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玲
(肇慶學院 文學院,廣東 肇慶 526061)
以動物的名義——郭沫若文藝性散文中的動物意象
陳艷玲
(肇慶學院 文學院,廣東 肇慶 526061)
郭沫若文藝性散文描寫了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動物意象如雞、蚯蚓、杜鵑、臭蟲等,它們或是作家田園生活的參與者,或是成為某種人類的象征,體現(xiàn)作家緊跟時代精神的創(chuàng)作觀;郭沫若運用傳統(tǒng)托物言志式運思以小見大,揭示出動物意象蘊含的豐富的文化內涵,特別是采用“翻案”式思維揭開了常被人忽視的現(xiàn)實。動物意象的書寫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郭沫若及當時作家筆下人與自然關系的一角,表現(xiàn)出在當時時代精神的需求下以人類為中心的倫理觀。
郭沫若;動物意象;“翻案”;人與自然
郭沫若自“五四”時期以“狂飆突進”式的新詩登上現(xiàn)代文壇后,創(chuàng)作了豐富多樣的文學作品。其中最廣為人知的是以《女神》為代表的詩歌和以《屈原》為代表的歷史劇。關于郭沫若的散文創(chuàng)作,有學者將他的散文大致分為三種:文藝性散文、雜文與自傳散文。這種分類能夠更好地理解與把握其散文的思想內容與藝術魅力,也能為不同類型的散文創(chuàng)作尋找藝術規(guī)律,促進散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
郭沫若的文藝性散文創(chuàng)作主要集中在20世紀20年代與40年代,學界對其的研究主要是李生濱教授幾年前的成果,他的《郭沫若文藝性散文的藝術特色》、《郭沫若40年代文藝性散文探微》、《散論郭沫若20年代文藝性散文》等文給郭沫若散文研究打開了一扇窗口,從總體上概括了郭沫若文藝性散文的思想內容與藝術成就,也為后續(xù)深入研究郭沫若文藝性散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本文試圖在此基礎上對郭沫若文藝性散文進行更細致與深入的研究,選擇“動物意象”這一小切口進入郭沫若文藝性散文內部,探究其對內在生命與廣闊現(xiàn)實的記錄與反映,揭示動物意象在郭沫若及其他現(xiàn)代散文家筆下的生命呈現(xiàn),探索現(xiàn)代社會“人與自然”關系的奧秘。
作為人類的朋友,動物一向是作家筆下的“寵兒”,尤其是小說與影視作品中。現(xiàn)代散文中也到處可見各類動物的身影,魯迅的《狗·貓·鼠》、梁遇春的《貓狗》、周作人的《貓頭鷹》、豐子愷的《白鵝》、許地山《蟬》等文描寫了各式動物的不同姿態(tài),作家也借此表達了自己婉轉的情思與對各種世態(tài)的評判。郭沫若文藝性散文中的動物書寫也不少,如雞雛、蚯蚓、杜鵑,甚至臭蟲,都不同程度地表達了作家借助動物意象對時代精神的反映與個體的生命哲思,值得細心品讀?!耙庀笫抢碇桥c情感的綜合體”,“意象不僅僅是詩歌的專有符號,它是一切文學作品的美感和意義的重要構成元素”,它同樣是理解散文藝術的一個重要元素,是把握作家心理、感情的重要工具。
郭沫若文藝性散文中寫到的動物意象有雞、貓、蝴蝶、牛、臭蟲、蚯蚓、杜鵑、大雁、白鷺等。從數量上來看并不大,但是每一個動物意象都飽含了郭沫若的獨具匠心。文中有對動物外形、習性的細膩刻畫,也有作家寄寓其中獨特的文化意蘊。
首先,郭沫若筆下的動物意象是他描繪鄉(xiāng)村田園生活的重要內容。這類散文主要集中在20年代記錄郭沫若一家人在日本博多灣生活的創(chuàng)作中,如《雞雛》、《夕暮》、《菩提樹下》、《夢與現(xiàn)實》等,描寫了雞、貓、牛、蝴蝶等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動物意象,有較強的生活氣息,表現(xiàn)出人與自然和諧,人心境的平和、愉悅。
短文《夕暮》非常簡潔地勾畫出了一幅田園生活樂圖:夕陽西下,父子在草場嬉戲,牧歸的黃牛發(fā)出悠長、愜意的鳴叫,母雞和雞雛正在家門外啄食,主母也發(fā)出知足樂觀的感慨。這是一個平常家庭平靜卻充滿歡愉的日常生活,雞與牛成為其中不可缺少的構成部分。在郭沫若的筆下,母雞對雞雛的母愛極其強烈。它們?yōu)榱吮Wo幼兒,可以立刻從馴善的家禽變成兇猛的鷙鳥,也可以犧牲自己的利益。雞雛們則是可愛的,“有蔥黃的,有黑的,有淡黑的,有白的,有如鵪鶉一樣駁雜的,全身的茸毛如象絨團,一雙黑眼如象墨晶,啾啾的叫聲真的比山泉的響聲還要清脆”。此外,郭沫若還通過夢與現(xiàn)實的對比,將理想的田園生活描繪為蝴蝶在花叢中翻飛的畫面,以表達他對自然之美的欣賞。在這類描寫動物意象的散文中,郭沫若通過細致的觀察與體悟,將生活中常見的小動物審美化為田園生活中人類幸福生活的重要來源之一,使得動物不僅僅是人類生活的外在環(huán)境,而且成為構成人類生活姿態(tài)的重要參與者。
其實,郭沫若在寫這類動物意象時,也從側面表現(xiàn)出了自己家庭生活雖然貧困但是充滿愛的溫馨氛圍,表現(xiàn)出他注重主觀感受,追求詩化人生的思想狀態(tài)。家庭生活的愉悅,最大的功勞要歸于妻子對家庭的愛護。妻子養(yǎng)雞雛是為了給孩子提供營養(yǎng),正如母雞對雞雛無私的愛。這類散文多在家庭日常瑣碎生活的訴說中營造出濃郁的抒情氛圍,具有“田園牧歌”(阿英語)式的情調。
其次,動物意象的描寫表現(xiàn)出郭沫若對弱小動物的尊重與同情,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人道主義情懷。
動物世界與人類一樣,存在弱肉強食現(xiàn)象。社會經驗豐富的郭沫若明確表達出同情弱者的人生態(tài)度?!峨u雛》一文在寫雞雛時,郭沫若側重強調雞雛離開娘親之后的可憐無助,它們凄切的叫聲讓人“就好像在茫茫曠野之中聽見迷路孤兒啼哭著的一樣哀慘”。面對弱小的雞雛,郭沫若感同身受般體會到了它們生命的渺小,感受到它們在黑暗與恐怖之前的戰(zhàn)栗與危險。特別是雞雛被老鼠獵殺了幾只之后,郭沫若一家人想方設法捕獲老鼠為雞雛“報仇”。在看似戲劇般的曲折中展露了郭沫若對弱小的同情,他將詩人的浪漫詩情投注在孱弱的雞雛身上,為生命的脆弱吟誦葬歌,為自己的無力而慨嘆。很明顯,郭沫若由對弱小動物的同情自然聯(lián)想到人類生命的弱小,其中也包括對自己命運身世的自憐自嘆。寫于1933年的《雞之歸去來》一文延續(xù)了20年代散文中對家養(yǎng)小動物“雞”的同情。文中家養(yǎng)的一只母雞莫名的失蹤又復歸,主婦與鄰居都找不出原因,意外地談及附近工事場做工的朝鮮人,猜測是他們偷雞又還雞。郭沫若由雞的弱者命運自然牽連出在日本落魄的朝鮮人,表達出對他們的同情。寫于1942年的《小麻貓》一文也是如此。作者將自家養(yǎng)的一只小麻貓描繪成弱小但是美好的化身。文中首先詳細鋪敘了自己對小麻貓不同態(tài)度的心理轉變過程,當寫到小麻貓失去又回來時,他又明確表達出對被虐待的小麻貓巨大的同情,同時抗議對弱小的它施以虐行的“兩腳獸”。甚至將小麻貓不忘主人的品行升華為“自然的最美的一面”認定它通人性,或者比某些人類更有人性。
這類動物意象的特點是弱小而可愛,郭沫若把它們當作同情的對象來書寫,一是因為它們本是自己家庭的一部分,曾為家庭生活帶來益處;二是因為有更強的對手對它們進行傷害,它們無力抵擋。身處時代風云中具有浪漫氣質的郭沫若最能夠感應社會弱小的需求,哪怕是對動物,他都能夠發(fā)出同情之聲,盡力將其拯救。這與他一貫以來對民族貧弱、國家存亡的焦慮及對合理新社會的追求是一致的。
第三,動物意象與人類的精神同構,動物成為某種人類的象征物,表達郭沫若或批判或贊美的審美態(tài)度。如臭蟲、杜鵑、白鷺、蚯蚓等動物意象,它們成為郭沫若感應時代精神的象征。
1923年創(chuàng)作于上海的《昧爽》構思非常巧妙,通過夢境來書寫臭蟲對人類的議論。臭蟲因為吸人血歷來被認為是人類的敵人,孰不知在它們的觀念里,反而認為自己是愛和平的族類,抱怨人類對它們的撲殺,議論人類是怪物。郭沫若獨特的構思將臭蟲意象寄寓為傷害了他人反而指責受害者反抗的一種人,揭示它們的無理與狡辯,也十分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對其進行果斷撲殺。這似夢非夢的臭蟲描寫反映出作者當年在上海執(zhí)著辦刊物而到處碰壁的窘態(tài),現(xiàn)實中的他同樣遭遇到了似“臭蟲”般的傷害與指責。同時也借此寫出了郭沫若獨自追求文學理想的孤獨感。1922年夏天年在籌辦創(chuàng)造社及出版刊物之初,郭沫若與同仁多次往返日本與上海,曾感慨“我們感覺著寂寞,感覺著國內的文藝界就和沙漠一樣”。1923年他舉家回國,在上海一面流浪一面積極創(chuàng)辦刊物,遭受了文藝界許多誤解與批評,其辛勞可想而知?!抖霹N》一文寫于1937年初,郭沫若同樣選擇了人們生活中熟悉的動物——杜鵑來表現(xiàn)自己獨到的思考。杜鵑常被人類當作“愛的象征”,郭沫若在文中卻揭開了杜鵑名實不符的假面具。他特別指出杜鵑不但毛羽不美,更重要的是“習性專橫而殘忍”。原來杜鵑不營巢,也不孵卵哺雛,而是占據鶯巢,讓鶯替其孵卵哺雛,全然不顧雛鶯的生死。如此不公平的事實,郭沫若寫來大有激憤之感,認為杜鵑可以作為欺世盜名者的標本。除了借助揭露杜鵑的真實面目來象征世間欺世盜名者,郭沫若更進一步揭示的是像“鶯”一樣不顧實際,全憑主觀印象的“人”。因為是他們將杜鵑美化,杜鵑本身并不曾要求人類把它認作佳人、志士。這樣一來,通過“杜鵑”意象與“鶯”意象,郭沫若非常巧妙深刻地揭示了現(xiàn)實生活中不遵循現(xiàn)實規(guī)律而憑個人主觀作判斷的人類的弱點。寫于1942年的《白鷺》一文是首贊美白鷺的散文詩,是郭沫若在嚴酷的戰(zhàn)爭時期精心構筑的清新明凈的精神花園,時時供給他勇往直前的動力。文中將白鷺因為常見而被人忽視的美描寫得十分精細:“那雪白的簑毛,那全身的流線型結構,那鐵色的長喙,那青色的腳,增之一分則嫌長,減之一分則嫌短,素之一分則嫌白,黛之一分則嫌黑”。白鷺意象是郭沫若心中理想人格的化身,它孤獨而悠然,平常而清澄。它是郭沫若緊跟時代步伐又試圖保持精神獨立自由的理想化追求。1942年是郭沫若文藝性散文創(chuàng)作豐收的一年,《蚯蚓》中郭沫若以蚯蚓的口吻來為自己辯解,因為蚯蚓的習性與價值被“靈魂的工程師”即詩人所誤解。詩人們吟誦著詛咒蚯蚓的詩句,顯示出他們與現(xiàn)實脫節(jié),不懂科學知識的臆想毛病。郭沫若曾經的詩人身份使得他對當時不顧現(xiàn)實僅埋頭個人主觀世界的詩人甚感痛心,他曾說:“單就文藝而論,所以一個時代便有一個時代的文藝,一個環(huán)境便有一個環(huán)境的文藝”。詩人對時代與環(huán)境的隔膜注定了他的不合時宜及詩歌價值的弱化,郭沫若借助蚯蚓的自訴來為當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思考,這是一個已經與時代精神融為一體的詩人急切而真摯的愿望。在此文中郭沫若再次提到人們對杜鵑的謬贊與對孤雁的誤解,強調尊重事實對詩人的重要性。1944年創(chuàng)作的短文《羊》也是一篇寓言式散文。一只閹羊偶然中舔到主人無意施舍的殘湯剩水,便精神煥發(fā)得意洋洋起來,甚至單調地叫出聲來向主人也向其它羊顯示它的感恩與提攜,自認已是羊群的“喉舌”。郭沫若很含蓄地將此“閹羊”意象象征為當時社會不知反抗壓迫,反而因點滴的“恩寵”而自得,實際上已經沒有自我,繼續(xù)麻木承受不公的所謂的“代言人”。更可怕的后果是他們不僅會自我欺騙,還將自己錯誤的觀念傳輸給大眾,麻痹眾人的神經,產生極其惡劣的后果。對這種“喉舌羊”的揭露充分體現(xiàn)出郭沫若當時的思想覺悟及對民眾、國家前途的擔憂。
這類動物意象的內涵普遍表明了郭沫若對時代精神的密切反映,不論是20年代以個人為本位,躑躅在自己文學理想追求之路上,還是40年代對現(xiàn)實中各種社會現(xiàn)象及民眾精神的揭露,讓我們看到了一顆始終關注時代關注社會的赤子之心。正如學者所言:“作為詩人的郭沫若在狂放自由的文學表達之中,卻蘊藏著極其熱忱的政治情懷;在詩人個性化的張揚里,又有他執(zhí)著的社會理想的追求”。
郭沫若文藝性散文中的動物意象記載了不同時代作家心境及社會大變動的具化影像,也充分展現(xiàn)出他頗具匠心的構思與藝術手法。
郭沫若在書寫動物意象時,采用的基本思路是托物言志、詠物抒懷式傳統(tǒng)文學常用的藝術手法,其動物散文多具有“獸形獸語”的特征。
文學作品中的動物散文大致可以分為“獸形人語”與“獸形獸語”[8]兩類,“獸形人語”型即寓言體動物散文,其中的主人公動物“不是‘擬實型’的,而往往是采用象征。擬人的手法,通過想象、虛擬的故事來表現(xiàn)作者的真實意圖,所塑造的動物形象是人格化的”?!矮F形獸語”型分為兩種,一是傳統(tǒng)意義的動物散文,“以動物為描寫對象、通過人對動物的觀察、人與動物的關系,直接反映人的思想感情”,二是現(xiàn)代意義的動物散文,“以動物為主要描寫對象,通過動物與動物、動物與人之間的關系,曲折地反映社會生活”??梢哉f,郭沫若的動物散文除了《羊》一篇外都屬于“獸形獸語”式類型。在郭沫若筆下,無論是柔弱的雞雛與充滿母性光輝的母雞,還是聒噪的臭蟲,清麗的白鷺,理性的蚯蚓,都是他寄托自己情思,借物抒發(fā)情感、發(fā)表議論的媒介物。郭沫若秉承了古典詩文中描寫動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將動物意象的審美功能與人的情志緊密相連。自《詩經》以來,鴻雁、蟬、碩鼠、雞、狗、虎等動物意象頻繁出現(xiàn)在不同作家筆下,它們有的是詩人一時興之所至的吟詠對象,有的已經成為傳承幾千年的象征符號,都蓄滿了作者獨特而生動的情思。郭沫若受此影響頗深,他在散文中充分借助動物意象來抒發(fā)自己在時代洪流中的浮沉及思考。
郭沫若早期在詩歌中也常寫到動物意象,如《天狗》、《鳳凰涅槃》。相比較而言,他詩歌中的動物意象多為“獸形人語”式構思。無論是氣吞日月宇宙的天狗還是五百年集香木涅槃新生的鳳凰,更多是“擬虛型”的,對他們的形貌習性多為想象、虛構。詩人運用擬人、象征手法將動物當作飽含五四時代精神的自我與祖國的化身,以此來表達他感應新時代潮流破壞、創(chuàng)造、新生的現(xiàn)代素質。這種構思往往適用于書寫超出現(xiàn)實人類所想的行為,來展示作家超常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精神。而郭沫若文藝性散文中多為“獸形獸語”式構思,通過象征比喻、托物言志來反映社會生活,揭示某種人生哲理,顯得更加貼近現(xiàn)實,生活氣息濃郁。世界經典散文如喬治?桑塔耶那的《云雀》、勞倫斯的《鳥啼》,我國現(xiàn)代經典散文如周作人的《鳥聲》、豐子愷的《白鵝》等都屬于這種形式??傊还芎畏N構思方式,散文中的動物意象都能夠體現(xiàn)作家對時代的反映與自身對動物獨特的觀察與理解,各具豐富的思想與藝術價值。
關于創(chuàng)作中的選材,郭沫若曾說過:“不怕就是一匹蒼蠅或一匹蚊子,你只要注目觀察,你可以看出不少的種型,無限的生態(tài)”,“最平常的東西說不定是最新奇的東西,最微末的存在有可能是最偉大的存在”。作家的日常生活是瑣碎、細小的,但他們又是時刻在時代的“大烘爐”中迎接各種冶煉的。處理好“大”與“小”的矛盾辯證關系是所有優(yōu)秀作家必備的能力。朱自清曾說:“于每事每物,必要剝開來看,拆穿來看”,“這樣可以辨出許多新異的滋味,乃是他們獨得的秘密”,“于人們忽略的地方,加倍地描寫,使你于平常身歷之境,也會有驚異之感?!边@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經驗之談,重點是要對細微之處進行細心觀察與體認,就可以在平常的小生活中發(fā)現(xiàn)令人驚異與深思之處,凸顯“大”境界。郭沫若文藝性散文中動物意象的運思也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即選材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禽畜,甚至是小蟲子,經過他敏銳細致的觀察,表現(xiàn)出來它們背后隱藏著的深厚意蘊及作者獨特的情思。可謂是“從平常中見性情,從微小中出玄機”。如《雞之歸去來》一文,從家養(yǎng)母雞的得失中揭示出那個時代弱小者生命的卑賤,人性的復雜,實屬以小見大的典范。寫于1942年的多篇散文也是如此,當時時代的脈搏緊隨民族的命運而跳動,飽含政治激情的郭沫若義無反顧投入救亡的熱情中。時代的需要是他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曾說:“詩人要活在時代里面,把時代的痛苦、歡樂、希望、動蕩……要能夠最深最廣地體現(xiàn)于一身”。于是,在動物意象的選擇中,杜鵑、鶯、白鷺、蚯蚓等為人熟悉的小動物進入他的筆下,借此傳達時代精神對人們的召喚。這要求作家對生活有敏銳的感受力,這恰是郭沫若所擅長的。他說從事于文藝的人,在氣質上說來,多是屬于神經質的,“他的感受性比較一般的人要較為敏銳”。
值得注意的是,對時代精神的感應與引領確是郭沫若人生道路上的閃光點,但是正如針對他不同時期詩歌意象由“天狗”到“駱駝”的變遷,而被人質疑這“既是時代精神的變遷,同時對于20世紀新詩來說,正是其現(xiàn)代性詩魂、詩藝從獲得到失落的標志”一樣,郭沫若文藝性散文中對動物刻畫的變化也同樣體現(xiàn)出自身主體性的弱化與集體意識的聲勢浩大。
郭沫若文藝性散文的動物意象都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動物,它們的形象、習性都是人們所熟知的,這也使得讀者更能夠理解與接受作家要傳遞出來的各種思考。但是作者在運思時,也恰當運用了逆向思維,用為動物“翻案”式的構思來重新審視一些動物,揭開了被人熟知然而卻是假象的震撼人心的事實,也使得他的部分散文個性化強,能見常人之不能見,想常人之不能想。相關動物意象主要有杜鵑、鶯、孤雁與蚯蚓。
“翻案”是對人們原先固有認識的否定以及對真相的掌握,最需要的是敏銳的洞察力,要有敢于打破迷霧的勇氣。郭沫若反對蒙著眼睛在固定的圈子上打來回的磨坊里的馬,也反對面對外界刺激將身子縮進殼里的田螺。他在1923年寫道:“我郭沫若素來是富于反抗精神的人”,習慣于反抗的郭沫若必然會對現(xiàn)實不斷提出挑戰(zhàn),這也是他對現(xiàn)實的主動出擊。在描寫杜鵑意象時,他基于杜鵑生活習性的客觀事實,尖銳地揭示出人們慣常對杜鵑的錯誤贊美,反而把它自私、狡詐的真實面目曝與人前,警醒世人看清現(xiàn)實真相,堤防“人面杜鵑”式名不副實的偽君子。寫孤雁亦是如此,他揭露本是被人贊美與同情的孤雁原來卻是雁群的落伍者。而針對詩人們對蚯蚓的誤解,郭沫若巧用第一人稱形式,借蚯蚓自辯而為其正名。還有不被人贊美的白鷺,在郭沫若看來實在是一首詩。這也是郭沫若30年代后期到40年代創(chuàng)作觀的體現(xiàn),他在《文藝的新舊內容和形式》中寫到:“新的作品非但要有新的知識,還要有新的感覺?!薄靶碌乃枷胧亲钜o的?!贝送?,“翻案”實際上也是對某種客觀事實的尊重,表露出強烈的科學理性精神,體現(xiàn)了郭沫若文藝創(chuàng)作向真實生活去學習的創(chuàng)作觀。
動物意象創(chuàng)作中的“翻案”式思維也與他歷史劇的創(chuàng)作觀念是一致的,早在20年代創(chuàng)作歷史劇《三個叛逆的女性》時,郭沫若就說自己“完全是在做翻案文章”,寫卓文君的“私奔”、王昭君的倔強、聶嫈的奮勇。當年他是受了歌德的影響,劇作詩意濃郁,主觀抒情性很強。到了40年代的《屈原》,更是他有意識的、理性的“翻案”式思維。這時候的郭沫若更加注重文藝對現(xiàn)實的直接作用,所以盡管有與歷史真實不相同之處,但能夠構筑歷史與現(xiàn)實精神的相通,發(fā)揮文藝在特殊歷史時期的宣傳教育作用,有一定的時代意義。
可以說,“翻案”式思維的確使郭沫若散文閃現(xiàn)出極具個性的見識與對客觀現(xiàn)實的注重,然而,在某種程度上也會偏離文學的審美方向,顯得片面而功利。他在《英雄樹》中也曾將木棉樹“翻案”,認為木棉樹木質不夠堅固,紅花容易凋落,白絮翻飛擾民,簡直是大而無用,甚至將其與白色恐怖相聯(lián)系。這種思維方式未免有些偏激短視,值得我們深思。
郭沫若散文中的動物意象為我們提供了生動的藝術形象,也提供了理解郭沫若文藝觀及精神追求、政治理想的諸多側面,值得深入探究??陀^來說,從意象創(chuàng)造的角度來解讀散文,的確顯得不如詩歌意象那么有想象力有內涵。散文跟詩歌相比而言,“詩歌的意象比較峭拔新尖,其跳躍性要大些”,且“較含蓄朦朧、縹緲玄妙”;散文意象則“較側重細節(jié)和綜合,其發(fā)展推進較平緩和連貫”,且“明確淺顯一點”。從前面的解讀來看,郭沫若文藝性散文中的動物意象也存在這種現(xiàn)象,它們多為象征性意象,意象的組構創(chuàng)造顯得單一、直白,意蘊不夠含蓄、豐滿。比其詩歌中的動物意象略顯單薄淺顯,也不能與同時代的魯迅、何其芳筆下豐富、多義、深邃的意象創(chuàng)造相比,同樣也不如當代作家筆下動物意象般豐富多樣、意味雋永。
歷代作家筆下的動物敘事,不但提供了眾多生動美好的動物形象,也是觀察不同時期人與動物或者說人與大自然關系重要的一扇窗口。英國動物學家D.莫瑞斯認為,人把其他動物當作“(一)供捕食的獵物,(二)共生者,(三)競爭者,(四)寄生蟲,(五)掠奪者”;還會把動物當作“科學研究與審美研究的對象,并把它們當作象征物來對待”。所以說,不管人類怎樣對待動物,“實際上都與人類倫理意識的演進這一根本問題緊密相關”。那么,考察作家筆下的動物意象,同樣是一種對人類倫理意識發(fā)展變化的觀察。
從上文對郭沫若散文動物意象的解讀來看,他對待動物的觀念主要體現(xiàn)為兩點:一、認為動物是跟人類生活息息相關的朋友或者敵人,并且以人道主義的態(tài)度去同情弱小者;二、認為動物是某種跟人類同構的相關概念,可以成為人類的象征物,目的是為了表現(xiàn)人類的某種特性。對“雞”之類弱者的同情,是具備現(xiàn)代意識的郭沫若人道主義情感的表現(xiàn),同樣也具有魯迅當時“問責于己”的感傷與懺悔意識,展現(xiàn)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責任與擔當。同時,“人道主義是以人類利益和價值為中心的一種學說、一組態(tài)度或者一種生活方式。指一種哲學,它反對超自然主義,把人看作是自然對象,肯定人的基本尊嚴和價值,以及人運用理性和科學方法獲得自我實現(xiàn)的能力”。郭沫若的確主要是以人為中心來寫動物,以人的評價來看待動物生命。所以,當他為杜鵑“翻案”時,本是因強調杜鵑作為鳥類生命主體的生物特性來說明它的“侵略”行為,但也僅僅是到此為止,他主觀上更想表達的還是提醒人注意“人面杜鵑”。寫蚯蚓也強調了它們在地球生態(tài)鏈條中承擔的作用,但是他最終目的還是希望當時的詩人能夠腳踏實地,注重現(xiàn)實。至于臭蟲、閹羊意象同樣如此。只有《白鷺》一文呈現(xiàn)出稍微別樣的風景,文章表達出郭沫若對白鷺生命本身由衷的贊美,即便是“托物言志”式,也能夠從中欣賞到白鷺獨特的生命形態(tài)之美,體現(xiàn)了郭沫若對動物生命主體的某種關注。當然,郭沫若并未表現(xiàn)出對“人與動物”關系的有意關注,對文學現(xiàn)實功利性質的強調使得他不可能完全具備當代作家及外國動物散文中的生態(tài)意識。在這方面,也是當時許多中國作家所達不到的,需要太多條件的配合來慢慢改變。所以有學者坦言:“在20世紀中國文學動物敘事的演變過程中,動物形象經歷了從‘象征符號’到‘生命主體’的艱難轉換或曰‘進化’?!北热缤瑯訉懚霹N,美國作家約翰·巴勒斯在寫于19世紀末的《醒來的森林》中寫道:“杜鵑是林中最為孤寂的鳥,同時也出奇地溫順與安寧,似乎對于喜怒哀樂都無動于衷”。書中還有很多種鳥類生活的記錄,十分生動有趣,讓人充分感受到鳥類與大自然的美好,也提供了人類對待動物的一種態(tài)度,引人深思。
郭沫若文藝性散文中為數不多的動物意象描寫了人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動物們,體現(xiàn)了豐富的文化意蘊,反映了作家心理及時代精神的變化。在郭沫若獨特的運思中也凸顯出其散文創(chuàng)造的獨特藝術價值。從人與動物關系的角度來看,也展現(xiàn)了當時中國作家在社會歷史因素決定下對動物的倫理態(tài)度??傊瑢粑乃囆陨⑽闹袆游镆庀蟮奶骄靠梢源蜷_探索郭沫若散文思想價值與藝術含量的一扇窗,也可以成為觀照“人與自然”關系這一文學創(chuàng)作重要母題的一條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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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
:A1003-7225(2017)04-0052-05
*本文為2016年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郭沫若研究)課題成果,立項人:陳艷玲,項目名稱:郭沫若民國時期文藝性散文意象研究(編號GY2016B09)。
2017-04-20
陳艷玲(1976-),女,湖南茶陵縣人,碩士,廣東省肇慶學院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研究。
(責任編輯:廖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