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下的文學正在經(jīng)歷著從寫作到策劃、從作品到商品的變異過程,文學批評深陷職業(yè)化窠臼,導致了當代文學評論顯示出一種“刻骨的致命的倦怠”。而陳福民的文學批評,遵循著“審美原則依然是文學批評的首要標準”這一信條,深扎于社會現(xiàn)實和作品文本,一方面,他以“美的觀點”對具體的文本進行分析;另一方面,又以“整體的歷史觀”將文學批評實踐放在特定的場域和歷史條件下加以考察。審美的批評和批評的審美融合在陳福民的文學批評中,呈現(xiàn)出別樣的批評方式。
關鍵詞:陳福民;《批評與閱讀的力量》;審美感覺;審美判斷;審美意趣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在當代越來越多的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從“拾垃圾者”形象身上看見了自身映像,并且在“混合著自喻與自嘲的夸張隱喻中找到生存的慰藉”[1]251的時代洪流中,陳福民無疑是當下文學批評發(fā)展史上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更無疑是一位富有美學理想的文學理論批評家。他近十年間的寫作,結集為《批評與閱讀的力量》出版,這些“并不年輕的文字”給讀者帶來了不一樣的批評方式,為批評界增添了一抹昂揚向上的活力。
“文學關注什么,不關注什么,受制于一個評價標準,這個評價標準只可能是美學標準:是由后世的專業(yè)讀者,即飽覽各個時代書籍的讀者,對作品的藝術水準作出評價?!盵2]3作為文學另一組成部分的文學批評,一直伴隨著文學創(chuàng)作,為人類精神世界的豐富而發(fā)展著,因而不能僅僅依據(jù)于實證性的歷史分析方法,在闡釋作品的文學價值時也應該暗中遵循美學經(jīng)典設定的標準,即審美原則依然是文學批評的首要標準。
綜觀陳福民的這本評論集,視野縱深寬廣,內容豐饒生動,語言瀟灑流暢,從不輕易套用理論或主義,而是深扎于社會現(xiàn)實和作品文本,于娓娓道來中搭建起多重的對話關系,同時不失批評的“趣味”,加之“短制”的批評方式,形成一種有節(jié)制的言論,這使得他的批評顯得親切自然,毫無艱澀難懂之感,傳遞出文學批評的美學特征。一方面,他以“美的觀點”對具體的文本或文學現(xiàn)象進行評論或分析,切合文學這一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要求,用審美批評構筑出他的理想世界;另一方面,又以“整體的歷史觀”將文學批評實踐放在特定的場域和歷史條件下加以考察,在文本分析中傾注了理性判斷,用歷史批評構筑出他的終極世界。審美的批評和批評的審美在陳福民的文學批評實踐中融合在一起,以審美感覺的獨特性建構起關于文學批評的自由感,以理智的對話性貼近寫作者與讀者,并且賦予批評在評論任務之外更高的要求——對意趣的追求。
一、 審美感覺的獨特性
新時期以來,文學的批評方法與文學觀念上的相悖,使得所謂的“學理”放逐了文學批評的“審美性”,讓文學批評成了社會學批評、政治學批評或其他性質的批評,非但不能引導讀者走入審美的天地,還導致批評成了凌空虛蹈的“獨舞者”。而陳福民的文學批評,則依據(jù)審美原則規(guī)避了批評活動與商業(yè)宣傳之間的漩渦,使之形成了一種有“感覺”的活動。這里說的審美感覺是“由批評主體審美認知格局內部的感覺、意志、情感、體驗和想象等心理因素作用于對象客體進行感知,產(chǎn)生情感評價和直覺評價”[3]187,陳福民的審美感覺的獨特性就在于他輕概念而重感受,輕推演而重直覺,輕理論而重閱讀的批評觀。
在“文化批評”幾乎成為當下批評界“顯學”的情況下,陳福民如何將文學批評與審美感覺有效結合就顯得難能可貴。王國維曾認為美是“可愛玩而不可利用者”,并說“世之君子可謂知有用之用,而不知無用之用者矣”。[4]34所謂“無用之用”指的是精神上的滿足、情感上的“凈化”,這種“用”是無形的、永久的。這實際上道出了文學審美的一個特點——無為而無不為。陳福民的文學批評的獨特性恰恰暗合了這一點:從小眾的作家到大眾的傳媒,從時代的辯證法到文學史寫作的可能性,從古代文學經(jīng)典到最新發(fā)表的作品,看似娓娓道來筆調輕松,自由出入于古今中外間,實則一篇篇都緊緊暗合著時代的脈搏律動,文學功用的存在特性轉化為自由的感覺特性。由于對當下文化境遇的極度失望,陳福民用莊之蝶的“都已廢”,讓其承擔了青春退場后精神破產(chǎn)的社會后果,悲涼、凄慘的“青春頹廢”正是憤怒于歷史轉型所帶來的失望的自由抵抗。由于對長篇小說文體的藝術美學理想仍存幻想,憑借林白特有的“神經(jīng)質”和抒情性,關注“北漂”一代于創(chuàng)痛中收獲現(xiàn)實感的空洞虛妄,是對知識分子精神生活的一次“富于啟示的負責的清理”。由于對社會轉型與市場經(jīng)濟對原有社會體制的撕裂,以胡學文的“底層展示”扎根于時代的要害,力圖呈現(xiàn)人的無奈、無助和軟弱。整個評論活動雖不對概念做過的闡述,卻用感受描摹文學行為的現(xiàn)場性;重視直覺的感官作用,拒絕推演的文學想象;亦不用堆砌的厚重理論,掩蓋閱讀的主體地位。
魯迅在強調“詩美”的同時也看到:“在一切人類所以為美的東西,就是為了生存而和自然以及別的社會人生斗爭的有著意義的東西?!盵5]263陳福民的批評,一方面用自身的審美感覺去消解學院派的弊端,解除進行批評時的束縛和限制,切實溝通文學批評與審美感覺之間的隱秘關聯(lián);另一方面在他的批評中,讓存在、感覺作為主體去感知,重視閱讀體驗,自由地表達問題意識,使文學面向現(xiàn)實,向生活尋求批評的價值所在。這種泰然任之的“自我表達”正是審美感覺獨特性的彰顯,為理論生成、發(fā)掘和運用帶來了新的可能,這也形成了他批評的有效性。但這不意味著“感覺為尊”,陳福民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躲在象牙塔中遠離現(xiàn)實的“性靈批評家”,他感知的感覺是現(xiàn)實的感覺,他駐足的審美是文學批評的審美。
二、審美判斷的對話性
如果說審美感覺是陳福民文學批評的邏輯起點,那么審美判斷就是他文學批評的邏輯終點。從來理性的文學批評,文風大多凌厲生硬,有明晰的思想或模式作為指導,一經(jīng)進入批評,理性的引導與制約始終居于主導地位。陳福民在審美認知格局內對文學文本、文學現(xiàn)象做出的理性評價和分析,卻帶給讀者另一種閱讀體驗:溫厚、真誠、靜默而深遠,切入寫作者的思想內核,時常關照讀者的閱讀感受,這就構成了他審美判斷中的對話性。endprint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指出;“單一的聲音什么也結束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生存的最低條件?!盵6]208文學批評存在的價值在某種程度上說,是獨立于作家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的另一個聲音,是文學生命得以多維延續(xù)的另一種方式。真正的批評應該是真實的,更是充滿思辨色彩的對話性的。陳福民的批評從閱讀作品開始,在感性把握的基礎上整合出理性認知,將文學批評放置于作家作品一脈承襲的整體框架之中來思考,與作家作品等多方進行平等對話,以客觀的態(tài)度和批評家的理智對文本作出公允的有真知灼見的評價。正如陳福民在評論《黑駿馬》時,分別引用張承志、曾鎮(zhèn)南、李福亮和徐亮的引文來闡述觀點,使文本、作者、其他批評家和自身形成多重的對話關系,對創(chuàng)作和理論批評中的一些問題做及時反思,求得對問題的認識更明確、更科學。這樣的對話性判斷是“一種在沖突情境中發(fā)生并展開的精神交流,是不同聲音的‘角斗”。[7]317陳福民認為:“如果不能體會寫作者最為核心的文學理念及其所由形成的現(xiàn)實理想依據(jù),抽象地討論藝術風格是沒有什么意義的?!盵1]109在他看來,最重要的,就是與寫作者構成對話,體會寫作者核心的文學理念。陳福民認為張承志最核心的理念是“窮鄉(xiāng)僻壤和社會底層”的存在,所以他在進行作品評論時,不為索米婭的人物命運而歌哭,也不做思想揣測的誅心之論,而是在理解張承志“保持回望內心、自我掙扎、自我說服的精神狀態(tài)”的基礎上,贊許了“那種未經(jīng)解釋的真實性”,這也被認為是真正意義的現(xiàn)實主義的。難以讓人理解的困惑可以存在,但寫作者的主觀情志不容許被批評家隨意泯滅,這也顯示了陳福民審美判斷中構成對話性的價值。
“對話批評的價值意義與其說在追求直接對話主體間的交往和理解,不如說更在追求同隱含的對話主體間的交往與理解?!盵3]258回看陳福民的批評寫作,不僅看重與寫作者的思想溝通,無疑更多的是在追求同讀者之間的交往與理解:尊重讀者個人生命體驗和直觀感受,全然展現(xiàn)自身的心路歷程和本真的思想體驗,看重思維之間的碰撞和激活性,以敏銳的嗅覺和大量新問題的討論顯示現(xiàn)代人文理性和超前意識等。這在本書的“文本的精彩”一部分尤為明顯,就拿閻真的《活著之上》為例。當“活著”成為一種壓倒性、普適性的意識形態(tài)后,我們不僅要追問:在它之上到底還有沒有值得我們“信奉和持守的事物”?陳福民不斷地將《滄浪之水》與之相較,將知識分子立身立人的當下困境擺在人文教育行政化產(chǎn)業(yè)化、經(jīng)濟狀況和人格關系資本化以及思想精神貧困化的當代語境中,讓讀者在層層推進的閱讀中不斷反思“活著之上”這一歷史性“天問”究竟有無答案?中國古典文人的精神信仰是否能夠支撐當代知識分子走出墮落的生存困境?經(jīng)此追問,陳福民與讀者對話的最終落腳點就在于警醒自我推卸、遺忘反思的外在化傾向。
陳福民與寫作者們和讀者們真正形成了一種相互對話、相互理解的關系,審美判斷始終熱烈、健康、和諧。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xiàn)了文學審美批評的現(xiàn)代性訴求:獨立與開放、自由與平等、多元與對話、真誠與坦率。
三、審美意趣的巧思性
陳福民的批評也賦予批評在審美感覺、審美判斷之外更高的要求和標準,即批評本身也應該具有自己的藝術和華麗的外表。我們在這本評論集中看不到晦澀的語言、死板的理論與索然的枯燥。中國古典傳統(tǒng)批評的直覺感悟、西方文藝理論的熏染沖擊與當下現(xiàn)實語境的先鋒前衛(wèi)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這也從文體上促成了陳福民對藝術感覺的追求,形成了他文學批評的邏輯拐點——審美意趣的巧思性。
審美意趣是批評家在審美活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價值觀偏愛,在自身的實踐經(jīng)驗、思維能力、藝術素養(yǎng)的基礎上形成和發(fā)展,是以主觀愛好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對客觀的美的認識和表現(xiàn)。陳福民之于學院派批評之不同就在匠心獨運地開辟了批評的“趣味性”,用他十年間積累的審美偏好切中當代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使得文學批評從現(xiàn)實中來又回歸現(xiàn)實,從讀者而起又反饋給“讀者他人”。因此基于陳福民的古典文學傳統(tǒng),推崇古代文學時期的批評;加上熟稔西方文藝理論的現(xiàn)代性,他把批評做成了一件“自然發(fā)生的有趣的事情?!?/p>
閱讀陳福民的這本評論集,篇篇短制,多年自覺的學術積淀轉化為批評外在形式的巧思,隨手翻來都能感受到他將批評作為一件有趣的事情來處理所做的努力:文章字里行間充溢著批評的溫厚的意趣,從容不迫,一如他自嘲的“不勤奮”的工作倫理,少兒精當;評論中對于作品的分析和解讀也建立在對作品的藝術感覺的追求之上,誠如“興致勃勃和感覺失重是兩種完全不同乃至極端對立的體驗描述”[1]204;異想天開地把人類積累了幾千年的經(jīng)歷看做努力做的一個人生減法:“得到了經(jīng)驗失去了夢想,結果是一減一等于零”[1]130,而他對許昆的評價卻是在論述一個詩學辯證法:“在夢想結束的地方開始夢想,拒絕加入到人生的減法大家庭中成為犧牲”[1]131,孰是孰非需要讀者自己體會,新穎生動;另外牽扯到一些熱門的學術話題的界定時,也努力從知識系統(tǒng)中尋找相應的軌跡,并試圖將其放在簡明有趣的語境中來談,如書中多次提到了關系中國社會的根本問題——農民和土地的關系,陳福民以溫和的筆觸表現(xiàn)沉重的話題,用中國農民所走過的苦難歷程,昭示新中國社會變革的歷史基礎,這也傳達了陳福民對中國農民歷史命運的深切的關懷。另一方面,“批評與創(chuàng)作就好像是一條路邊的兩排樹,看上去有點關系,但只是互相有個照應而已,它們是兩種不同的面對世界解釋世界的方式”[8]2,陳福民批評的有趣性也滲透到他對文學批評寫作的要求上,在他看來創(chuàng)作應該對生活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負責:文學批評寫作首先應拋棄理論從藝術感覺出發(fā),精致的敏感加上強健的理智,再得以實踐的改善,這樣的文學評論每一次閱讀都會有不同的審美體驗,每一篇文章都充滿了意趣和生命活力。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這本評論集的文字不像批評文字,反而像是文學作品一樣靈動親切,妙趣橫生,包括所選的文章,在結集時都去掉了原文的副標題,個別題目也進行了小改動,綜觀目錄:由史識到文本,由批評觀到文化變遷,由古典傳統(tǒng)到網(wǎng)絡當下,每一篇文章的標題都顯示著陳福民對批評審美意趣的自覺實踐。其批評寫作風格也確如本書的副題“中國當代文學采耀錄”,“采耀”是一個優(yōu)雅美好的描述性詞語,單看這兩個字就足以給人持續(xù)的美感:文采之華,耀于文?!惛C竦呐u理想之釆,耀于中國當代文學批評之風。
“真正的批評是對批評對象作出審美鑒賞和公正判斷的一種人文科學活動,是影響整個社會精神環(huán)境的一種文化活動”[3]212,它應該具有獨特性、對話性和巧思性。因此陳福民在審美原則下建構起的審美批評世界,是批評主體給予對象客體的一種“增殖”,他以自己的批評寫作堅守著審美批評理想,形成了文學批評的一種價值創(chuàng)造?;蛟S這種審美的力量也會成為一種新的文學批評史的建構方式?!坝谐林馗械奈淖纸K不會被遺忘”,假以時日,陳福民的批評與研究理應成為新世紀批評園地的一枝風姿傲然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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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超,女,山東青島人,作者單位為中國海洋大學。
(責任編輯:李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