但作為人物的活動空間，圓形與方形的封閉與促狹又給人一種束縛與限制之感。而畫幅之內(nèi)的各級官員，著裝色調嚴肅，風格凝重，與畫幅的整體格調形成一種里應外合的張力。這種視覺沖擊與畫面效果象征著現(xiàn)代社會莊嚴穩(wěn)定的形式法則所組成的規(guī)矩在指導、框定和修正人物的行事處世時，由此而形成的一方面儼然有序的社會關系，一方面又沉悶枯燥、個性壓抑的環(huán)境氛圍。另外，各級官員在性別上都是男性，李雪蓮是沖突中唯一的女性，衣著草根氣息十足，不修邊幅。男性較為理性，女性則往往是情感的動物，這樣更能強化現(xiàn)代社會的理性法則與鄉(xiāng)村文明的情感秩序之間的對峙與隔膜。李雪蓮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規(guī)則秩序無法消化的一個“硬核”，挑戰(zhàn)著形勢的穩(wěn)定和諧，而規(guī)整的畫幅試圖圍困、同化李雪蓮這個異類，讓她消泯那種凌亂與沖動，恢復形式規(guī)則應有的統(tǒng)一整飭之感。而這樣的畫幅選擇還使景別的呈現(xiàn)受到制約，一般只能顯現(xiàn)中景與遠景，近景與特寫則極少，人物極少顯現(xiàn)臉部細微的特征，而大都呈現(xiàn)的是輪廓。這種景別擇取與電影的荒誕風格緊密結合，會形成一種“間離效果”，容易讓我們拋開具體的人和事，我們也極少受人物的情緒波動影響，而會更多地從客觀角度思索故事背后的沖突和矛盾，去抽繹人情世事所包含的哲理。影片最后，畫幅恢復常規(guī)的構圖，色調溫暖，界限與壁壘被拆除，人物表情平和自然，一派熱氣騰騰的人間煙火氣。李雪蓮服裝與發(fā)飾都發(fā)生了變化，略顯時代氣息。而史為民脫下正裝，穿著隨意而自然，象征著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的努力與最后溝通的完成。

無論從電影的形象塑造、故事情節(jié)衡量，還是從形式表現(xiàn)和審美追求來考察，這部電影都堪稱佳作。在這個喧囂的時代，很少有電影能夠去除生活表面的繁華，來燭照生命的幽微，勘探個體精神的深層，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演繹這樣一個令人開懷大笑又發(fā)人深省的故事。當通俗電影只能以視覺奇觀、明星顏值、無厘頭、驚險與刺激來創(chuàng)造票房的時候，我們眼睛是忙碌而快樂的，心靈卻日益懶惰與疲憊。而在這部影片中，我們卻能得到視野的開闊與情感的凈化，收獲思維的樂趣與生活的感悟。我們期待更多這樣的經(jīng)典問世，來創(chuàng)造中國電影的輝煌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