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 可 NING KE
羊在山上吃草
寧 可 NING KE
你確定,是羊在山上吃草?阿T慵懶地倚在床頭,鏡片后的目光不屑一顧。
當然,作為作者,我自然予以肯定。
羊在山上吃草,可笑。批評家阿T顯示出與自己濃密而凌亂的頭發(fā)不一樣的縝密的邏輯思維能力,作為小說的標題,太平庸了。
你有新鮮點的標題嗎?我把球踢了回去。
當然有,阿T從床上坐了起來,炯炯有神的目光穿過眼鏡片,如果非要用這個標題,那就改為,狼在山上吃草。
不,我鄭重其事地說,故事里面確實有狼,但只能是羊在山上吃草。
當早晨的第一道霞光從山頂照射過來的時候,整座大山抖落掉滿身的露珠,醒了。高低起伏的翠綠仿佛人身上的時裝,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大山的身姿。氤氳在翠綠上面的氣息像被剛剛抖落的露珠,晶瑩清涼,聞一下沁人心脾,含一口不想張嘴。老楊坐在塄坎上,一動不動,宛如身邊的青草,已然和山融為了一體。只是,他的眉毛是白的,胡子是白的,頭發(fā)也是白的,愈發(fā)使臉顯得黝黑。露珠怕黑,密密麻麻地爬在了老楊的頭發(fā)、眉毛和胡子上,好像大山把身上的露珠全部抖落在了他的身上。除此之外,大山不動,翠綠不動,風不動,老楊也不動,眼睛直直的,盯在面前的“小羊”身上。早晨的青草嫩嫩的,正對小羊的胃口,小羊忽略了老楊的目光,搖著尾巴愜意地啃著塄坎上的青草。偶爾有喜鵲從頭頂掠過,留下了一陣陣急促的叫聲。任憑四周鳥語花香,老楊不轉(zhuǎn)頭,小羊未抬頭,喜鵲失望地在空中變成了黑點,消失了。大山依舊,翠綠依舊,空氣依舊,風景依舊。
可能有一頓飯的工夫,也許是兩頓飯,小羊終于停止了嘴嚼,打了一聲響亮的飽嗝,慢悠悠地來到老楊身邊,告訴老楊,我飽了。小羊就像一片翠綠中的一個精靈,雪白雪白的,只有上下嘴唇是黑的,好像剛剛吃的不是青草,而是墨汁。抬起頭的瞬間,嘴巴更顯得奇黑無比了。老楊的眼睛終于動了一下,卻沒有和小羊的目光對接,只是直直地盯在小羊漆黑的嘴巴上,又一動不動了。小羊頓覺無趣,使出了撒手锏,左腿跨過老楊的膝蓋,身體一沉,直接臥在了老楊的腿上。說是小羊,兩個乳房吹足了氣似的,鼓鼓脹脹的,在老楊的兩個膝蓋間蕩著秋千。田間不遠處正在坡地耕作的老農(nóng)一邊舔著干裂的嘴唇,一邊貪婪地看著鼓鼓脹脹的羊奶子,滿目光的垂涎和不懷好意。自從深山里有了住戶后,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老楊白白的眉毛在眼眶上跳躍著,抖的眉毛上的露珠滾落了下來,而眼睛,早已變成了一把利劍,直直地刺向老農(nóng)的色眼。老農(nóng)知道老楊發(fā)怒了,在整個山村,有人敢摸禿老歪的光頭,卻沒有人敢和瘋子老楊叫板。老農(nóng)低下了頭,眼睛重新埋在土地里去了。老楊又向周圍看了一眼,直到?jīng)]有異樣情況了,才低下了頭,用衣袖認真地拭去小羊乳房上的水珠,脫下了上衣,將袖管套在了小羊的乳房上。小羊咩了一聲,在老楊的腿上躺得更舒服了。老楊伸出比臉還黝黑的手掌,輕輕地、慢慢地、細細地在小羊的頭上、身上撫摸著。目光早已越過地頭,落在了半山腰的那顆土槐樹上。
山里的土槐樹因為安全、自由,長得很高大,樹冠像一片綠色的云朵,云朵里的樹葉密密麻麻的,發(fā)著翠綠的光澤。老楊眼中的這棵土槐樹長得尤為龐大,在山里眾多的樹木中卓然挺立,好像撐在山腰上的一把傘。既擋風,又遮雨。
土槐樹下,靜靜地聳立著一座廟。
廟里有個老和尚,阿T說這句話的時候,又歪躺在了床上,目光斜睨著我,老和尚正在講故事。
錯,我同樣斜睨著這個自以為是的批評家,廟里只有一個老尼姑,老尼姑正在掃院子。
批評家的目光瞬間煥發(fā)出了光彩,從床上一躍而起,直直地坐在了我的對面,饑渴的目光盯在了我的嘴上,就像田地里勞作的老農(nóng)開小差的目光。
聽山里的老人講,老尼姑還不是尼姑的時候,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小翠。小翠姑娘是在山外長大的,卻像山里的青槐一樣筆直、修長。尤其是胸前的那一對丘壑,要風有風,要雨有雨,即使無風無雨,也是山外的一道風景。這樣的風景迷山迷水,更迷人。所以,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也不能全怪禿老歪。禿老歪住在山里面,一切供給卻在山外。山里緊張了,禿老歪就得下山想辦法,上百口黑幽幽的大嘴就像山洞,等待著食物充填。禿老歪就是在下山想辦法的時候看見了小翠,繼而有了想法的。按照禿老歪的思維,遇見模樣長到小翠這種程度的女子,沒有想法還是男人嗎?禿老歪自認是男人中的男人。那次下山,禿老歪的手下光顧了整個村子,小翠家的財物卻一粒未動。雖然對家里的財物沒有動手,禿老歪卻對小翠姑娘胸前的風景動手了。村子雖然很大,小翠驚恐的叫聲充滿了村子的夜空。屋里除了小翠和禿老歪,還有一只小羊羔。禿老歪把想法變成行動時,傳到屋外的,除了小翠聲嘶力竭的哭喊聲,還有小羊憤怒的咩咩聲。村子里的人已經(jīng)習慣了,每次禿老歪光顧,沒有一個人敢動,官府每次也是禿老歪走后才出現(xiàn)。盡管小翠的叫喊聲像血一樣充滿了二柱的眼球,但二柱最終還是捂住了耳朵,在墻角把頭夾在了兩腿間。
禿老歪最后是自己跑出來的。
跑出來的禿老歪滿臉驚駭?shù)难凵?,村子里的人從來沒有見過禿老歪如此驚慌失措,禿老歪從小翠家院子跑出去的時候,好多人都看見禿老歪的手上流著血,那血在夜色中非常鮮艷,像一把火把,把村子里人的臉都燒紅了。禿老歪走后,二柱第一個撲到小翠門口,屋里除了小羊的叫聲,再無其他聲息。小翠的門像一堵墻壁,在月光和火光下發(fā)著瘆人的光澤,把二柱和村人冷漠地拒之門外。急急趕到的官府的人也沒能叫開小翠的屋門,后來小翠的屋外只剩下了二柱。月亮又一次升起來的時候,二柱終于跨進了屋門。屋內(nèi)空空如也,小翠和小羊已無蹤影。
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憤恨,自從村子里沒有了小翠這道風景,禿老歪再也沒有下山騷擾過村民。
村子里的人還記得,也就是從那天起,癡情的二柱離開了家鄉(xiāng),踏上了尋找小翠的山路。
小翠進山報仇了?阿T燃起了一支煙,好像在問我,又好像自言自語。裊裊的煙霧從嘴角散漫而出,好像山中寺院的香火。
這座山名曰秦嶺山,就像把黃河稱作母親河一樣,人們把這座山叫做父親山。父親山和母親河一起組成了山里山外這個大家庭。二柱想,小翠再沒有其他親人了,小翠很小的時候,父親進山再沒有回來,她一定去找父親了。沒有人告訴小翠去了哪里,也沒有人看見小翠進了山,二柱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山路。
秦嶺山里,一峰連一峰,峰峰翠綠,峰峰相似,又峰峰不同。有的挺拔,有的俊俏,有的縹緲,有的實在,就在眼前直立立地矗著。陽光鋪滿山峰的時候,站在這峰,能看見那峰樹葉的形狀。連接各峰的,就是鋪在腳下的羊道,彎曲、狹長,沒有規(guī)律,更無盡頭。二柱一邊在羊道上趔趄、流汗,一邊喊著小翠的名字。二柱喊一聲“小翠”,山上就有無數(shù)個“小翠”的回聲,似乎小翠無處不在。那嗡嗡的回聲給了二柱無限的希望。二柱一峰一峰地找,有時候,連羊道也沒有了,二柱就在山上自己踩出一條道來??柿?,所幸秦嶺山上,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山上的小溪水一次又一次灌滿了二柱的肚子;餓了,山上有數(shù)不清的野果,獼猴桃、山核桃、柿子、五味子;累了,找一塊小溪邊的巨石,在頭頂鳥兒的鳴叫,耳旁小溪的嘩嘩聲中進入夢鄉(xiāng)。好幾次,二柱看見小翠蹲在自己身邊,像以往一樣含情脈脈地凝望著他。直到每次被頭頂急促的鳥叫聲驚醒。睜開眼睛的時候,旁邊不是盤踞著一條莽,就是不遠處蹲著一只虎,它們仿佛就是小翠的化身,只是默默地看著他,直到他起身離去。
就這樣,二柱一直在山上尋找了幾個月。到底是多長時間,二柱不知道。幾個月后一天午后,二柱終于遇見了一個人,這是二柱進山后碰到的第一個同類,卻比見了蟒和老虎還讓他魂飛魄散。二柱趴在草叢中,遠遠地看著那個人,來到了山腰上。那雙曾經(jīng)沾滿鮮血的手里此刻拿著鐵鎬,認真而又虔誠在一個小土包上培土。他好像在干一件藝術(shù)品,把那個小土包修整得很漂亮,然后彎腰把土包上的雜草一個個拔掉。那個人干完這些后,圍繞著土包正轉(zhuǎn)三圈,又反轉(zhuǎn)了三圈,直到一切都滿意了,恭恭敬敬地向小土包鞠了一個躬,轉(zhuǎn)身離去了。二柱一直看到那個人在小路盡頭消失了,才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小土包前。這時候,他才知道,這是一座墳,一座立了墓碑的墳。盡管二柱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插在墳頭的木牌子上清清楚楚地寫著:玉女峰,小翠姑娘之墓。
看見阿T的眼睛直了,我故意停了停,問道,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批評家收回出竅的靈魂,語氣變得很肯定,按照故事的發(fā)展,能讓二柱魂飛魄散的人只有禿老歪??墒?,可是,批評家撓了撓頭,這不符合生活邏輯?。?/p>
不符合邏輯的才是生活,我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真正的生活不需要邏輯!
二柱瘋了。
他瘋狂地刨著小土包,他不相信小翠已經(jīng)死了。凝結(jié)在一起的泥土表明時間已經(jīng)不短了,也就是說,當自己在一座又一座山峰上苦苦尋覓的時候,小翠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世界。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個世界上還有二柱呢。二柱不相信小翠就這樣輕易地棄他而去。手指出血了,和泥土混在一起,在二柱的身后飛濺。所幸土包不大,只是埋在了山表上,二柱終于挖出了一個小布包??吹叫〔及乃查g,二柱的眼淚流了出來,那分明是小翠的衣服啊,這塊布料,還是他買給小翠的。雖然兩只手抖得像篩子,二柱還是打開了布包。沒有想象中的骨灰,布包中包裹的,只是一塊已經(jīng)有點干癟的皮肉。二柱的眼淚模糊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叫二柱的男人認識這塊皮肉:上面的黑痣還在,乳頭已經(jīng)不再圓潤、粉紅了。二柱緊緊地把昔日小翠胸前的風景擁在懷里,在漸漸黑下來的夜色中與小翠融為了一體。
二柱把玉女峰的小墳包恢復好的時候,四周已經(jīng)一片漆黑。天空沒有月亮,連一顆星星也沒有,二柱是摸黑把小翠身體上最寶貴的東西又埋起來的。這是他進山以來離小翠最近的一次,坐在墳頭的二柱漸漸從悲痛中安靜下來,他的眼睛突然在黑暗中變得亮晶晶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之光:小翠沒死,小翠還活著。二柱在黑暗中笑了,以至于笑出了聲,像山中野獸的嚎叫一樣,嚇得樹上的鳥兒噗嚕嚕地飛走了。禿老歪既然出現(xiàn)在這里,那么,他的賊窩一定離這里不遠,小翠肯定落在了他的手里。二柱順著禿老歪離去的小路走去,剛翻過一個小山包,二柱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山里,幾棵大樹成一個圓形高高矗立著,更奇異地是,每棵樹上都開滿了白色的小花,在夜色中顯得是那么的美麗、潔白。二柱知道這幾棵樹是土槐樹,土槐樹上的花二柱也見過,不可能這樣潔白,更不可能在晚上發(fā)出光來。難道是山神顯靈了,二柱的頭發(fā)豎了起來,山中的野獸二柱見得多了,他不怕。二柱不知道為什么,看見這些怒放在黑暗中的潔白的花朵,他的身體不由得顫抖起來。屏住呼吸,二柱躡手躡腳地走近,居高臨下地看去,發(fā)現(xiàn)那幾棵樹圍繞著一個廟宇,而在廟宇的院子中,一堆篝火把廟宇和上空照得亮如白晝?;鸲雅赃呏挥幸粋€人,這個人就是燒成灰二柱也認識,二柱知道他找到賊窩了,只是他沒有想到,以燒殺搶掠為生的賊窩看起來竟是那樣的圣潔、高貴。二柱心里明白,這個看似圣潔的地方住著這個世界上最殘暴的一伙畜生,他們比山上的野獸還要殘忍。就是他們,毀了自己和小翠的一生。二柱沒有輕易靠近,他爬上了一棵樹,一棵可以休息又能掩護自己的大樹。目標雖然找到了,但一定要從長計議。二柱在樹上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小翠又在夢中出現(xiàn)了,很奇怪,小翠穿著一件他從沒有見過的長衫,遠遠地看著他,一聲不吭。二柱往前一步,小翠移遠一步,始終和二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二柱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跑到小翠身邊,卻一直不能靠近。二柱明白小翠還在怪罪他,這種怪罪使小翠雖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
第二天的陽光把二柱的眼睛掰開時,土槐樹上奇異的花朵不見了,整個山峰籠罩在似有若無的霧氣中。二柱一睜開眼睛,就看見了那只羊,那只和小翠形影不離的小羊。此時,它親熱地跟在禿老歪身后,離開廟門向旁邊的那塊草地走去。小羊的尾巴還沒有長長,能看出來它的心情很急切,很愉悅,跟在禿老歪身后短短的尾巴一翹一翹的,就像每次跟在小翠身后一樣。畜生就是畜生,心像嘴巴一樣,黑了。二柱氣呼呼地想。
等到禿老歪的身影遠了,二柱從山坡上撿起一個胳膊粗的木棍向廟門摸去。小羊的出現(xiàn),更加堅定了二柱的猜想,小翠一定在廟里,而禿老歪親自放羊,更說明其他的山賊都不在窩里。二柱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廟門大開著,小翠一定被綁在哪個房間里。就在二柱趴在窗戶上苦苦尋找的時候,身后傳來了一個聲音,施主從哪里來?二柱的血一下子沖上了頭頂,這是多么熟悉、又讓他夢魂縈繞的聲音。轉(zhuǎn)過身,站在二柱面前的卻不是小翠,而是一個尼姑。尼姑目光沉靜地看著二柱,頭頂上的戒疤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二柱眼前一陣恍惚,分明是小翠,看著又不像。二柱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在尼姑的胸前找到了證據(jù)。僧袍雖然寬大,二柱還是發(fā)現(xiàn)尼姑左邊胸前平平的,小翠那個長痣的乳房,就在左邊。
小翠,我是二柱。二柱的眼淚流了下來。
尼姑的表情和剛才沒有變化,這里沒有小翠,施主認錯人了。
你就是小翠,我不會認錯的。二柱不管不顧地大喊了起來。
夢中的情形又一次出現(xiàn)了,二柱往前進一步,尼姑退一步,二柱用盡了力氣跑過去,卻始終趕不到尼姑跟前。尼姑始終和二柱保持著同樣的距離。二柱沒有放棄努力,他怕小翠又一次從眼前消失,在尼姑一聲又一聲“施主請自重”的警告聲中,他瘋狂地一次又一次地撲向尼姑,直到禿老歪橫在了面前。禿老歪顯然不認識他,他的眼睛瞪得賊圓,眼睛里沖出來的光能殺人。二柱禁不住全身打了一個冷戰(zhàn)。
把這位施主請出去吧。尼姑的聲音從佛堂里經(jīng)樂一般傳來。
是,剛才還兇神惡煞的禿老歪聞聲立刻收回惡狠狠的目光,一只手伸在胸前,一只手伸向廟門,請!
二柱是被禿老歪用身體推出門外的。
胡說八道,批評家阿T滿臉的不信任,你編故事的能力也太差了,尼姑如果是小翠,怎么會和她的仇人在一起?這太離譜了。
生活可以改造一切,包括人。質(zhì)疑是批評家的專利,我沒有搭理阿T,繼續(xù)還原故事的真相。
二柱沒有離開,卻再也進不了廟門,禿老歪猶如佛前的護法,把他遠遠地拒在門外。幾個月來的辛苦和努力不允許二柱放棄,進不了廟,他就用樹枝在山坡上搭了一個窩,住了下來。山成了他的家,他成了山上的一個存在。幾天過去了,半個月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二個月過去了,二柱從懷疑到疑惑,最終終于確認,廟里面除了尼姑和禿老歪,再沒有其他人,昔日山外人聞之色變的賊窩真的變成了佛堂。禿老歪每天晚上在院子里點一堆篝火,把廟宇里照得亮堂堂的,下雨天也不例外。禿老歪從來沒有進過佛堂,在火光的照耀下,二柱每天晚上都能看見躺在屋檐下的禿老歪睡得很香,卻很警覺,稍有個風吹草動,他就一躍而起,廟內(nèi)廟外地巡視一圈,儼然成了尼姑的保護神。尼姑每天誦完經(jīng),就拿一個大掃把,一遍又一遍地掃,把這個曾經(jīng)的賊窩掃得干干凈凈的。尼姑每天掃院子的時候,二柱感覺山也靜了,風也停了,整個秦嶺山變成了一幅畫。尼姑置身畫中,縹緲,莊重,自成風景。傳到耳邊的,只有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喘氣聲。二柱每天趁禿老歪放羊的時間,都要靠近寺廟,卻再也沒有進去?,F(xiàn)在對二柱來說,只要每天看一眼尼姑,就已知足。觀察的時間長了,二柱漸漸明白禿老歪為什么敬畏尼姑了,因為就在二柱的眼皮底下,尼姑越來越有了仙風道骨,尼姑頭上的戒疤也由一個漸漸地變成了六個。這種變化讓尼姑圣潔高貴,不怒自威。二柱每天都能看見尼姑飄逸的身影,到了后來,在二柱眼中,這種身影滿山都是。漸漸地,小翠已經(jīng)成了遙遠的過去,而尼姑顯然已在他的心里立成了一座山。
每月初五,禿老歪都要到玉女峰半山腰的墳堆上去培土,拔草。多少年過去了,墳堆上連一棵雜草也沒有,種在墳前的那顆四季松已經(jīng)長到二柱的頭頂上去了。禿老歪顯然已經(jīng)知道了二柱的身份,對他不再兇神惡煞,只是每天從二柱跟前走過時,看也不看二柱一眼,好像二柱就像山上的青草、樹木一樣,就應(yīng)該在那兒。二柱有一次無意中和禿老歪的目光對視,竟然發(fā)現(xiàn)禿老歪的目光清澈得像山里的風一樣,已無一丁點的惡意與俗氣。
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早晨,禿老歪終于走到了二柱跟前,把手里的繩子遞給了二柱。師傅說了,讓它以后陪著你吧。二柱還沒有來得及回答,禿老歪已經(jīng)飄然轉(zhuǎn)身。二柱有些受寵若驚地緊緊把繩子抓在手里,淚眼蒙眬地看著禿老歪的背影從容遠去。從此以后,二柱不是一個人了,那只已經(jīng)長成大羊的小羊成了二柱相依為命的伴侶。只不過,在二柱眼里,它仍然是一只小羊,永遠是。
太陽升起來,又落下去;青草枯了,又開始泛綠。山里的一切都好像在變,又似乎沒有改變。不管是變,或者不變,山里的日子每天都是新鮮的,雖然近在咫尺不得相見,但每天只要遠遠看一眼尼姑,二柱的心里就是充實、幸福的。二柱很奇怪自己竟然有這樣的感覺,心里的仇恨似乎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過去了,禿老歪如今在二柱的眼中已經(jīng)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了,楊二柱已經(jīng)記不清楚十幾年前發(fā)生在山下的血案了。更為驚奇的是,人跡罕至的深山里的廟宇的香火竟然鼎盛起來了,寺院里又出現(xiàn)了很多的小尼姑。每天都有跋山涉水來進香的人,好多都是二柱村子里的人,他們也都變老了,每個人看著二柱,眼里竟然有了許多羨慕與敬畏。那些虔誠的香客,遠道而來似乎只是為了看一眼寺廟里的主持和她頭上的六塊戒疤,然后到玉女峰上的墳堆上去磕個頭。似乎看一眼,就大福大貴了;磕一個頭,就冰清玉潔了。再后來,廟旁邊就有了一些住戶,好多從深山里搬出去的人又搬了回來,據(jù)說有好多曾經(jīng)是賊窩里的山賊,那些當年被禿老歪驅(qū)散后的山賊又回來了?;貋砗蟮纳劫\因為不再是山賊了,禿老歪也不再是賊首了,所以不再唯禿老歪馬首是瞻,只對主持仙人頂禮膜拜。
只有老楊,每天天一亮,就牽著步履蹣跚的小羊,在山里吃草。十幾年被寺廟的仙氣縈繞著,老楊的心里無怨無悔無恨,只是容不得有人盯著圓鼓鼓的羊奶子看。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看了,老楊就脫下自己的衣服,將兩只脹鼓鼓的羊奶子塞進自己的衣袖里。住在山里的人常常看著老楊,感慨萬端:同樣是人,修行不一樣,修為就不一樣,同樣是十多年時間,寺廟里的小尼姑已經(jīng)變成了仙子,而寺廟外的二柱只是變成了一只老羊。
不知為什么,老楊聽了,心里卻美滋滋的。
以后,即使以后的以后,每天只要山醒過來了,吃著山風的人們都會看到,在青山綠水之間,在寺廟的裊裊青煙之上,有兩只羊正在山里吃草。他們吃得愜意、吃得舒心,吃得無憂無慮、心無旁騖。他們似乎已經(jīng)和秦嶺山融為了一體,或者他們已經(jīng)變成了秦嶺山……
講完了?
完了,我笑著對阿T說,其實,這篇小說還有一個名字:《玉女峰》。
阿T搖著頭說,還是叫《狼在山上吃草》好。
抱歉,騙你了,故事里面只有羊,沒有狼啊。
你錯了,阿T的目光又一次煥發(fā)出批評家獨有的智慧與深邃,狼無處不在。只是,在某種力量感召下,狼變成了羊。
作為作者,我喜歡批評家這樣說話,但我覺得作為批評家,這是阿T說出的最沒有邏輯的話。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