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月珍（浙江）

青藤書屋里的徐渭

●章月珍（浙江）

兒時，聽的最多的故事便是關(guān)于徐文長的。農(nóng)閑季節(jié)或者夏天納涼時分，村里人聚在一起，大家一邊悠閑地喝著茶一邊興致勃勃地輪流講著有關(guān)徐文長的段子。講的人興奮之至，唾沫星子亂濺，講完后眾人都捧腹大笑，有的甚至笑出了眼淚，實實在在地過了把癮。記憶最深的有兩個故事：有一天，徐文長在街上遇見一個賣缸的，問一斤賣多少？賣缸的見他這么問，覺得他是外行，哪有買缸論斤的呀！他便故意對徐文長說“一百塊一斤”。徐文長聽了，沒說什么，叫賣缸的人扛著缸，跟了他走了好長的路。到了他家里，他進去拿出鐵錘和秤來，說：“我只要稱二斤就夠了?！辟u缸的傻眼了，只好氣呼呼地扛著缸走了。又有一天，徐文長在橋邊看見一個鄉(xiāng)下人挑著一擔(dān)糞走來，他便說，“這橋上挑了糞不好走，我?guī)湍闾н^去罷?！编l(xiāng)下人見他一定要幫忙，于是就把一只糞桶給他，他抬過橋去了。隨后他對鄉(xiāng)下人說道，“我累了，那一桶不能幫你抬了，請你自己想辦法運過去吧！”那人聽了，傻眼了！真是氣死了！你看，這些故事全是一個主題：徐文長聰明，但喜歡作弄人。年幼的我一直不明白這個叫徐文長的人怎么那么喜歡捉弄人？因為這些故事都好粗俗，所以久而久之，我對徐文長的印象不是很好。覺得他是一個愛耍小聰明、沒有教養(yǎng)、品德又不那么高尚的鄉(xiāng)野之人！可是父親卻堅決不認同我的看法。他覺得徐文長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紹興才子，他認為在民間之所以會流傳那些有點粗俗的故事，或許是后人加入了娛樂的成分。他說在他眼里徐文長是一個聰明絕頂?shù)牟抛?！我茫茫然，不知真實的徐文長究竟是怎樣的？直到多年后我走進了青藤書屋，才真正認識了一個真實的徐文長，一個才華橫溢、命運多舛的才子！感嘆自己這么多年錯怪了他！

其實我從小到大聽到的徐文長叫徐渭（1521年—1593年），漢族，紹興府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字文長，號青藤老人、青藤道士、天池生、天池山人、天池漁隱……在民間，很少有人知道徐渭這名字，但是只要提起徐文長這名字，便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是對于他名字的由來就很少有人知道。

據(jù)說有一次徐文長去赴考，寫文章，列舉了科舉中種種弊病和黑暗，他越寫越長，試卷寫不下，就寫在桌面上抽屜邊上凳子上，最后連凳子腳上都寫滿了。交卷時間到了，徐渭就把試卷連同桌子凳子一齊背上去交給主考官。從此，他被人叫作“徐文長”了。

徐渭，字文長，可是他的號為何大多帶著青藤、天池？他是一代才子還是一個游戲人生的浪子？帶著這些疑問，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初春，我去了徐渭的故里——紹興的青藤書屋。位于紹興前觀巷大乘弄10號。比起魯迅故居里的三味書屋的喧鬧，這里顯得非常冷清，幾乎沒有什么游人。魯迅和徐渭同是紹興名人，而三味書屋和青藤書屋同是書屋，境遇卻大不同。記得幾年前去過三味書屋，那里游人如織，大家拿著手機或者相機不停地拍照留念，里面真的是熱鬧非凡?？墒且苍S正因為太喧鬧，以至于我參觀時沒了冷靜思考仔細觀察的時間，不能不說是一大遺憾。這次在青藤書屋看到環(huán)境如此幽靜，我倒有點竊喜，因為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去了解真正的徐文長。

走進青藤書屋，烏漆大門內(nèi)有個小小的園林。這個幽靜冷清的園子便是徐文長的出生地與讀書處。他1521年出生在這里。父親是個舉人，官至五品，原配童氏給他生下兩個兒子后便去世了。繼室苗氏因為不能生育，所以徐渭父親就納了苗氏的婢女做妾，生下了徐渭?？上У氖切煳汲錾虐偃?，父親就去世了。對徐渭來說，一輩子沒有感受過父愛應(yīng)該是他人生的一大缺憾。由于母親是婢女，只是父親的侍妾，所以在家里根本沒有地位，徐渭必須叫苗氏為嫡母，而叫自己的親生母親為姨。想來徐渭心里肯定難受，但是能夠和母親生活在一起，還是欣慰的。不幸的是在徐渭十歲時，生母竟然被嫡母苗氏賣掉，這深深傷害了徐渭。骨肉分離，對年幼的他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刺激。好在嫡母沒有子女，對徐渭視如己出，寵愛有加。雖然家境貧寒，但是總是想法設(shè)法竭盡全力悉心栽培他。徐渭六歲，就入徐氏私塾讀書。據(jù)說日誦千余言，九歲成文章，便能發(fā)衍章句。10歲，山陰縣令劉昺賞識其才思敏捷，鼓勵其多讀古書，開啟了徐渭的文學(xué)之路。他十多歲仿楊雄的《解嘲》作《釋毀》，轟動全城，被大家譽為神童。此時的徐渭對未來充滿信心，總以為前途無量。14歲時，嫡母苗氏去世，徐渭頓失依靠，自述母恩“累百紙不能盡”。然后只能依靠長兄繼續(xù)學(xué)習(xí)。總以為自己才華橫溢考取功名指日可待，沒想到17歲時，首次參加本縣童試，竟然落第。幸好20歲時，中了秀才，可惜的是以后陸續(xù)參加八次均名落孫山。21歲時娶同縣潘克敬女為妻，因為家境貧寒，只好入贅潘家。好在妻子善解人意，夫妻恩愛，25歲時妻子生下長子徐枚后，不幸病逝。同年，徐渭的長兄去世，徐家的家產(chǎn)被權(quán)豪無賴強占，徐渭去告官，卻無濟于事。自此以后，徐渭終身未能進入青藤書屋。故居易姓，怎能不讓他耿耿于懷！他一生對此屋都念念不忘，據(jù)說到了晚年他還畫有《青藤書屋圖》，足以說明他是多么懷念年少時的青藤書屋。

走進青藤書屋大門，環(huán)顧一周，發(fā)現(xiàn)書屋連同庭院在內(nèi)，面積不足兩畝，實在是小巧。南、北、西面與民居相鄰，東面是大門。書屋四周圍著高墻，與喧鬧的外界隔斷，顯得幽靜古樸。整個青藤書屋分為庭園、天池、前室及后室。

庭園是年少時徐渭讀書之余散步放松心情的地方。庭園中間有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徑，沿著這條小徑往前走十幾米，便是書屋了。小徑的左邊是一個葡萄架，因為我去時是初春，葡萄枝干還是光禿禿的，很不引人注目。如果是夏秋之際，我相信這里的葡萄應(yīng)該成熟了，必然掛滿枝頭，煞是好看。我知道徐渭是相當(dāng)喜歡葡萄的，這從他的名畫《墨葡萄圖》就可知曉。有位畫家曾經(jīng)跟我談起過徐渭的《墨葡萄圖》，他說徐渭是青藤畫派的鼻祖。所畫的葡萄晶瑩剔透，倒掛枝頭，極其生動。構(gòu)思奇特，看似是不經(jīng)意間的信筆之作，卻給人一種不可言說的藝術(shù)效果。此圖現(xiàn)在收藏在故宮博物院，絕對是不可多得的畫中珍品。

在葡萄架的前面有一口小井，井是作為當(dāng)時徐家的生活用水的。相傳這里還有一個凸顯徐渭年少聰明才智的小故事，據(jù)說徐渭少年讀書時，老師將一包禮物系在一根三米多長的竹竿頂上，要他在不放倒竹竿的情況下把它取下來，年少的徐渭不慌不忙，把竹竿豎著放入井中，順利地拿到了頂上的禮物，原來這是老師送給他的文房四寶。感嘆小小年紀的徐渭竟然如此的聰明絕頂！真是非同一般。

正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一陣微風(fēng)吹來，忽然聞到了梅花的香味，抬頭尋找，發(fā)現(xiàn)小徑的右邊有兩株梅花盆栽正盛開著，一株蠟梅香氣濃郁，另一株紅梅暗香浮動。梅花的后面有一座小小的假山，是由一些不規(guī)則的石塊隨意堆積而成。假山緊貼著書屋的外墻，在斑駁的書屋外墻上看到“自在巖”三個字，想來年少的徐渭應(yīng)該在這里玩耍過，猜想他可能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才把它取名為“自在巖”，表達了他內(nèi)心的渴望。

在假山的旁邊我發(fā)現(xiàn)一些以為已經(jīng)枯死的樹樁，那些樹皮極其干燥，大多已經(jīng)剝落下來，用手摸一下，感覺像我兒時見過的曬干的絡(luò)麻，心里很好奇：為何要把已經(jīng)枯死的植物放在庭園里？正好這時青藤書屋的管理員閑著沒事，踱步過來，我忍不住向他提出了疑問。他笑而不答，用手指著樹樁頂端，我順著他手指的部位，竟然發(fā)現(xiàn)那里有一個大約一巴掌長的綠芽，后又驚奇發(fā)現(xiàn)其他那些樹樁上也都長著一個這樣的綠芽。我很納悶，問管理員這是什么植物？怎么會是這個樣子？管理員一臉的笑容，解釋說：“這是芭蕉！之所以是這樣子，是因為冬天來了時把芭蕉橫著鋸掉了，為的是讓它更好的生長。你看，現(xiàn)在春天來了，它又有了綠芽！”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我不明白，為何不讓芭蕉自由生長呢？為何要那么殘忍地鋸掉它上面的身體呢？管理員或許察覺到了我的多愁善感，態(tài)度很和藹，安慰我說：“過不了多久，這里的芭蕉就會郁郁蔥蔥蔥的！到時候你再來，一定會開心的?！蔽尹c點頭，用手輕輕撫摸著樹皮，就像撫摸一個歷盡滄桑的老人。

跟芭蕉樹截然不同的是小徑右邊的小竹林，在春日下，竹葉在春風(fēng)中輕輕搖曳，給人一種清清爽爽的感覺。想象著當(dāng)年的徐渭是怎樣的揮毫潑墨，畫他喜愛的修竹。畫中的那些竹子枝淡葉濃，灑脫自如，特別是那竹枝剛勁有力，竹葉含情脈脈，給人一種高潔清爽之氣。

從小徑一直往前走，到盡頭時，便到了書屋?？吹綍莸那懊嬗幸粋€月洞門，這月門上方寫著“天漢分源”四個大字，據(jù)說是徐渭的手跡。進入月門，靠左邊有一顆古樹，想來年代應(yīng)該很久遠了，我想它一定見證了書屋的滄桑變遷。園中有一顆很顯眼的青藤，青藤蔓縱橫如蛇，爬滿寂寞而斑駁的素墻。想來這就是青藤書屋之名的由來吧。據(jù)說徐渭年少時，有一次去山中游玩，發(fā)現(xiàn)一株野藤，長于頑石之中，他非常敬佩野藤那種自強不息、孤傲倔強的性格，所以十歲時親手在書屋里種植一顆野藤。不過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青藤并非徐渭四百年前親手所植的那棵。當(dāng)年他植的那棵青藤命運多舛，曾經(jīng)遭遇過雷擊，但是這個天災(zāi)沒有讓它徹底死去，盡管一半青藤被劈死了，但是另一半青藤卻依然頑強地生長著。直到1967年“文革”時期它遭遇了人禍，被人連根拔起，從此以后這世上再也沒了徐渭的那棵青藤。1980年，紹興政府重修青藤書屋，只好補植了一顆青藤，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青藤。雖然此青藤非彼青藤，但是在紹興人們的心中，它們的精神是一樣的。青藤像極了徐渭的品格，一樣的倔強孤傲！沒有親眼看到徐渭親植的青藤，有一種遺憾，心想他植的青藤會是怎樣的呢？據(jù)說乾隆時有個叫陳石麟的海鹽人，他畫了當(dāng)時徐渭親植的青藤的模樣：古根入土走蛇蚓，老干出屋蟠蛟螭。藤花垂青不垂直，與天一色覆天池。只是他畫中的青藤已經(jīng)是兩百多年后所見到的青藤。

隔著青藤，隱約看見青藤后面的壁間有“漱藤阿”三字石碑，據(jù)說這是明代董易所書。這里除了青藤，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七尺見方的石砌小池，這個小池用石欄圍起來，顯得古樸簡約。這可不是普通的小池，徐渭稱“此池通泉，深不可測，水旱不涸！”他覺得很神異，所以才取名為“天池”，并以此作為自己的號。想來他對這個天池是相當(dāng)?shù)南矚g和敬畏。

池中立著一方石柱，刻有“砥柱中流”四字，據(jù)說是徐渭所寫。不過流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看不到了。天池兩邊的石柱上有一副徐渭所撰的描寫天池和青藤的對聯(lián)：一池金玉如如化，滿眼青黃色色真。

從月洞門出來，就進入徐渭的書屋了。

青藤書屋的主體建筑為坐北朝南的平屋，白墻黑瓦，簡單之至。中間僅有一墻相隔，分為前后兩室。走進前室，看到正上方掛有明代書畫家陳洪綬手書的“青藤書屋”匾，下面是徐渭的自畫像，只見他頭戴青巾，神情凝重。難道這就是民間廣為流傳的徐文長？在畫像兩邊有一副對聯(lián)：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吹缴下?lián)我就莫名地產(chǎn)生了疑惑，徐文長怎么會落到如此落魄的地步？一個六歲能日詠千余言，十歲能文章仿楊雄的少年才子，怎么會沒有錦繡前程呢？在我看來，他應(yīng)該是住在豪宅里，家里金碧輝煌！下聯(lián)說他自己是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忽然想起魯迅先生有個《南腔北調(diào)集》，莫非他跟魯迅先生一樣，也是“不會說綿軟的蘇白，不會打響亮的京腔，不入調(diào)，不入流”之人。

書屋前室靠窗放有一張長書桌，上面有文房四寶。那天我去時陽光明媚，所以書屋的光線非常好，給人一絲暖意。當(dāng)年被譽為神童的徐渭在這里用心讀書，一定是許多學(xué)子的榜樣。據(jù)說，他居住在青藤書屋的時候，有一位富家子弟曾向他請教求學(xué)之道。徐渭只寫了一副怪聯(lián)送給他：“好讀書，不好讀書；好讀書，不好讀書?！蹦俏桓患易拥茏x后不明其意，感覺徐渭寫的莫名其妙。在今年暑假，小學(xué)寒假作業(yè)本上也出現(xiàn)了這個對聯(lián)。學(xué)生曾經(jīng)問我這是誰寫的？我很驕傲地告訴他們，是我們紹興人徐文長寫的。其實，這是一副同字異讀聯(lián)，上下聯(lián)并不完全一樣，因為聯(lián)中那四個“好”字有不同的讀音，上聯(lián)第一、下聯(lián)第二個“好”字讀作hǎo，上聯(lián)第二、下聯(lián)第一個“好”讀作hào，這副對聯(lián)應(yīng)該讀成：“好（hǎo）讀書，不好（hào）讀書；好（hào）讀書，不好（hǎo）讀書?！闭f年輕的時候，精力好，可以好好讀書，卻不喜歡讀書，結(jié)果卻荒廢了青春；等到老了，懂得了讀書的好處了，再想去用心讀書了，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因為身體不行了，不可能再好好讀書了。也可以這樣解釋：家境好，有條件可以好好讀書，卻不喜歡讀書；而家境不好的青年，想讀書，卻沒有條件讀書。徐渭是勸人珍惜大好時光，要多讀書，并且要認真讀書。這個聯(lián)語到現(xiàn)在讀來依然有它積極的作用，說得極好。

在書屋的右側(cè)墻壁上寫有《前言》，從這上面的資料可初步了解徐渭。徐渭，因為八次應(yīng)試都名落孫山，終身沒有中舉。他教過書，做過幕僚，抗擊過倭寇，后以賣書畫詩文為生，境遇坎坷。晚年貧病交加，死時唯有一張鋪著稻草的床板，沒有親人在旁，唯有一條狗與他相伴，想來是何等的凄涼悲慘。這不得不讓人唏噓不已！一個二十歲就中了秀才，名聲在外的青年才子，前程怎么會是如此凄慘？想當(dāng)年，他才高八斗，吏部郎中薛蕙來到浙江，跟徐渭交談后，驚呼他為天人，連贊他是最杰出的人才。總以為聰慧過人的徐渭的仕途之路一定暢通無阻，又有誰會想到未來的他是如此的落魄！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的悲??？原因很簡單，那就是他與生俱來的叛逆?zhèn)€性。一個六歲能日詠千余言，十歲能文章仿楊雄的少年才子，長達二十年考不上一個舉人孝廉，并非他的文章不夠好，而是因為他的思想太有個性，不入流。我為徐渭惋惜，假設(shè)他按照八股文的要求，寫出符合規(guī)定的文章，那么他的前途就一片光明，中個舉人，做個大官，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我嘆息著走向書屋的后室。

書屋后室現(xiàn)辟為徐渭文物陳列室，玻璃櫥窗里陳列著他的書畫作品。等看了那些書畫作品，我知道我先前的那個假設(shè)是大錯特錯了。徐渭當(dāng)年的作品現(xiàn)在據(jù)說一幅要賣到幾百萬甚至上千萬，想來他的書畫作品是何等有價值。如果他是一個沒有個性、迎合世俗之人，那么也就沒有了我們現(xiàn)在敬佩的徐渭了，他的書畫作品也不可能價值連城。他骨子里有著與生俱來的文人的傲氣，他不可能為了前途為了金錢而舍棄做人的原則。他獨特的個性，造就了他藝術(shù)上的輝煌。徐渭才華橫溢，自稱“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在繪畫史上，徐渭開創(chuàng)了中國大寫意花鳥畫之先河，青藤畫派之鼻祖。雖然我不懂書畫，但是我想能讓大畫家鄭板橋和齊白石佩服的人肯定非等閑之輩。一身傲骨的鄭板橋，刻有印章：“青藤門下走狗”；近代藝術(shù)大師齊白石言：“恨不生三百年前，為青藤磨墨理紙?！边@些足以說明徐渭在畫壇上的地位。戲曲創(chuàng)作及理論研究方面徐渭的成就也很突出，所著《南詞敘錄》是研究宋元南戲和明代傳奇的重要著作，由四部雜劇合成的劇集《四聲猿》得到湯顯祖的極力推崇，徐渭主張戲劇語言應(yīng)該符合人物的身份，不要用典雅的駢語，也不要有過多的修飾，建議多用口語和俗語。這樣的觀點在現(xiàn)在看來也是很有見地的，值得聽取。再說說他的詩，也非同一般，被尊為“明代第一”，他覺得詩歌創(chuàng)作，應(yīng)該遵從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注重個人對社會的實際情感，不要一味地擬古，他這些觀點對我們時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依然有一定的積極作用。他的散文也是寫得相當(dāng)不錯，最著名的是他的《自為墓志銘》。所謂墓志銘，一般是指古人去世后，由后人給對方寫傳，都是贊頌之詞。而自己寫墓志銘，是極少的。是指本人在世時自己寫好，大多是自檢，剖析自己。徐渭為何要給自己寫墓志銘呢？據(jù)說徐渭本是胡宗憲的幕僚，胡對他有知遇之恩，徐渭一生最燦爛最美好的時光就是給胡宗憲當(dāng)幕僚的這段時間。當(dāng)年他37歲，科舉多次不利，雖才華橫溢，卻空有一腔熱血，報國無門。幸好遇到浙江巡撫胡宗憲，他的文采和謀略有了施展的舞臺。徐渭入幕最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抗擊倭寇，并非為了升官發(fā)財。幕僚，其實就是我們通常講的師爺，紹興讀書人一旦科舉不利，基本上會選擇當(dāng)師爺這條路。中國師爺博物館開辦在紹興，展廳中就是把徐渭列為紹興師爺榜首的?？梢娦煳荚诮B興師爺中的地位！但好景不長，后胡宗憲因受嚴嵩案牽連被捕，死在獄中。胡對徐渭有知遇之恩，自然感到心痛。又擔(dān)心會受到牽連和迫害，整日憂心忡忡，精神緊張，對人生徹底失去了信心，于是他寫了一篇文辭憤激的《自為墓志銘》，然后準備自殺。在這篇文章里，他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徐渭說，他年少時就懂得仰慕古代的文章詩詞，等到年長時更加致力古文詞的學(xué)習(xí)。但是參加鄉(xiāng)試科舉考試八次卻沒有一次考試得中，人們肯定都在嘲笑他！但他自己卻不因為這些使感情發(fā)生變動，依然從容舒緩地住在冷僻簡陋的小巷，租賃幾間屋舍過著家無余糧的貧困生活達十年。同時，他也剖析了自己，知道自己有許多缺點，他說因為自己地位卑賤，人怠懶又直爽，所以害怕居貴位的朋友，跟他們交往，好像顯得自己很傲慢自大。有時別人在旁邊，也不以為意，經(jīng)常赤身露體，這樣又好像顯得自己很輕率無禮，人們大都批評指責(zé)他。這篇文章寫得真切，感人，讓我們了解了一個真實的徐渭。

再后來，徐渭在憂懼發(fā)狂之下九次自殺，但都沒有死成。后因狂病發(fā)作，殺繼妻而坐牢，被囚七年后，得張元忭等好友救免。晚年他的生活非常貧苦，“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北闶撬鎸嵉膶懻?，讀來讓人唏噓不已。在他七十歲的時候，他為自己祝壽，寫了一首詩，詩曰：“吾年十歲栽青藤，乃今稀年花甲藤。寫圖寫藤壽吾壽，他年吾古不朽藤?！?593年，73歲高齡的徐渭終于孤獨地離開了這個凄涼的世界。雖然他已經(jīng)作古四百多年，但是他的藝術(shù)成就卻依然熠熠生輝，受到一代又一代人的崇拜，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他年吾古不朽藤。

在書屋后室的正中央，除了陳列著的一些徐渭的書畫和一些有關(guān)介紹他的書籍，就只有正中央的那一張大桌子和桌子底下的幾根凳子。我有點疲憊，就靜靜地坐在那里，托腮，陷入沉思。想起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說到狂人，徐渭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狂人，他那獨特的個性和才華，成就了他藝術(shù)上的與眾不同！如果沒有走進青藤書屋，留在我心里的依然是那個愛耍小聰明、喜歡捉弄人的紹興師爺徐文長，而絕對不會是這個才華橫溢、多才多藝、讓后人敬仰的文化奇才。

從后室出來，我再次去看了看那棵蟄伏在墻上的青藤，青藤是寂寞的，孤獨的，但也是頑強不屈的。雖然徐渭一生坎坷，窮困潦倒，但是他留給后人的卻是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朦朧中，那彎彎曲曲的藤蔓仿佛化成了徐渭的背影……

離開青藤書屋時，身在窄窄的巷子里，走在青石板上，腳步是沉重的。再次回想起早年間，民間口耳相傳的關(guān)于徐文長的故事，不禁百感交集。老百姓口中的徐文長跟青藤書屋里的徐渭雖然是同一個人，但是又有許多的不同之處，在民間，徐文長只是一個絕頂聰明但又喜歡捉弄人的下層文人，而青藤書屋里的徐渭卻是一個才華橫溢、桀驁不馴的文化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