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國
小紅馬死后 (外一章)
王寶國
大青山騎兵隊在咱村駐過百十來匹戰(zhàn)馬,小紅馬最小,小紅馬最好。我父親說。
要想探測一個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心底,就是聽他講故事。
要想探測一個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底,還是聽他講故事。
講他自己的故事。
講并非他自己的故事。
我父親一生行為方式很特別,人們都說他傻,家里人對他總是不理解。他越是不好理解,我就越想理解他。八十歲的邊上,我父親才講起了小紅馬,這是別人家的故事,聽著,卻也是我父親自己的故事。
每天早上旭日初臨,戰(zhàn)馬群一片奔騰嘶鳴,涌向我村對面的南泉灣,我九歲的父親也跑到南泉灣。戰(zhàn)馬群每日如此,我父親也每日如此。
觀飲馬南泉,發(fā)閑情幽致,這本來不是我父親可以有的權利,他早在此前一年,八歲的時候,就擔負起了供全家灶火的砍柴重任,況且村里其他孩子們也只在戰(zhàn)馬群初到村時新鮮了三五天。但是,來到我們村的這支騎兵隊伍是和日本兵打仗的,是來自綏遠 (今內蒙古)的大青山。我父親聽說過日本兵殺人不眨眼的故事,并且已經知道自己的祖上是從綏遠南遷而來,他想知道打日本兵的人馬是何等神奇,他想知道大青山是何等巍峨。我父親每日一早帶了柴繩與鐮刀出了門,先到南泉灣,等候戰(zhàn)馬群奔騰嘶鳴而來,他幫助執(zhí)行飲馬任務的兩名騎兵戰(zhàn)士打上水來注入石槽,就看馬,他想從馬身上探究他想知道的一切。我父親邊看馬邊幫助戰(zhàn)士打水,還把打水動作中的小技巧仔細地教給他們,這就換來關于大青山輪廓的報告,也換來一些打日本兵情形的報告。
南泉灣今天是一個掩埋在枯葉之下的小土坡,而當時有一眼一人深的山泉。泉里的水,一村人吃不退,一群戰(zhàn)馬也飲不退。我父親看到,在南泉灣飲水的戰(zhàn)馬很是不同——有的馬一到,就靜靜地站到石槽邊等候;有的馬迫不及待地把頭塞進剛剛打上水的水桶里,水桶等不到石槽邊就空了;有一匹老馬喝不了幾口水,就退到一邊,昂首面北,久久佇立,我父親知道,它是在遙望大青山,我村的北山梁擋不住老戰(zhàn)馬遙望的目光。執(zhí)行飲馬任務的戰(zhàn)士輪流調換,所以我父親就借助南泉灣這一泓泉水,與騎兵隊的每個戰(zhàn)士相熟了,與每匹戰(zhàn)馬相熟了。
而其中小紅馬是他最相好的。當然,說是相好,是他自己的說法,我們家人無法確定人與馬相好這種說法合適不合適。
小紅馬每日來到南泉灣,是打頭第一個。如果有哪個馬哥哥馬姐姐超了它,它會趕上來撒個嬌,用頭三頂兩頂,將它們從石槽邊頂開,它要喝石槽里的第一口水,飲量卻不大,它在注滿清泉水的石槽只輕輕啜吸幾口,就嘶叫著一揚鬃奔馳在南泉灣周邊的各條小路上。多數時候,它是跑在南泉灣后背的樹兒嘴坡,在坡上對著全村的人戶長聲嘶鳴幾聲,好像是對這個雁門關外的小山村致以綏遠大青山的問候,又好像在發(fā)表某些神秘而遼遠的預告。不管是奔上樹兒嘴坡還是哪條小路,小紅馬都會在馬群離開南泉之后的半道,忽然奔跑而來,自動歸隊。
也有時候它哪條小路也懶得跑,只靜靜地倚在馬媽媽身邊,一同北望。但我父親知道,它心里的大青山,與馬媽媽心里的大青山定然是不同的。因為,我父親心里的事情與我爺爺心里的事情便有一個大不同——我爺爺出身村中富家,自己卻多年以要飯為生;后來土改斗老財,本來沒他的事,不知道他從哪里生出了害怕,嚇出病來,嗚呼哀哉,先前榮光的老財生涯,后來光榮的貧農成分,他都沒享受上;而我父親則在人們一片送烈士的目光中踮起腳尖到了朝鮮。
卻說這一天,小紅馬飲水之后,登上一段懸崖小路,這成為小紅馬最后的故事,也成為我父親一生的故事。
南泉灣與村莊隔著一條河溝,河溝在村子腳下沖成一個長而又彎的河灘頭,灘頭里面的住戶們勞碌半天順溝而歸要回到灘頭上,不想繞路灘頭外,遂就近在灘與溝落差三丈之高的懸崖上辟出一條又曲又陡的小路。這小路的險峻,便是走慣了的灘頭住戶們也是想著就懸。險峻的小路像一種性格一樣刻在雁門關外小山村的身上,它與其主人之間,是有故事的,只是主人沒有記憶它們,歸納它們,發(fā)掘它們,犯了“有病不呻吟”的錯誤,故事們像手中的沙子一樣流失掉了。而有了小紅馬的故事,我父親也就記著這條險峻的小路了,他像哲學家一樣地說:人的一輩子,實際上就是一條險峻的小路。他又說:一條險峻的小路,就是人的一輩子。
小紅馬飲水之后,看見一個人牽著一只羊走上懸崖小路,還看見那羊在即將跳上路頭的灘上時,回頭對著溝里咩咩叫了兩聲,小紅馬一時興起,也跟隨而上。小紅馬哪里能和羊比?它行至中途的彎曲處,急切地嘶鳴起來。一位小戰(zhàn)士跑到懸崖小路下面來,我父親也急步而至。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小紅馬因為路的彎曲險峻而無法直了身子,進不得,退不得,頭也回不得。我父親和小戰(zhàn)士任誰都沒有辦法,小戰(zhàn)士的眼中馬上垂下淚來。小紅馬抬頭望一眼前面,自知無法攀援而上,就回顧一眼后面,小戰(zhàn)士帶著哭音驚呼起來:別退別退,你可千萬別退!
小紅馬最終半退半摔,落下懸崖,癱了,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父親痛心地看到,癱在地上的小紅馬用前蹄把面前的一塊石頭刨下一道深深的溝,最后停下馬蹄,抬頭面北,眼里淌下淚水。小紅馬是痛苦的,它的鐵一般的馬蹄,應該奔馳在打日本的戰(zhàn)場上,而不應該去刨小山村一條河溝里的一塊石頭。小紅馬絕望了,雁門關外小山村的山梁一下子就遮斷了它北望大青山的視線。在小紅馬的淚水中,我父親蹲在一旁,默默陪伴著悲傷的小戰(zhàn)士——小紅馬的主人。
你是馬啊,你是只能前進,不能后退的呀!難道你自己不知道嗎?你是馬??!……小戰(zhàn)士伏在馬身上久久哀哭。我父親知道小戰(zhàn)士這些話只是對小紅馬說的,而不是對他說的,但他旁聽了一番,卻從而聽明白了只能前進不能后退,這是一個好的意思。
為什么這么好的一個意思,卻給馬稟賦在身,而沒有給了人?面對著癱在地上的小紅馬,我父親發(fā)出了深深的疑問。
既然是小紅馬的相好,自然也是小戰(zhàn)士的相好。既然是相好,總不能一言不發(fā),我父親摸著小紅馬的身體問小戰(zhàn)士:它,打過日本沒?
小戰(zhàn)士聞言,把一直摸著小紅馬胯部的手,延伸到它的脊梁和腰部,來來回回摸了一陣,更加痛心地哭起來。我父親看得明白,小戰(zhàn)士摸著的小紅馬的部位,是一個清晰的馬鞍印,到肚皮這兒,有碗大一塊沒了毛,那是馬蹬子磨磕下的。我父親這就知道,這個年幼的馬弟弟,原來已經是位抗日英雄了。
小戰(zhàn)士接下來就抹著眼淚對我父親講述了他騎著小紅馬,如何飛馳在戰(zhàn)火中,幾次得勝,幾次得救……在炮火戰(zhàn)場上,小紅馬飛馳起來還一路長嘶,讓騎著它的人感到永遠是在勝利中……
小紅馬被無奈地宰殺了。
小紅馬不是騎兵隊殺的,是我們村人殺的。騎兵隊的一位首長來看了小紅馬,然后揮揮手,就有其他戰(zhàn)士將小戰(zhàn)士拉了出去,就有村人持刀來殺了小紅馬。
我們村是一個沒有馬的小山村,殺馬人拿的是殺羊刀。小紅馬跟著羊走到了盡頭,它的鮮血又淌在一把殺羊刀之下。那只羊又出現在懸崖小路上了,它的主人要把它拴到南泉灣的青草坡上去。馬死了,羊還活著,我父親忽然覺得這個常見的牲畜很怪異,它的大尾巴搖搖擺擺,像個幽靈。我父親立刻離開這個現場。
小紅馬的肉被人吃掉了,也不是騎兵隊的人吃的,是我們村的人吃的。
我父親也吃了小紅馬的肉,這是他心里藏著的比小紅馬摔下懸崖小路而殞命更痛心的記憶。
清朝的時候,我祖上只身一人從綏遠流浪而來,在雁門關外這個小山村開墾了兩條山梁的土地,建造了兩條街的房院,成為影響一帶地方的老財。到了我父親的爺爺輩兒,兄弟們開始抽大煙,一直抽到土地房院都姓了他人,一直抽到有一個外村人牽了毛驢進了以我父親他爺爺為家長的院子里。那毛驢脊梁上搭著一床花被子,是來迎親的,我父親的媽媽——我的奶奶,當著我爺爺的面被賣了。我父親五六歲就被我爺爺領著要飯,要到我爺爺的身體連要飯也走不動了,就有人給我奶奶“說媒”了。“家長”晃著煙槍對中間人說:給我多搭幾個價錢吧,我好這一口。我奶奶坐在炕角咬緊牙關說:我男人再窮再窩囊,我也不上這驢身。迎親的毛驢空著脊梁掉頭走了,我父親兄弟三人圍著沒有“再嫁”的母親歡喜了一場,我父親接著就去本村一家老財家借糧。想借糧的人太多,而有糧的人家太少,我父親空著手回來,和一家人又哭了一場。
饑荒的年月,我們這一帶人似乎總有個出路:走口外——也就是到綏遠。何況,我們祖上就是綏遠人呢。但是,日本兵來了,走口外的路也就斷了,大青山騎兵隊還來了我們這窮山溝呢。
饑餓的人們揭開了鍋,鍋里熱氣騰騰,是小紅馬的肉。我父親看見鍋蓋上有水珠滴落回鍋里,那分明是小紅馬的眼淚,但事到如今,哪里顧得了許多,他和全家人一樣,和村里人一樣,也吃了小紅馬英雄的肉。
我父親沒有剛烈到不吃小紅馬這相好的肉的份上,也沒有剛烈到立馬拆掉那條懸崖小路的份上。他吃過了相好的肉,坐到懸崖小路口上獨自垂淚。他垂著淚,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所沒有表現出來的剛烈,是不是會積攢起來,會不會成為自己日后的一段剛烈。他只知道自己自從吃下了相好的小紅馬的肉,就很恨自己的嘴巴與肚子;他只知道這條懸崖小路斷送了自己相好的小紅馬的性命,而自己以后還得繼續(xù)在這路上走上來,走下去……
自從吃了小紅馬的肉,我父親總覺得欠著和他相好的小戰(zhàn)士一筆賬,欠著大青山騎兵隊一筆賬。也不是,是欠著他自己也說不清誰的一筆賬……他想離開這個有一條懸崖小路還有許多羊的村子,他想離開那口曾經煮過小紅馬的肉的飯鍋,但是,他總也沒有離開的辦法,他唯有在上山砍柴的時候,常常向北眺望。他眺望想象中的大青山,大青山——他內心深處的故鄉(xiāng)啊;他眺望他想象不到的許多,他想,人本來是可以成為老財或英雄的,但人卻長久地受著困苦……
要想探測一個人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心底,就是讓他講故事。
要想探測一個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底,還是讓他講故事。
我父親在八十歲的邊上講了小紅馬的故事,這好像不是他的故事,卻是他一輩子的故事。
1953年元旦這天,朔縣七區(qū)(今朔州市平魯區(qū)西部)的麻地溝村小學校,徐老師剪下一朵大紅花,又拿起一張紅紙?!安挥眉袅耍欢渚托辛?。”村干部賀全旺進來,邊說話,邊急匆匆地拿了這朵大紅花出門而去。
徐老師后腳跟了來,看見村里很多人站在村當街,卻沒大的聲氣兒,氣氛有些壓抑。趙四老漢的黑馬已經牽在當街,馬身旁已有一個青年人候著,還有人在旁簇擁著;賀全旺把徐老師剪出的大紅花給那青年往胸脯上破爛的羊皮襖上別,賀全旺手抖著,青年的手也抖著,大紅花也抖著。
費了一番勁,大紅花終于別在青年的胸脯上,人圈兒自動朝東開了個路口。村人劉有福跑來,將二角錢塞到正要上馬的青年手里,黑馬馱了穿著爛皮襖的青年,朝村南的樹兒嘴山上去了。那是麻地溝村通往縣城的路。不大會兒功夫,黑馬和青年和拉馬送人的賀全旺,在山路上遠成了一個黑點,不見了,徐老師回到小學校。這一天,他沒有教新課,瞪著兩眼望著孩子們呀呀地念了一天的舊課文。
(一)
騎在黑馬身上遠去了的青年就是我父親。在動員赴朝參戰(zhàn)的幾天以來,村里幾個年輕人報了名,定于這天一起出村。而臨行之際,其他幾人突然都害病了,只有我父親一大早兒就起來,給他的寡婦母親擔滿了水甕,掃了院子,和兩個年幼的弟弟說了一番話,叮囑他們誰也不要出街上來,然后就一個人出了門,上了趙四老漢的黑馬。
我父親走出當街之前,村人在議論村里的張大厚子。打日本的時候,張大厚子當了兵,走得時候歡得像頭騾子,回來的卻只有一個烈屬的名號,家人連個尸首也沒見著。如今還是出了國打,村里人送我父親當兵,等于是送本村第二個烈士。
我父親到了七區(qū)政府所在地下木角,次日和其他應征兵員步行到了井坪城。在井坪小住三日,一人踉蹌而來,尋到我父親,哭喊著說:“丑小子呀,你二姐不讓你當兵去呀,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可咋過呀,你快回去吧。”我父親遂與來人出了駐地,來到大街上。丑小子是我父親的小名,來人是他的二姐夫,本縣上水頭人氏。我父親為了安慰二姐和二姐夫,用手中那二角錢給二姐買了一條帶子(當時,民間婦女用來纏腿腕的布條),二姐夫住了哭聲,揣著帶子回了上水頭。我父親于第三日坐上了膠皮轱轆車到了朔縣城。
他們在朔縣火車站附近一個大店駐腳,時值中午,一鍋面條煮出來,我父親才吃了一碗,剛壓了個饑,只聽哨聲一響,人們紛紛扔下飯碗上了火車。天色微明,他們下了火車,向西步行三十里,到了大同的水泊寺。路上,我父親肚子餓得咕咕叫,好不容易到達營地,看見了一鍋大米飯,卻有一股白煙從米飯中間躥上來,我父親一吃,煳焦味直沖臟腑,他只勉強咽下半碗。一個星期之后,換了裝的我父親和大家又從大同出發(fā),兩日到達遼西,途中無飯,餓下了他終身的胃疼病。兩日當中,有伙伴吃著買到的副食,他一問,一個面包二角,他撫著肚子不由地想起了村人劉有福捐贈的那二角錢,它此刻裹在二姐的腳腕上。
(二)
在大同,應征新兵進行體檢,體檢之后就要送到朝鮮前線。說是體檢,實際上就是大體量一下身高,簡單問一下以前有過啥病。眾人站起隊來,接受隊前的幾個軍官和穿白大褂的人的檢查。一個軍官喊一個名字,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拿把長尺量一下,再往手中端著的文件夾記一下。
我父親見了此等情景,心下恓惶起來。他把自己的兩膝頭碰響著,嘆惋自己被屈掉了的大個子命。我家祖上本是擁有一條山梁土地、一條街房院的大老財,但到了我父親長大,卻跟著他父親要飯?!叭椤?、“土改”,他父親受了斗老財陣勢的嚇,一病不起,死了。先前榮光的老財生涯,后來光榮的貧農成分,他都沒享受上,撇下孤兒寡母一攤子。我父親為大,八歲就上山砍柴,供全家的灶火。我父親成人后,個子是全村最為矮小的。后有一位拉駱駝的先生入村給人看相說風水,他說村后那盤墳將來要出三員官呢。他摸一摸我父親的腿骨,說他二骨棒(小腿部分)很長,天生是個大個子,可惜受得苦重,屈了。我父親當時并沒在意自己的腿骨長短,而是奇怪地想,村后那盤墳是我們這家窮人的墳地啊,它怎么能出三員官呢?
可是此刻,擺在他面前的,恰就是這腿骨長短的問題。
屈就屈了,此時說此時的。輪到他了,軍官一喊“王杰”,他挺著胸脯大聲回應著,就把脖子抻長了,還暗暗把腳尖也踮起來。白大褂剛把尺子探到他的腳上,看見他踮起的腳腕抖動著,他手中的尺子也抖動起來。白大褂不量了,回身來,兩眼在隊前軍官和我父親的腳后跟之間轉來轉去,等于在請示:這情形,領導你看怎么辦吧?隊前操著手一直不說話的大軍官這時點著頭說話了:“身高不夠,思想夠了,通過吧?!?/p>
這樣,我父親脫下了爛皮襖,穿上了黃軍裝。他把爛皮襖打包的時候,感到自己捆慣了硬柴硬草的手臂,此時軟起來……本村的張大厚子連個死尸也沒回來……二姐夫哭喊著說“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他自己卻朝著未知的前方邁開了命運的雙腿。
就在此時,他記憶中的一匹小紅馬奔騰歡跳而來,然后定格在一條崎嶇曲折的崖頭小路上,他心里有個念頭在肚子里動了一下,手腕子上的捆柴力氣回來了,三下兩下把舊衣服捆成卷兒,交給了組織。
當我父親登上東去的火車時,他的舊衣服被送回老家。他的寡婦母親把大兒子穿過的那件爛皮襖抱在懷里,哭了整整一天。
(三)
我父親所在的部隊先后在遼西、遼東修了將近半年的飛機場,于1953年5月份被悶罐火車拉著,曉宿夜行,七天七夜,到了朝鮮的龍門里。分配部隊的時候,對戰(zhàn)士們的思想動態(tài)與家庭情況進行再調查。我父親,家里只有寡婦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弟弟,他本人主動要求入了伍。這情形把管分配的軍官再次感動,他被分配到一個后勤部隊,專司種菜。
在駐地,我父親成天見到當地的婦女。日子久了,從她們口中學得幾句朝鮮話,他與她們也能半懂不懂地簡單對話。一次,幾個朝鮮婦女勸他說:你身上那件棉衣臟了,該拆洗了。我父親不動,朝鮮婦女就要動手替他拆洗。我父親還是不動。朝鮮婦女走了,我父親立刻洗起棉衣來,他不會拆,把棉衣直接按到河里洗了。好幾天之后,他的棉衣才干了,卻硬邦邦的,再也不能保暖。這件事,引得更多朝鮮婦女前來笑他。他沒話說,就問她們“當地為何只有婦女,不見男子?”朝鮮婦女回答說:“打仗嘛,你們來了朝鮮,家里不也是只有妻子了?”我父親一聽,才猛然想到:自己已是二十四歲的人,早是說媳婦的時候了。他鼻管一酸,曾經困住過一匹小紅馬的那條崎嶇曲折的崖頭小路又盤旋在眼前,他心里暗藏的那個念頭隨之又在肚子里動了一下,他坦然地搖了搖頭。
(四)
我父親在部隊里學了文化,各方面素質有所提高,部隊于1954年11月回國,駐軍上海,他被調整到某高射炮部隊,提升為一門大炮的炮車長,相當于班長。當兵五年,復員回村,先后當過民兵連長和副小隊長。
起用我父親當民兵連長算是用對人了。有那么幾年,村里大搞軍事訓練,還大挖地道,我父親這個民兵連長便是村里的軍官,他下了的命令,嚴格得一時半刻也錯不得。有一天演習,我父親一聲令下:全連向南柳溝突擊,半個鐘頭奪下柳溝堡!一支農民軍像一支箭一樣朝村對面的柳溝射出去,民兵郭二生連鞋也沒來得及穿。郭二生天生儉省,訓練時把鞋脫在一邊,我父親下命令下得突然,他又不敢違令??墒牵鴾侠镩L得盡是圪針(學名沙棘),地面上落得盡是陳年的圪針尖子,郭二生的兩腳盡管磨得粗硬,還是扎了不少刺,這讓他老婆后來罵了我父親好幾個月。
我父親當副小隊長,卻是另外一番局面。他這官不大,專管村里惹人的事情。比如有誰掐了集體幾個谷穗,有誰偷著收了集體羊場里一筐草秸,我父親或看見或聽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聲喝喊,大罵一頓。后來,不管我父親在不在任,村里有誰發(fā)現偷竊之類不法事件,總要轉著彎兒把消息送到他的耳朵里,他呢,也習慣了,不管當不當那個蠅頭小官,凡事總要出一頭。
我父親得罪人,得罪誰也不后悔,他說他不該得罪會計老李。那時候,上面的政策是不管社員吃飽吃不飽,打下的糧食定額上繳,還有公社干部“蹲點”在村,所以多數農村人都餓肚子,只有我們村小米莜面能管飽。這可全仗老李了,他有文化,還有心計,也算公道,一本賬不知道怎么算的,上面人怎么查也查不出名堂,卻總能讓村里人分足口糧。這樣,老李不怎么下地干活,人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了。他的老母親到集體羊場子里偷摟草秸子,我父親有一次發(fā)現了,就和別人同等待遇地喝喊了一番。這件事,連村支書都不滿意我父親。
這樣一來,我父親得罪的人自然不少,所以,他的官一直沒超過副小隊長這個級別,自己家的好多事情也總吃虧。我們家里人和我們親友都恨鐵不成鋼地罵他傻。
我父親最后一次“傻”,是1980年責任制以后。集體的地,集體的騾馬,集體的窯院……一夜間都分發(fā)到戶,但這些東西都是整的,沒法秤桿上見均勻,有的分得多了點,欠了集體的;有的分得少些,集體欠著他。我家分得正好,家庭集體兩不相欠。這時我家來了親戚,是臨近一個大縣城的。親戚聽我父親開心地說到兩不相欠,就用來自大碼頭的那種口氣笑起來:虧你還到過朝鮮哩!親戚接著就分析說:這以后實際上就是消滅了集體,家庭集體之間的欠賬,將來還有誰來結算?也就是說,這時候誰欠著集體的賬,就算誰占便宜。我們這小山村的人,都被人家來自大碼頭之人的先見之明而點化,先自景仰無比了。后來的情形,果然被親戚言中,多分的便多占便宜。但我父親還是不承認自己傻,我當年出朝鮮難道是為了占些小便宜的么?他們這些人只認得占小便宜的縫隙,算甚見識過大碼頭?
這時候的我,已經是他當年出朝鮮的年齡了,并且好歹讀了些書,總覺得這個出過朝鮮的老子,另有些傻道理,就設法套他的心里話。他呢,長嘆一聲先講出來的,卻是自己少年時一匹小紅馬的故事,然后說:“我五三年出朝鮮,就沒怕過死。那時候,我想我一日不死,就能吃一日的飽飯,穿一日的囫圇衣。我要是當了烈士,我的寡婦母親就是烈屬,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有政府管著,日子必能過得下去??墒俏覜]死,我白撿了一條命回來了,我還有甚怕的?”
我父親出了朝鮮,我奶奶便是軍屬,政府照顧,加之她老人家的堅強,家里生活沒誤事,還把兩個小兒子供養(yǎng)得讀了書,其中一個成為國家干部。這算不算當年那位駱駝客所說的一員官呢?我父親在八十歲的邊上,對這些不大在意了,但他卻在意他的外甥:在他做副小隊長兼民兵連長的時候,他的外甥,也就是我的表兄,在征兵之前專程跑三十里的山路來請我父親拿主意:兵,當還是不當?我父親給他拿了個主意:當!他后來轉業(yè)到地方上,成為我們縣的一位警察,官雖不大,名聲不賴。2007年,我的兒子考上中國政法大學,是一位國防生。這不是我父親拿的主意,但我和兒子都說,還是與我的父親、他的爺爺有些關系,咱家有官沒官,有股英雄氣。
李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