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本草綱目“人部”共列人藥37種（發(fā)、亂發(fā)、頭垢、耳塞、膝頭垢、爪甲等），有人據(jù)此非議李時珍口味太重，甚至斥為“糟粕”，其實是對李時珍的誤讀，因為你沒有細看下去，書中是斥其“慘忍邪穢”“甚哉不仁也”的——不正是李時珍的態(tài)度嗎？雖然“不仁”，但他并不否認這些確實是藥，仍出于文獻的備要而記錄。內(nèi)中的奧秘說不定將來的科學(xué)能解開，我們還得感謝他的記錄呢。

不過，中藥材里最“尋?！钡奈艺J為還是五谷，所謂“藥食同源”，當(dāng)年滬上“以米為藥”最為精湛的當(dāng)數(shù)張鏡人先生。

曾任上海市衛(wèi)生局副局長的張鏡人乃全國首屆 “國醫(yī)大師”之一（滬上三大國醫(yī)，另外兩位分別是裘沛然、顏德馨），以擅長治療慢性胃炎、慢性結(jié)腸炎、慢性腎炎、尿毒癥、紅斑狼瘡，特別是慢性萎縮性胃炎和慢性腎功能衰竭而馳名全國。他住新華電影院后面的“新式公寓大樓”里，我曾多次上門采訪請益。

張鏡人那時六十開外，舉止儒雅，膚色白皙，神態(tài)雍容。某日，一面目姣好的女士求診，自訴眼干、鼻干、口干、心煩易怒、失眠多夢，而且口氣腥膻，安靜時，自己都能聞到，用桑葉貼大陵穴，又含服白豆蔻、丁香都無效。自己是搞文藝工作的，簡直沒法出門。張鏡人聽了默然，為之把脈，又看了舌苔，良久，為處一方：新大米100克熬粥，日食2次，續(xù)方15天。忌食一切葷腥。

患者大奇，我亦大奇，病人走后便問：“口臭乃頑癥，丁香、豆蔻都投之罔效，這區(qū)區(qū)大米能治頑癥，那藥房豈不是要開到米店里去？”

張鏡人對我抬抬眼皮，慢悠悠地說：“沒錯，你可知妙藥就在你的米甏里。大米，古人奉為‘五谷之長，性平，無毒，《黃帝內(nèi)經(jīng)》認為能為人體補充強大的能量（谷氣），與父母賦予的先天之氣同樣重要，《本草綱目》《普濟方》《肘后方》等中醫(yī)典籍都十分推崇大米的滋陰功能，清代學(xué)者趙學(xué)敏所撰的《本草綱目拾遺》說‘米油，力能實毛竅，最肥人。黑瘦者食之，百日即肥白，以其滋陰之功，勝于熟地。熟地，乃補血滋陰名藥，大米的滋陰功能竟然超過熟地，你還小看它嗎？世人懵懂，大都以其不過為一種糧食而已，豈知用之得當(dāng)，實乃一味良藥啊。”

我聽了將信將疑，和張鏡人約好，半個月后再來。屆時，我又見到了那女子，奇了，僅僅相隔旬余，不啻換了一人，面色白亮，精神煥發(fā)，一見面就訴苦，半個月不吃肉，日子非常難過，所幸心煩失眠的癥狀明顯改善，口臭也沒了，唯小便味道很難聞。張鏡人聽了莞爾，說：“身體里的齷齪總要尋地方跑啊，從口腔釋放，肯定不是正常渠道，現(xiàn)在小便難聞，恰恰是廢物改道了，下泄是正道。再吃三天粥就全好了，你就開葷吧！不用來了?！?/p>

見我撟舌難下，張鏡人俟患者一走便說：“這位女同志，陰虛血虧很典型，‘虛則實之，陰虛解決了，血虧也就扭轉(zhuǎn)了，新大米的滋陰補血功能你見識了吧！體虛之人進補，米湯的補益功效并不輸給昂貴的人參，故有‘窮人的人參之稱。當(dāng)然，若等量視之，米湯之功要比人參弱很多，然它可大量服用，而且不像人參，多服上火，我要她日服100克（2兩）大米所熬的粥，對一位女同志而言是很大的量了，但貴在堅持，她成功了?！?/p>

見狀，我對那“賤如泥”的大米不由得刮目相看，便問大米還有什么功效，張鏡人還是抬抬眼皮，輕輕地說：“那太多了。我平時收治的病人，以各種胃病居多，如果是比較嚴重的胃潰瘍，我往往建議病人每天三餐都喝濃稠的米湯，不吃一粒米，連續(xù)一個月一般就明顯好轉(zhuǎn)，更多的甚至痊愈了。為什么呢？因為胃潰瘍有創(chuàng)面，如果天天有不易消化的食物從創(chuàng)面通過，好比一條修好的馬路總是頻頻被打開，愈合的難度可想而知。大米通經(jīng)絡(luò)，經(jīng)絡(luò)一通，凡事好說?！?/p>

催奶，濃米湯是最好的，勝過鯽魚湯；退小兒高燒，濃米湯的效果是掛鹽水的2倍（但是忌螃蟹、燒烤和糯米食品）；濃米湯調(diào)月經(jīng)，如果女同志肯配合，不吃冷飲和海鮮，往往也效如桴鼓；更奇的是，很多不肯吃米飯的育齡婦女總是不孕，一旦“多吃米飯少吃菜”，馬上就懷上了——雖然不孕的原因很多，但是趕時髦，不吃飯無疑是不孕的重要原因。

至此，我真是佩服得無話可說，這甏里的，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大米，我們常常一不高興就傾入泔腳，怎么一到名醫(yī)手里就能治病救人了呢？世間還有多少被遺棄被糟蹋的異質(zhì)良才？

張鏡人聞?wù)f也嘆了口氣，說：“大米還能排毒、去濕、清火、止咳、治過敏呢，古時軍中，士卒患疽癰毒瘡，或者刀槍箭傷，用‘新炊飯（剛煮熟的大米飯）立刻敷上，不知救活了多少軍人！可惜現(xiàn)世之人總是因為它太容易得到而不當(dāng)它一回事，仔細想想，它是種子，能夠長成茁壯的作物，該有多全面的營養(yǎng)和旺盛的生命力！新鮮的大米，剛熬成粥時，往往是淺淺的碧綠色，《易經(jīng)》里叫‘震色碧，什么意思呢？震為雷，震卦代表的一類事物特征就是跳動不息，大米先天便具震卦之氣，是不是提示著我們，碧色的東西無不意味著新生和活力呢？”

張鏡人離開我們已經(jīng)8年了。猶記得當(dāng)年他送我出門，信口談到蘇東坡對大米的熱愛：“夜甚饑，吳子野勸食白粥，云能推陳致新，利膈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覺，妙不可言。”

我至今仍為當(dāng)初對大米的無知而汗顏。（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