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ㄅR汾)
騎車子詠嘆調(續(xù))
●張行?。ㄅR汾)
(接上期)那次從師大幼兒園接了兒子回家,小家伙坐在車子大梁前搭的小座兒上,正是下班時分,街上人來車往,下一道水泥路的長慢坡時,我自然騎得快了一些,下到半坡時,沒料到前車閘忽然落下卡死,而后車閘卻失去功效,巨大的慣性和沖擊力使整個車子朝前栽去,我意識到大勢不妙時卻只能大喊一聲啊——,喊聲還在空中飄蕩的時候,我已被車子甩到了三四米遠的地方,慌忙去看兒子,見兒子卻款款地立于我的面前,原來車子帶著兒子在空中轉了一圈兒,下落時兒子從車梁小座上滑落下來,頭朝上雙腳落地,沒有任何碰撞,其實是車子帶著他在空中翻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跟頭,車子都飛到了街道的另一邊……兒子嚇得小臉煞白,雙腿卻穩(wěn)穩(wěn)地站立著。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兒子完好無損,我的小腿部位大腿部位的幾處皮肉之傷就算不得什么了……自那次有驚無險的事情之后,我重視了對這輛車子的修護,及時地換零件,修車閘,修鏈條,換腳踏子……具有新車子的作用和功能。
但它畢竟是一輛舊車子了,它享受到的常常就是舊車子的待遇。
好幾次和朋友在外面喝了酒,毫無節(jié)制的我往往喝得搖搖晃晃,無力騎車回去,朋友扶我坐車打的時,還得考慮我騎到飯店外面的這輛破車子,這就很使朋友們麻煩,招呼著我回了家,還得把車子也一并推回來。好幾次朋友不耐煩了,送我回家時,順便把那輛車子靠在廣場中心的大鼓樓底下,就那么隨意一靠一扔,等到了第二天朋友去到鼓樓一看,車子還照舊在那里靠著,灰眉土眼的,像一個晚景凄涼的老漢蜷縮在鼓樓下的一角。
也是因為喝酒和酒后的疏忽,這輛車子“丟了”幾次,喝酒前騎到了喝酒地方,等喝完之后就忘騎車子這碼事兒,居然搭朋友的小車兒或是打個的就回家了,等到酒醒后,才發(fā)覺車子忘往回騎了。帶著僥幸心情前去尋找,車子依然在飯店前面不起眼的一角靠著,或者因礙事兒被人推到更偏僻的地方了。
這么三番五次過來,我發(fā)現(xiàn)了這輛車子的忠貞不渝和從一而終,它實在太老了,如一只十分蒼老卻又十分戀家戀主人的狗一樣,不能丟它又不能趕它,只好把它養(yǎng)起來,讓它休閑起來。我把這輛車子閑置在一個地下室里,幾年后因為潮濕而銹跡斑斑時,不得不送給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兒。
第二輛車子其實和第一輛車子是姐妹關系,我和妻子訂婚時她送給我那輛車子時,同時又給自己買了一輛小型號的永久牌車子,沒騎多長時間這種帶橫梁的車子便不時興了,她又買了一輛性別意識更強的更小巧的女式自行車,她原先的那輛自然就淘汰給了我。騎著這輛車子,我常常想到恩格斯,恩格斯老人家第一夫人去世之后,又續(xù)娶了第一夫人的妹妹當他的夫人,那我現(xiàn)在騎的這輛車子就是第一輛車子的妹妹呀,是一個道理哎。
這樣胡亂思想著,這輛小永久就騎了三四年,小永久保持著大永久的品質,堅硬,耐用,渾身黑黑的顏色不引人注目也不亢不卑。
還是引起了賊人的注意或叫覬覦吧,中午吃飯時停放在地下室的樓道里,飯后便不見了,無疑是被偷兒弄跑了。
我心一陣惆悵……
在城里,車子是一刻也少不得的,一天沒得騎,可以,三天五天沒有,就知道行走的艱辛和交通的不方便了,總不能事事打的趟趟坐公交吧!為了不誤事,為了辦事的快捷,還是快快地買了一輛新車。
這是我的第三輛車子,新嶄嶄的,為了不惹人注目,我選擇了灰色的外表,但它依然透露著新車子的光彩,像一個素顏的新娘子依然有迷人的風采一樣。
這樣就讓我很累,心里也累,得時時操心,上街辦一件小事情還得找一個存車處,實在沒有存車地方,便在某個小門面前鎖住,給店主一塊或兩塊錢,讓人家在經(jīng)營生意的時候也捎帶看一下車子。有的店主嫌麻煩不樂意掙那一兩塊錢,我就得推著車子一家一家試探過問。
盡管如此上心地呵護和看管,這輛買下不到一年的新車子還是丟失了,像不安分的新娘子悄悄跟人私奔一樣。那是我在整理另一處地下室里的雜物時,新車子就在離地下室?guī)酌走h的樓道里鎖著,只一會兒工夫我出來倒垃圾呢,就發(fā)現(xiàn)車子不見了,那可真是不翼而飛哪!
我無奈地苦笑著,下意識地摸摸腦袋,如同被人給戴了一頂綠帽子一樣,尷尬而氣惱。
有得就有失,有失便也有得。第四輛車子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時,仿佛是上蒼對我的某種小小補償。
那是在我的地下室防護門前??恐惠v半新的卻質地很好的藍色車子,鎖著,是隨意停放的那種,每次要開地下室的防護門時,我都要把它移開,鎖門之后又再原位置放好,十天半月過去了,無人問津。動了些小心思的我便抽時間問了單元的十幾戶二十戶人家,是不是把車子遺忘這里了,回答都是搖頭,我又征求了小區(qū)物業(yè)老亢的意見,身材高大性格豪放的老亢哈哈一笑,笑我的書生氣太濃也太過認真,他順手拿了把鉗子跟我來到地下室門前,三下五除二卸掉了車鎖,說,在街上配個鎖子,還是輛好車子,能騎幾年哩!
果真是輛好車子,當配上鎖子,擦拭干凈時,如同新車子一般,輕巧、結實,在油路上,輪子不蹬自轉。
得來全不費功夫,得來也無花票子,心情因為重新?lián)碛辛塑囎佣鋹偳逅饋?,那一段正寫中篇小說《撈河漢》,小說寫等順風順雨,風起水生,寫一天時間,傍晚騎車在大街上逛一圈兒,感覺委實太美,那篇小說也很快就發(fā)表在《中國作家》上。
可惜好景不長,也就一年半的時光,這第四輛車子又丟了,這次全怨我的粗心。
文友在五一西路一家川菜館請喝酒,去時我猶豫了一下,是騎車還是打的?因為是有好遠路程的,心下遲疑。身邊的車子像是一頭溫順的小毛驢兒,它在無聲地期待我,騎吧,騎車兒去吧。我順從了車子意愿,騎到了五一西路的川菜館門前,就停在那里了。
席散酒罷已快十點,我已喝了六七兩白酒,便自作主張請朋友在斜對面的茶樓品茶,這一品就到了下夜一點,其間暴雨大作,電閃雷鳴,等風停雨歇送走朋友之后,川菜館早已關門打烊。我那輛已經(jīng)培養(yǎng)起深厚感情的車子也已被那場暴風雨沖得不見蹤影了。
不是自己的,終于要失去,難道這哲理必定要應驗在我和自行車的關系之中么。
我一片惑然。
第五輛車子是在舊車市場上購買的二手貨,或者是三手貨也說不準。買新車子太操心,舊車子可能要好一些。帶著這種心理購買了小巧的二手車。記得人家要一百,我硬討價還價到了八十元成交。買回來才知道上當了,那是一輛質量低劣十分破舊的車子,被舊車市場的老板在外面涂了一層黑漆,貌似是半新,實則很破舊,騎了不到一周時間,所有零件都有了問題,幾乎騎一次就得到修車攤上修理一次,煩死人了,真是便宜沒好貨啊。這就像花了便宜的價錢買了第五位小妾,這小妾卻黃臉霜腮,病病怏怏,不但不能給你生一兒半女,還得天天看病花錢,踢塌你的光景……但它畢竟是一輛車子,是車子就得履行車子的職責,擔負車子的義務。它哪里壞了我修哪里,幾乎配遍了所有的零件,從前后內胎外胎,到前后車鏈,從兩只腳踏到一把車鎖,從車前筐簍到車后車撐,幾乎換了一個遍,但它依然病病怏怏,走什么路都搖搖晃晃,叮叮當當,零零碎碎亂響一氣……
表姐家的外甥小田,一次喝酒時見我騎著這等破車, 嘆道:舅呀,你大小是個人物哩,咋就騎這等貨色,這不是給你們文學人才的臉上抹黑么,趕明兒個我給你推輛好車騎騎吧!我嘿嘿一笑,也以為小田這么一說而已,后來一想,小田在公安機關上班,他那個地方有好多從賊人手里收來的大小車輛,從摩托車、電動車到各式各樣的自行車……他隨手推一輛給我,也極有可能。這樣想時手機響了,正是小田來電,他說他已派手下人給我推了輛車子過來,要我在大門口接一下。
小田送來的是一輛嶄新的賽克牌自行車,藍色的底色點綴了白色的圖案,這哪會是公安收獲來的贓物,分明是這孩子給我專門買的,也罷,誠心可鑒,孝心可鑒,我就放棄那個舊車子,騎上這輛賞心悅目的新車吧。
小田給我買的這輛賽克牌成了我的第六輛車子了。
我騎上新車子的消息在朋友圈里一石激起千層浪,有幾個畫家朋友甚至為此而邀我喝酒慶祝。可能多年騎舊車子慣了,忽然有了嶄新的車子,大家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就像一個破皮爛片的糟老頭兒某天早上穿上身筆挺的西服,讓大伙好不驚訝。
這輛新車子我小心翼翼地騎著它,除上班下班外,還要去開大小會議,赴各種文事活動,跑印刷廠看雜志校稿,到打字行送小說草本,觀看各種書畫展覽,參加作家作品研討,喜赴生日婚姻慶典,悲送前輩友人火化……從城南普國神州大韓金井,到城北冷庫屯里吳村洪堡,從城東城隍大陽官雀堯陵,到城西劉村金殿龍祠仙洞溝……車輪痕跡布遍平陽市內大街小巷以及周邊的東西南北。
這第六輛車子如同第六任小妾,秀外慧中,任勞任怨,忠貞不貳地伴隨著我,伺候著我,任由我騎跨駕馭,隨時使喚,它都順從老實,從不推諉傷病。真的,三四年來雖走南闖北,它都零件完好,從沒有修理過一次,只要騎上它,便虎虎生風一路順暢。
這第六輛車子伴我到了二○一二年深秋,一次到某賓館開會,將車子存到車棚里,會議結束后在一排排一列列車子隊伍里,就唯獨找不見屬于我的那一輛,一遍一遍地找,還是沒有??窜嚨睦项^也急了,他說,不可能丟啊,我一直在棚子里呢,是不是有人推錯了?老頭的話倒提醒了我,可是每輛車子都有一把專有鑰匙,難道我的車子會被別的車鑰匙打開?
帶著疑惑我掏出了車鑰匙,在幾輛和我的車子差不多顏色都同一型號的車子車鎖上插進,轉動,再插進,再轉動,??!居然就把一輛打開了,我不知是驚是喜是羞是愧,自己的鑰匙居然打開了別人的車子,這是什么行徑吶!
老頭卻很平靜,或說很淡然,他說,很可能有人拿他的鑰匙打開了你那輛車子,人家早騎回去啦,你就騎上這輛吧,這和交換差不多,誰也不吃虧。
我說,這車子確實不是我的,萬一有人來推怎么辦,我騎走了不是偷了人家么?
老頭說,那你再等一會,看有人過來推沒有……一直等了一個多小時天已大黑了,仍然沒有人來,老頭說騎上回吧,人家肯定騎上你的車子啦,這輛雖舊些,但比沒有強,湊合著騎吧。
我哭笑不得騎上了這輛陌生的顯然比我那輛要舊得多的車子。
我不知道,這輛車算是我的第六輛,還是第七輛。哎,世界上啥事兒都會有。我又把車子喻為小妾了,難道如妾一樣的車子,在人們騎得膩歪之后,也想明著暗著交換一下,換換口味兒么?真可笑。
這輛被交換來的小妾一樣的車子,我至今依然騎著,用著,依然陪著走南到北,穿大街過胡同。
近年來人們漸漸地不大騎自行車了,一是自行車有被大量批發(fā)使用的電動車所取代的趨勢,電動車更快速更便捷,更出效率,大姑娘小媳婦們騎著它,長裙飄飄,飛駛而過,有的騎著,邊聽音樂邊打手機,行路,工作,休閑幾不誤;不少當了爺爺?shù)陌氪罄蠞h們也騎著,早早聚到小學門口等著接孫子;村里年輕人,中年人也早已騎上了電動車,進城方便啊,或打工或做個小買賣,村路上處處是電動車的影子,噌噌噌,箭一樣無聲無息從你身邊飛過,有時會嚇人一跳;二是以步行代車子從鍛煉身體的角度出發(fā),騎車人也確實漸漸少了,許多退休的人,生活一下悠閑起來,不必急著上班,無須趕著開會,更無人對自己發(fā)號施令了,還騎什么車子呀,再說年紀也漸大,散步吧,走走吧,車子也就閑置起來了;第三個原因是私家小車越來越普及,一家一部甚至兩部三部,開輛小轎車,排場,氣派,方便,時尚,風雨無阻,騎自行車便成了昨日之事……還有第四個原因,當然我是在文藝圈子里觀察體會到的,那就是一種虛榮心的使然,不知什么時候,騎車子在不少人的心目中,不體面,不時尚,甚至有些下作丟人被人瞧不起的事情了,朋友們聚會,你開小車,他打的,來也體面,去也灑脫,如中間有一二個騎自行車來的,大家心里會有些“那個”,自個兒的臉子也有些發(fā)燒……虛榮心和裝門面的心理的作怪,弄得好多人打腫臉充胖子,咬著牙打的去赴會,我多次觀察到一個畫家朋友,應他的朋友之邀去聚會,從城北步行到城南,算來七八里路程,又舍不得打的,便走得風塵仆仆,汗水涔涔,這又是何苦呢。
似乎只有開小車坐小車才是一種范兒,才有一種派兒,而騎自行車則丟了這派兒,失去這范兒了。
幾年前師大一朋友請我喝酒,因有事兒我騎車子晚去了一會兒,到了酒樓后,朋友給他的七八個朋友介紹說,這位就是著名作家、市文聯(lián)副主席張老師,那幾個我不認識的人齊刷刷站起來表示禮節(jié)和歡迎,我心頭一熱坐在早給我留下的主位上。心里想糾正什么又覺得不好糾正。我的單位原來在前臨汾市,現(xiàn)在叫堯都區(qū)文聯(lián),當時任職副主席,說市文聯(lián)副主席,當時沒錯,可是后來我從堯都文聯(lián)調到市文聯(lián)了,在市文聯(lián)文學科工作,是個科級干部,以前的朋友們還稱我張主席,這是因為我還擔任臨汾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這樣一來二去,概念有些模糊,不少人以為我就是文聯(lián)副主席了,我曾經(jīng)糾正過幾回,見大家這樣概念模糊地叫著,也再懶得見人就糾正。這次聚會沒料到那幾個初識的人把官職看得高于一切,酒后居然說出了:“張主席作為處級領導就代表了我們這一桌的最高水平”這樣的話,弄得我無所適從,后悔自己剛來時沒有趁早解釋清楚,及時糾正一下,才弄得我心里好不是滋味兒,我趕緊說,我僅是個市作協(xié)副主席,那不是個什么官兒的……那會兒大家都喝高了,吵吵嚷嚷早已聽不進去,因為這個虛假的官職,他們每人先從我敬酒,一輪又一輪……
很晚了聚會結束,他們大都開著車而來,開著車而去,好幾人要開車送我回家,我想到自己那輛在飯店大門一側停放的車子,連連搖頭謝絕,推說家就在附近,走幾步便到,等全部送走大家,才偷兒一般騎了自己的破車子頂了暮色回家……
是官本位意識愈加濃烈了,是人們的價值觀念徹底改變了,還是……一輛小小自行車,折射了多少世態(tài)人心,多少喜怒哀樂。
在城市騎自行車多好啊,方便、自由、閑適、快捷、悠然自得;環(huán)保、清爽、健體、益心,相對安全;質樸、低調,踏實、安穩(wěn),接連地氣;騎車子吧,騎自行車吧,我會一直騎下去的。
前一段市作家協(xié)會換屆選舉,我擔任新一屆主席,不少朋友慶賀喝酒時,還是嫌我騎著個自行車參加。我笑著說,以后聚會誰騎車子來,罰誰多喝幾杯,今兒先從我開罰,言罷一口氣喝下六杯燜倒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