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眉
走進紅色歲月
毛眉
南中國水氣迷漫的近現(xiàn)代史,對于生活在諸如新疆的邊遠地區(qū)的人來說,顯得極其遙遠,仿佛只是一個對象域,存在于塵封的書籍,存在于黑白的照片,存在于熱鬧的影視劇。如同遠處看山,只能望見其大致走向,卻看不見溪水與瀑布、山花與叢林;如遠處聽風,雖送來隱約的水流,卻總懷疑自己的耳朵。
對于真實,必須走進它,觸摸它,把身前的歷史與身后的現(xiàn)實來一個換洗,來一個鏈接,事情才算完整。
一個機緣,得以走進紅色題材。在處處嶙峋的材料中一點點艱難推進,在將河道里、河床上的石頭一塊塊搬上岸的疏浚中,我漸漸發(fā)現(xiàn)它——20世紀30年代,以斷代史的方式,以支流的方式,響亮地匯入了中國幾千年歷史的汪洋大海。
以至于后來,不得不把紅色歷史鑲嵌進中國現(xiàn)代史,再把中國現(xiàn)代史鑲嵌進世界史,這時,那段紅色歷史,才最終以一幅群雕的面貌,露出了它的眉目,現(xiàn)出了它的表情。
想為20世紀30年代尋找眉目與表情,尋找線索與答案,得到瑞金去,在瑞金的現(xiàn)場與實物中,細細尋覓。那里的紀念館里,死亡的數(shù)字令人驚訝,讓人疑心:那成千成萬的男人果真戰(zhàn)死了嗎,那些等待他們的女人果真老死了嗎?難道,這座城市,只剩下傳記、雕塑同我們在一起嗎?曾經(jīng)的瑞金蘇區(qū),在第一個八一建軍紀念日里,紅歌陣陣,紅旗飛飛,長槍、梭鏢、鳥銃、大刀匯在一起,鏗鏘有聲,鞭炮聲、口號聲、口哨聲,此起彼伏……
一個問題逐漸形成:在歷史之后,我們該如何生活?因為,對待歷史的態(tài)度構(gòu)成生活的前提,能往后看多遠的歷史,也就能往前看多遠的未來。
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人們,在他們青春燃燒的時候,大多都有過那樣一個紅色的日記本,扉頁上,貼著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劉胡蘭頭像,飄著英勇的短發(fā),稚嫩的筆跡抄錄下那個時代的經(jīng)典——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這樣,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整個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獻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
那些豪言壯語,成為我們生活中主流的指引,彼此傳抄。我們的先輩生活在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我們則生活在一個懷念英雄的時代。也許,我們這代人的使命,是將一個英雄的時代與跨越的時代做一個對接,讓先輩與后輩的人生前后照應、互相灌溉?這樣一來,此刻我對歷史的追尋與重溫、疏浚與理解,就都是必要的了?
我嘗試著把自己的個性枝杈一點點伸入其中,去體驗歷史的心跳,體驗時代的熱情,體驗人們的命運,情不自禁地化遠為近,化重為輕,化歷史為當下,化崇高為日常,化偉人為凡人……把他們唱過的歌、燃過的火把、穿過的草鞋、血染的枕巾、彈洞的墻壁一一梳理,再一件件晾曬在今天的陽光下。
紅色歲月是一個大題材,需要從拉開了距離的視域上、上升了的高度上,去不斷把握,并在細軟處挖掘出新的人性。
如今的人們總是自然不自然地回避一些大題材。如果我們長時間地不去溫習、解讀那些大題材,會一點點失去對歷史的起碼判斷。今天的精英們應該把曾經(jīng)有過的、真正的精英精神傳遞下去,而不是一副反世俗、鄙流行、拒傳媒的姿態(tài)。就像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在《金玫瑰》中說的:“作家不是田鼠,躲在漆黑的耗子洞里履行天賦的使命,而是人,是社會的、群居的人,一個作家只有當他確信自己的良心同他人的良心一致的時候,才會充分感到歡樂?!?/p>
我是在浮現(xiàn)于眼前的那些逝去的靈魂、逝去的歲月的鼓舞下寫作的。寫著寫著,就把自己給放了進去,和他們一起激烈地突圍,一起襤褸地長征,一起天翻地覆地土改……感覺到,最為深刻的旅行,是在旅行中,借所見所聞提升自己的生命,用切實的腳步、獨有的穎悟、攪拌著深層的理解,走到歷史中去。
一直把旅行視為一次以世界為家的嘗試,一種以自己的方言為中心的文化比較,并以此不斷地丈量著未曾到達的地域,在資料的寶庫里驚訝地張望,滿手滿抱地采擷……結(jié)果,不但增加了自己的文化噸位,也擴大了自己的關(guān)注維度。從此,我會在從前沒有圈點過的地圖上,關(guān)注那座遠遠的紅色小城,關(guān)注它的生存,它的“蛻變”,它與時代跟進的姿態(tài)。
事實上,我每天都存在著進入紅色和回到現(xiàn)實的往返,常常是,寫著寫著,就走了很遠,一時回不來了,看見一隊隊布衣士兵,雄赳赳氣昂昂,唱著進行曲,穿過了歷史,用骸骨,在紅壤上刻下:青春。
我常常會靈魂出竅地對著歷史自言自語,像對著一個雪人說些溫暖的話,期望它能夠融化。
歷史的情味于我是濃烈的,前人以自己的頭顱撞響時代的鐘,于是,整個時代為之悲,為之烈,為之美。
但歷史和現(xiàn)實間橫著鴻溝,雙方各自據(jù)守著彼此的立場,該如何跨越?一個歷史學家是往事的繼承者,在表述往事之前,他就已經(jīng)受到了往事的影響。從這個角度講,過去的歷史不但活著,而且,進一步影響著今天的存在。需要我們具有雙重眼光,能過雙重生活,內(nèi)外兼顧地和歷史與現(xiàn)實在一起,以戀人般的熱情去敘說。
只是,要想敘說歷史的沉默,須有贛南茶農(nóng)“喊山”般的嘹亮嗓子,能夠喊得萬物都睜開了眼睛。
像需要一段距離來觀看一座宏大的建筑一樣,看一部完整的20世紀30年代歷史,也需要拉開距離。唯有長時間地消化,長焦距地遙望以了解到歷史的本質(zhì)、知道了整個事物之所以如此發(fā)生的理由時,寫下的才是歷史,而不是新聞。
以前會在寫作中遇到帶角的問題,需要抓住它,與公牛一樣的問題不斷較勁;這次,它卻變成像是在做一件女紅,需要在眾多紅線中找到要找的那根。因為,在瑞金聽到的所有紅軍的故事,紅井的故事,紅色的故事,千條萬條,層出不窮,像一條條紅線,直落在歷歷紅土之上,隱匿了,使我在血色中的尋找異常艱難。
史學總是以薈萃的形式,集合了人類的諸多智慧與偉大功業(yè),并在時間的演進中,留下它的軌跡,而尋找這軌跡,就是“歷史視野”?
尼采說,生活是一面鏡子,我們夢寐以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從中辨認出自己;胡塞爾說,試圖去“理解”人類的精神生活肯定是一樁偉大而高尚的工作。在所有人身上觀察自己,是人類心靈的天然屬性。正是在這種理解中,人才得以展開自己與歷史的聯(lián)系。
我期望在更多的史料中,在更多的歷史人物身上,對照、觀察、發(fā)現(xiàn)自己,做到沙中見沙,水中見水,紅線中見紅線……找到那段歷史之所以發(fā)生在這里的天然、自然、必然,并沿著這樣的紅線邏輯,走出迷宮。
在瑞金的黃昏里,不斷憑欄。窗外,一部需要講述的歷史,就在那里,等待著翻頁。該采取什么樣的基調(diào),什么樣的文體,什么樣與之相稱的語言,去澄清如此紛繁的事件、復雜的情感、糾葛的矛盾?
我得在煙雨綿綿中,盡快找到那個線頭,慢慢抽出,期待著一瞬間,那段歷史會突然綱舉目張。
等一眼看到了第一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召開的會址,忽然覺得:可不可以說,從那個會場上莊嚴的宣告,到天安門城樓上莊嚴的宣告,是一個從嬰兒到巨人的完整的成長序列?把這個完整的過程放在一個大時空里,讓人看得到首尾,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根紅線呢?
于是,整個煙雨中的紅色之旅驀然清朗起來。
每每看地圖,都會陷入癡想:那么多的地名,讓人一生都走不到,那么多藏在地名后的深情故事,自己都無緣參與。我馬不停蹄地走過了許多城市,許多地區(qū),在短促的生涯里,去經(jīng)歷所能經(jīng)歷的一切,每個城鎮(zhèn)都對我充滿魔力。
走得多了,就有了比較和總結(jié),我發(fā)現(xiàn),每個城市,總會在千百年來它自身文化和歷史最為輝煌的那個高度上停下來,張望來者。
到了瑞金,我在尋找它停留的那個“刻度”。
無疑,瑞金選擇的是一個紅色的刻度,在這個刻度上,那個年代無形的文化、無形的情結(jié)悄然集中,凝固,定型。
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是一個被歷史先占了魂的人。穿梭在當?shù)氐娜巳褐?,那段史魂,以那個年代為背景和色彩與我默契地相遇,向我輕輕頷首。
屠格涅夫說:如果兩個人從莫斯科出發(fā)到基輔,無論兩個人彼此前后離得多遠,哪怕一個人快要到達基輔,而另一個剛從莫斯科出發(fā),他們最終都要到達一個地點,或早或遲都要相聚;但如果一個人去基輔,另一個去莫斯科,則不管他們開始時離得多近,兩個人將永遠分道揚鑣。雖然,我無法親臨戰(zhàn)時的瑞金,不能把他們與我們放進同一個故事中去,但,只要你也是去瑞金,我們這些后來人,也可以和前賢們、先烈們,一前一后地抵達,以一個子孫后代的精神面貌,穿行在那些復活的靈魂中。
從前我的精神地圖上,烏托邦、理想國、香格里拉是遙遠的存在,現(xiàn)在,有了一個嬰兒的誕生地:瑞金。它經(jīng)歷了圍剿的白色恐怖,也經(jīng)歷了肅反的“紅色恐怖”,穿越了不祥與分裂,成為了一首不動產(chǎn)之歌。這樣一座已然有了歷史光輝的城市,似乎不必再用霓虹了。在中共黨史、中國革命史上,瑞金的色彩,是最為鮮紅的篇章,故名“紅都”。
一個疑問,不期而遇:為什么紅都的腳下會是粒粒紅土呢?
科普的解釋是:在長江以南廣大丘陵地區(qū),分布著一種在高溫多雨下發(fā)育而成的紅色土壤,叫紅壤。這種紅土覆蓋了贛南18個縣市80%以上的面積。這種紅壤有機質(zhì)少,酸性強,土質(zhì)黏重,是我國南方的低產(chǎn)土壤之一。但今天的人們因地制宜,通過增施有機肥、補充熟石灰,對紅壤進行了改良,種植了適宜在酸性土壤中生長的茶樹、油茶、杉木、馬尾松等經(jīng)濟林木,既保持了水土,又提高了效益。
尤為突出的是贛南臍橙。贛南臍橙在這種得天獨厚的土壤條件里生長,長得果大形正,橙紅鮮艷,肉質(zhì)脆嫩,濃甜,是農(nóng)民們一條脫貧致富奔小康的路子。專家們甚至認為,“贛州是我國臍橙發(fā)展立地條件最好,最有希望成為臍橙大基地的區(qū)域”,可形成與美國、西班牙等國臍橙比高低的基地。
瑞金不僅是一座客家的移民城市,更是輸出革命的一個出口。
屠格涅夫?qū)懰诤涞亩?,坐在馬拉爬犁上,與車夫?qū)υ挘骸澳銈兾鞑麃喸趺催@么冷?”馬車夫說:“這是老天爺?shù)囊馑??!倍谌鸾?,如果我問:“瑞金的土為什么這么紅?”車夫會說:“是紅軍的血染紅的?!?/p>
只有土,能洗掉血氣;洗掉了血氣的土,就變成了紅壤。
每個來到瑞金的采訪者,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問題。這些問題會伴隨整個行程,而這些問題的醞釀、形成與解決,恰好是他非要在作品中破解的靈魂密碼。對我來說,這個問題是:我一定要找到那段歷史之所以發(fā)生在這里的天然、自然、必然,要求自己以今天前進了的眼光去解剖舊事,以善于體察的模擬,進入到彼情彼境中去,盡可能地去體味其中由來一貫的邏輯。
還得從瑞金的地名入手:據(jù)史書記載,瑞金原為莽莽河川,地下蘊藏金礦,人們在此地掘地得金,形成一個淘金場,定居者逐年增多。唐天佑元年(公元904年),為加強對這一地方治理,以淘金場為中心置瑞金監(jiān),因“掘地得金,金為瑞”,故名“瑞金”。
這個地名,蘊涵著祥瑞富貴,承載的是一方百姓對土地的向往和祈愿。瑞金于公元953年設(shè)縣,到1994撤縣設(shè)市,在如此漫長的縣級歷史中,它一直是一個地處贛南東部山區(qū),交通閉塞的“八閩百越蠻荒之地”。我驚訝于它設(shè)縣的歷史如此之長。在如此之長的設(shè)縣歷史中,它每個階段的文化,像不同年份的麥草,被結(jié)結(jié)實實捆在一起,再攔腰軋斷,讓人清楚地看到其中的斷面,至少有客家文化、蘇區(qū)文化、閩南文化的三重層疊。
武夷山腳踏福建江西兩省交界處,四千多年前,先民在武夷山上勞動生息,形成了國內(nèi)外絕無僅有的偏居中國一隅的“古閩族”文化和其后的“閩越族”文化;漢、晉、唐、宋時期,中原人,也就是后來的客家人大舉南遷,帶來了中原文化,與當?shù)匚幕嗷ゼP,糅合,同化,于是,客家文化誕生了;1931年11月7日,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建的第一個全國性紅色政權(quán)——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在這里誕生,從1929年2月被開辟為中央革命根據(jù)地,到1934年10月紅軍長征,中央蘇區(qū)在瑞金存續(xù)了五年零八個月的時間,毛澤東、鄧小平、周恩來、朱德等大批中國先進文化的締造者和傳播者來到這里,進行了治國安民的偉大實踐,他們所創(chuàng)造和傳播的先進文化與瑞金本土文化進行了又一次的相互蕩滌,形成了綿延至今的紅色蘇區(qū)文化。
在這盛產(chǎn)臍橙的村莊里,我安頓下來,順手摸到桌上的水果。一邊剝著臍橙,一邊眺望窗外。暮色中,遠山深深淺淺地呈現(xiàn),用手指在布滿濕氣的玻璃上,畫一條長長的小路,通向山林。山林的路上,一個頭戴斗笠的背影,從雨中踢踢踏踏地隱去。
入夜,闊葉與雨腳,在窗外一問一答,一夜唱和。深入地聽來聽去,總是小雨先說兩句,闊葉緊跟著再說兩句,講的都是客家話,聽得我入迷,在無眠中越坐越深。
打量山,打量水:這山,是不是武夷山的余脈?這水,是不是長江水的余脈?而我,注定是那個燃燒時代的紅色遺民了。
希臘神話中,有一個嬰兒殺死了爬上搖籃的毒蛇的故事。
赫拉克勒斯是宙斯與阿爾克墨涅所生的兒子,宙斯之妻赫拉對這個孩子很忌恨,據(jù)說,“赫拉克勒斯”的意思就是“被赫拉詛咒的人”。
一位神預言了這個孩子的未來:他長大以后,將殺死陸上和海里的許多怪物;他將戰(zhàn)勝巨人,在歷盡艱險后,他將享有永久的生命,完成十二件大功,贏得青春女神的愛情。
阿爾克墨涅擔心赫拉克勒斯在宮中不安全,把他放在籃子里,籃子上蓋了一點稻草,丟到了野地,這地方,后來被稱為“赫拉克勒斯田野”。
一個神奇的機會,雅典娜跟赫拉走到那地方,看到孩子生得漂亮,非常喜歡。便勸赫拉給孩子喂奶。赫拉不知情,用自己的乳汁喂了他。孩子從此脫離了凡胎,力大無比。雅典娜同情地把孩子抱起來,帶回城里,交給了王后阿爾克墨涅代為撫養(yǎng)。阿爾克墨涅一眼認出這是自己的兒子,高興地把孩子放進了搖籃。
赫拉很快就明白那個孩子是誰,十分后悔沒把他除掉。隨即派出兩條毒蛇,爬進宮去。
深夜,兩條毒蛇從敞開的房門里游了進來,爬上搖籃。孩子感到脖子被纏得難受,他顯示了神的力量,兩手各抓住一條蛇,竟把兩條蛇給捏死了。
后來的赫拉克勒斯,一生有很多豐功偉績……
現(xiàn)在,人們把人類的早期稱作人類的童年,把原始文明的發(fā)祥地稱作人類文化的搖籃,開始時還是一種比喻,但漸漸地就有了深刻的象征。
每個人,每個歷史階段,都經(jīng)歷了三個階段:童年是希臘時期,青年是浪漫主義時期,成年是反思時期。
甚至,可以把這段紅色的歷史,也來做一次這樣的處理。
那就再講一只搖籃的故事。
于都縣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紀念館里,掛著一只搖籃。
那是1934年,中央紅軍部隊的后勤機關(guān)設(shè)在于都,紅軍的后方醫(yī)院設(shè)在一座姓氏宗廳里。
戰(zhàn)斗激烈,傷病員源源不斷地向后方醫(yī)院轉(zhuǎn)來,臨時征用的廳、屋里,到處都躺著、坐著受傷的紅軍戰(zhàn)士。
一天,由于紅軍要轉(zhuǎn)移,從紅軍總部送過來五個嬰兒。
原本照看守護傷病員的人手都遠遠不夠,現(xiàn)在,又要照看這些嬰兒。
寧藍是組長,院長對她交代:“他們的父母有的正在前線指揮作戰(zhàn),有的已經(jīng)犧牲,一定要保證娃娃們的平安與健康?!?/p>
寧藍進了“嬰兒房”,所謂“嬰兒房”,就是在地上鋪了兩塊門板,用包袱裹著的嬰兒們就睡在上面。
她在想著,能有什么法子呢?不知不覺到了劉阿婆家。劉阿婆的兒子參加紅軍了,媳婦因難產(chǎn)去世,留下4月大的孫子。
“阿婆,阿婆,我來看您了!你家寶寶呢?”
“在睡籃里。”
“睡籃?”
“叫人給編了一個籃子?!?/p>
劉阿婆拉著寧藍來到籃子旁,“他總是哭個不停,我又要做家務(wù),照看不到,有了這個籃子,干活時我把他提得去,就不影響我干活了!”
寧藍豁然。
沒多久,劉阿婆就帶著幾名婦女給醫(yī)院送來了籃子。
寧藍把孩子們一個個放進籃子,嬰兒哭時,只要搖晃幾下,沒了哭聲。
小護士建議:“要是能找根繩,把籃子吊起來,就可以不要提著跑來跑去了?!?/p>
“對呀,那不就是吊籃,是睡籃,是搖籃?”
嬰兒被吊在了不同的病房。這樣,護士們進到每個有嬰兒的房間,都可以既照顧傷病員,又照看嬰兒。
如果說,瑞金是一只紅色的搖籃,這只搖籃承載的,是紅軍在毛澤東、朱德領(lǐng)導下,離開井岡山后,轉(zhuǎn)戰(zhàn)贛南、閩西,開辟中央蘇區(qū),直到第五次反“圍剿”失敗,被迫走上長征這5年零10個月的重大歷史風云。
在讀托爾斯泰時,讀到他介紹自己的生平:當我還是個吃奶的孩子時把我裹在襁褓里,總想把手伸出來……是我一生中最早記得也是最為深刻的一個印象…….我想要自由,它不妨礙任何人,我為此卻吃了許多苦頭。
這也太相似地驚人了。誰不是這樣呢?至少我也是這樣的。
原來,“每種最高級的創(chuàng)造、每種重要的發(fā)明、每種產(chǎn)生后果的偉大思想,都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都是超越一切塵世力量之上的。人應該把它看作來自上界、出乎望外的禮物,看作純是上帝的嬰兒……”
在進化的故事中我們讀到:重物為什么下落?是因為它想落到它天然的位置上去;植物為什么向上長?因為,長成一棵大樹是一粒種子的內(nèi)在目的。
紀德在《新的糧食》中說:斷了奶的孩子卻不是忘恩的,如果他推開母親的乳房。他所需要的已經(jīng)不是奶了。你不會再同意,向人類蒸餾過的,濾過的傳統(tǒng)的奶里找養(yǎng)料了。你的牙齒長在那里是為了咬、嚼的,你該在現(xiàn)實里找食物。
盡管人類珍惜自己的襁褓,可是,只有解脫它,才長得大。
時間有著不可逆性。我們能不能通過時間隧道,回到一個嬰兒車的旁邊,看見車上睡的,正是自己?那么他會思考:自己是從哪里來的?后來的成長序列是如何得以發(fā)生的?
尼采說精神的三種變形:精神怎樣變成一匹駱駝,駱駝變成一頭獅子,最后獅子變成一個赤子。
他說:負重的精神負載著這些最重的重負,如同駱駝負著重載,向著沙漠奔走,精神也向著它自己的沙漠奔走。
但在沙漠的寂寥之中,第二種變形發(fā)生了。這精神變?yōu)橐活^獅子,它要搶劫自由,并為它自己的沙漠之王……
于是,這個精神世界可能從火浴中產(chǎn)生,它全身裸體,它是純潔的,像圣童一樣全身發(fā)射出光芒。
因為,一切偉大的文化與精神都帶著圣童般的光澤。
我導循著光澤,除了瑞金,還能在哪里尋找這樣嬰兒般的光澤?畢竟,共和國是在此地,拓展了一條莊嚴的未來之路。它是中國第一個紅色政權(quán)——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的誕生地,是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中央革命根據(jù)地的中心,是中央紅軍長征出發(fā)地……
九十年代之初的史學家展望二十一世紀時,這樣說:理想主義的光輝已經(jīng)暗淡,人類不再抱著崇高的理想,想要摘下天上的星星,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現(xiàn)實問題上去,當一切都趨于平淡,人類已經(jīng)由光澤的嬰兒,進入到哀樂中年。
我想,那或許是一方面因為我們遠離了動蕩的年代,另一方面,我們也喜歡平淡的生活。對我們來說,這樣的生活就夠了。
在我的作品里,我不會把我看到的平凡的現(xiàn)實完全抄寫一遍。
我要求自己無論遇到大題材,還是小東西,都力圖寫出該事物的本質(zhì)來。所以,在瑞金,也是一開始就把思路對準了諸如事物的真理、真理的底牌、發(fā)展的規(guī)律、規(guī)律的揭秘之類幾乎難以把握的事物。
正是這種艱難地無以把握,使我認識到,那種試圖將自己與歷史融為一個整體的嘗試是很難成功的。因為,要想探究到本質(zhì),我就必須穿越一片歷史的開闊地。那里布滿陷阱、沼澤,——而我,并非要描述這漫長迂回的旅途中的風景,我寫下的也絕不是素描。
像自由一樣,寫作也只是一種時刻。但是,這種時刻是歷史的最為清晰的時刻之一,因為,歷史總是而且首先是一種選擇和這種選擇的極限。
正是在這種寫作的時候,我看見,葉坪,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村,來不及做過多的思索,便一手接過了共和國交付的那個最初的嬰兒。
那個嬰孩,正努力地,手腳并用,爬出那個搖個不停的搖籃。
在逛街時,驚奇地看到,很多人家的門牌上有“烈屬”的字樣,驀然間覺出:瑞金,是一個龐大的歷史現(xiàn)場。
這些烈屬,有的是當紅軍犧牲的,有的是被反撲的國民黨殺害的。身在瑞金的毛澤東,早就有修一個烈士塔的想法,這對于當?shù)匕傩諄碚f,是一個公墓。
后來,被稱為“朱毛彭黃”的黃公略之死,成為一個契機。周恩來讓錢壯飛來設(shè)計這個烈士塔,要體現(xiàn)出三層意思:黨指揮槍,戰(zhàn)無不勝,留給后人的紀念。
當我們來到紅軍廣場時,在綠草地上,沿著用石頭鋪出的一行大字“踏著先烈血跡前進”,就走向了那個烈士塔。
整個紀念碑呈子彈狀,呈現(xiàn)一幅待發(fā)的姿態(tài)。“彈”高13米,直指藍天,主題鮮明地體現(xiàn)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的理念,象征著蘇維埃共和國是靠工農(nóng)武裝在炮火中打出來的。
與之相對的是閱兵臺。1949年10月1日,站在北京天安門城樓上的黨和國家主要領(lǐng)導人,幾乎全是當年站在瑞金葉坪紅軍廣場紅軍檢閱臺上的元勛。當然,還有很多人沒能看勝利。
廣場左右兩側(cè),一是桃林,一是松林,后面是紅軍檢閱臺。
來參觀過的人會發(fā)現(xiàn),這種格局與北京天安門廣場極為相似。它于1933年8月1日破土動工。工程一開始,瑞金就掀起了募捐的熱潮。干部戰(zhàn)士,省吃儉用,在有限的津貼和伙食費里抽出一分兩分乃至一元兩元,來支援紀念塔的建造。中國工農(nóng)紅軍殘廢院捐大洋21元2角9分6厘;直屬醫(yī)院政治部捐大洋8元7角1分……在捐款者中,葉坪村的謝益輝老人讓人難忘。當時,他唯一的兒子在第四次反“圍剿”中犧牲,家中只有他和老伴,聽說要給紅軍烈士修一個塔,他將攢下來買棺材的3塊大洋捐了出來。工程籌備處的同志說什么也不肯收,大爺說:“我連兒子都獻給了蘇維埃!”
1934年2月2日上午8時,蘇維埃中央政府在這里舉行了揭幕典禮。中央軍委主席朱德走上塔座,介紹了紅軍從井岡山以來的戰(zhàn)斗經(jīng)過,在幾年斗爭中被國民黨屠殺的五六十萬革命群眾,以及紅軍領(lǐng)袖趙博生、黃公略等同志犧牲的情形,號召大家粉碎敵人的第五次“圍剿”,“踏著先烈的血跡前進”。
沒人數(shù)得清,炮彈形的塔身上究竟鑲嵌了多少小石子。
河床上的石子,本身并不奇特,卻準確地記載了河的歷史。它們成了那個時代最樸實的記錄員。最終,歷史把那些石子都變成了星星。
那個時代具有一種深刻的邏輯,不為今天被物欲塞滿了頭腦的人所認識。在那個時代,個人微不足道,革命就是一切。那是一個偉大的時代,而偉大的人物只屬于偉大的時代,毛澤東,是這個時代的靈魂。我欽羨地看到,他的名字周圍都是些響亮的名字,而他們響亮的名字織成了滿天繁星般的冠冕?;蛟S,這就是紀念牌的碑身上無數(shù)石子的含義?
這些石子銘刻著一個擁軍支前模范楊發(fā)姑的故事。1984年,這位年近90歲的老人面對采訪,從床頭一個舊式小箱里取出一個小包裹,包裹里裝的是疊放整齊的5件衣服。老人說,這些是她犧牲了的5個兒子穿過的衣服。有位楊顯榮老人,在第五次反“圍剿”最為激烈的時候,將8個兒子全部送去參加了紅軍,全部戰(zhàn)死沙場,這就是著名的“八子參軍”的故事。
1934年10月,紅軍主力長征后,國民黨反撲至此,陳誠在這個塔下,徘徊良久:為什么國民黨抓丁都抓不到,百姓們卻淚汪汪地為共產(chǎn)黨送了情郎送兒子?
他從各個角度給這個塔拍了照片,然后炸掉了它,只剩塔基。
烈士紀念塔被炸毀后,一位大娘冒著生命危險,繞過看守,將從紀念塔廢墟中拆下來的一個完整的“烈”字抬回家,藏了起來,一直藏到全國解放。
1955年,遺址按原貌修復時,大娘把這個“烈”字獻了出來,整個烈士塔就按照它的尺幅制定。塔在修復時,意外地找到了陳誠當年拍攝的照片,其他部分就按照照片加以復原——歷史,在演完了正劇、悲劇后,還上演了一出諷刺劇。
斯諾在他的文集中說,今后二十年里在中國發(fā)生的事情,將會是舉世轟動的大消息。領(lǐng)頭人物的首級被割下了,但是他們的軀干還會長出新的腦袋來。
劉伯堅像是對自己的行為做注解,為將要有的那次帶鐐長街行寫下《帶鐐行》。
那一年,他們留下一封絕命書,揚著臉走進了歷史。
在興國將軍館,看到陳列著的54位興國籍將軍的黑白圖片時,聽到一則解說:前幾年,一位從臺灣歸鄉(xiāng)的國民黨興國籍將軍來到館內(nèi),肅然起敬:共產(chǎn)黨死的將軍比國民黨多得多,難怪國民黨會輸。
我對他的感慨起了更多的感慨:這種犧牲精神究竟從何而來?
面對那么多黑白照片,我覺得,戰(zhàn)爭就坐在這里哭。
所有那些戰(zhàn)死而不屈的靈魂,靜坐著,向時間示威。死亡,使他們成為“在場的缺席者”。任憑我們伸出雙手,也無法接你們回家。你們的名字運回故鄉(xiāng)時,比入冬的海水還冷。那些黑白的照片是血沖洗出來的。
將軍館里,那曾經(jīng)歡騰的千軍萬馬,如今成為安靜的空間。足足十萬空位,肅立著。
在瑞金的幾乎所有時間里都是陰雨,車窗玻璃外,南方四月特有的陰冷的風陣陣襲人,如革命先輩懷中鋒芒猶在的利刃。仿佛,僅僅為了取暖,我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名字擠了那么多不在的名字中,在與他們的擁擠中,和他們一起,變得搖晃起來,黑白起來。
在理解他們之前我已經(jīng)讀過無數(shù)英雄傳,但唯獨在我真正理解了的時候,他們才得以復活。
歷史的秘密埋藏在逝去的靜謐中。唯有熟知這段歷史、了解已逝的人們何以為這座紀念碑而斗爭的生者,才能真正挖掘出埋入其中的秘密,將其不得已的流逝轉(zhuǎn)變成新生的搖籃。此一趟紅色行,讓我珍視每座墳墓和搖籃的正義。
我似乎還能夠進一步理解當時的中國把蘇俄當作人類的未來加以崇拜的感情,畢竟,他們的十月革命成功了;畢竟,蘇俄與我們有著地緣關(guān)系,他們與我們面臨的諸多局勢與問題都比較接近。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在他們的詩歌中,寄托著此時的感情,比如茨維塔耶娃:
我剖開血管,不可遏止,
生命涌出難再復收。
快接住,用碗和盤!
所有的盤子都嫌小,
所有的碗都太淺,
滿得溢出了,從旁流走了
滲入黑土地,去滋養(yǎng)蘆葦。
正是這種感覺使我覺得,在紅色的土地上可得小心啊,只要一被樟樹枝劃破了,被杜鵑花刺破了,就會止不住血,然后,所有的血都會自動地去與那些烈士的血尋求匯合,其勢,不可阻擋。這就叫“血緣”?
廣場上,樟樹下,綠草如茵。如茵的草地上,陣陣清風吹過,我像一個墓地詩人,聽見一支長管在墓碑上日夜吹頌。
作為一個今天的闡述者,我所能獲得的最好的饋贈,是通過對他們的探尋和闡釋,形成自身的哲學人格,使漫漫歷史長河中沉淀下去的那些石頭獲得新生。
在“身在瑞金,家有紅軍”的歷史現(xiàn)場,那些過去了的顯示為黑白影像的人們的美德,似一束遙遠的光線,在他們的探照下,我平凡的生活得到了增色。
瑞金的子彈狀紀念碑,像是被無數(shù)雙大手從歷史的深淵中準確地拎出來的一個符號,成為那個時代的象征。我把這個尖尖的子彈碑放置在了這部作品的頂端。
上游的孩子注定要漂流,而下游的孩子則注定要回溯。每每清明,學生們前來祭奠。因為,記住他們是我們對歷史的持守,而懷念,是我們與他們之間不斷的紐帶。
終于,那些飛著的子彈落地成碑,整個世界在祭奠的氛圍里安靜下來,享受和平。
密溪古村落在清乾年間出了個舉子——很有名氣的理學家羅有高。或許是這個緣故,密溪保持著興辦義學、教坊、學堂的傳統(tǒng),一直沒有走樣。
說起理學,武夷山與朱子理學密不可分。朱熹從14歲在武夷山從學、著述、授徒,到71歲去世,在此生活了五十多年。他的武夷精舍,是當時最有影響的書院,受業(yè)的學者達二百多人,形成了有影響的理學學派。于是,武夷山也成為理學名山。中國歷史學家蔡尚思教授贊道:“東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國古文化,泰山與武夷。”
而密溪之于理學,顯然是近水樓臺。
密溪建筑的整體外觀,突出的是它粉墻黛瓦的色調(diào)??磻T了鋼筋水泥的城里人,乍一見這很是反差的黑瓦白墻,馬上就聯(lián)想到了“清白傳家”。
祠堂最主要的功能是祭祖,其次則是辦學。
祠堂有房屋,有田產(chǎn),請個先生來“坐館”,本族的孩子就可以來讀書了。讀些個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被稱為“三、百、千、千”。
進到“一帶密溪淌綠水,千尋松竹染紅霞”的密溪,在一座叫作“翼堂”的祠堂里,我看到孩子們在瑯瑯書聲中簇擁時,民間的儒雅氣息撲面而來。
如果說大城市的大圖書館、大學,堂而皇之地仿佛是文化的最高級,那么,中國文化的最普及處則散落在褶褶皺皺的山川大地里。
中國的農(nóng)耕社會里,常有這樣的景象:不管如何戰(zhàn)亂,走到大山深處,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一所簡陋的小學,傳出孩童的書聲,于是立馬就理解了什么叫“耕讀傳家”,什么叫“文明古國”。
兒童的心靈水蔥般青白分明,而成年人的心靈則像老樟樹裂成紋路的道道傷痕。誰說過,能夠有幸把屬于孩子們的驚奇感保持到成年的人,就是作家,或者詩人。一看見他們,就想去教他們,是我在翼堂里的感受。才明白,為什么當時進入長沙第一師范時,十九歲的毛澤東期望以后成為一名小學教師。
簡陋的翼堂,有著一點也不簡陋的書聲,它是一種隆重的連接,把山野僻壤與文化昌明聯(lián)系起來。這種地方能讓人圍繞一個話題,縱想兩千年:兩千年血脈相繼的封建文化,其實是融化在血液里的。在這樣僻遠鄉(xiāng)村里的一個鄉(xiāng)紳,即使一字不識,呵斥起子孫來,都是滿口的仁義禮智信。
這里過去教給孩子們的是背全本的三字經(jīng)、半本的千家詩。我倒回去,用一顆童心來思考孩子們所面臨的問題:他們小小年紀,在這四個角的天井里,只能看見白云有自由。眼前是一位手執(zhí)戒尺的老學究,打著手心,一遍遍呵斥著,要記住祖先的功名與功績……
沒有辦法去抗衡,孩子們只有期盼著自己趕快長大。
翼堂里的孩子們,咕咕噥噥,像一地雞崽,等待著羽翼豐滿的一天。這定然是翼堂之所以命名為翼堂的含義,讓人直觀地感到,幼小的事物無不懷揣著長大的愿望:小樹盼望著長成大樹,小孩盼望著長成巨人。
兒童的美在于質(zhì)樸的動作、表情,在于天真無邪的心靈。他們放牧牛羊,撿拾火柴,采集萬物,培育對萬物的親切感。孩子們都喜歡捏泥巴、小動物,因為這些東西離他們的本質(zhì)最近。于是,我的內(nèi)心也升起一種屬于孩子的活潑感覺。
幸福的是,今天的孩子,童年不再有戒尺;今天孩子,他們的母親不再是小妾……而這一切風俗得以改變,不是空洞的,而是用流血犧牲換來的。
這些孩子是倔強的客家人條條暴起的筋骨與血脈,讓我生動地感到,人類精神在文明層面上的代代交替?;蛟S,在讀完“三、百、千、千”之后,他們還會輕聲讀著課文中的那篇“紅井”。這時,所謂文化,客家文化,蘇區(qū)文化,就已經(jīng)滲透在瑞金丘陵大地的每個皺褶了。
我貪戀地站在門廊的女人們中間,聽她們閑話,看她們喊自家的孩子回家吃飯。
祠堂上,祖宗的遺像像一盞油燈般凝望著,搖曳著不肯離去的目光。
我在祠堂里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詞兒:擺譜。那些有家譜的人,在祠堂里向人們擺起譜來,是件很神氣的事情。它是漢語中“擺譜”一詞的來歷,也是中國文化中喜歡端架子、講排場這種風氣的表現(xiàn)。
密溪的村莊里,場院上,柵欄上,晾曬著一床一床大紅的心事。人在鄉(xiāng)村,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故鄉(xiāng)。
客家人本意是外來人,后來成為一個遷移族群的統(tǒng)稱。
城里人都是從鄉(xiāng)間來的,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從娘的心尖上發(fā)出的乳名。這個乳名回蕩在披滿呼喚的山坡上,被故鄉(xiāng)的風,一遍遍撫弄。
身在城市的人,總是不斷地對城市的生存與生態(tài)產(chǎn)生懷疑,大都會有一種“客居”之感。從這個角度說,我們每個人都是客家人。因為,我們的思維方式還深深地植根于農(nóng)業(yè)文明中。
在江西,有很多祠堂是將戲臺當成主體的,這大約和當?shù)貧v史上戲劇的高度發(fā)展有關(guān)。江西出過像湯顯祖那樣的大戲劇家,《牡丹亭》至今盛演不衰。而這樣的戲臺上下,最好的結(jié)局都是大團圓,兒孫繞膝,枝繁葉茂。這些,就都是中國文化永恒不敗的主題。
如今,村里雖然還是聚族而居,但社會進步了,活人的路子寬了,人口流動性大了,可以到城里去打工。舊祠堂作為宗法社會的載體,漸漸地失去了意義。這個衰落的過程,用掉了多少黑暗霉變的時間啊。
在這個祠堂里,你可以試著還歷史以真實,還生命以過程,還孩子以笑聲,還女人以溫柔……
如今的祠堂里,擺譜的男人沒有了,受氣的女人沒有了,被咳嗽聲壓制住四個角的空間解放了,只留下孩子的書聲,聲聲入耳。
或許,經(jīng)時間篩剩的,就是本質(zhì)。
紅軍走了!紅軍去長征了!
留下來的蘇區(qū)人民經(jīng)受了反撲的國民黨瘋狂的報復:石頭過刀,茅草過火,筷子過斬。如果說北上的紅軍是一部壯烈的戰(zhàn)爭史,那么蘇區(qū)人民則是一副壯烈的生活史、壯烈的情感史。他們的苦難,猶如一部人間悲劇。
白居易曾因好友元稹的離去而頓感“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整個瑞金城的年輕人都走了,女人的心,老人的心,孩子的心,該荒涼成什么樣?
走空了的瑞金,從這屋到那屋,從這院到那院,從這條小路到那條小路……無不填滿著女人的思念,她們的身影搖曳成風中一塊孤寒的紅布。
在那個反撲的大兇之年里,所有的蘿卜都被吃光了。整個大地,不再懷孕。
曾讀到一個吹笛者的神話,我把故事中的地點與人物置換成了瑞金與毛澤東:集市上來了一個牧羊人,趕著羊群從東方來,他的眼神里還帶著對遙遠地平線的回憶——這穿透遙遠的眼神,使牧羊人和山民看上去與眾不同。人們跟著他,被他清揚的笛聲所吸引。鎮(zhèn)上的年輕人,都跟著吹笛人,去了遠方……
是的,城里來了一個吹笛者,吹著瘦瘦的骨笛。鎮(zhèn)子上的年輕人,跟著吹笛的毛澤東,去當紅軍了。
這塊地方,被帶走了年輕人,也被帶走了政治和軍事。付出了他們至愛珍寶的蘇區(qū)人民,只剩下了民歌和回憶,剩下了等待紅軍的女人,與渴望長大了去當紅軍的孩子……
一些史實,以雕像,以油畫,以幻燈,一一呈現(xiàn)在瑞金歷史博物館:1933年,“共和國第一軍嫂”陳發(fā)姑,動員丈夫朱吉熏參加了紅軍。從長征離開瑞金到2008年,她苦苦等待了74年,以思念走完了期盼的一生。
2005年4月24日,在興國縣茶園鄉(xiāng)教富村,紅軍遺孀池育華帶著遺憾走完了九十五年的人生,臨終前拉著養(yǎng)子的手說:“才蓮會回來的,你要好好搞好生產(chǎn)?!?/p>
1920年,9歲的池育華在茶園鄉(xiāng)教富村的李家當了童養(yǎng)媳,“丈夫”是比她小三歲的李才蓮。李才蓮16歲那年,新婚第三天,他就參加革命去了。他說:“如果哪一天別人說我犧牲了,你千萬不要相信,你要等著我。革命成功了,我一定會回家!”他送給妻子一面鑲有木框的小鏡子。丈夫一句“我一定會回來的,你要等我!”便使這位紅嫂成為“望夫石”。
李才蓮當過江西省兒童局局長,負責籌建過少共國際師。紅軍主力北上抗日后,李才蓮留在中央蘇區(qū),任少共中央分局書記。1934年,李才蓮同項英、陳毅、瞿秋白、毛澤覃等11人一道,被任命為蘇區(qū)中央分局委員。所以,池育華在個人履歷中,丈夫一欄一直填著“中央領(lǐng)導”。紅軍北上后,他留守在中央蘇區(qū)打游擊戰(zhàn)。1935年4月,為了打破國民黨軍的圍剿,一萬多名留守贛南的紅軍分九路突圍,李才蓮率領(lǐng)第一路的獨立七團突圍,不想突圍失敗。大隊伍潰散后,李才蓮被警衛(wèi)員殺害并搶走身上作革命經(jīng)費用的黃金,時年21歲。
池育華努力工作著,擔任過廠長、婦女主任,獲得過“土改積極分子”“社會主義建設(shè)積極分子”“三八紅旗手”,她非常珍惜地保存著各種榮譽證書、獎狀,期待著有一天丈夫回來了向他報告。
她每天在丈夫送給她的那面小鏡子前梳呀梳,青絲梳成了白發(fā);每日在老屋前的門檻上望呀望,一尺多高的木門檻磨出了一個半圓的豁口。
縣里的同志告訴她:才蓮已經(jīng)犧牲了。但池育華十分堅定:“錯了,你們搞錯了!李才蓮活著!”這一堅守,就是七十二年。
“我會回來的,我的命大!哪怕是二十年不見我的信,都要等我,我一定會回來的!”她還記得丈夫分別時的話。
這位“紅嫂”的事跡在贛南紅土引起了巨大反響。以池育華的故事為題材的紀錄片《老鏡子》,中央電視臺《走遍中國》專題組的《興國記憶》,都在聚焦這位老人身上。她成了《十送紅軍》音樂劇的主人公。
那天,當?shù)貏F去了池育華的家門口演出《十送紅軍》,全村的村民都圍來觀看。舞臺上,幾個少女在翩翩起舞,唱起《十送紅軍》。
臺下的池育華在歌聲中落淚,曲終人散仍不肯離去,突然提出一個要求,想到縣里去看一看“興國烈士碑”。她說,當年去參加紅軍的,有好幾個人的名字就刻在那碑上,但她不知道的是,丈夫李才蓮的名字也刻在上面。
30年沒出過村口的、95歲高齡的池育華,顫巍巍走在新世紀的樓群間,拘謹而孤單。
她沒有在紀念碑上看到李才蓮的名字,或許是視而不見?在場沒有一個人忍心指給她看。
她天天在百年老屋的門檻上遠眺,祈望一天,門前古老的石拱橋上走來才蓮的身影。
最為奇特的是,她以為之所以解放了,勝利了,長征的丈夫還沒有回來,是因為他又被派去臺灣做秘密工作了。所以,在把紅軍盼回來,把革命盼成功,把新中國盼成立后,她又開始盼著臺灣回歸、大陸統(tǒng)一。
那天,在菜地里摘菜的老太太,眼巴巴地看著一個人踏著河里的一塊塊裸石,一步一跳地過了河,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她怔怔地問:“你可是對臺辦來的人?”
對方回答:“我不是對臺辦的,是黨史辦的,我是來了解李才蓮的籍貫情況的?!?/p>
聽到“李才蓮”的名字,老人手里的一捆豆角和眼淚一起落了下來。
山里的杜鵑花開開謝謝不知多少回,門口的卵石高高低低被小溪沖刷得顆顆锃亮,老屋的門檻先是磨成了彎彎的月牙,后來磨穿了底,她凝固在門檻前,唱著自己的民歌:
你說過會回來
我就等啊拼命地等
吃飯嚼著憂傷
睡覺睡著焦急
用盡全身力氣等啊
我一定要等你回來相聚
2005年4月,95歲高齡的池育華呼喚著“才蓮”“才蓮”而離世……
據(jù)人民日報海外版消息:日前,在江西省瑞金市葉坪光榮院,一位112歲、雙目失明的老人,聽說我們是“從上面來的”,就禁不住向我們打聽她丈夫的下落。這位老人叫陳發(fā)姑,七十年前,她的丈夫參加紅軍北上抗日去了;七十年后,她還在等待著他的消息?!巴翘烊サ奈壹壹褂袥]有什么消息?”問起這句話,老人的神態(tài)那樣安詳。她有點吃力地擦拭著早已失明的雙眼,似乎想看見什么;她雙手摸索著,緊緊地抓住我們的手,像是抓住了她一直期待已久的東西。
雙目失明的陳發(fā)姑老人,每天倚在光榮院大門旁,唱著為丈夫送行時唱過的歌:
哇哩!說了等你就等你,
唔!不怕鐵樹開花水倒流,
水打石子翻轉(zhuǎn)身,
唔!不知我郎幾時歸……
陳發(fā)姑出生時父母雙亡,被送給本村同是窮苦人的朱吉薰做童養(yǎng)媳。19歲時,他們自然而然地結(jié)成夫妻。那年,區(qū)政府派干部來到上山壩召開群眾大會,動員群眾參加紅軍。她和丈夫在大會上聽到參加紅軍是為了打土豪分田地,讓農(nóng)民翻身做主人時,已是村婦女工作隊長的陳發(fā)姑動員丈夫參加了紅軍,成為當時全區(qū)第一批參加紅軍的青年。自己則組織婦女為紅軍指戰(zhàn)員縫制軍衣、洗衣服,到紅軍醫(yī)院照顧傷病員。那是陳發(fā)姑最快活的日子。喜歡唱山歌的她,整日歌聲不斷,是蘇區(qū)隊伍中一只“百靈鳥”。
1934年10月中旬,作為一名紅軍戰(zhàn)士,朱吉薰將隨部隊轉(zhuǎn)移北上。她扯了幾尺布,為丈夫縫制了一套衣服,做了一雙布鞋。
丈夫說:“等著我,革命勝利那天,我一定會回來……”
她等到了全國解放,當年與丈夫同一天出發(fā)的幸存者都陸續(xù)回到了家鄉(xiāng)。后來認定她的丈夫可能在長征途中失蹤,或犧牲。但陳發(fā)姑堅信他在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wù),既不能回家,也不能通信,待到任務(wù)完成后,一定回來……
從1934年開始,守望了75年的、被網(wǎng)民稱為“史上最牛軍嫂”“最悲壯的紅色愛情經(jīng)典”的陳發(fā)姑,114歲時在瑞金市葉坪鄉(xiāng)光榮敬老院安然去世。
有位紅軍時期的民歌手曾子貞,紅軍離開興國時,她帶著山歌隊在橋頭搭臺子,流著淚,唱了三天:
新做斗笠圓丁當,送給哥哥上前方,
保佑哥哥打勝仗;打敗敵人回家鄉(xiāng)……
送郎送到筲箕窩,眼睛流淚嘴唱歌,
愿郎革命革到底;等你十年不算多……
紅軍一步一流淚,三步一回頭開走了,曾子貞像沒了娘的孩。
她原先到處唱歌,名氣大,認識的人多。紅軍走了,白軍反撲了,隨時都有被搜捕的災難降臨,她有四五年的時間都不敢上街。后來,風聲不那么緊了,就悄悄上了一次縣城。這里,原本是她送走紅軍的地方,正在睹物傷情,冷不防,被一個躥出來的擺鹽攤子的女人一把揪住,扭打起來。邊哭邊罵:“打死你去,打死你去,就是你,宣傳我的老公去當紅軍,弄得我現(xiàn)在當寡婦婆,小孩沒有爸爸……”
曾子貞掙不脫,又有幾個婦女,聞聲撲過來扭打,有的脫下鞋子用鞋底打她的臉……
曾子貞捂著臉,一瘸一拐地狼狽逃走。當街受辱給曾子貞帶來了極大的刺激。如果是白軍、地主還鄉(xiāng)團打罵自己,是可以忍受的,卻偏偏是自家姐妹、紅軍家屬。從那尖叫的聲音、拼命地掐、擰、咬中,她感到她們所凝聚起來的怨恨,這怨恨是那么堅硬,她們用這堅硬的怨恨與自己拼命,自己竟成了兩邊的仇敵?
1937年10月3日,國共合作時,陳毅從贛州往南昌談判,途經(jīng)興國。曾子貞痛哭流涕地向陳毅敘述自己的困惑。陳毅鼓勵她要相信革命一定會成功。
時空轉(zhuǎn)換,1968年退休的曾子貞每天去菜市場,買來菜,與當年廝打她的那些番薯婆們一起,一邊摘菜,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懷念亡靈。
這種時候,這位紅軍女歌手會碰見當年被她唱山歌而“擴紅”的鄰家兒郎,如今已做了將軍,威風凜凜地榮歸故里……
孤獨是對往事的瞭望。如今,從當年唱《送郎當紅軍》起,唱了70年的她,那缺牙的嘴一張,唱的依然是“擴紅”時的歌:
當兵就要當紅軍,處處工農(nóng)來歡迎,
打倒土豪分田地,要耕田來有田耕。
當兵就要當紅軍,處處工農(nóng)來歡迎,
紅軍上下都一樣,沒有哪個壓迫人。
她們是那個嚴峻歲月中的女友,是我們今天老邁了的親人,在香樟樹林的深處,在時間的黑白深處,長遠長遠地等待著我。
那經(jīng)典的祖母般的微笑,帶有濃濃的樟腦味。打開舊箱子,舊衣服的每個紐扣都還完整。
從童年起,孩子就一直在對老奶奶說:“講個故事吧?!蔽覀兊玫降目偸沁@樣一個開場白:“從前,有一個老婆婆,她雙目失明,卻無所不知?!?/p>
在瑞金,我遇到的老婆婆就這樣講述著自己與紅軍的故事。但她講的不是童話里說的:王子和公主從此一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在一日復一日的等待中,一個女人的命運就這樣寫成。
只有人,才是時間的綱領(lǐng)。時間團團圍著她,像海洋那樣浩瀚無邊。她們,僅僅用等待,用門前的陽光,用一個彎月亮般的門檻,一面鏡子梳理著,就過完了一生。
而我,想把米達斯的墓文獻給她。據(jù)說,米達斯的墓文是一個希臘人的女兒寫的:
我是一個青銅少女,駐守在米達斯的墳墓上。
只要水還在流,樹還在長,
太陽還在升起并閃光,月亮依然明亮,
河流仍會奔騰,海洋仍會拍打海岸,
我就一如既往,居留在他灑滿淚水的墳墓上,
并告訴過往的行人:米達斯埋葬在這里。
等待的不僅僅是妻子,還有母親。在于都,有一個母親等待參加紅軍的八兒子的故事。那是于都縣銀坑鎮(zhèn)窖前村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院落。鐘招子有十個兒子,八個當了紅軍。分別時,鐘招子對兒子們說:“一定要打勝仗,媽等你們回來。”
1934年10月,八個兒子從家鄉(xiāng)于都出發(fā),去長征,留下最年幼的曾林梅和曾林桃與母親相依為命:說了等你就等你,不怕鐵樹開花水倒流,水打石子翻身轉(zhuǎn),不知我兒幾時歸?
由于丈夫早逝,鐘招子白天下地干農(nóng)活,晚上回家做家務(wù)。深夜,她就坐到老屋門前,點起一盞馬燈,等兒子回家。眼淚流了二十多年,眼睛瞎了,但依然每天點亮馬燈,坐在石階上等兒子。
1949年,人民解放軍進駐于都。鐘招子守候在路上,一次次詢問……后來,她在村后竹篙嶺的大樹下,修了一個墳。每逢清明,會帶全家祭奠。如今,又多了一個墳——鐘招子自己在那里安息了。離開時,留下一句話:“把我埋在兒的身邊?!?/p>
有人說,一個家族的愛和恨能夠流傳三代。那些晾在田野上的紅色衣裳,被世代的婆媳穿舊,每個女人都在夜晚瘦成一株孤單的樹,女人比民歌陷入更深的沉思。
女人們在一起,總是會說到命。瑞金女人的命,是她們鋒利的等待。年復一年她們被時間蓋在身上,時間爬過她的青發(fā)時,有金屬摩擦的聲音。她們是望紅臺上的女人石。
紅軍走的時候,君問歸期,三年?五年?還是三五年?歸期寫在了用腳步丈量過的二萬五千里國土上,寫在中國歷史的進程中。
今夜,花事已殘。四周靜悄悄的,葉坪靜悄悄,沙洲壩靜悄悄,子彈碑靜悄悄,故居靜悄悄……仿佛都因為懷念得太久了而失語。
即使站在望紅臺上眺望,只能看見那些眺望著的女人的背影,而她們眺望的東西,我卻看不見。她們的靈魂停留在了她們的眺望中,而那些世界對我關(guān)上了門,只留下俄羅斯西蒙諾夫那首著名的《等著我吧》:
等待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陰雨,勾起你的憂傷滿懷
等到那大雪紛飛,等到那酷暑難挨
等到別人,不再把親人盼望
等到那遙遠的他鄉(xiāng),不再有家書傳來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懶——都已倦怠
你可要等下去啊……
只說紅色年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年代,究竟那時的瑞金是個什么樣子?紅色京都的人們是怎樣一種精神狀態(tài)?人們之間的關(guān)系是怎么樣的?
那時,現(xiàn)在這個被稱作葉坪紅色舊址群的所在,歡歌笑語。孩子們爬樹掏鳥、下河摸魚,把炸彈當成玩具推滾著玩。葉坪鄉(xiāng)新院村的鐘起材去世時84歲,生前給晚輩講得最多的是兒時的游戲——“一伙人扮共產(chǎn)黨,一伙人扮國民黨。木頭槍上綁著爆竹,點上火啪啪地響,打倒國民黨。想起來就高興,每天都是興高采烈的”,“百姓們心情舒暢,街上行走的、田里勞作的,都是揚眉吐氣的樣子,千百年來受壓迫遭剝削的歷史被改寫了”,“沒有什么比讓老百姓舒心更大的政績,紅色政權(quán)做到了”。
在葉坪,毛澤東同賀子珍住在群眾家里,與老百姓屋連著屋。毛澤東的警衛(wèi)員也同他們住在一起。當?shù)氐母刹亢腿罕姁鄣剿麄兗襾泶T、聊天。村民們可以隨便評價領(lǐng)袖的穿衣戴帽,可以摸摸部長的胡須,一起踢毽子,不知道什么叫距離。
毛澤東工作常常熬夜,早上起床就晚。賀子珍受他的影響,也是晚睡晚起。有時,總前委參謀部的同志有急事找毛澤東,見他們未起來,就闖進屋來。毛澤東馬上起床處理公事。有時候,干部下鄉(xiāng)回來,先不回家,背著挎包就拐進他的家,把了解到的情況講一講。這些來自第一線的新情況、新問題,毛澤東最喜歡聽。
村里相當一部分青壯年參軍去后,剩下的是老弱婦女。蘇維埃政府要求軍隊和政工干部,每周抽出一天或兩天時間幫助烈軍屬勞動,同志們把這一天叫作“禮拜六”或“做禮拜”。他們不是在教堂里“做禮拜”,而是在田間地頭,把為老百姓做家務(wù)當“做禮拜”。毛澤東盡量抽出時間參加“禮拜六”的活動:戴著當?shù)厝罕娮畛S玫亩敷?,到烈軍屬的田里干活,犁田、除草、割禾,各種農(nóng)活他都干。
正因為沒有任何資源,無依無靠的他們才傾向于發(fā)掘自己的潛力,壯大自身的力量,依靠人民。而要做到依靠人民,紅軍最終還得提升它自身被人民接受的能力。
人民為什么要接受它呢?因為,它是以匍匐在地面的最大面積的人群利益為利益的,代表的是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利益。
毛澤東是最能與中國革命的現(xiàn)實協(xié)調(diào)起來的領(lǐng)袖之一。他不但總結(jié)出了一套“群眾路線”,而且,領(lǐng)袖與群眾關(guān)系的各個不同方面都能在他的思想中表現(xiàn)出來。他用細節(jié),諸如“開天窗”“穿針線”“紅軍橋”“紅井”等等,使他的中心概念和基本原則具有了活力。
這一時期,僅僅為了生存下去,中國共產(chǎn)黨人就必須與群眾建立最密切的關(guān)系。國內(nèi)國際資源全在對手手里,這個沒有任何資源的政權(quán),只有民心。有了推小車、編草鞋、抬擔架、送兒送郎支持革命的民心后,這個一無所有的政權(quán)開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小是多???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的時候五十多個黨員,十三個代表。大是多大?——換了人間。
毛澤東說:“我們應該深刻地注意群眾生活的問題,從土地、勞動問題到柴米油鹽問題。婦女群眾要學習犁耙,找什么人去教她們呢?小孩子要讀書,小學辦起來沒有呢?對面的木橋太小會讓行人跌倒,要不要修理一下呢?許多人生瘡害病,想什么辦法呢?一切群眾生活上的問題,都應該把它提到自己的議事日程上,應該討論,應該決定,應該實行,應該檢查。要使廣大群眾認識我們是代表他們利益的,是和他們呼吸相通的。要使他們從這些事情出發(fā),了解我們提出來的更高的任務(wù),革命戰(zhàn)爭的任務(wù),擁護革命,把革命推到全國去,接受我們的口號,為革命的勝利斗爭到底?!保珴蓶|《關(guān)心群眾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從1930年,瑞金婦女每年做出近9萬雙草鞋送給紅軍。1934年當年,全縣共做出草鞋50萬雙送給紅軍。
許多婦女除了髻子,剪下長發(fā),把頭上、手上的銀飾無償?shù)孬I給國家銀行鑄造銀幣……
為支持蘇區(qū)建設(shè)和支援紅軍北上抗日戰(zhàn)略轉(zhuǎn)移,從1932年至1934年,瑞金人民認購了戰(zhàn)爭公債68萬元,借出25萬擔谷子,其中41.5萬元公債和捐集的所有糧食無私奉獻給了蘇維埃政府,長征時存在蘇維埃國家銀行2600萬銀圓的存款一并用于支持革命。
從1934年10月起,云石山下天天上演著母送子、夫妻別的人生活?。骸拔覀儠貋淼模覀円欢〞貋淼?”那揮淚的場面驚天動地,感天動地。
瑞金中央革命根據(jù)地紀念館提供了一串令人心悸的數(shù)字:從紅軍進入瑞金到1934年10月離開瑞金開始長征,這五年左右時間有五萬多瑞金兒女參加了紅軍、赤衛(wèi)隊、洗衣隊等,三萬多人犧牲,其中一萬多人犧牲在長征路上,瑞金革命烈士紀念館的烈士花名冊上,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17166位紅都兒女。而1934年中央蘇區(qū)的一次人口普查顯示,當時瑞金只有24萬人。
在獻出自己的兒子、丈夫、糧食后,蘇區(qū)人民敞開胸懷,接納了近萬名紅軍傷病員。
蘇區(qū)人民默默地承擔了這一切。瑞金于都是當時收容傷員最多的地區(qū)。于都縣砂星區(qū)是當年保護安置傷員的模范區(qū)。劉發(fā)娣老大娘一家就住了12名紅軍傷員。老人的兒子、81歲的朱紹明說:“我父親是紅軍烈士,我母親對紅軍感情特別深。我那時只有七八歲,但還記得一個紅軍傷員的名字,叫朱家才。母親把傷員藏進地窖,吃飯時悄悄送進去。一年后,有10名傷員基本能行走了。我們家有6個孩子,要照顧12名傷員,還要種地,母親非常辛苦?!?/p>
于都縣庵山村當年是一個只有3戶人家的小山村。紅軍傷員鐘家瑤、劉義才和鐘桂春就隱藏在楊大娘家旁邊的山洞里。當時,家里只剩下一擔半谷子,楊大娘每天讓紅軍傷員吃一頓大米稀飯,而她和小孫子頓頓用紅薯和芋頭充饑。為使傷員傷口盡快好轉(zhuǎn),楊大娘經(jīng)常上山采草藥。后來,這3名傷員全部痊愈。但因修水庫移民,楊大娘及其后人已經(jīng)無從找起。
那些偉大的母親們,傾其所有地呵護子弟兵。許多傷員很快恢復健康,補充到了獨立師團,繼續(xù)著游擊戰(zhàn)爭。
1935年2月中旬,瑞金于都面臨著逐家逐戶的“清剿”。母親們冒著砍頭的危險,把傷病員轉(zhuǎn)移進山,或?qū)⑺麄冋J作“丈夫”“兒子”“女婿”。而此時,已是遵義會議之后,長征路上的紅軍目標明確地繼續(xù)北上了。
蔣介石為發(fā)動第五次“圍剿”,在他信心滿滿的《剿匪戰(zhàn)術(shù)的要點》中,有這樣的句子:“使敵人無粒米與水接濟,無蚍蜉蚊蟻之通報。”當時,他并不知道自己在說夢話,只有當他占領(lǐng)了瑞金時,才驚呼:“這里的百姓,連骨頭都是紅的。”
雖然我無法親臨其境地掌握第一手材料,但要求自己能以前進了的眼光去解剖舊事,切身進入到彼情彼境,盡可能地體味其中的邏輯。我按照荀子“入境,觀其風俗”的教導,看到了今天仍在的民風。
能窺得“一斑”的,總是些小事、瑣事。因為,瑣事、小事比起國家大事更能看出這個地區(qū)人民的特性。不經(jīng)意的流露,比起夸夸其談,來得更為真實。
在白鶴村的巷子中,一位老婆婆把剛剛出鍋的米果遞給路過的我。我不解,以為要我買一點,但我正要去吃午飯,沒法接。躊躇之間,她那不好意思的神態(tài)讓我忽然明白,這是她自己的午飯,剛好出鍋,讓剛好路過的我嘗一個。這種陌生人之間如此高質(zhì)量的感動,于我而言,太過久違了。
在密溪村,江西省文聯(lián)劉華主席擦拭著被雨水打濕的鏡頭蓋,對我說,這個鏡頭蓋丟過一次,是去參加一個規(guī)模很大的民俗攝影展,擠來擠去的,丟了,以為就找不到了。結(jié)果,散會后一個老頭用一個大包,提了滿滿一包鏡頭蓋,全是攝影記者丟的,他揀到了一起,送了過來。好多丟了鏡頭蓋的人,都在里面找到了……
在人與人不再是一撇一捺的支撐,而是一塊一塊不可侵犯的領(lǐng)地時,這樣淡淡的、毫不刻意的人情讓我驚訝。
而劉華主席則驚訝于我的驚訝:這里的民俗就是這樣的呀?
我被這樣的民俗所震撼。
為什么那場革命恰恰是在這里發(fā)生,而不是別處?答案不在紅頭文件里,而在這片紅土地上。
有學者說,一個民族素質(zhì)的提高由很多因素決定:一要擺脫貧困,二要發(fā)展教育,三是要普及善良。鏡頭蓋與米果的故事,恰是這樣。那些用來形容品質(zhì)的詞匯是干癟的,諸如樸實、善良、奉獻、任勞任怨……一個細節(jié),則讓我永遠記住了瑞金人的品質(zhì)。此時,你完全可以把這個米果婆婆、鏡頭蓋老漢當作當年的翁媼。正是這樣的面孔,這樣的雙手,塞給紅軍雞蛋、草鞋,他們都長這個樣子,都是這副表情,這樣的心腸。
他們的行為與表情,給諸如樸實、善良等平面化的詞匯灌注了生氣,于是那些美好的名詞漸漸活潑起來,滿大街或走或立或奔或跑。
方志,是對正史的一種補遺,一種附注,但這種補遺與附注,比起正史來,更易獲得第一手的歷史感。因為,它是以現(xiàn)場感覺為內(nèi)核的。
這種現(xiàn)場感,能使人在面對大塊的、無法挖掘的歷史凍土層時,依稀想見既往的喧嘩與笑語,把遙遠的時光以實物的形式一一攤在桌面上。
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在1931年11月7日成立后,先有了軍事、外交、財政、勞動、土地、教育、內(nèi)務(wù)、司法、工農(nóng)檢察、國家政治保衛(wèi)局等機構(gòu)。到了1932年2月,蘇維埃共和國的國家銀行在葉坪村創(chuàng)立,毛澤民擔任了行長。
國家銀行的資本由國庫從預算中撥給,下設(shè)了分行、支行、兌換處等,辦理抵押、貸款、存款,發(fā)行了國家銀行的錢幣、革命公債、經(jīng)濟建設(shè)公債等。從此,蘇區(qū)開始有了自己的貨幣與郵票。
這些錢幣、債券、股票的真跡不斷在漫長的歲月里被打撈起來,在一些“文化掮客”的手中得以保存,成為記錄中國共產(chǎn)黨經(jīng)濟建設(shè)的寶貴史料。更重要的是,它的出現(xiàn)形成了有關(guān)那個時代的物證。
紅都當年的精神與激情,即在紀念碑、在故居、在紅井,也在不聲不響地封存著的、不起眼的種種票據(jù)中。比如,紅四軍招募新兵和挑夫時懸掛的布告,在土染的粗紗紅布上,毛筆墨汁繁體行書著“招募志愿新兵”、“紅軍中官兵伕一律平等”,落款“紅軍第4軍11師特務(wù)連”。這是紅四軍下井岡山轉(zhuǎn)戰(zhàn)贛南閩西,途經(jīng)瑞金邊界時留下的,是以“擴紅”為大背景的。
有一幅紅布廣告的來歷感人至深:紅軍長征后,一個老婆婆偷偷將一塊招募紅軍的廣告布帶回家,將有字的一面反過來,縫成一個枕頭,天天在夢里想念紅軍,直到閉上眼睛。兒媳在翻洗這個枕頭時,將它晾曬在院子里——于是,它被發(fā)現(xiàn)了。
有發(fā)現(xiàn)于蘇區(qū)“擴紅”模范縣瑞金的九堡山鄉(xiāng)的毛邊紙石印填寫件,全稱為:“每人節(jié)省3升米捐助紅軍3聯(lián)收據(jù)”,為瑞金縣日東區(qū)沿江鄉(xiāng)蘇維埃政府1934年8月出具:收到捐2斗5升捐米的收據(jù)。
那個故事的背景是:1934年六七月間,中央蘇區(qū)的工農(nóng)群眾自發(fā)地掀起了“每人節(jié)省3升米捐助紅軍”的捐獻運動,以解決紅軍突圍長征時所需的糧食,三個月內(nèi)捐助了紅軍糧食二十余萬擔。它是紅軍家屬把家中僅存的3擔谷子拿出兩擔半給紅軍的物證,是“最后一碗米,用來做軍糧;最后一尺布,用來做軍裝;最后一個親人,送他上戰(zhàn)場”的時代精神的物證體現(xiàn)。
有全稱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總撫恤委員會殘廢證書”,毛邊紙油印填寫件,末尾處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總撫恤委員會”大印,1934年5月頒發(fā)給江西勝利縣裴英收執(zhí)。持證人為紅三軍七師教導隊戰(zhàn)士,25歲,1933年在龍巖戰(zhàn)斗中負傷,為一等殘廢,本年度撫恤金為大洋32.8元?!鞍l(fā)證機關(guān)”欄中有紅軍總撫恤委員會主任賀誠的親筆簽名和鈐印,是我軍對傷病致殘官兵實行撫恤關(guān)懷的證物。
有1934年9月10日由中國工農(nóng)紅軍總政治部出版、鄧小平主編的紅軍機關(guān)報《紅星》第6期,為大8開毛邊紙鉛印件,共5版,1至4版為對開報,第5版為單頁印刷。頭版發(fā)表了《總政治部發(fā)給各兵團關(guān)于迎接9月上前線的3萬名新戰(zhàn)士的訓令》等,第2版有《前線通訊:溫坊戰(zhàn)斗中的新橋師》《瑞金開辟擴大紅軍的新紀錄》等,3版為“擴紅”專版,另有總衛(wèi)生部啟事、報社啟事和紅軍供給學校、聯(lián)合消費合作社的啟事。1至5版共發(fā)表各類文章22篇?!都t星》報于1933年8月6日起重排期號,由鄧小平主編,至1934年10月初紅軍長征出發(fā)止共出版了67期。它是鄧小平被調(diào)回來后工作業(yè)績的證明。
有1930年瑞金縣紅色政權(quán)開創(chuàng)時期地方紅軍用來表明部隊番號和姓名職務(wù)的袖套,土染紅色粗棉布制作,正中為五角形圖案,四角為“江西紅軍”四字,下端方框內(nèi)標明“瑞南踏逕區(qū)第14赤衛(wèi)大隊火夫劉振郴”,是目前唯一證實當時瑞金曾有“瑞南”地域和“第14赤衛(wèi)大隊”的文物。在原中央兵工廠駐地瑞金崗面鄉(xiāng)竹園村發(fā)現(xiàn)了4枚手雷,彈體為紫銅質(zhì),引爆按鈕和掛環(huán)為鐵質(zhì),每枚重0.5公斤左右,鵝蛋形,表面鑄有菠蘿皮形紋和一顆直徑5厘米的五角星,星內(nèi)有鐮刀斧頭圖案,系1933年10月至次年10月間制造,被稱為“紅軍手雷”。
這是我那天晚上,在嚴帆的私人博物館里看到票據(jù)時的感觸。他的家,樓上樓下,全是近20年來省吃儉用,走鄉(xiāng)串村搜尋到的紅軍文物,大部分捐贈給了有關(guān)部門和蘇區(qū)史陳列館,自己保存了若干以資紀念。
在當?shù)兀瑤缀跞巳硕紵嶂杂诩t軍遺物的收藏,就像我們在會議上要求說,希望能夠與幾個紅軍家屬談一談,在座的人們異口同聲:我們?nèi)巳硕际羌t軍家屬。那一刻,我切實地感覺到那場革命的范圍之廣,波及之大,民心之眾。
作為那段歷史物證的看護人和擁有者,藏書家們把自己變成了文化生產(chǎn)和傳播鏈條中的“文化掮客”。他們有著一腔對故土的熱愛,對發(fā)生于故土上的那段歷史的熱愛,他們本能地以自身的良心去為一個時代明證。我們看來幾乎是水中月、鏡中花的那段歷史,在他們那里就這樣成為可以日日相伴的精神現(xiàn)實。
撫摸著這些脆的票證,薄的紙頁,黃的物件,感到歷史成群結(jié)隊地走在我的身旁。
在瑞金,龐大的歷史之流迎面而來,我想停下來與洪流中的某個人談點什么,但他們忽視了我的存在,來來去去地穿過了我。
還有些遺存的物證:在洋溪村臨時中央政府教育部舊址的內(nèi)墻上,有十余幅內(nèi)容豐富、圖案各異的蘇區(qū)漫畫,故事生動,形象如生。墻壁四面還寫有二十多條標語,雖經(jīng)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依然成為一片生動的、可以觸摸的時代留痕:白軍兄弟,你們在山東河南苦戰(zhàn)得到了什么?為什么又來打工農(nóng)?紅軍就是工農(nóng)出身,你們不要來打紅軍。在壟水段村民房屋的墻壁上,有幅十多米長的紅色標語,字大如斗:“紅軍是為勞動人民謀利益的先鋒隊!”
我從當時的各類漫畫和速描中,看到了紅軍早年的樣子。男兵和女兵同時出現(xiàn),這樣的并列與平等是不多見的,可以想象那時候的時尚。當時紅軍的著裝很不統(tǒng)一,有穿工農(nóng)裝的,有穿從戰(zhàn)利品中獲得的白軍服裝的,有穿打土豪分來的各色服裝的,有受“十月革命”的影響頭戴列寧帽、身穿灰布服的。衣領(lǐng)配兩塊紅布領(lǐng)章,象征紅旗普照全國。那時,紅軍的軍裝一開始仿照蘇聯(lián)紅軍軍服,上衣緊口套頭,但這個設(shè)計很不適合我國的南方氣候,于是改為開襟敞口,并綴上紅領(lǐng)章。紅軍的帽子也不盡相同,有的部隊戴八角帽,有的戴六角帽,還有的戴學生帽,但都是綴紅布做的五角星,象征著工、農(nóng)、兵、學、商團結(jié)一心向革命,后來發(fā)現(xiàn)軍帽用大八角式列寧帽,帽角太大,不適合中國人的臉型,就又改為“小八角”。
看來,引進與改進無處不在,連蘇聯(lián)的軍裝不合適處都得改正,何況路線、方針、政策。
綴有紅布做的五角星和衣領(lǐng)配兩塊紅布領(lǐng)章,是當時從著裝上識別紅軍的唯一標志。直到1931年底,紅軍才有了自己的統(tǒng)一軍裝。是年11月,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宣告成立,時任中央紅軍學校俱樂部主任趙品三接受劉伯承的命令,開始設(shè)計新軍裝??紤]到紅軍常在山地行軍作戰(zhàn),軍服用布選用了窄幅粗布、細棉布以及不易暴露目標的灰色。服裝設(shè)計出來后,首先是紅軍學校里的學員每人一套,逐漸擴散到全軍。
那時紅軍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沒有統(tǒng)一的服裝,統(tǒng)一的武器,比起什么都是統(tǒng)一配給的蔣介石部隊來,其劣勢自不待言。但他們有統(tǒng)一的信念,就能夠打敗國民黨的精銳與它的固若金湯。
有人說,國民黨是被自己的腐敗打敗的。比起日落西山的國民黨政府,得到大片人心的共產(chǎn)黨是那個年代初升的太陽。有誰能夠阻擋朝陽的萬丈光芒呢。那時贛西有一句話:“什么東西最貴,紅布最貴?!币驗槿巳硕紶庂I紅布做旗,可見其紅火。
我在這里對一些數(shù)據(jù)產(chǎn)生了知覺:世界上80%的鎢砂在中國,中國80%的鎢砂在瑞金,瑞金以這樣的地利與特產(chǎn)支援了革命。
原來,鎢砂也是他們支援革命的一種方式:從這些鎢砂股票持有者們的票據(jù)中,我感到,如果說這里的百姓救了紅軍,那么當?shù)氐逆u砂以及鎢砂的股票卻救了一個新政權(quán)的經(jīng)濟。無論政治還是經(jīng)濟,這個新政權(quán)都在這里就地取材。
從小,數(shù)字就是我的緊箍咒,數(shù)學從來就是我的噩夢。一個文學博士的聲明深得我心:我是因為厭惡數(shù)字才轉(zhuǎn)向文學的。是啊,如果拿得到詩集,誰會去讀賬本呢?但數(shù)字的世界是存在的,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生出了現(xiàn)代社會。統(tǒng)計人員會在頃刻間,將一個龐大的社會化為幾個數(shù)字,把廣袤的大地、綿長的水域、田野、森林、工廠、機器、商品……統(tǒng)統(tǒng)壓縮在報表中的幾行數(shù)字里。許多時候,我們沒有辦法,就把遙遠的世界用數(shù)字來表達。世界因此失去了應有的分量。數(shù)字成了編號,沒有人疼,沒有人牽掛的數(shù)字。
現(xiàn)代社會的風格就是用數(shù)字說話。選票、分數(shù)、工資、時間……這些數(shù)字指向的都是利益,而這里的數(shù)字指向的卻是信仰。
眼前的這些犧牲的數(shù)字,把血腥,把熱情,直觀地、立體地捧送給了我。瑞金人民為了蘇維埃共和國所作出的犧牲與奉獻,不是數(shù)字能夠表達。當年全縣24萬人,參加紅軍的有4.9萬人,幾乎所有的青壯年,甚至十四五歲的紅小鬼都參加了革命。其中,有名有姓的烈士達17166人。紅軍長征后,敵人對紅軍家屬、群眾肆意捕殺,很多地方成了“血洗村”“無人村”,瑞金縣城人口差不多減了一半。其慘狀,如國民黨在報告中所說的,“無不焚燒之居,無不伐之樹木,無不殺之雞犬,無遺留之壯丁,閭閻不見炊煙,田野但聞鬼哭”。從1934年紅軍長征后直到1949年解放,約十五年的時間里,瑞金的人口呈負增長。
第一次,我從數(shù)字中感到了細節(jié),感到了溫度,感到了用數(shù)字表述出的信仰與堅定。我像盲人那樣撫摩著這些塵封的資料中的每個數(shù)字和名字,它既燙人,又扎人。我從發(fā)脆發(fā)黃的票證中,能更為清晰地看到那時的情形:村村寨寨飄揚著蘇維埃的旗幟,各個年齡層次的人都有相應的民眾組織,幾乎沒有閑人。佩戴著赤衛(wèi)隊、婦女隊、少年先鋒隊袖章的人們進進出出,房屋的墻壁上到處寫著“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萬歲!”等大字標語。練兵、生產(chǎn)、支前,活動緊張而有序。晚上有紅軍劇團的文藝演出,紅軍駐地傳出響亮的歌聲,一派軍民團結(jié)奮戰(zhàn)的局面。那是一個真正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時代。當了紅軍就可以有田種,娶媳婦可以不送彩禮,把地主家的財產(chǎn)分掉,經(jīng)常搞各種競賽,隊里經(jīng)常吹哨子開會,婦女跟男人平等,經(jīng)常有文工團到村里來演戲,報紙上經(jīng)常登載本村的消息,墻上涂滿了白花花的宣傳標語,這一切都讓大家覺得既新鮮又親切……
在這片富含金沙的土地上,百姓們?yōu)榱艘粋€新政權(quán)付出的是比黃金更為珍貴的血脈。
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土地革命解救了災難深重的瑞金人民,隨著革命風暴的興起,打土豪、分田地、廢捐稅、焚田契,“一切奴隸的枷鎖在蘇維埃政權(quán)的鐵錘下都打碎了”。在此以后,又開展“查田運動”、經(jīng)濟建設(shè)運動、文化建設(shè)運動、“擴紅”支前運動。這一系列蘇區(qū)建設(shè)帶來了真實的利益和真正的歡樂,瑞金人民有了當家做主的喜悅,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出路。
國民黨對蘇區(qū)進行了經(jīng)濟封鎖,綿江成為他們進出蘇區(qū)的通道。來往的人群,肩上的竹排里塞著鹽巴和藥品,竹排下吊著槍支武器。
看著看著,忽然覺得:我不但是那個時代的觀眾與聽眾,用后人對他們的懷念去見證那個時代真的存在過,而且我還會見證,那個時代里人民對紅軍是多么的熱愛。我理解到,最后時刻的蔣介石為什么說:我們要和共產(chǎn)黨爭奪民心。
瑞金與我的互動無處不在。山的矗立,水的柔媚,樹的亭亭如蓋,花的萬山絕響,建筑的承載與凝固,男人的壯烈,女人的等待,文本的塵埃,一沓沓待整理的脆而黃的票據(jù)……都需要一一打點。
票據(jù)中,歷史帶著深色的寂寞在里面靜坐著,向時間示威。
這些實物像一個不存在的錘子,不斷地敲擊著不存在的鐘。
雨中去看那個著名的贛南第一“?!弊?。
贛州是“客家文化的搖籃”。我們?nèi)タ纯图覈輹r,得到一個“客家第一福”的紀念品。在世博會上,贛州以兩萬余份“客家第一福”作為紀念品,向全世界推介了自己的文化。
它原題寫在贛縣白鷺鄉(xiāng)白鷺村一家鐘氏民居的古墻照壁的正中央,是一幅明清時期留下的“?!弊謭D案。
客家文化的主要承載是宗祠,分為前庭、中堂、后殿。一踏入大門,撲面而來是照壁上一個大大的“?!弊?。
起初它并不顯眼。“福祿壽”是中國的符號,司空見慣,但后來,它慢慢帶著我從另一扇門拐進了紅色命題中去。
這個“?!弊趾苡兄v究,要耐得住性子去細心地看。它書畫合一?!案!弊值囊徊糠止P畫有所演變。福的左邊上半部是一個鹿頭,而且是回頭鹿?!奥埂比 百旱摗?,意指為官。鹿(祿)望田,回頭看著“田”。田即百姓,百姓為本,即當官要有民本位思想,因為民以食為天,為官若忘本,則福去。左邊下半部位是一只蝙蝠,代表“福氣”,而“?!币彩菑奶镞厑淼摹L锏纳习氩渴且恢幌生Q架了一朵祥云?!苞Q”代表“壽”,云上的鶴則代表高壽,壽也是從田上升的。鹿者,祿也;蝙者,福也;鶴者,壽也。福、祿、壽齊全,“三星”高照。只是接上了一個工工整整的“田”字。
為什么“田”字卻一筆一畫寫得如此工整呢?因為,只有不變的田,是恒久的“?!保由稀疤铩辈沤M成一個完整的客家“?!薄T诳图胰说膫鹘y(tǒng)觀念里,田乃福之源。
這個“田”字代表著田產(chǎn)、土地、農(nóng)耕等多層含義,其不變的字型表現(xiàn)出人們對土地的向往和依賴。
整個“?!弊郑鞘廊藢Α案W蕴镞吰?,壽從地上升,有了爵祿,不忘農(nóng)耕”這種平實的幸??是?。白鷺是有著八百多年歷史的客家古村,至今保存近六萬平方米明清古建筑及大量的雕花、窗飾、牌匾、字畫,這個“客家第一?!?,是其中一例。
最長久的思維模式總是有著最簡單的起點。人類歷史一直被三種邏輯控制著:馬蹄的邏輯、船帆的邏輯、鋤頭的邏輯。與前兩種文明相比,農(nóng)耕文明的生存基點不是遠方,而是腳下。春種秋收在土地上千年循環(huán),精耕細作的一道道程序又要求聚族而居。很少有人離家出走,一旦出走也總是日日鄉(xiāng)思,夜夜鄉(xiāng)愁,只盼著衣錦還鄉(xiāng)。還鄉(xiāng)不僅僅為了榮耀,還為了承擔一個男子的倫理責任,完善一個家庭的基本結(jié)構(gòu)。
農(nóng)耕,培養(yǎng)了中國人對于土地的執(zhí)著。所謂“固土重遷”,所謂“故土難離”,所謂“落葉歸根”,是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一貫的心理定勢,而它的淵源正是:不變的“田”。
從這個“鋤頭的邏輯”可以進而去理解“農(nóng)村保衛(wèi)城市”的邏輯。二十世紀上半葉,“革命”是中國政治社會場域中最重要的關(guān)鍵詞。在這場革命中,如果沒有農(nóng)民的支持,很難取得革命的勝利。
按照這個邏輯我們來走一遍:農(nóng)村包圍城市,農(nóng)民在農(nóng)村,農(nóng)民最關(guān)心的是土地。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夠明白,毛澤東為什么會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發(fā)動土地革命:有了土地的農(nóng)民,會拿起武器來保衛(wèi)自己的土地成果,保衛(wèi)自己的根據(jù)地,由農(nóng)民而士兵。
20世紀30年代,在舊中國的廣大農(nóng)村,占人口總數(shù)不到10%的地主富農(nóng)擁有70%~80%的土地,而90%以上的貧苦農(nóng)民只擁有20%~30%土地。只能租種地主的土地才能進行生產(chǎn)的農(nóng)民,沒有人身自由,沒有獲得大部分勞動所得的權(quán)利。這種封建的土地所有制和封建的剝削關(guān)系,像一條巨蟒般的繩索,纏繞著、窒息著整個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因此,解決土地問題,就是解決農(nóng)民問題;解決農(nóng)民問題,就是解決中國民主革命的基本內(nèi)容。要民族解放、社會解放,就須來一場生產(chǎn)力的解放,農(nóng)民的解放。這場社會變革因其深刻地觸動了既定千年的利益鏈條,所以非經(jīng)過血與火的洗禮不可——那就是共產(chǎn)黨所進行的土地革命戰(zhàn)爭。
毛澤東在1920年的一篇文章中寫道:無論什么事,有一種“理論”,沒有一種“運動”繼起,這種理論的目的是不能達到的……他強調(diào),一個有效的運動必須源出于“民”,“如果現(xiàn)在的湖南自治運動能夠成功地建立起來,但是其源不在‘民’中,而在‘民’外,那么我敢說這樣的運動是不會長久的”。
于是,大批的優(yōu)秀黨員奔赴農(nóng)村,宣傳土地革命思想,啟發(fā)群眾覺悟,積聚革命力量,成立革命武裝和蘇維埃政權(quán),在有條件的地方發(fā)動農(nóng)民暴動,打土豪、分谷子、分浮財、減租、廢債、焚燒田契、向土豪籌款等,使勞苦群眾得以掙脫地主豪紳的桎梏,獲得一線生機。
為什么“小塊紅色區(qū)域”能夠“成長于四周白色政權(quán)中”?是因為它是那個時代的“先進文化”,代表了“先進文化的方向”,得到了人民群眾傾其所有包括身家性命的支持。
蘇維埃機關(guān)報《紅色中華》長篇累牘地報道著在“百萬擴紅”中,小小的興國縣,全縣總?cè)丝?1萬,參軍參戰(zhàn)的達5萬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參加紅軍?
一天,一個整團的興國籍戰(zhàn)士從毛澤東面前經(jīng)過,他請他們停下來,抽取了不同身份、不同出身的八名戰(zhàn)士,對他們的詳細家庭情況做了量化分析,寫成了《興國調(diào)查》。他總結(jié)了貧農(nóng)得到的12點好處:第一分了田,第二分了山,第三分了池塘,第四有錢討老婆了,第五有錢買耕牛了,第六死了人不用開支了,埋了就是,第七給地主送禮等費用減少了……共總結(jié)了12條,結(jié)論就是:土地革命確確實實給農(nóng)民帶來了好處,中農(nóng)也得到了利益。
之前毛澤東在興國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土地法》中有一句話,“沒收一切土地分給廣大農(nóng)民”,他把這句話改成“沒收地主和工頭的土地分給廣大農(nóng)民”。這句話一下子就縮小了打擊面,擴大了同盟軍,使我們的土地法有了更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所以,興國縣有五萬多人參加紅軍,整個贛南蘇區(qū)當時有三十三萬多人參加紅軍,就是因為農(nóng)民得到了土地革命的好處,所以他才參加紅軍,保衛(wèi)土地革命的成果,保衛(wèi)自己的切身利益。所以,到處可見父送子,妻送郎。
土地改革,耕者有其田,是從共產(chǎn)黨人建立第一塊根據(jù)地時就開始了的。土地革命,往大了說,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農(nóng)民消滅封建和半封建性的土地占有制度的革命;往小了說,是一家一戶的炊煙得以相續(xù),地里有收的,鍋里有吃的。
以瑞金為例,瑞金所在的閩贛邊區(qū)南部,群山綿延,丘陵起伏。這種地理毫無疑問會造成“山多田少”。海拔500米以上的山地占全縣總面積的20.1%,500米以下的丘陵占全縣總面積的75.2%,盆地僅占全縣總面積的4.7%。在一定的地域內(nèi),平整土地,形成一定面積田丘,蓄水保肥,方便耕作,才能形成水稻田??滴跄觊g,有人指出:“蓋江右為澤國,而贛獨為山國,山異于澤,而險僻之山又異于沃衍之山,不待言而晰也?!?/p>
《瑞金縣志》載“瑞邑山陬僻壤,山多田少”。諺云:瑞金“八山半水一分田”。由此可以感受到,在這里,肥田與薄田的矛盾實在是太明顯了。當年,土地革命的難度可見一斑。也才理解到,為什么客家人家家強調(diào)“肥水不流外人田”,原來,不是水肥,而是田薄。
清末民國時,閩贛邊南部地區(qū)的地主富農(nóng),占有了大部分良田。不但他們的財勢與農(nóng)田面積對等,也跟田地的優(yōu)劣對等。貧苦農(nóng)民只好耕種山坑田、冷毒田、爛泥田、山排田,許多農(nóng)民連這一點土地也沒有。所以,在土地革命期間,共產(chǎn)黨首先提出“抽多補少”,后來發(fā)現(xiàn)富農(nóng)把肥沃的土地留下,就又加上“抽肥補瘦”。毛澤東總結(jié)出一套分配土地的辦法:以鄉(xiāng)為單位,按人口平均分配土地,以農(nóng)民原耕種的田地為基礎(chǔ),實行抽多補少,抽肥補瘦。后來,逐漸形成了一條完整的土地革命路線:依靠貧雇農(nóng)、團結(jié)中農(nóng),中立富農(nóng),保護中小工商業(yè)者,消滅地主階級,變封建土地所有制為農(nóng)民土地所有制。1933年,贛南閩西根據(jù)地的糧食收成比前一年增加了20%。1934年,瑞金已經(jīng)有94%的耕地實現(xiàn)了灌溉。這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堪稱奇跡。“這種情形,在國民黨時代是決然辦不到的。在國民黨時代,土地是地主的,農(nóng)民不愿意也不能用自己的力量去改良土地。只有在我們把土地分配給農(nóng)民,對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加以提倡獎勵以后,農(nóng)民群眾的勞動熱情才爆發(fā)了起來,偉大的生產(chǎn)勝利才能得到?!边@是毛澤東1934年1月在瑞金召開的“二蘇大”上的講話。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共產(chǎn)黨在此領(lǐng)導中國革命,經(jīng)過調(diào)查和卓越的革命實踐,得出了符合實際的結(jié)論。這些初期的艱難摸索,以及最初的經(jīng)濟思想,都被寫進了黨史。
土改運動時期,毛澤東的一句詩最有時代感:“紅旗躍過汀江,直下龍巖上杭;收拾金甌一片,分土分地真忙?!惫伯a(chǎn)黨用農(nóng)民人才締造了革命大軍,這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正是有了這些農(nóng)民變成的士兵,二十年后,他們征服了整個中國。摩爾甚至說:“在中國,農(nóng)民在革命中的作用甚至超過了俄國。他們?yōu)樽罱K摧毀舊秩序提供了炸藥?!?/p>
即使到了1978年,中國進入了改革的年代。沒有農(nóng)民率先突破土地制度,也很難取得改革以來經(jīng)濟發(fā)展的巨大成就。那是1978年的最后一個冬天,小崗村的農(nóng)民冒險簽訂了一份契約,要求分田。
改革源于農(nóng)民的訴求。他們以特有的方式在抗爭。后來的中國改革要感謝一個人的話,就是鄧小平;要感謝一群人的話,就是農(nóng)民。讓善政之光“少照綺羅筵,多照茅草屋”,是硬道理。豁然明白:必須有不變的田,才會有不變的福。這是多么直白與深刻的道理。我的思維就這樣,從“?!弊值漠a(chǎn)地,從景點,到土改運動,到那個火紅的年代。
我在瑞金的時間里,都在努力使思維的流動成為一條線,用這條線穿起一個個點。最后,落到客家的“田”上,我知道,這個基礎(chǔ)是不可再動搖的了。
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能深刻地感覺它。我的思維從這個不變的“田”字,進入到共產(chǎn)黨初期的土地革命與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
有了田的中國農(nóng)民,有福了。
街上傳來《十送紅軍》:千軍萬馬江畔站,十萬百姓淚汪汪……
一首民歌,比起一部調(diào)查報告、一部長篇巨著、一部電影……能更有力地扎根于人心,也能更有效地噴發(fā)出情感。
我是在這首民歌里體會到了音樂的力量。也許,是因為在我剛剛理解了這片紅土的時候,恰好聽到了這首歌,而只有理解才是深切共鳴的基礎(chǔ)?
一唱起《十送紅軍》,就有被秋風吹得很瘦的蟲鳴,戚戚地咬人的心。難怪說,音樂是表達人類情感的世界語,它無須翻譯便能夠在不同國界、不同的皮膚、不同經(jīng)歷人的心中引起共鳴。
音樂是唯一的、不受緊繃繃的語言束縛、能滲入所有人感情中去的一種流質(zhì)。所以貝多芬才說:“我的心中有著不能不宣泄的東西,這才是我作曲的緣由?!彼屛已粭l旋律的九曲回腸,再次去尋找一番淵源。
瑞金歷史上沒有形成過自己的地方劇種,但很早就有地方民間戲曲班演出,有昆曲、東河戲、祁劇、京劇、采茶戲。蘇區(qū)時期,開創(chuàng)了紅紅火火的蘇區(qū)戲劇運動。蘇區(qū)戲劇取革命題材,用瑞金民間音樂,有力地支援了革命戰(zhàn)爭?,F(xiàn)在,瑞金主要戲曲為贛南采茶戲。顧名思義,采茶戲發(fā)源于產(chǎn)茶地。正是那些茶區(qū),孕育了采茶戲的雛形。
看來,茶是這一地區(qū)挑大梁的元素。而“喊山”則是武夷山御茶園內(nèi)舉行的一種獨有的儀式。每年驚蟄日,由知縣主持祭祀活動,茶農(nóng)齊聲高喊“茶發(fā)芽,茶發(fā)芽”,祈求神靈保佑武夷巖茶豐收,是為“喊山”。
或許,就是這種習俗衍生出當?shù)氐拿窀枋遣刹韪?,采茶調(diào)?
眾所周知的是,采茶調(diào)是采茶勞動時的調(diào)笑,這個傳統(tǒng)是從《詩經(jīng)》里就開始了的。
贛南民歌《送郎歌》,是妻子送郎出遠門時的邊送邊唱,一唱三嘆,中間夾用方言土語作語氣助詞?!妒图t軍》基本仿照了《送郎歌》,但依然是一次非常出色的創(chuàng)作:
一送紅軍,下了山,
秋風細雨,纏綿綿。
山上野鹿,聲聲哀號,
樹樹梧桐,葉落完,
緊緊拉住紅軍手,紅軍啊,幾時人馬,
再回山?
我在歷史材料中淤堵得不得宣泄時,就哼起它,還特意去了解了一下它的創(chuàng)作背景。
進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連續(xù)三年的困難和災害,加上國際上各種反華勢力也借機在政治上施壓,使新中國處于“高天滾滾寒流急”“萬花紛謝一時稀”之境。嚴酷的現(xiàn)實賦予文藝工作者神圣的使命,那就是盡快拿出一批謳歌民族氣節(jié)和英雄主義氣概的洪鐘大作,以鼓舞民心。空軍最早肩負起了這一使命??哲娛兹嗡玖顔T劉亞樓是位情趣高雅的將軍,認為文藝工作在政治工作中有著特殊的作用,十分重視文藝。根據(jù)指示,空政文工團派出歌舞團團長汪洋,詞作家張士燮,作曲家朱正本,到老區(qū)湘贛兩省搜集整理革命歷史歌曲。
他們在井岡山找到了當年的紅軍宣傳隊員“賴媽媽”賴發(fā)秀。這位民歌能手,為他們唱了《十送郎當紅軍》:
送郎當紅軍,革命要認清。豪紳地主,剝削我窮人。
送郎當紅軍,堅決打敵人,消滅反動派,大家有田分。
送郎當紅軍,切莫想家庭,家中事務(wù),妹妹會小心……
回到北京后,負責劇本創(chuàng)作的張士燮寫到第四場紅軍長征時,覺得需要一首歌曲來表達根據(jù)地人民送別紅軍時那戀戀不舍的心情。因為有了這次采風的經(jīng)歷,他把自己搜集到的多首有關(guān)送紅軍的歌詞綜合起來,從一送紅軍,一口氣寫完了十送,按照江西口語化,在唱詞中摻雜了“里格”“介支個”等地方方言,形成了《十送紅軍》的歌詞。朱正本拿到歌詞后,想起了自己在江西采集到的贛南采茶戲的一些曲調(diào),其中一首送別親人的曲調(diào),如泣如訴,欲言又止。何不把它拿來作這首歌的音樂基調(diào)?他從中尋到了創(chuàng)作靈感,又借鑒了西洋音樂回旋曲的形式,在民間曲調(diào)的基礎(chǔ)上重新加工,一送、三送、五送、七送、送了又送,盤旋,呼應,首尾相銜,余音裊裊。從這個意義上講,《十送紅軍》是一首創(chuàng)作歌曲。1961年《十送紅軍》發(fā)表時,署名江西革命民歌,朱正本、張士燮收集整理。這是由于歷史原因,為了避開創(chuàng)作痕跡,作者成了“收集整理”。而且那時,大家都不太在意著作權(quán)。這一署名方式沿用了四十多年,乃至于許多人誤認為《十送紅軍》是一首歷史歌曲,為此鬧出了一場著作權(quán)糾紛。
這部名為《革命歷史歌曲表演唱》的大型歌舞劇于國慶節(jié)在民族文化宮禮堂公演,中央、北京廣播電臺競相播放。一首《十送紅軍》,很快在全國廣為流傳。當時《解放日報》評論說:“《十送紅軍》是一首壯麗的抒情詩,一陣陣歌聲,一滴滴眼淚,‘問一聲親人紅軍啊,幾時人馬再回山……’真是語短情長,依依難舍,充分表達了根據(jù)地人民和紅軍的深厚感情,以及人民對紅軍戰(zhàn)士早日勝利轉(zhuǎn)回家鄉(xiāng)的堅定信念?!?/p>
這首曲子打動人的魅力在于,它不是簡單地強調(diào)送別的悲切,而是表現(xiàn)臨行前對親人的細細叮囑。在每段旋律中,多以短句出現(xiàn),短句后面,予以停頓,從整體上給人以抽噎的感覺,其情感是留戀、是期盼。但凡是對這一段歷史有所了解的人,再給你這一段這樣的音樂,你對這段歷史的理解會更感性。
如果有耐心,你會在中國歷史的黃鐘大呂、金戈鐵馬、折戟沉沙中,隱約聽到一絲胡笳、長笛的回轉(zhuǎn)之聲。這種聲音細若游絲,但只要你把它找出來,歷史的凌厲就會變得柔軟起來。
西南地區(qū)的民歌,大體都是小調(diào)型的。音調(diào)之婉轉(zhuǎn),像山澗小溪,是自然而然出去的,出不去時就順勢而下。不堵不塞,氣勢上略顯單薄的,情感上是空疏的,整個曲子卻十分地靈性。
不僅西南地區(qū)的民歌,幾乎所有民歌都是軟的,是綿的,是怨的。在民歌中,最能領(lǐng)會當?shù)厝说奶攸c。音樂是不需要翻譯的文化,哪怕用的是方言。一首民歌讓人感到它幾乎是天生的,表達的內(nèi)心情感卻是恒久的。
后來,我會覺得,街道上,女人和孩子,都是民歌。瑞金真讓人感到“鳥去鳥來山里色,人歌人哭水聲中”。
其實,基本的風俗到處都是一樣的,比如民歌,所有的民歌無不是愛情,無不是底層里艱難的食色。歌是歷史,民歌是民心。
從江西的《十送紅軍》到陜北的《東方紅》,它們其實都是民歌。所謂民歌,是民間的聲音,是民怨。一個好的政權(quán),要善于從民歌中找到民怨,并且把民心變成民歌。自然界自有它的氣候,氣候的變化決定這種那種植物的出現(xiàn);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氣候,決定這種那種藝術(shù)的出現(xiàn)?!妒图t軍》成為了紅土地上的紅色經(jīng)典,像一片苞谷地里乍起的風,帶著潮熱悶人的氣息。
告別時,我看見葉坪的額頭上掛有一幅匾額,寫著:十送紅軍。
責任編輯 王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