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
暗夜里的沖鋒號
劉亮
清晨,蘭婆婆的輪椅孤零零地停在自家房前的一條林帶邊。
林帶里清一色鉆天楊,樹干堅挺、樹皮皴裂,葉子是蒙了一層土似的灰綠,疏枝招搖,在微風中發(fā)出一種歡悅而神秘的“沙沙”聲響。這些樹都不過碗口粗細,樹齡卻至少在十五年以上。二道湖地貧,缺水,它們能活下來,這本身就是奇跡。
林帶前面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棉海。這樣的棉花地,只有在新疆,只有在兵團才能看到。七月下旬的棉田中已零零星星地綻出了一些花,有紅有白,藏在翠碧的棉葉間,如一張張含羞帶笑的臉,格外招人憐愛;再往前,穿過防風林則是礫石連天、堿包滿地的戈壁。無盡的沙丘如一個個恭順的奴仆,匍匐在地,似乎正排著隊,等著,要向蘭婆婆稟告點什么。
蘭婆婆今年八十二歲。一頭稀疏的白發(fā)間,到處裸露著暗紅色的頭皮,在那滿臉深深的皺紋里,眼睛、鼻子、嘴,全部皺縮成一團,就像戈壁灘上一塊整天日曬風吹盡是裂紋的灰黑石頭,讓人心生憐憫而又不愿多看。那模樣,就是說她一百歲也有人信;可蘭婆婆人又瘦,窩在輪椅里的身形小得就像一個孩子。更引人注目的,是她那雙因風濕而彎曲變形的腿,擱在輪椅上就像一個孩子隨手畫出的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讓人觸目驚心。
蘭婆婆每天清晨都要等在這兒。有人說她是為了呼吸新鮮空氣;也有人說她是為了迎接太陽升起;還有人說她是在看棉花——就像看自己的孩子,一天天茁壯成長;說得最玄最離譜、最讓人無法琢磨的是她的孫女,在場電視站工作的楊曉,在一篇題名為《棉田前的奶奶》的文章中,她寫道:奶奶守候的是花開花落、葉綠葉黃,是歲月的腳步在棉花地、樹林帶里緩慢地流逝……蘭婆婆心里想的、等的到底是什么,沒人知道!
蘭婆婆坐的還是老頭子去世前坐過的輪椅。老頭子是1999年秋天沒的。他在世時別人都夸他身體好,肯定能活一百歲,能活到二十一世紀。他也信以為真卻最終沒能跨什么世紀;而蘭婆婆沒想跨卻偏偏跨過來了。
世事就是這么難料!
老頭子坐上輪椅后脾氣很躁,經(jīng)常不問青紅皂白、毫無來由地沖家人、沖蘭婆婆發(fā)火,罵她。蘭婆婆從不跟老頭子計較,忍辱負重,哪怕放在舊社會也是一個難得的好媳婦。她比誰都清楚:老頭子這后半生過得并不如意、并不舒坦。他是一個戰(zhàn)士,是戰(zhàn)爭造就了他。他喜歡打仗、渴望戰(zhàn)斗卻不得不拿起鐵锨、十字鎬去開荒種地、干農(nóng)活。那一陣,蘭婆婆腿腳靈便,身體硬朗,誰見了都說她最少還能再活二十年。沒承想,老頭子一走,沒人再罵蘭婆婆,再不用伺候人了,蘭婆婆卻一下子衰老了許多,很快就坐到了那張似乎還殘留著老頭子體溫的輪椅上,整日木呆呆地,一聲不吭,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去見泉下的老頭子。
媳婦私下里已偷偷地備好了蘭婆婆的壽衣。
此刻,蘭婆婆兩眼定定地望著眼前的棉田。綠油油的棉花,一行行,齊簇簇、密密麻麻地擠挨著,在微風中,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調(diào)皮得像些孩子。
蘭婆婆曾聽孫女說過,如今種植棉花講究個“矮、密、早”。單說這“密”,以前畝株數(shù)也就在一萬上下,現(xiàn)在是一萬八,皮棉單產(chǎn)也由以前的八九十公斤提高到一百四十公斤以上。聽得蘭婆婆直咋舌??伤?!想想也是:兵團人,什么奇跡創(chuàng)造不出來呢?
蘭婆婆覺得:要說兵團人,就像他們種植的這棉花,頭茬、二茬花開過,又是三茬,枝枯葉黃了,還要綻出一朵朵潔白的花!
眼前的棉田仿佛一片靜止不動的海,看久了,那綠色的海洋也漫進了眼睛??稍谔m婆婆心里,這片海不是綠色的,是白色,也不是白云、棉花垛一樣的潔白,而是灰白。戈壁蒼茫,灰慘慘一片。
就在這遠天遠地的荒涼中,蘭婆婆又看見了老頭子。他還是那么年輕、那么英俊,昂首挺胸,左手叉腰,右手持著那支跟隨了他幾十年的錚亮的軍號,湊在嘴邊,扎在號身上的紅綢在他胸前飄拂著,如一束燃燒的火。號聲昂揚、激越,那不同的號聲都是命令。軍令如山倒,指揮著千軍萬馬。
老頭子真是威風!
蘭婆婆永遠記得:
1951年2月中旬的一天,那個名叫李玉蘭的姑娘和兩個同伴一起,揣著幾個烤紅薯,大清早動身,從長沙縣一個名叫盤龍灣的村子步行70余里來到長沙市上營盤街47號。那一年,李玉蘭剛剛19歲,兩個同伴中,金曉芳小她3個月,另一個叫李月菊的還不滿18,是她的堂妹。
事情還要從2月10號《新湖南報》上刊登的一則招聘啟事說起。據(jù)報紙介紹:那個招聘團是由新疆省人民政府和新疆軍區(qū)聯(lián)合組成的,新疆軍區(qū)政治部主任熊晃親自擔任招聘團團長。招聘范圍共分五類:專門技術(shù)人員(理、工、農(nóng)、醫(yī)、護、會計等),名額不限;文藝工作者300名;女學生200名;工廠女實習生300名;熟練工人150名。
說實話,當時李玉蘭和她的兩個同伴一點也不了解新疆??伤齻兌加幸活w年輕的充滿渴望的心。她們都不愿重復母親、奶奶以及祖祖輩輩那些女人們田間灶頭消磨一生的命運;她們希望自己能當上一個女兵,改變自己的生活軌跡,就像花木蘭一樣威風八面。而且,她們還知道王震。那可是她們的老鄉(xiāng),了不起的英雄。
先是體檢,她們都很順利地被錄取了,就連身體瘦弱,體重達不到標準的李月菊也不例外。這主要得歸功于李玉蘭。她是三個人里第一個接受檢查的。排在她前面的一個女孩,因為年齡小、個子矮、體重不夠而落選,哭哭啼啼地纏了工作人員好久才走??吹竭@一幕,李玉蘭早早地為堂妹留上了心,想出了妙計。她檢查完便趕緊囑咐堂妹,要她量身高時一定要盡量站直身子,往高躥,怕她體重不夠,又尋了好久才找到幾塊石頭,塞到她棉衣棉褲兜里。這一招果然奏效。
“你們被錄取后,將是毛主席家鄉(xiāng)第一代進疆的女兵,是亙古荒原第一代拓荒者……”錄取結(jié)束后,熊晃對她們說的這番話,在往后的幾十年中,經(jīng)?;仨懺诶钣裉m耳畔。那時候,李玉蘭還不知道什么叫“亙古荒原”,什么又是“拓荒者”。她只顧著樂了,三個人抱在一起樂。
隨后,她們從長沙出發(fā),坐悶罐車到了西安,路上跑了整整三天三夜。在西安,她們改乘新疆軍區(qū)的敞篷大卡車,40個人一車,擠坐在裝滿大餅的麻袋上,還有兩個武裝戰(zhàn)士專門負責保護她們的安全。車隊經(jīng)河西走廊、越祁連山、穿過戈壁一直向西,在路上顛簸了差不多一個月。大餅吃完,麻袋空了,她們也到了此行的終點烏魯木齊。
幾天后,在烏魯木齊八一廣場,她們終于見到了大名鼎鼎的王震,也永遠地記住了王震——王胡子那番擲地有聲的話,“同志們,你們要安心邊疆,扎根邊疆,要為新疆各族人民大辦好事,要把你們的骨頭埋在天山腳下……”句句硬梆,字堅如鐵,砸在李玉蘭心頭“哐哐”直響。其實,當時李玉蘭對新疆——主要是指烏魯木齊——印象并不是太壞。
可沒多久,她就被分到了哈密。李玉蘭和兩個同伴揮淚作別,與十幾個姐妹一起來到了二道湖。
早飯是火候很老的大米粥、饃饃、咸蘿卜條,還有昨晚的剩菜:西紅柿炒雞蛋、辣子炒肉。
媳婦賈秀珍心里嘀咕著,把盛出的第一碗稀飯恭恭敬敬地捧到蘭婆婆面前。這是規(guī)矩,也是習慣。她自然清楚,蘭婆婆是不會計較這些的,既沒有這個精神,也沒有這份精力;可她怕老頭子,整個紅星一場、整個二道湖的人都知道,老頭子楊建疆是個大孝子,而且脾氣躁,一點就炸。如果不是性子急,50歲的他只怕早就坐到團處級甚至更高的位置上去了,可能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兩個月前,團場搞機構(gòu)改革,小連隊合并大連隊,精簡管理人員。老頭子任連長的十二連和十五連合并成了新十二連,并進行了首次民主選舉。選舉結(jié)果讓人大跌眼鏡,已經(jīng)當了近二十年連長的楊建疆竟意外地落選了,輸給了剛剛?cè)臍q,長得矮不矬矬、黑不溜秋的蔣新疆——十五連一個小小的技術(shù)員。好在,楊建疆并沒有因此而消沉,像是為了賭一口氣,他很快又參加了鄰近十一連的民選。本來,賈秀珍還擔心老頭子在那沒有群眾基礎(chǔ),沒想到,一百七十六名職工,竟有一百四十三人把票投給了他。照理,老頭子這下應(yīng)該找回尊嚴、找回自信了,可賈秀珍卻明顯地感覺到:落選事件給了老頭子很大的打擊。從那以后,他的情緒就沒好過——尤其是在家里,除了蘭婆婆,他好像看誰都不順眼,無緣無故地沖誰都發(fā)火。
那么個破連長,最好不當。對這一點,賈秀珍想得很透。哪怕當個普通職工,包上一份地,除了自己,再不用管任何閑事,一年忙上兩季,幾萬塊錢輕輕松松到手,這多好,何必攬那么多事呢?就像老頭子,為了十二連,嘔心瀝血,頭發(fā)都熬白了,可最終呢?還不是有那么多人把票投給了蔣新疆。
賈秀珍替老頭子不值??蛇@話,借她一百個膽子她也說不出口。這么多年,老頭子的意志就是她行事的標準,而且根本就沒有什么道理好講。
賈秀珍內(nèi)心對蔣新疆有一萬個不滿意,要說全是因為老頭子,那也不全對,有些事情,她還沒敢給老頭子說,怕他氣出毛病。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們那個多才多藝,長得又漂亮的寶貝女兒,那個前前后后談過好幾個男朋友卻一個也沒有“戀”上的寶貝女兒,竟然跟比她長著一輩的蔣新疆談起了戀愛!
她可真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那個矮不矬矬、黑不溜秋、鼻梁上老是架一副黑邊眼鏡的丑家伙,剛搶走老頭子的連長,又打算把女兒也從他們身邊搶走呢!
賈秀珍心里嘀咕著,簡直有點不寒而栗。她長時間地注視著正大口大口喝著稀飯仿佛若無其事的女兒,滿心憂慮、又急又惱,卻又想不出一丁點辦法。
“媽腌的蘿卜條就是比不上奶奶腌的,一點也不脆?!迸畠簵顣跃驮谶@當兒開了口。她好像根本就不明白母親的心思,還來慪她,火上澆油。她不當回事地說著,一邊說話還一邊調(diào)皮地向父親擠了擠眼,并甩甩黑亮的長發(fā),紅潤俏麗的瓜子臉上漾著一種神奇的青春的光彩與活力。
“吃你的飯!”楊建疆瞪一眼女兒,又看一眼蘭婆婆,然后挾幾根蘿卜條到嘴里,“嘎吱嘎吱”地嚼著。也怪,他那么凌厲、兇巴巴的眼神,一轉(zhuǎn)到蘭婆婆臉上,馬上就柔和了許多。
“恨鐵不成鋼”的賈秀珍此刻心里卻格外惱火。她沒有作聲,心底主意卻已拿定:今天,一定要跟女兒好好談?wù)劊劜粩n,就把矛盾上交,也顧不得老頭子生不生氣了。這事,無論如何得盡快解決,快刀斬亂麻!
楊曉的注意力這時卻全在父親身上。她知道父親不開心,也知道他為什么不開心。她想讓父親高興起來,開心一點,卻總是自討沒趣??粗赣H那張黝黑的棱角分明的瘦臉,慢慢地,她心底竟莫名其妙地熱了起來,暖烘烘、甜滋滋的。“你這張臉黑得好,就是一個月不洗,也看不出臟來!”她嘴唇動了動,心里早就笑開了花,嘴里卻沒有發(fā)出丁點聲響。這話,她只在他面前說。雖然她能肯定,在她心目中,父親的地位要在他之上。想到這,楊曉的臉更紅了。
這時候,才喝了幾口粥的蘭婆婆“嗵”地一聲放下碗。她“吧唧”了幾下干癟的嘴,隨后眼睛一闔,端坐著,似乎入了定。
蘭婆婆經(jīng)常保持這樣一種狀態(tài)。她似乎總在沉思冥想。有時閉著眼,有時不閉,但那目光空洞恍惚,好像根本就不在意眼前的萬事萬物,她的神思,仿佛還停留在過去,那逝去時光中的某一個點。除了她自己,誰都不可能知道,在那火紅的流金歲月里,她看到了什么,抑或是在想著什么。
自從丈夫去世以后,她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少,還常常答非所問,有時剛吃完飯,別人問她吃什么,明明有葷菜,不是雞就是魚或肉,可她一開口卻是,“腌蘿卜條,咯嘣脆!”把媳婦弄得臉紅脖子粗,要給人解釋半天,再三表白自己從沒有虐待過婆婆。特別是近幾個月,蘭婆婆已不再開口,像是又回到了那無語的嬰兒時代;又像是她這一輩子該說的話已全部說完,再也無話可說。剛開始,她這種狀態(tài)使每一個人都感到壓抑,感到難過,感到歲月的無情與生命的脆弱、難以把握;可慢慢地,就都習慣了。蘭婆婆逐漸成為這個家、這個連隊乃至整個紅星一場一道眾人熟視無睹的風景。
沒有人知道,蘭婆婆那記憶的深海里,每時每刻都翻滾著波濤……
二道湖沒有湖。
1952年4月底的一天,當李玉蘭第一次踏上這片荒原時,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眼前的二道湖,堿坑挨著堿坑,沙包連著沙包,直抵天的盡頭。那些坑并不太洼,包也都不很高,看上去一馬平川卻又沒有一條路,亮堂堂的太陽照耀下,灰茫茫、白慘慘的一片死寂。目力所及之處,有枯黃破敗,參差不齊的蘆葦,還有駱駝刺、紅柳,全朝一個方向歪著,悄無聲息地伏在地上,縮成一團。四面八方?jīng)]有一個地方能找到一棵樹、一只飛禽,看不見一點生機,也感覺不到一點希望。四野一片大靜,只有腳下那膨松泛白的堿殼,每一步邁出去,都要發(fā)出一陣令人沮喪的“沙沙”的碎響。
這也算地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傷感在空氣中游蕩著,一下下撞擊著李玉蘭的心。她嘆一口氣,腦海中電光火石般浮現(xiàn)出熊晃所說的“亙古荒原”四個字,然后便是山清水秀、草長鶯飛,綠得無邊無底的故鄉(xiāng)……
是走?是留?
李玉蘭有過十幾天短暫的猶豫,內(nèi)心無比激烈地矛盾沖突,可她很快就融入了集體、融入了這個大家庭。從不情愿到死心塌地。
李玉蘭所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一兵團6軍16師48團其前身是西北野戰(zhàn)軍第六縱隊教導旅3團,這支部隊曾在延安金盆灣屯墾和練兵,保衛(wèi)黨中央,曾和兄弟部隊一起被毛主席授予“紅星部”這一光榮稱號。
在這支有著光榮革命傳統(tǒng)隊伍的字典里,是沒有“困難”兩個字的。從干部到戰(zhàn)士,干的是牛馬活,睡的是地窩子,吃的是又粗又硌牙的黑面饃加咸菜,還吃不飽,卻沒有一個人埋怨生活苦,沒有一個人叫喊工作累。白天干完活;晚上睡不著,躺在墊著厚厚的麥草的鋪板上,身上蓋著薄薄的黃軍被,幾個人聊天,說一說戰(zhàn)斗故事,講一講各自的家鄉(xiāng),談得更多的,卻是被改造后的二道湖,誰也想不明白那時二道湖會是個什么樣子,只覺得就像江南老家,山清水秀,草長鶯飛……說的開心了,就聽大通鋪上到處都是麥草“窸窸窣窣”地響,仿佛又回到了老家,聽到了雨滴擊打屋瓦的聲音,催人入眠。睡著了,連夢都是綠的。
生活在這樣一個集體,與那些為解放全中國做出過大貢獻、立下過大功勞的人朝夕相處,共同勞動,好強的李玉蘭很快就被他們同化了。
只要有水,荒漠就可以變成綠洲。當時,16師全師上下正忙著修建從石城子引天山雪水到二道湖的“紅星渠”?!凹t星渠”總長32公里,這項工程是1951年2月底開工的,李玉蘭來時,工程已進行了一年多。
鋪砌“紅星渠”,需要成千上萬噸水泥。當時的新疆還沒有生產(chǎn)水泥的工廠,如果從內(nèi)地拉運,價格高不說,由于運輸不便,工程至少要拖延一至兩年才能完工。按照技術(shù)人員的建議,工地上一直使用著一種用石灰和紅磚磨成的陶粉混合而成的“代水泥”。
李玉蘭的工作崗位是在籮粉房的粉碾邊。這活不能算特別重,就是臟。每臺粉碾由男女搭配的九個人操作,每天工作在十二個小時以上,不停地碾,不停地轉(zhuǎn);低矮的工房里整天紅粉彌漫、紅霧騰騰,看什么都是紅的,又什么都看不清楚,呼吸就更困難了,口罩和毛巾根本就不管用,鼻子、喉嚨常常被粉塵堵住,連口唾沫都吞不下去,嗆得人撕心裂肺地咳,沒有一個人的嗓子不啞。
轉(zhuǎn)眼到了六月,哈密的夏天,驕陽似火,工房就像一個大蒸籠,又悶又熱。這時候,男同志可以把頭刮得精光,長衣長褲一脫,只穿一條大褲衩,赤膊上陣,任憑汗水、粉塵侵蝕,把一身染得通紅,洗都洗不褪;和李玉蘭一起的那些女同志卻不行。透濕的擰得出水的衣服緊緊地粘在身上,只能忍著;頭發(fā)上的粉塵被汗水浸濕,攪成一團,也只能忍著;哪怕身上被陶粉燒傷了,汗一蜇,火燒火燎的痛,還是只能忍著。
當年的8月1日,“紅星渠”正式開閘放水,鋪砌工程比原計劃整整提前兩個月完工。
過后回憶起來,李玉蘭真不知道,那幾個月是怎么熬過來的。也就是短短的一年多以前,在家時,連衣服她都甩給母親洗;可現(xiàn)在,她能毫不費力地扛起120斤重的陶粉袋子,累是真累,可又覺不出苦,一天到晚,耳朵眼里全是戰(zhàn)士們那斗志昂揚的歌:
“天山高,頂著天,戈壁大,大無邊。狂風吹得天地暗,沙石打得眼難睜。挖地窩,把家安,冬暖夏涼真舒坦。憑咱一雙萬能手,戈壁灘上蓋花園……”(《戈壁灘上蓋花園》)
“不怕天山高,不怕戈壁大。今天修好紅星渠,好比昨天上戰(zhàn)場,像打擊日寇,像保衛(wèi)延安,像殲滅胡馬匪幫。以戰(zhàn)斗的行動,堅決實現(xiàn)我們的理想……”(《紅星渠聯(lián)唱》)
“鋪渠好比上戰(zhàn)場,分工合作真緊張,快洗沙,快和泥……水渠鋪到二道湖,引水灌農(nóng)莊,為了幸福生活早來到,堅決打它一個漂亮仗……”(《鋪渠歌》)
很多年以后,孫女曾給她和老頭子念過一份資料。那上面白紙黑字寫著:修“紅星渠”,光48團1200多名官兵在一年內(nèi)就打石頭77602.43立方米,采石灰石32569.76立方米,挖土69250.53立方米,燒石灰520窯,燒磚1860萬塊,碾陶粉22523.34噸,拌代水泥26004.64噸,鋪砌干渠6994.8米,平均工效200%~300%,也就是說,每個人每天基本上都要干兩三個人的活,她問他們當年到底是怎么干出來的?
怎么干出來的?蘭婆婆說不清。真是說不清,誰知道那渠怎么就修成了呢?
當時,老頭子還有些不以為然?!凹t星渠”的竣工不過剛剛拉開開發(fā)改造二道湖的序幕,更苦更難的還在后面呢!比如治堿:
二道湖這一帶土地含堿很大,而且在地下三十厘米深處還有厚厚的一層芒硝。剛開始,大家以為鹽堿就是地面上這一層,以為把上面這一層東西鏟掉就可以種地了,誰知道,頭天剛鏟干凈,第二天到地邊一看,白花花的鹽堿又泛上來一層;后來,又有人說,退堿要用水洗,結(jié)果洗掉一層,下面的又往上泛,又洗、又泛……在一次次失敗的基礎(chǔ)上,他們終于總結(jié)出了“上壓下排”的正確方法——打埂引水壓堿,挖深溝排。一塊鹽堿地要幾十天甚至幾個月不間斷灌水,人不離水,水不離地,晝夜不停,風雪無阻,一畝地要灌上好幾千方水才能把鹽堿壓下去,通過排堿溝排走。那時候也沒什么檢測設(shè)備,覺得差不多了,抓一把土一嘗,不咸不澀就算成功。
治堿確實是苦!
大夏天,烈日炎炎,曬得人真恨不得鉆進地里去,而且到處都是蚊子、“小咬”,追著你咬,得空抹一把臉,手上準少不了死蚊子和一攤血;到了冬天,寒風刺骨,當時治堿、挖排堿溝沒有水靴,戰(zhàn)士們都是光著腳站在水里、踩在冰茬子上挖,腿上被風吹得全是血口子,一動就鉆心徹骨的痛。不光這些,更可憐的是,天冷了,戰(zhàn)士們連菜都吃不上……
老頭子這一說,又扯到了李玉蘭身上。
湖南人有一手腌酸菜的絕活,李玉蘭雖然從沒正經(jīng)跟誰學過,可看得多,自然也就會了。
那時候部隊里還有一些四川人,他們會做泡菜:壇子里加滿水,把洗凈的蔬菜往水里一泡,擱上調(diào)料蓋好蓋三五天就成,做法簡單,味道也不差,但這種泡菜有一個缺點,泡好就得快吃,吃不完,泡久了就壞??蓡栴}是,夏天蔬菜多還好,到了冬天,又哪有菜泡呢?不像李玉蘭腌的酸菜,揀夏天蔬菜多時動手,蘿卜、白菜、豆角什么的,洗得干干凈凈,然后切了曬,曬得蔫嘰嘰地再用鹽揉,揉勻了塞到壇子里,壓得緊緊的盡量不留空隙,壇口封緊,溫度合適差不多一個星期就可以上桌。這種腌菜有一個好處,就算菜吃不及,只要不跑風,腌在壇子里一兩年都不壞。你想想,大冷天,什么菜都見不著的時候,誰給你端來一碟子風味獨特一咬“咯嘣”脆的腌蘿卜條或是腌豆角……
就因為李玉蘭有這一手,竟同時引起了兩個男人的注意。
兒子、媳婦、孫女都走了,家里就剩蘭婆婆一個人,守在自己的小屋里。
蘭婆婆家是6年前搬進來的,一畝五分地的大院子,可以種果樹,可以發(fā)展牲畜業(yè),100平方米的住房,清一色紅磚到頂,又氣派又敞亮,因為享受了兵團危舊住房改造的優(yōu)惠政策,個人只花了近兩萬塊錢?,F(xiàn)在,連隊職工住的基本上都是這樣的房子,想找間土塊房真是不容易。
蘭婆婆住的是家里最小的一間屋子。主要是她不喜歡自己住的地方太大、太空曠。她的房子里,陳設(shè)也十分簡單,雙人床、八仙桌、衣箱、盆架,幾張矮凳,全都紅漆剝落、木色陳舊,一看就知道已經(jīng)有了好幾十年的歷史。這些東西,把屋子擠得滿滿的,雖然許多都用不著了,可蘭婆婆卻舍不得丟。她覺得:這里面每一樣東西上面都有著許許多多的故事,讓人銘心刻骨,留著,就是一個念想,和它們在一起,她似乎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它們在跟她說著什么;相比之下,兒子后來買的那些高檔時新家具,再漂亮,簡簡單單都只是一些擺設(shè)……
蘭婆婆的目光在房間里緩緩地游動著,先是右邊墻上的一張畫像,畫里是一個一襲長衫相貌英俊的年輕人,左手握拳,右手拿了一把雨傘,正風塵仆仆地走在去安源的路上;而后是一張雙人黑白照,只有半身,照片上的男人頭戴一頂軍帽,臉膛黑黑的,因為瘦,便顯出顴骨格外的高,此外,他那厚厚的肉乎乎的嘴唇也很引人注目,緊挨他的女子生就一張白凈瓜子臉,柳眉杏眼,如果把那短發(fā)留長,留成披肩發(fā),再換一件時新衣裳,活脫脫就是現(xiàn)在的楊曉,而這,也正是別人說楊曉長得像奶奶的原因。有很長一陣子,蘭婆婆常在這張照片前流連、嘆息:生活真像一個大壇子,那樣鮮活、水靈的姑娘,不知不覺就被腌成了一個干巴巴的老太太;再往后,白墻上掛著一把黃澄澄錚亮錚亮的軍號……
蘭婆婆的心不由自主地又是一動,那是老頭子的號,是他愛逾性命的寶貝!幾乎每一次看到它,她都會身不由己地激動起來。
可以說,當年,李玉蘭之所以愿意嫁給楊興來,正是因為這把號,因為他會吹號!
那是1953年的事。那一年,在組織安排下,和她一起來到二道湖的十幾位女兵先后有了或中意或不中意的對象,成雙入對的,還有的很快便成了家;就連留在烏魯木齊的金曉芳都來信說她快要結(jié)婚了。李玉蘭預(yù)感到,這事很快也會落到自己頭上??墒?,眼看著女伴們一個個被指導員找去談了話有了“對象”,卻老是輪不到自己。李玉蘭由擔心到慶幸;慶幸完了又覺得奇怪,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最后,連李玉蘭自己都有些急了,心里惴惴不安地千思萬想,卻怎么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事。
指導員的談話在李玉蘭焦急不安地等待中姍姍來遲。
當時正是秋天。那一天風很大,刮得天昏地暗的。李玉蘭平時最怕刮大風。在地里干活時,大風一起,排長和指導員就會大聲喊,叫大家臥倒,趴到地里大埂子的坑里。這時候,那些身體壯實、膽子大的男兵就不怎么聽話,可李玉蘭每回都會服從命令。風停了,排長和指導員檢查人數(shù)時,也總是先找李玉蘭,怕她被大風刮走。
這一天,坐在和顏悅色的指導員對面,聽著屋外“呼呼”的風響,李玉蘭心頭似乎也刮著一場大風,昏天黑地的一片模糊。她的頭深埋著,雙手合在一起插在膝蓋間,顯出從所未有的緊張。
她的心思,指導員似乎全懂,笑一笑說道,“李玉蘭同志,不要緊張嘛。咱們隨便聊聊!”說著話,便把一碗冒著熱氣的白開水擺在了李玉蘭面前。
李玉蘭仍不敢抬頭,心也更亂了。
指導員卻還是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拔腋渌镜恼勗拑?nèi)容,想你也該知道了。是吧?”他的語氣顯得很隨和,聲音不高,卻有著一種不容人置疑的力量。
李玉蘭傻呆呆地盯著碗上裊裊升起的水霧,慌亂地點了點頭。她覺得自己的臉好燙。
指導員燃著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情深意切、格外真摯地說道:“我們這些老同志、這些英雄,他們?yōu)榱私夥湃袊?,早早地就離開了家,走上了革命道路?,F(xiàn)在全中國解放了,按說,他們也該回到家鄉(xiāng)、回到父母身邊,成個家,好好地孝順父母了??墒?,他們沒有,為了革命事業(yè),他們繼續(xù)戰(zhàn)斗在革命隊伍里,開發(fā)建設(shè)邊疆。這樣的愛國主義精神,確實值得我們尊敬、值得我們學習??!”
指導員頓了頓,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接著往下說道,“我給你提兩位同志,蔣三立、楊興來,他們對你都很有好感。你先跟他們熟悉熟悉吧!你這情況特殊,不要急……”指導員閉了嘴。
一股嗆人的莫合煙味不動聲色地籠罩了整間屋子。
李玉蘭咳了一聲。雖然她早有準備,可到了這時候還是免不了吃驚。蔣三立、楊興來,先是兩張熟悉的面孔從她眼前一閃而過,接著,耳畔便響起一陣嘹亮的軍號聲……
那不同的號聲每天都會按時回響在二道湖上空。伴著人們起床、伴著人們吃飯、伴著人們勞動、伴著人們休息,早已成為墾荒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很自然的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喜歡那號聲!每天細細地品味,她甚至能猜出吹號人當時的心情……
“你對他們的情況可能還不是太了解。這樣吧!我先給你介紹一下——”指導員顯然早有準備,從桌上拿起一張紙,念了起來:
“蔣三立,男,漢族,1920年2月出生,陜西省延安縣青化砭趙家溝人,從小父母雙亡,被迫給地主放羊,1936年參加革命,在紅一方面軍二師五團當戰(zhàn)士,1938年4月調(diào)晉察冀軍分區(qū)教導隊受訓,8月分配到四軍區(qū)特務(wù)團二營七連任班長,1940年1月調(diào)三營九連任排長。1944年8月,在河北井陘縣的一次戰(zhàn)斗中負傷,回到延安。傷愈后調(diào)延安第二保育院任采購,1947年6月任教導旅教導大隊管理員,1949年6月在二兵團六軍十六師供給部任糧秣員,1950年10月任合作社采購至今……”
指導員一口氣念完蔣三立的簡歷,長出了一口氣,舉起手里空燃了好一會的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很小心地把吸了半截的煙在桌腿上摁滅,放進抽屜。做完這一切,他又開始往下念了,“楊興來,男,漢族,1926年10月出生,山西臨縣磧口鎮(zhèn)人,7歲開始給地主放牛,12歲下地種田,17歲參加革命,在八路軍晉察冀三分區(qū)領(lǐng)導的抗日游擊隊任司號員,1948年7月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北野戰(zhàn)軍六縱教導旅三團……我給你說,你可別小看他這個司號員,渭北戰(zhàn)役中,為了和敵人搶占同一高地,在萬分危急的時刻,他挺身而出,一個人扛起70多公斤重的馬克沁重機槍,冒著槍林彈雨搶上高地,壓制住敵人火力,確保了戰(zhàn)斗的勝利。后來,他還受到了彭老總、王震司令員的接見……”
說到這,指導員抬起頭來。見李玉蘭久久的沒有任何表示,便又用一種十分理解的口吻道:“讓你馬上做出選擇確實很難,你可以和他們先接觸接觸……”
談話過后,連指導員自己都沒想到,她和楊興來的進展會那么迅速。
她記得,那是一個月色很好的夜晚。
那天,她和楊興來被指導員安排到一起澆地,一直等到太陽落山,麥子澆完,他們才相跟著往連部走。她走在頭里,他跟在后面,磨磨蹭蹭地不肯快走。
“李玉蘭同志,我有話跟你說?!币粭l小路走到盡頭,要轉(zhuǎn)彎了,他終于開了口,說完便站住。前面,已經(jīng)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連部的輪廓了。
“有話就說唄!”兩個人一路,李玉蘭心里也是癢癢的,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小手在上面輕輕地撓。那種感覺很好,是李玉蘭從來沒有過的。
“可我又說不出口?!钡攘艘粫?,楊興來甕聲甕氣地冒出一句。
“說不出口就算了,明天再說,”她毫無來由地竟笑了,笑了一會又覺得不妥,便忙掩了嘴,道,“咱們走吧!”
“別……咱們坐一會吧?”他急了。
坐就坐吧!她點點頭,看一眼天,天上有月、有星,亮堂堂的。而且,時間確實還早。
他和她隔了差不多一米遠在林帶邊坐下。坐好了,她一側(cè)臉,正好看見他張口結(jié)舌,一副想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
“有話你就說唄!”她想笑又不敢笑,便咬了咬牙,低聲鼓勵道。
“我……”他兩只手來回搓著,“我”了半天也沒“我”出下文。
“說不出口就算了。還是個大英雄呢!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話一出口,頓時,天地靜默,麥浪屏息不語,連天上那一牙兒月亮也識趣地鉆入云層。一片陰影悄無聲息地潛近,恰到好處地遮住了李玉蘭那張紅撲撲的臉。過后,連李玉蘭自己都說不清,當時到底是哪來的勇氣,讓她說出了這樣的話?
又過了不到三個月,李玉蘭便把鋪蓋卷從集體宿舍的大通鋪上搬了出來。她與楊興來結(jié)婚了。他們的新房是上級分配的一間小土塊房子。為結(jié)婚,他們還專門去城里買了兩大盆黑瓜子和一些硬硬的水果糖。婚禮熱鬧而簡樸。這時候,李玉蘭對那個叫蔣三立的男人還沒有什么感覺,他在她心里根本就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可這以后,蔣三立又打了整整十三年光棍。在這十三年中,李玉蘭老是覺得自己欠了他什么,老是內(nèi)疚、不安,這種心理折磨著她,直到蔣三立終于成家,后來又有了一個名叫蔣新疆的兒子才徹底消失……
李玉蘭確實喜歡聽老頭子吹號,簡直是愛煞了??墒呛髞恚篮辛藦V播,所有號聲都從廣播中發(fā)出;再后來,敲鐘聲又代替了廣播中的號聲;再再后來……一切都變了。但不管世界如何改變,對號聲的愛一點也沒有在蘭婆婆心里淡漠。
清晨黃昏,左鄰右舍經(jīng)常可以聽到:從蘭婆婆家院子里,傳出一陣陣熟悉而又嘹亮的軍號聲……
蘭婆婆轉(zhuǎn)動著輪椅,來到客廳。
客廳屋頂上拉著白底藍花的頂棚,花色素雅清新。地上鋪著乳白色的地板磚,家具擺設(shè)也都時新:左邊靠墻排著一大兩小三個真皮沙發(fā),沙發(fā)前面是一張玻璃茶幾,茶幾對面是一個乳白色的大衣柜,衣柜旁邊的轉(zhuǎn)角電視柜同樣也是乳白色的,上面擱著一臺大彩電,平面直角,最少有25英寸,影碟機和兩個小音箱伴在旁邊。此外,房間里還醒目地擺著冰箱、裝了空調(diào),顯示著這戶人家的殷實富足。
沙發(fā)上邊的墻上,相距不遠掛著兩幀大黑白照片,每一幀都有二十公分高、四十幾公分長。左邊一幀是1957年,老頭子出席全國農(nóng)田水利勞動模范代表大會時,毛主席同黨和國家其他領(lǐng)導人接見全體代表時的合影;右邊是1978年,老頭子出席中國工會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時,華國鋒、葉劍英、鄧小平、李先念、汪東興等領(lǐng)導接見全體代表時的合影。
兩幀照片中間,一個小鏡框里框著一幅毛筆字掛在稍低的位置,“勤洗手、常照鏡”,字寫得說不上好,但大開大闔,如講武、如演兵,筆畫之間,自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氣勢。字的作者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將軍,老頭子的老領(lǐng)導。
那是20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天,將軍來場視察工作,點名要見楊興來,還非要來家里看看。
將軍來那天下午,老頭子一直是坐立不安的。李玉蘭也覺得,那天時間過得格外的慢。
一身便裝的將軍在一大幫人的簇擁下終于來了。
誰也料不到,老頭子看見將軍,竟然雙腳一并,立正、敬禮,動作雖然有些笨拙、遲鈍,顯得滑稽,卻仍是標準的軍禮。那一刻,他眼窩深陷的雙眼里淚光盈盈,嘴唇哆嗦著,就像一個剛剛找到娘的孩子,好半天才說出話來,“報告首長,您讓我在二道湖屯墾戍邊。我在這待了40年,現(xiàn)在,我退休了,任務(wù)……也完成了?!?/p>
將軍一下子愣住了,嘴張了張,卻沒有發(fā)出聲來。良久,他一挺胸,立正、抬手,回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屋子里頓時變得靜悄悄的。莊嚴、肅穆、無比沉重,無比壓抑,這種氣氛好一會才緩和過來。
將軍來家時,當時還不滿十歲現(xiàn)在已是新疆大學四年級學生的小孫子楊波正在寫大字??匆妼④?,他停下手中的筆,傻乎乎地笑了起來,那兩顆虎牙一下子就吸引了將軍的注意力。
將軍樂呵呵地走到楊波身邊,拍了拍他刮得精光的小腦袋,“字寫得不錯。來!讓爺爺也寫幾個?!币贿呎f一邊笑,笑聲朗朗的,漾得滿屋子都是。
將軍從楊波手里接過筆,寫的就是“勤洗手、常照鏡”這六個字,就寫在楊波的大字本上。
那時他們一家還住在舊房子里,屋里很亂。將軍這幾個字寫完,老頭子立時顯出幾分別扭,“首長,你是不是嫌我這不干凈啊?”
“呵呵……”將軍笑了,“勤洗手、常照鏡,好處多多??!先說這勤洗手,益處有三,一者去除污穢,既干凈自己,又不臟別人;二者舒筋活血,保持敏感,持物知輕重,接人知暖涼;三者手凈思潔,無心病也就無懼身病。常照鏡同樣也有三益,五臟之病常見于五官,常照鏡者常懷醫(yī)人醫(yī)己之心,此其一;常照鏡,知以人為鏡,此其二;還有一益嘛……”將軍看了看老頭子那不很自然的黑臉,又掃一眼屋里的其他人,“我忘了,不說了,不說了?!?/p>
將軍走后,李玉蘭便把這幅沒留名款的字收了起來。又過了幾年,孫女問起,她就找出來給了孫女。孫女買來鏡框框好掛上墻,還直埋怨爺爺奶奶糊涂,沒讓將軍把名字落上……
蘭婆婆望著那幾個字,思緒萬千,連她自己都奇怪:為什么發(fā)生在現(xiàn)在、發(fā)生在身邊的事情怎么都記不住,以前的事情——哪怕是幾十年前的事情——卻又想忘都忘不了。
“一聲哨子一聲鐘,遲遲不見人上工,值星班長生了氣,紀律為啥這樣松?推開房門去查看,每個宿舍都走空,急忙扛上鋤頭趕,地里歌聲卷春風……”在蘭婆婆的記憶中,這樣的歌謠還有很多,可印象更深刻的,是兵團人——老頭子無疑是其中的代表——創(chuàng)下的那數(shù)不清的奇跡:
修建“紅星渠”的時候,老頭子擔任的是運石頭的任務(wù),推著自制的獨輪車,他一次能拉200多公斤石料,比別人多好幾十公斤,八公里的路程,他一天拉運六趟,比別人多兩趟;六十年代初,連隊組織人員到戈壁灘上打駱駝刺,當柴火。那還是冬天,老頭子他半夜就起床,冒著戈壁上凜冽的寒風,他硬是創(chuàng)下了一天打340公斤駱駝刺的全場最高紀錄;1963年,他帶領(lǐng)的生產(chǎn)班組,在150畝鹽堿地上創(chuàng)下了春小麥一季單產(chǎn)359公斤的記錄,才三個月,一把新鐵锨就磨下去4公分……
其實,不光老頭子、不光男人是這樣苦干,女人也一樣。夏收時節(jié)麥海奪糧,“寧可脫掉兩層皮,不能丟掉一粒糧”,就連烈日當空的中午也不休息,一身透汗讓太陽一曬,衣服全成了白的,硬邦邦的脫下來能立住。記得,有一位蘇大姐,蹬鍬時一不小心,腳劃開了一條足有5公分長的口子,血往外涌,地一下子就染紅了一片,就這樣她也不愿回家休息。她說,她已經(jīng)六年多沒一天缺勤了,她要朝十年努力;還有一位患有腿病的女職工,割麥割在最前頭,到排堿溝解手時竟然睡著了,等后面的人割過來把她叫醒,還揉著眼睛以為是在家里,直喊丈夫的名字,弄得麥田里到處都是笑;那時候,她肚子里已經(jīng)懷上了第二個孩子,心氣高、干什么都不愿落后的她每天跪在地里割麥也要完成一畝半……
那可真是一個火紅的年代?。∪藗冃列量嗫嗟貏趧?,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付出大量的心血和汗水,卻很少想到要為自己撈點什么實實在在的東西。只要一個二指寬的紅布條做成的光榮帶掛在胸前就會心滿意足,哪怕得不到,想的也是要更加努力。
有一次,中央派來慰問團,在場部連演三個晚上。白天麥收,夜里看戲也要當作政治任務(wù)來完成??蛇^后問起,竟沒有一個人能說出演的是什么戲,唱的是什么詞……
他們這樣辛苦地勞動,開發(fā)建設(shè)邊疆??捎钟姓l知道?一開始,這并不是他們心甘情愿想要的生活。
“你們現(xiàn)在可以把戰(zhàn)斗的武器保存起來,拿起生產(chǎn)建設(shè)的武器,當祖國有事需要召喚你們的時候,我將命令你們重新拿起戰(zhàn)斗的武器,捍衛(wèi)祖國……”這是毛主席的命令!
蘭婆婆記得,剛開始那一陣子,老頭子整天發(fā)牢騷,希望能盡快重新拿起戰(zhàn)斗的武器;后來,牢騷是不發(fā)了,可他照樣每天都擦拭他的沖鋒號,里里外外、一點一點,仔仔細細地擦,那份小心,就好像他手里捧著的是比親生兒子還要親的寶貝。
孫女楊曉曾寫過一篇散文,取的名字就叫《我的軍墾爺爺》。她在文章中這樣寫道:
老一輩用信念、勤勞和汗水在戈壁荒原上開辟出一片綠洲,這當然稱得上是奇跡,可我覺得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就像我的爺爺,他是一個戰(zhàn)士,一個老革命。他不喜歡種地??墒牵鸵驗橐患埞?、一道命令,他在二道湖荒原上一干就是幾十年,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發(fā)了數(shù)不清的牢騷,可他從沒想過要當逃兵。這是怎樣一種信念?。∥矣X得,這就是崇高,這就是偉大!
我的軍墾爺爺,我要告訴那巍峨的天山,我要告訴那蒼茫的戈壁,我要告訴二道湖荒原上的每一根草,每一棵樹,我為您驕傲,為您自豪!
……
這時,房門“吱呀”一聲大開。孫女楊曉走進門來,只見她埋著頭,眉峰緊鎖,雙肩還在不停地抖動,一副很激動、很傷心的樣子。
看見蘭婆婆,楊曉那顫動著的身影一下子定住了,仿佛栽在門里的一根樁子。站了好一會,她回身輕輕地掩住門,然后抄起一條小凳,走到蘭婆婆輪椅前坐下。
“奶奶……”楊曉這一開口不要緊,眼淚頓時洶涌而出。她充滿委屈、無限傷心地輕聲喚著,抓起蘭婆婆那雙關(guān)節(jié)腫大、枯樹枝一樣瘦硬變形的手,捧著,接著便彎腰,把那張沾滿淚水的臉貼了上去。
“奶奶,媽說蔣新疆這不好那不好,可我就是喜歡……喜歡他……”說到這,楊曉啜泣著抬起頭,咬著嘴唇不自然地看了蘭婆婆一眼,低聲又道,“奶奶,你可不許笑話我。奶奶,我知道你聽得見的……”隔了一會,她嘆口氣,“奶奶,你要是真能聽見就好了,就算你要笑話我,笑話好了……”
“奶奶,奶奶——你說,這談戀愛是我自己的事情,怎么就不能由我自己做主呢?媽不讓我跟蔣新疆來往,嫌他長得丑,又搶了爸的連長……”楊曉的臉俯在蘭婆婆膝上,喃喃地傾訴著,“她怎么就不想想呢?蔣新疆利用膜下滴灌技術(shù),自己配制棉花滴灌肥,在有機質(zhì)含量不足0.1%的荒地上種棉花,去年十五連皮棉單產(chǎn)從以前的八十幾公斤提高到一百零四公斤。這樣的創(chuàng)舉,這樣的成績,職工們能不相信他,能不選他嗎?長相,難道真的就那么重要……”
蘭婆婆的眼睛漸漸地活了、亮了,衰弱空洞的眼神越來越專注、越來越有感情,目光顫巍巍地游到孫女臉上,嘴唇也動了動,卻連一丁點聲音也沒有發(fā)出來。
楊曉依然伏在蘭婆婆身上,娓娓地述說著,一點也沒有注意到蘭婆婆此刻的變化……
中午,兒子媳婦都沒有回來,這在大忙季節(jié)是常有的事。楊曉伺候蘭婆婆吃完飯,便上班去了。團場電視站本來人手就少,大忙季節(jié)還要抽調(diào)人員參加場里的“三秋”工作,她這一上班就得上到第二天早晨。
下午,媳婦倒是回來得很早,看得出來,她也有著很重的心事,早早地把晚飯做好,又一遍遍地催,硬是要讓楊建疆回家吃飯。
這也是極少有的事。以前,就為楊建疆“三秋”農(nóng)忙時節(jié)經(jīng)常住在連隊辦公室里不回家,賈秀珍曾跟他大吵過一場,要求他每天不管多晚必須回來,理由是蘭婆婆的身體隨時可能出現(xiàn)危險。楊建疆是整個二道湖公認的孝子,對此自然無話可說。今年,他到十一連任連長后,離家遠了,為了每天能趕回家,還專門買了一輛“力帆”摩托車,把那輛騎了十幾年的舊自行車當廢品給賣了。
楊建疆說話算話,每天不管多晚都會趕回家過夜??墒?,他那怪脾氣又不喜歡別人催他,就為這,賈秀珍也挨過罵。
還好,今天楊建疆的心情看起來還不錯,他三扒兩嚼匆匆地吃完飯,嘴一抹又要走。
“你還要去?”一直沒說話的賈秀珍到底是忍不住了。
“今年旱情這么重,我再去看看,澆地可別鬧出亂子來?!睏罱ń贿呎f話,一邊往前走,眼看著就到了門口。
“你慢點!有句話——你得給我說清楚。”賈秀珍似乎急了,竟喊出了聲。
“怎么了?”楊建疆車轉(zhuǎn)身,臉色顯得有些陰沉,不耐煩地問。
“上星期六,你給兒子打電話了?”
“咋了?”
“你說,你讓他畢業(yè)后回來,回二道湖?”
“嗯。”
“你……兒子考上大學的時候,咱們不是商量好了嗎?菊姨也找了,讓她兒子幫忙,給咱兒子在報社找份工作,連金姨也答應(yīng)幫忙的……"賈秀珍帶著哭腔,顯得格外委屈。她說的菊姨、金姨就是跟蘭婆婆一塊進疆的李月菊、金曉芳?,F(xiàn)在,她們跟蘭婆婆一樣退休在家享著清福。她們的兒女都很有出息,李月菊的三兒子在首府一家大報社當主任,聽說神通廣大,很有辦法;金曉芳的女兒則開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專門跟俄羅斯人做生意,生意做得很火。
“我想了,兒子還是回來的好,他蔣新疆一個大專生,能在戈壁灘上搞滴灌。我就不信……咱們兒子可是堂堂的本科生!”
“回來好!回來有什么好?從咱爸咱媽到咱們,在兵團待了這幾十年,吃的苦還不夠多么?現(xiàn)在,還要咱們的兒子接著吃苦受罪?”
“你這么大個人,咋還沒閨女見識高?連她都知道,咱兵團在世界上獨一無二、就此一家。屯墾戍邊就是咱們的使命,只要兵團還存在一天,就需要咱兵團人付出代價……”楊建疆顯得十分激動,并且引用了女兒在一篇題名為《暢想兵團》的散文中的話。在那篇文章中,女兒對兵團的未來進行了一番理想化的描述,令人憧憬和向往。她還滿含激情地寫道:“到那時,中國強大了,沒有人再敢打新疆、打中國的歪主意,兵團屯墾戍邊的使命也就結(jié)束了,兵團戰(zhàn)士也就像所有人一樣,可以幸福地享受著美好的生活了。”
“可是,兒子他不想回來啊!他讓我給你說……”
“這還由得了他?他在那能干啥?團場,天地大著呢?”楊建疆一下子火了,瞪一眼賈秀珍,奪門而出。
媳婦早早地睡了。
蘭婆婆也上了床,閉著眼睛卻沒有絲毫睡意。
戈壁灘、棉花地,在她眼前放電影似的不停地閃,不停地晃……
終于,她眼前模模糊糊地現(xiàn)出了一條人影,那人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最后定格。是老頭子!他還是那樣高大,那樣魁梧。他極力地昂起頭,凝視著二道湖上空那湛藍如洗的天空,接著便邁出弓箭步,一手叉腰,一手舉起那把锃亮的軍號……
于是,蘭婆婆耳際又響起了那熟悉的格外嘹亮的軍號聲,是沖鋒號。老頭子真棒,這么多年過了,竟然沒有忘記一個譜號。號聲中,戈壁上的礫石、棉海中的棉苗,似乎全都有了生命,排成行,列成隊,一行行,一列列,向前沖去……
蘭婆婆興奮起來,干癟的嘴唇輕輕地翕動著。
有聲音,蘭婆婆發(fā)出聲音來了,是號聲。只可惜,這樣提神提氣、振奮人心的沖鋒號,淹沒在暗夜里,淹沒在戈壁灘,淹沒在棉花地,竟然沒有一個人聽到……
責任編輯 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