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紅葉
比記憶更深遠 比想象更豐富——評湯素蘭的小說《阿蓮》
○ 李紅葉
毫無疑問,《阿蓮》是湯素蘭小說創(chuàng)作的高峰和代表作。我喜歡這本書里所呈現(xiàn)的所有細節(jié)以及所描繪的每一個人物形象。這些細節(jié)和這些形象揭示了某種人生的真相。通過這部作品,作家把最綿長的一種愛——對故土童年的愛放了進去,而發(fā)生在其間的屬于常人的人際互動與悲歡離合,當作家遍閱人世后隔著時空做一種回溯性的寫作時,一切故事都變得愈發(fā)清晰,亦愈發(fā)呈現(xiàn)出一種意義來。那是日漸遠離而日漸明晰、日漸消逝而日漸懷念的童年故土,是一個與“此在”密切相關(guān)聯(lián)而又形成鮮明對照的“遠處”和“來處”。
一
作品展示的是湘東北山地人的本然生活。對湯素蘭而言,鄉(xiāng)土與童年始終是最重要的思想資源和寫作資源。她遵從她的個人經(jīng)驗以及她對文學的理解,寫出了山地童年的淳厚質(zhì)樸。
山地人的淳樸是自然山水所賜,亦是文化傳承的結(jié)果,便是特殊時代,因遠離政治中心,人與人之間秉承的仍是相互體諒和相互尊重的山民傳統(tǒng)。這是阿蓮的童年背景,也是作家永遠的故鄉(xiāng)。作家懷著深情摯愛寫山地風景、節(jié)氣、各種風物、童謠、諺語與習俗,及各種具體的人事,用筆處均極真切,并充滿無盡的悲憫情懷。這種悲憫情懷不僅僅體現(xiàn)為對一個記憶中的有機形態(tài)的鄉(xiāng)村的癡愛與緬懷,更體現(xiàn)為對深邃幽微的童年生活的敬重與愛憐。阿蓮的成長故事充滿情感張力,充滿心理深度和人性內(nèi)涵,讀來感人至深。
阿蓮在山野里長大,聰慧靈性,誠實善良,對于山地的一切人情風物均有自發(fā)的感情。同時,她又敏感倔強,小小年紀心里裝著對阿婆極深的依戀,而這依戀恰與她對母親的生分構(gòu)成了鮮明的對比。小說沖淡素樸的文字下隱藏著涌動的激情,這種涌動的激情首先表現(xiàn)為對阿蓮的母愛缺失性創(chuàng)傷體驗的書寫。阿蓮極少與父母相處,父親常年在外修鐵路,母親是裁縫,常在別人家做衣服,晚上回到家也把時間給了弟弟。阿蓮對于母愛便產(chǎn)生了深深的疑慮并時刻被一種否定性體驗所壓倒。阿蓮是跟著阿公阿婆長大的。她每天跟阿婆睡,是阿婆的小尾巴。阿蓮與阿婆的感情十分親密,母愛的缺失使得阿婆的愛變得無比重要。有一回阿婆去了曼曼(姑姑)家,“從太陽快下山的時候起,蓮妹子就站在門前的山嘴上張望,一直到天黑了,她還站在那兒不肯回家。媽媽出門來找她,看到她獨自一人坐在油桐樹下哭。媽媽問她哭什么,阿蓮喉嚨哽咽著說:‘我想阿婆?!瘚寢屄犃耍@得很不高興。因為媽媽知道,如果天黑了,她還沒有回家,蓮妹子不會想她的,更不會坐在油桶樹下哭鼻子?!比绱?,阿蓮與母親的生分就成為童年的阿蓮最糾結(jié)的心思之一。阿蓮從阿婆那里所得的愛或許不會少于其他孩子從母親那里得到的愛,甚至更多,然而母愛的深淺與有無于阿蓮來說與其說是不曾放棄的印證和尋求,不如說是一種無時不在的現(xiàn)實體驗。阿蓮與母親的和解需要時間——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那該是一段多么漫長的時間。阿蓮有一天終將明白母親作為一個普通人以及一個普通女子的柔弱、無助和孤獨,終將明白母親揮動竹尺噼里啪啦抽打在自己身上的,是母親自己的柔弱和孤獨,悲傷和憤怒。有一天,母親淑平也終將與自己的女兒重新相遇,作家寫道:“如果說生命中有頓悟,阿蓮的媽媽淑平此刻就遇上了,她并非不愛自己的兒女,而是不懂得該如何去愛他們”,“也是在突然之間,淑平覺得阿蓮和鐵砣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寶,有了這一雙兒女,丈夫回不回來并沒有那么重要了”,淑平的心“突然之間敞亮了”。作家走筆至此,意味著成年的阿蓮已與她的母親和解,也與她自己的童年和解,并以全新的姿態(tài)擁抱了她那搖曳多姿、豐沛無比的童年歲月。當阿蓮初中畢業(yè)即將去往更遠的地方讀書時,她抬頭看到天空很大。木心在歷經(jīng)人世滄桑后有言:誠覺世事皆可原諒。成年后的阿蓮一定也有如此感慨。當年那份與母親的生分和隔膜終于真正消失了,剩下的唯有愛與諒解。作家所關(guān)注的不僅僅是阿蓮那無法撫平的對母親的生分感,作家亦關(guān)注淑平柔弱的根源。明秀是愛的化身,淑平不是明秀,這就是生活本身。而淑平顯見得是可以被諒解也需要被諒解的,就像壓在阿蓮心上的巨大的缺失性體驗需要被看見,被安撫。這就是小說的深度。
對于成年的阿蓮來說,媽媽那笑起來露出來的好看的細細碎碎、整整齊齊的糯米牙,那往上挑的好看的眼角以及她為阿蓮買的藍書包、花涼鞋,連同阿婆嚼碎的黃荊葉、花布包,以及蚊帳中的煤油燈、伯母壁櫥上的《采蓮曲》、大山深處的“喲嗬——喲嗬——”、月夜里的“月亮粑粑”,還有“梅伯伯”那淡定的笑容,已然成為恒久的記憶。過往的生活,是那樣生動,不加修飾,有些地方粗糲,有些地方溫潤,卻一律散發(fā)著超凡拔俗的詩性光輝。
二
這部小說的魅力還在于作家對日常生活的打開,對細節(jié)的打開,對個人經(jīng)驗的打開。是的,沒有哪一部作品像《阿蓮》這樣動用了作家如此多珍貴的個人記憶和個人經(jīng)驗。這部作品一定在作家的心中醞釀已久,那童年時的生活場景該如影片般無數(shù)次在作家的腦海中浮現(xiàn),直至清晰無比。作為一個一直將童年視為最珍貴的生命的饋贈的作家,她的每一部作品其實都是在與自己的從前對話。她懷著隱秘的憂傷和喜悅,懷著對過往生活的感恩之情,一次次觸及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真實童年,但從不曾像今天這樣,化身為“阿蓮”,將許許多多未曾言明的細節(jié)呈現(xiàn)給世人,也呈現(xiàn)給她自己。
這是一部傾訴之作,恰如作家在獻詞里所說的那樣,這本書是獻給“我的爺爺奶奶”“以及我的童年和故鄉(xiāng)的”。因此作家著意再現(xiàn)出湘東北山地的地理風貌和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山地人的生活方式。在那里,崇山峻嶺之中一壟壟坡地高低起伏,山腰下較為平坦的地方,分布著一丘丘水田和一口口山塘,人煙就散落在山邊。那里把爺爺叫阿公,把奶奶叫阿婆,把老婆婆叫娭毑,把從前說成“寒涼時節(jié)”,而地名也因山水位置不同而名為“沖”“坨”“灣”“坳”“塅”之類。阿蓮住在何家灣,阿亮便住在巖鷹坳。作家寫風景節(jié)氣,寫方言土語,寫俗語童謠,寫民風民俗,寫農(nóng)事,寫家事,寫鄰里關(guān)系,以及人事變遷,下筆細致,風格沖淡素樸而溫潤從容。
細節(jié)處是真生命,風景里有情懷。作品開篇便寫:重陽節(jié)后,山里的天氣就涼起來了,天也仿佛格外高了。又寫,清明以后,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了。立夏后呢,門前山嘴邊高大的油桐樹便開滿了白花,田野里青蛙們也呱呱呱地叫開了。還有那在屋檐下穿梭的燕子,那火塘里煨雞蛋的獨有的香味,阿婆嚼碎了的黃荊葉敷在傷口上的刺痛;那透過亮瓦片落到床上來將阿蓮浮到海岸邊草原上去的月色,那斜斜的從西邊移到東邊,從墻里移到墻外,最后隱入暮色中的日影;還有媽媽縫紉機下各樣的碎布條——四指寬的碎布片是要留著用的,三指兩指寬的也要撿起來放在背簍里供需要的人拿去貼鞋底,只有兩指以下的就當垃圾了……而惡作劇的方伢子、純伢子、偉伢子正對著亮伢子壞笑,并大聲唱著:“男孩子,搭轎子;女孩子,坐轎子;一顛一顛出村子……”有月色的夜晚,當蓮妹子唱起“月亮粑粑,里面坐個爹爹……”這時,方伢子們立即響應(yīng),童聲便響徹了寂靜的山谷。阿婆唱的是搖籃曲:“鐵砣小,鐵砣小,砣是阿婆的心肝寶……”是啊,砣是阿婆的心肝寶,阿蓮也是阿婆的心肝寶。阿蓮便在這四季的輪回中不知不覺長大了,她經(jīng)歷了因母愛缺失而帶來的長時間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又在阿婆的呵護和引領(lǐng)中得到愛的補償,等她進了學堂,尤其是認識了讀過大學而下放到鄉(xiāng)下來養(yǎng)豬的“梅伯伯”之后,她從“梅伯伯”給的一本又一本的書中看到了更廣大的世界。她的生活與普通山里人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她帶弟弟,做家務(wù),唱童謠,每天每日都在日常生活之中。作家將她的日常生活及身邊的人事寫得如此真切,如此有理解力,作家便復現(xiàn)了一個有機形態(tài)的村落,揭示了種種人生世相。
作品通過充滿生活內(nèi)容的種種細節(jié)寫出了“梅伯伯”的淡定、丁老師的緊張以及他們命運的大起大落。其他人物,如伯母的善良和小心眼、明秀的善解人意與溫柔,也都在日常人際交往中自然顯露出來。而吉嬸為兩塊碎布片與媽媽和阿蓮的沖突,尤其是媽媽與女兒阿蓮之間及與明秀之間彼此微妙的反應(yīng),以及阿蓮與阿亮的情誼,還有阿婆的待人處事,等等,都顯示出生活的真實面貌和人性的深度來,都反映了作家深藏的愛。
阿婆是阿蓮的保護神,也是阿蓮的“心肝寶”。阿婆不顯山露水卻心明眼亮,阿婆的從容和智慧有著泥土般的質(zhì)地:善良淳厚,識人事知天命而又不保守,體察人的難處和弱點又格外能發(fā)現(xiàn)人的良善,從不勉強人。因此,她叫阿蓮不要恨,而且不要用“恨死了”這樣的惡語;她告訴阿蓮,媽媽淑平有她的難處和委屈。她支持阿蓮多讀書,認為心里明亮才是重要的事。最后,當她雙目失明后,她卻是那個對身邊動靜最敏銳的人,她最早發(fā)現(xiàn)鐵砣落水,并用自己的生命喚回了鐵砣的生命。這是一個雋永生動而有意味的人物形象。
明亮年長阿蓮一歲,兩小無猜,兩人一起長大,一起讀書,一樣聰慧靈性。作家用極樸素的筆墨,寫了兩個孩子之間自然發(fā)生的美好情誼。明亮時時處處愛護照看著阿蓮。阿蓮背著弟弟在屋前的地坪里玩的時候,常常會抬頭看著屋后的尖峰山,猜想亮伢子是不是正站在山頂上朝下看,不知道亮伢子有沒有看見她站在地坪里。在雨濕路滑的山路上,明亮會把腳橫過來擋著,以使背著弟弟的阿蓮下腳時走得穩(wěn)當;阿蓮放學時暈倒,被丁老師帶進房子休息時,明亮會一個人在路邊等著陪阿蓮一同回家;阿蓮獨自一人去往八都中學報到時,在每一個岔路口,都會看見白色的箭頭并寫有“八都中學由此去”,這些記號也都是明亮做的。明亮的少年心思便是通過這些細節(jié)表達出來的。
三
這是一部以個人經(jīng)驗打底、充滿自傳色彩并充滿生活質(zhì)感的小說,也是一部具有獨特的湘楚地域特征的童年小說。我們卻不能將這部小說視為作家個人的自傳或回憶錄,盡管小說披露了如此多的個人經(jīng)歷和如此多真實發(fā)生過的細節(jié),因為作品展現(xiàn)出一個比作家經(jīng)歷過的童年更深遠的童年。
回憶源自復原歷史現(xiàn)場的沖動,然而,回憶永遠是選擇性的,“能追憶者,此始是吾生命之真。其在記憶之外者,足證其非吾生命之真”(錢穆《師友雜憶》)。同時,當下的“我”對從前的“我”的追憶是一種隔著時空的對話,并彼此照亮,彼此啟發(fā),“回憶回過來頭思已思過的東西”(海德格爾語)。彼時的“我”作為一種參照、一種生命資源啟發(fā)并照亮了此時的“我”,使“我”明了“我”的來處,“我”的根源;而此時的“我”一旦重新發(fā)現(xiàn)了彼時的“我”的意義,彼時的“我”即被撫摸,被強化,被重構(gòu),進而以新的姿態(tài)重新與此在的“我”對話。如此反反復復,童年的意義就顯明起來,這就是“逝去時光的幽深魅力”,童年因而成為文學書寫的重要對象。
當想象、記憶與詩完美融合,內(nèi)心的童年方可真正被安置。湯素蘭的故土情結(jié)、悲憫情懷及對童年生活的深度描寫使得《阿蓮》散發(fā)出一種獨特的詩性光輝。對于兒童讀者而言,我要說,《阿蓮》是一部平實親切、充滿生活智慧和豐富情感的書,也是一本充滿敘事智慧、語感上乘的書?!栋⑸彙分跍靥m,恰如《草房子》之于曹文軒、《吉祥時光》之于張之路、《城南舊事》之于林海音。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