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林
談起明清紫砂器的鑒定和斷代,一直都是個比較冷門的話題,其一是宜興紫砂器在中國廣泛而又漫長的陶瓷史中只屬一隅,沒有廣泛的代表性,其二紫砂研究的史料有限,真正進行專業(yè)系統(tǒng)的研究史料只有如明代和清代的周高起、吳騫分別所著的:《陽羨名錄系》《陽羨名陶錄》等古代文獻,更多的則是一些茶文化文獻和雜文書籍中的只言片語,很難形成系統(tǒng)的學術觀點。近年以來,隨著茶文化的普及和繁榮,茶事則必談壺事,關于紫砂器的拍賣更是風起云涌,屢創(chuàng)價格高位的奇跡。然而,紫砂鑒定和斷代依然是走的“小米加步槍”路數(shù),基本還是靠傳統(tǒng)經(jīng)驗和推測進行判斷,其中也不乏一些濫竽充數(shù)的學術觀點和仿品研究,本文將探討對古代宜興紫砂器的鑒定和斷代上的幾點問題,歸納總結(jié)出新的看法并綜合傳統(tǒng)經(jīng)驗已經(jīng)形成的觀點,主要在時代文化背景等方面作一些有意義的探究。
傳統(tǒng)經(jīng)驗鑒定紫砂器在圈內(nèi)一直是包漿、砂、工、款等幾個方面:
“包漿”一說來自古玩行,所謂包漿即是歲月使用痕跡、風化摩挲痕跡以及歷史殘留物的積累;但是包漿也不能和古器劃等號,使用和保存方法不一會導致包漿的有無,或者不一致。經(jīng)把玩泡養(yǎng)幾年也可將新壺包漿如舊,更有甚者用化學方法瞞天過海,包漿厚重以至于難于清理,氣息難聞,業(yè)界稱為“鞋油壺”。所以,靠包漿鑒別是靠不住的,真正的包漿只可作為鑒定的側(cè)面佐證,但不能作為基本條件。
紫砂礦料的處理在古時要經(jīng)過碎化研磨、風化和煉泥沉腐幾個工序,這些工序一路走下來得歷時幾年甚至幾十年,而當代很多情況下是機械化快速處理,甚至使用化學添加料,二者肯定有很大差別。不可否認,泥料的鑒別是可以很大程度上辨別器物的,但是砂料的儲存量是驚人的,據(jù)宜興紫砂業(yè)界人士透露,宜興各紫砂世家在民國期間就有存料,而且存量不小,所謂宜興紫砂礦料“封礦”的炒作更是商業(yè)行為。據(jù)老一代大師顧景舟先生的經(jīng)歷,民國時期他在“朗氏藝苑”謀生,底款陳鳴遠的天鵝樽是顧景舟當年仿古之作,另據(jù)資料記載民國期間上海古董商聘請當時更多的紫砂名手入府仿制古器,型料兼?zhèn)洹?梢?,砂料也不是完全不能模仿,而且古時便有遺留,取出備用即可。所以,片面的以砂料作為鑒別標桿是不成立的。
至于成型工藝一份為二來講,古時制作紫砂器也不一定完全是手工成型,利用模具成型壺嘴壺把,以及仿生器比比皆是;圍泥片、打身桶自古有之、推墻刮泥之法也不一定是貫穿明清的修型工藝、裝飾工藝也需要明確的年代界定才行,工型之說自然也不能獨立存在。
款識是問題最大的地方,中國自古重文輕藝,而且沒有很強烈的知識產(chǎn)權意識,古人仿古人、當代仿前代,比比皆是,美其名曰為“懷古”,實際上是仿古,甚至做舊,以求牟利。仿刻一章便可使普通之“萬貨”升值幾倍、幾十倍,何樂不為呢?民國著名的紫砂名家程壽珍之子程盤根沿用壽珍之印款“冰心道人”就是實證。
綜上所說,傳統(tǒng)的鑒定紫砂古器的方式雖然有一定作用,但各個方法不僅不能獨立使用,而且存在極大的缺陷。
研究文化背景的意義就在于文化背景的無法逃離性,而且作為鑒定的重要的參考。文化背景的無法逃離性更多的是指制作器物的作者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構思無法逃離,每個歷史文化時期都有每個歷史文化時期的背景因素對其影響,而且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是潛意識的,很難逃離。每個時代所產(chǎn)生的文化產(chǎn)品都具有其強烈的時代背景文化屬性,對于鑒定來說是橫向比較的共性較強,而且是唯一可以定性的。
大凡謂之為文化主要可以分為精神和物質(zhì)二大方面,具體到宜興紫砂的文化可分為功能、審美、工藝等幾個方面:
文化背景對器物的功能性影響是巨大的,是占絕對地位的。前文所講紫砂在誕生之初即非偶然,而是有很強的功能性的,這種功能性是時代和文化所賦予它的,是不可逃離的。明代紫砂器從燒水器發(fā)展到泡茶器在某種程度上不可以不說是一個進步,這讓文人雅士品茗活動從繁瑣的流程中解脫出來,而且可以輕裝簡行,更多的寄情與山水之間,品茗成為一種閑適、愜意的活動,適合泡茶的紫砂器自然登上了歷史舞臺成為主角。
談到審美,每個時代的審美自然是有變化的,甚至是翻天覆地的變化。明代在開國之初與宋代相仿,更多的是繼承和發(fā)展了宋代的文化,可以看到明代中后期特別是士大夫文化的昌盛更多的是受到宋文化的影響,“少即是多”,簡潔甚至是極簡,儒雅化、閑適化的審美意趣也是極具代表性,宋代歐陽修、梅堯臣所提倡的文人審美“古淡”“平淡”被奉為楷模。
“簡淡”的文人審美注重線條審美,線條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審美所重視的,可以說線條之美幾乎囊括文化審美的絕大部分,在素簡的要求下器型是線條的最佳體現(xiàn),線條是經(jīng)過千百年的抽象提煉和文化的融合的綜合產(chǎn)物,同樣是一種器物,在不同的時期因為大時代審美習慣都有不同的表現(xiàn),也隨著時代對功能的要求也發(fā)生流變。以壺為例:從大的幾項來看壺流、壺身、壺把、壺蓋的線條,從細節(jié)來看口沿、肩部、腹部、足部、裝飾線等多個部位都有著很大的變化空間,即便是同一壺型,不同的作者在細節(jié)上的創(chuàng)作變化會帶來不同效果,真所謂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清代康雍乾三朝,國力鼎盛,紫砂器自然也一副大國氣相,出現(xiàn)了漆飾、琺瑯彩、粉彩、貼泥、堆泥繪、描金等諸多方式,特別是乾隆一朝,紫砂器一改素雅簡約的風范,各種裝飾手段紛紛涌現(xiàn),繽紛艷麗,繁復裝飾或許和歐洲洛可可藝術風格有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進入清中期后,國力大不如前,再者受到物極必反以及審美疲勞等諸多因素的影響,紫砂業(yè)界也開始“復古之風”,之所以出現(xiàn)曼生于楊彭年的千古佳話也是有著其時代背景因素影響的。
明萬歷年的《茶疏》中述:“往時龔春茶壺,近日時彬所制,大為時人寶惜……較之錫器,尚減三分。”可見當時的紫砂器工藝已經(jīng)基本成型,但文人雅士認為還有改進之處?!伴e適”的要求對器物的功能性和工藝性在很大程度又提出了規(guī)范,下面我們以明器為例,從材料工藝、成型工藝、裝飾工藝、裝燒工藝等方面對文化背景影響略作分析:
1.材料方面,從出土的資料看明代的材料比較粗松,砂性強顆粒較大,還喜歡摻入熟料顆粒進行調(diào)配,這不能簡單地說就是挑煉工藝局限所致,更多的是一種時代特點和時代認識和偏好,是故意而為之,更粗的顆粒具有更好的透氣性,紫砂材料的雙重氣孔結(jié)構也更具有優(yōu)勢,但以當時的工藝而言,砂性強勢必會增加廢品率,燒制溫度也必須相對調(diào)整。
2.成型工藝方面,明代成熟期的成型工藝也是在“拍泥片”“打身桶”的大范疇之下,從現(xiàn)有可以確定的明代器物可以看到明代工手的率真性,對器物的內(nèi)壁修飾率性而為,泥片的銜接部位和內(nèi)壁的表面,不過多地進行修飾處理,“推墻刮泥”的手法基本沒有出現(xiàn),這更多的可能是觀念所致,一則是閑適率真的工藝理念,二則說是粗礫的器物內(nèi)壁更利于發(fā)茶,不似后世對工手的追求達到細致入微的境地。
3.裝飾工藝主要是在泥料變化裝飾、線條裝飾、雕塑裝飾、刻銘印款裝飾等幾個方面,而這些方面都帶有明顯的時代性,顯然也是受到時代文化背景的規(guī)范和制約。明代崇尚素簡,紫砂材料本身就是呈現(xiàn)古樸、素簡的表象,材料的裝飾自然是首選,膠泥、調(diào)砂之器經(jīng)常有見;另外,印款、刻銘的金石韻味和自身帶來的一定的識別性,以及壺上詩句字畫切壺切茶的藝術品賞,這種全方位的裝飾不僅僅停留在工藝層面,更上升到了藝術和哲學的高度。
明清紫砂古器的鑒定和斷代研究的應該借鑒傳統(tǒng)鑒定方法并與時俱進,全面地站在器物所處的時代背景下進行分析鑒定才有意義。任何文化和器物是逃離不了時代背景的,在對明清紫砂器物進行斷代時往往是沒有參照物和出土資料的,甚至科學技術儀器也用不上,那么只需要“過眼”“上手”就能判斷器物的新老、時代就是古玩行坊間所流傳的“眼學”,這種“眼學”其實考驗的是判斷者的綜合知識結(jié)構,以及經(jīng)驗知識的通曉能力,其實最為核心的考驗是對每個歷史時期的文化背景的了解程度,如果能比較客觀地站在歷史文化的角度進行分析很多問題就自然圓通貫穿了。明清紫砂的鑒賞當然也不例外,背景文化分析應該占首位,然后才進行功能、審美、工藝的分析,如果與文化背景不符,甚至違背,當然就要大大地打上一個問號了。鑒別器物時結(jié)合材料、工藝以及使用磨損、風化等方面后,升級到文化層面時我們可以將其歸納為器物的“精氣神”,用器物本身的造型語言去映證它是否符合當時的背景文化。這樣,便可將鑒定、斷代的“眼學”發(fā)揮到極致,遠觀其貌而判其物,神乎其技也!