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平

（金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浙江金華 321017）

藝術(shù) ART

倪仁吉詩歌之“幽人”形象解讀

吳少平

（金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浙江金華 321017）

幽人，原意為隱士。倪仁吉在其詩歌中，曾多次借用這一形象，使之成為自我情感的寄托者及抒發(fā)者，因而其內(nèi)涵也因倪仁吉的獨特生平而產(chǎn)生了新的解釋。倪仁吉用“幽人”表達了自己獨居時的寂寞孤苦，堅守獨居的高潔品格以及在獨居中實現(xiàn)超脫、享受獨居生活的欣然之情。“幽人”顯然成了倪仁吉在詩歌中的自我化身，是其每一生平階段的情感投射。

幽人；獨居；寂寞孤苦；高潔品格；超脫

“幽人”一詞，辭源釋為“隱士”，最早見于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弊鳛殡[士及隱士文化的代表，歷代文士也往往在詩文中借以抒發(fā)各種情感。有的表達對隱士生活的向往、對隱士品格的贊賞，如“落盡高天日，幽人未遣回”（杜甫《野望因過常少仙》）表達了杜甫對此時常少仙如隱士般生活的高潔品格的贊賞；有的則用以自況，如“朝爽入軒欞，高樹明初旭。好鳥語花間，幽人睡正足?！保ê瘟伎　冻科鹩冒左w》）表達自己瀟灑自適的生活；“幽人無事不出門，偶逐東風(fēng)轉(zhuǎn)良夜”（蘇軾《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表達自己的高蹈情懷。

倪仁吉，明清之際自成風(fēng)格的女詩人，擁有獨特的生平經(jīng)歷、細膩豐富的情感體驗，在她的詩歌中，我們也看到了一位特殊的抒情主人公“幽人”形象，有些作品中直接描寫“幽人”形象，有些作品則以“幽夢”“幽境”“幽棲”等詞將“幽人”形象襯托而出。應(yīng)該說，倪仁吉筆下的這一抒情形象，與前代文人相比，其內(nèi)涵既有傳承，也有許多獨特的演繹，并且在其不同的生平階段，所反映具體情感也呈現(xiàn)出了不同。

1 “幽人”：獨居之人

“幽人”在倪仁吉筆下表現(xiàn)為獨居之人。

倪仁吉婚后不久，其夫吳之藝便因病離世，對于年方二十的倪仁吉而言，不啻為沉重的打擊。家庭的熏陶，讓倪仁吉想過“身殉”，但被臨終之前的吳之藝看穿并勸阻，讓她“立嗣奉姑”。因此，年輕的她不得不過起了青年孀守的生活，“行不窺堂，衣不易素，恪守婦道”，義烏縣志中亦對之大加贊美。然而，用小心翼翼地活著換取的光環(huán)如何能粉飾其悲苦的現(xiàn)實，倪仁吉內(nèi)心的痛苦也借由筆下的詩篇一點點地流露出來。

如《悼亡》

曉悲雞咽暮悲鐘，虛卻深情我輩鍾。

孤館無聲猶似夢，空帷有案為誰供。

殘編點點皆余血，棄履塵塵尚剩蹤。

君是仙才宜應(yīng)召，遙天何處更相從。

首聯(lián)兩句直接表達對丈夫突然死去的悲痛以及彼此之間的深厚情感，頷聯(lián)描寫在恍惚之中依然無法相信丈夫已經(jīng)仙逝的事實，頸聯(lián)則落筆于丈夫的遺物，表明對丈夫的眷戀，最后尾聯(lián)描寫丈夫之亡已成事實，想要追隨卻無處可尋的無奈。字句樸實，表達對丈夫深深的悼念之情。

也是從此時開始，她的筆下出現(xiàn)了“幽人”形象。

有些詩歌直接出現(xiàn)“幽人”一詞：

即事

松風(fēng)謖謖茶聲沸，曉露涓涓竹色青。

長日幽人無一事，小軒獨坐榻黃庭。

護蘭

空谷芳姿絕世塵，移來蓬境伴幽人。

同心寂寂難相語，故設(shè)芬香贈所珍。

秋海棠

化石曾聞望眼穿，斷腸千載逞嬌嫣。

階前尚有幽人惜，頑石惟教風(fēng)雨憐。

山行

莫羨桃源可避秦，恰生幽谷待幽人。

送迎不盡青山意，紆折還隨流水親。

晛睆鶯如呼舊識，嶙峋石似證前身。

何能小筑長松下，時聽風(fēng)濤濯世塵。

玩月歌

……幽人弄月月不知，月自長生人自老。徘徊月底輩且歌，今人古月將奈何。

有些雖沒有出現(xiàn)“幽人”二字，但伴隨著詩境的衍生，幽人形象呼之欲出。

幽居即事

小筑依山遠俗嘩，幽棲自擬上清家。

只攜瓶水時澆菊，旋拾枯枝漫煮茶。

獨坐怡情堪茂樹，飽餐清味足明霞。

秋來野況同麋鹿，墅外磯頭度歲華。

暑夜雨后

雨過風(fēng)留竹，涼回月吐山。

幽棲深有谷，銷夏更無灣。

寒食感懷

佳時復(fù)擬掃幽宮，總見青山怨亦空。

一點神銷風(fēng)雨外，百年形幻夕陽中。

鬢絲芳草春參長，頩頰桃花歲異同。

駒隙不堪成瞬息，逝川古今恨無窮。

無論哪種情況下的幽人描述，都是倪仁吉對丈夫已逝之不可更改現(xiàn)實的承認，也是其寡婦的現(xiàn)實處境在筆下的詩意呈現(xiàn)：身處幽境，無人相伴，與世隔絕。倪仁吉借助“幽人”對自己的獨居狀態(tài)予以充分的展現(xiàn)。

2 “幽人”：寂寞的心緒，高潔的品格

時間的推移，內(nèi)心的憂傷會漸趨麻木。對于丈夫的離世，倪仁吉終于在悲痛中清醒過來，正如其在《寒食感懷》中所寫：

佳時復(fù)擬掃幽宮，總見青山怨亦空。

一點神銷風(fēng)雨外，百年形幻夕陽中。

鬢絲芳草春參長，頩頰桃花歲異同。

駒隙不堪成瞬息，逝川古今恨無窮。

寒食之后即為清明，正是悼念逝者生傷心的時候。而本首作品，作者卻以議論起筆，表明自己想要打掃屋宇，在青山的感召下，內(nèi)心的幽怨也漸漸消失。頷聯(lián)將渺小融于博大，境界開闊，仿佛有參禪頓悟之感。鬢絲和芳草一樣生長，臉頰光潤如桃花。然而匆匆又過一年，時間恍如白駒過隙，如此倉促，歷史長河中留下了多少遺憾哪。作者借寒食即景抒懷，面對春秋更替，既有惆悵之意，更有暢達之懷。

然而，這只不過是作者的自我寬解罷了。雖然她不得不承認丈夫離世的現(xiàn)實，并遵夫囑以更為積極的心態(tài)去面對艱難的孀居生活，但孀居的寂寞之情是如何也無法掩飾的。

即事

松風(fēng)謖謖茶聲沸，曉露涓涓竹色青。

長日幽人無一事，小軒獨坐榻黃庭。

前兩句寫景，“松風(fēng)謖謖”“曉露涓涓”竹色青翠，寧靜中透露出點點生機，景也有其可愛之處。然而，在這樣的精致之中，“幽人”只能獨坐飲茶，百無聊賴的寂寞之感在青松翠竹的映襯之下更加明顯。

《春閨》《聽蛩》《風(fēng)雨》等作品將倪氏這種孤獨愁苦的心緒表現(xiàn)得更加清晰。

春閨

遲遲初日繡難成，似中春醒午睡清。

寂寂落花庭院悄，破人幽夢有啼鶯。

風(fēng)雨

芳華掩忽葬青苔，只為殘春風(fēng)雨摧。

浪卷塵飛千里合，雷轟電掣百重開。

秦人有洞身難往，王謝無家燕不來。

淪落空山誰顧問，子規(guī)朝泣夜猿哀。

聽蛩

切切階除絮不休，累將幽怨訴窮秋。

秋懷豈獨伊吾感，月底寒砧也自愁。

《春閨》寫春日遲遲，昏昏欲睡，女工難成。午睡清醒之后，整個庭院寂寞靜悄，正在此時，一聲啼鶯打破了這幽寂的時光。黃鶯之聲，以動襯靜，使得整個庭院的靜悄氛圍越發(fā)濃厚，充分表達了作者之于春日漫長中的寂寞無聊心緒。

《風(fēng)雨》首聯(lián)寫殘春，美麗的花朵難敵風(fēng)雨大作，隕落在青苔。頷聯(lián)寫電閃雷鳴，風(fēng)雨大作之態(tài)。頸聯(lián)用典，寫漂泊之狀，雖有世外桃源，但難覓其中，因為沒有固定的居所，所以燕子也不來問候。尾聯(lián)寫淪落在空山，日日夜夜只有子規(guī)、夜猿相伴。情感悲傷，詩境凄涼，與世隔絕生活的悲苦情狀盡在其中。

《聽蛩》首兩句，描寫蟋蟀叫聲不斷，放佛是再將怨恨之情傾訴給這無邊的秋天。后兩句寫這滿懷的秋情不只我和蟋蟀有啊，你聽月下的搗衣砧是不是發(fā)出滿含愁情的聲音呢。作者從聲音的角度入手，抒寫自己的愁懷，借別家的搗衣聲表達自己對已逝良人的思念之情。

可見，上述三首作品分別從景物的描寫入手，或?qū)扅S鶯之啼，或?qū)憵埓猴L(fēng)雨，或?qū)懬锶阵埃璨煌瑫r節(jié)的景物充分表達了自己獨居時的寂寞無聊，以及無人相伴、無法傾訴的愁苦狀態(tài)。

當(dāng)然，孀居雖寂寞愁苦，但作者的家學(xué)修養(yǎng)不會輕易動搖其寡居的志向，“幽人”在獨居中同樣堅守著“高潔”的品性。

護蘭

空谷芳姿絕世塵，移來蓬境伴幽人。

同心寂寂難相語，故設(shè)芬香贈所珍。

首兩句寫蘭長在幽谷，美好的姿容超塵脫俗，移來蓬境與幽人相依相伴。后兩句寫人與花相依相伴，花通人性，與幽人心性相似，但難以用語言表達，所以蘭花就以縷縷清香回贈給珍惜它的人。寫蘭形神兼?zhèn)?，詩境物我相融。在這首詩中，人即花，花即人。作者對蘭花高潔品質(zhì)的描繪，實則是對自我高潔品質(zhì)的剖白。作者將人與花合二為一，題目“護蘭”，實則守護的是自己志潔如蘭、不為世俗所累的精神操守。

3 “幽人”：在獨居中超脫

“倪仁吉生活在明朝末年，這個腐朽的封建王朝正無可挽回地走向崩潰。此時政治統(tǒng)治的不穩(wěn)，也造成思想禁錮的一定放松。對于倪仁吉來說，這無疑是一件好事。1643-1644年，李自成起義軍占領(lǐng)北京，崇禎帝自縊煤山；不久清兵入關(guān)，天下大亂。而大元村處于東陽與義烏交界處的丘陵地帶，又在義烏江南岸的交通要道上，自然受到動亂較大的沖擊。于是倪仁吉決定回到浦江故鄉(xiāng)避居一時。她回憶道：‘歲在未申（按未，癸未，即公元1643年；甲申、即公元1644年）烽警相接，余避地歸’。這是她一生中又一次重大的轉(zhuǎn)折?！?/p>

這一次，因為戰(zhàn)亂，倪仁吉回到了自己的家鄉(xiāng)，在家鄉(xiāng)，倪仁吉常常攜同二三女友遨游于山山水水中，精神上得到了極大的放松。

春游

百五恰當(dāng)寒食節(jié)，深谷野徑眾芳齊。

乍飄杏雨花邊細，將放梨云柳畔低。

攘攘游蜂暄 晝，翩翩輕燕繞晴堤。

踏青不怯香泥透，歷盡幽尋日已西。

山行

莫羨桃源可避秦，恰生幽谷待幽人。

送迎不盡青山意，紆折還隨流水親。

睍睕鶯如呼舊識，嶙峋石似證前身。

何能小筑長松下，時聽風(fēng)濤濯世塵。

秋日同女伴家山閑玩

清秋邀侶探幽芳，仄徑迎來野菊香。

楓葉斷霞晴映紫，枯藤絕嶂冷同蒼。

厓邊飛瀑潺潺下，天際歸鴉陣陣忙。

坐久不知山月上，侵林流影滿衣裳。

一片嵐光悄未收，空蒙漸漸鎖層樓。

迷離樹色疑云影，慘淡波痕恍月浮。

宿鳥歸飛仍肅肅，清砧遠和自悠悠。

暮寒又逼衣香冷，風(fēng)雨蕭條故釀愁。

在倪仁吉的筆下，家鄉(xiāng)的春天是“深谷野徑眾芳齊”、“乍飄杏雨花邊細”，家鄉(xiāng)的秋天是“仄徑迎來野菊香”、“楓葉斷霞晴映紫”，無論哪個季節(jié)，都是那般清新可人，鮮活明麗?？梢哉f，家鄉(xiāng)的山水滋潤了倪仁吉久已干涸的心，也撫慰了倪仁吉多年來沉積的悲傷，讓她有機會真正地從悲傷中走出來。所以，之后“幽人”形象的面貌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

例如在所引《山行》一詩中，作者由議論，由不必羨慕世外桃源入筆，肯定幽谷的美好。中間兩聯(lián)寫幽谷的美好景致：青山不盡、流水迂回、鶯歌美妙、石似相識。尾聯(lián)抒情，表達長住此地的愿望。顯然，相較之前的作品，在格調(diào)上更為明朗。

同時，此時倪仁吉借“幽人”之形象，對自我的關(guān)照也更為豐富。如同樣是漫長寧靜的夏日，現(xiàn)而今倪仁吉是這樣描繪的：

午后睡初足，攜笻玩小園。綠叢新脫筍，黃蕾半開萱。

炎炎畏三伏，恰際六月六。曬此一床書，古香清筱屋。

草閣臨溪水，幽人日倚闌。吟情與涼意，盡屬釣魚竿。

深樹隱還現(xiàn)，歸云斷復(fù)連。江鄉(xiāng)長寂寞，自得靜中緣。

漫長的夏日，再也不是無事可做，百無聊賴的了，再也不是只能做著女工，獨守庭院了。她可以拄著拐杖去小園盡情玩耍，上竹叢中去探尋新長高的鮮筍；她也可以在六月感受書香滿屋；她可以在日長倚欄時想象釣魚之趣味。同樣的日子在她的筆下煥發(fā)出完全不同的光彩，所以，她再也不必為獨居感傷明志了，“江鄉(xiāng)長寂寞，自得靜中緣”，這寧靜的生活不是命運的磨礪，而是上天賜予的緣分，這是多么豁達的感悟。

因而，就算到了冬天，作者也是這樣：

幽人行雪徑，耐卻寒山勝。

村店屬野梅，踈香不堪贈。

不會再被困于深閨之中，獨自一人去踏雪尋梅，村店的野梅，疏影暗香，不堪贈人，卻自成一股風(fēng)流，這不正是作者自身的象征嗎？可見，年過半百的倪仁吉在歷經(jīng)人世浮沉之后，已經(jīng)走出了寡居的陰影，能以寬厚的態(tài)度觀照生命，并也借此讓自我的審美提升至更超然的境界。

綜上，基于倪仁吉獨特的生平經(jīng)歷及學(xué)識涵養(yǎng)，“幽人”形象在其筆下也被注入新的內(nèi)涵。通過這一形象，讓我們看到在不同的生平階段，倪仁吉內(nèi)心世界的不同心聲?？梢哉f，倪仁吉用自己的生命詮釋并實現(xiàn)了從獨居的孤苦到對獨居生活的享受的轉(zhuǎn)變，實現(xiàn)了對自身更為廣闊的關(guān)照，倪仁吉的精神世界因此而得以升華。

[1]莊國瑞,李寧．義烏才女倪仁吉詩歌研究[J]．金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報,2012,12(02)：87-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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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2177（2017）09-0001-04

吳少平（1980—），女，漢族，浙江蘭溪人，金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講師，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